职场老油条会发现,工作的事说起来十万火急,片刻耽误不得,实际上都是浪漫主义写法的夸张,除却救火救人危在旦夕的几个特定场景,很多事都有回旋余地的,尤其是人和人之间的商业生意。
即便是客户明确下达时间截止线的任务,说通人同样能获得喘息空间,而突发事件的处理,更是要冷静三思后行,避免做错无法挽回。
是以罗学云对袁晓成的慌张,并不以为意,哪怕是青云公司明天倒闭的问题,都可以慢慢来,逐步解决,若解决得了,皆大欢喜,解决不了,慌慌张张也无益改变大局。
上了车,罗学云道:“什么事,说我听听。”
袁晓成深吸口气,道:“香江清兰发函青云食品,要求归还广告业务(飞鹰计划赞助和后续广告费用)的外汇借款,同时启动利润分红,一月内开始首批,不低于五十万香江元,本年之内必须还完借款,并清理青食账目,给出长期分红方案。”
罗学云默然,这件事陶莹并没有给他打招呼,所以他听到消息同样惊讶,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件事绝对跟青云扶持食品厂的风波有关,甚至有可能就是陈嘉乐等人把消息传回去,陶莹得知后故意提出这个要求,作为一种警告,让青食职工明白自己身份,侧面替他解围。
“按照先前合作协议,青食成立五年并且稳定经营之后,他们有权力提出利润分红,并对接下来的资金使用、经营方向做进一步讨论,虽然清兰这招突然了些,但也在情理之中,你该有心理准备的。”
“我……我哪会想到清兰陡然变脸,一下子就凶猛起来,之前跟他们沟通都很顺利,借款也好,出口也罢,都是热心帮忙,还以为他们跟我们考虑的一样,都是想先把青食做大,再讨论这些那些问题。”
罗学云毫不留情拆穿:“是不是五六年来人家都在默默配合,不作妖,不闹腾,食品厂上下就真把人家当空气,没想过人家会张口吧。”
袁晓成急道:“张口可以,不能突然袭击啊,青食不做准备,哪有闲钱给他们?青食的外汇留成额度就那么些,除了给顾问们发工资,还要引进设备,时不时还有外派出差,不提前筹备谁有本事弄得来香江元。
再说,清兰不止针对我们一家,地区的打火机厂、服装厂、电子厂、磁带厂,都接到通知,必须启动利润分红,并在半年内汇出,对额度都有要求,驻厂顾问已经在查账,势头根本不容置疑。”
罗学云哂道:“那就让外汇分局否决用汇申请或者减少额度好了,让清兰表面过得去就行。”
须得说明的是,九十年代初,无论公司还是个人使用外币,都要经历严格的申请批准,不光要审查用途,还限制额度,而为了鼓励企业出口创汇,则有一个外汇留成额度,即创汇企业能把赚来的外汇,保留相当一部分额度自用。
这方面管得很严,业务类型、公司性质、用汇理由都影响使用,青云出口食品留下来的额度还要跟地区、陈清分,数目更少,即便提出申请,也可以驳回,正大光明清兰绝对说不出什么。
袁晓成道:“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清兰公司是玉阑引进外资典型,这几年对地区投资众多,还向香江同胞推荐,极大带动地区发展,对待清兰一定得慎重又慎重。
何况,即便驳回用汇申请,清兰也可以要求分红,把资金转到它的账户,不管对青食还是电子厂打火机厂,都是重大打击,经营状况良好,大伙都不约而同把资金投入再生产,企图做大做强,若是抽梯,好好的势头阻断,贻害无穷。
对外贸易委的商主任对此也表示担忧,嘱托我们青云务必解决清兰的疑虑,最不济把时间推到明年。”
他看向罗学云,道:“我跟陶总沟通过,她态度很坚决,指责我们没有做好预案,不顾风险盲目扩大生产,还存在减损清兰正常利益的现象,其来势汹汹,青食首当其冲,不得不防。老罗,这事没你不行,你是青云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啊。”
罗学云笑道:“我怎么听出一股子‘已老实,求放过’的味道?”
袁晓成耷拉着脸:“我的问题,没有管理好职工心理动态,让他们产生盲目自信甚至自大的情绪,同时忽视香江清兰拥有的青食投资,没有将合作伙伴的利益放在心上。”
“咱俩谁跟谁啊,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对青食的经营都是按照我的策略施行,有问题也该是我背锅。”罗学云道,“友情通知其他厂不管今年能不能将利润分红,准备好账目数据和相关方案,包括青食,我明天就去香江,看看清兰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袁晓成长出口气道:“有你出马我就放心了。”
“呵。”罗学云哼了一声,道:“也该让职工们清醒清醒,先不说功业未竟,就想着大碗吃肉大秤分金,护食护得紧,生怕吃一点亏,光是没把清兰当回事记在心上,格局就不够。”
袁晓成道:“明白,接下来我会重视清兰顾问,询问他们的意见,提高他们的存在感,将他们对公司的重要性展现给职工们看,按住他们翘上天的尾巴。”
这件事闹得还真不小,连张武山都过问,担心清兰是不是有什么变故,会不会影响投资的厂子,督促罗学云尽快解决问题,避免造成动荡。
罗学云从善如流,作出一副心急如焚,立刻要解决问题的模样,火速南下,引得大伙纷纷赞许,认为他才是有本事的人,侠义心肠,困难关头还是得靠他。
香江清兰。
旦夕间跨越山河,从北到南,罗学云每每都有一种错乱感,好像滑稽无厘头的电影,背景飞速变幻,想要表达主角的复杂心绪。
“陶姐,怎么不跟我打招呼,突然就发函抽调青食各厂的资金。”罗学云开门见山,哐哐把话题砸出来。
“不应该么?”陶莹笑语盈盈,“五六年时间,清兰非但没有对各厂经营指手画脚,反而倾尽一切力量帮助,缺钱打钱,少资源调度资源,时候到了,众厂无动于衷,连个询问都不来,不该提个醒么?我若是查账,恐怕各厂问题才大。”
罗学云道:“你是不是在提醒我,应该对清兰的账目做个彻底调查。”
“随时欢迎。”陶莹道,“你对清兰的关心太少,哪怕是苛责都没有几句。”
职业经理人暗地下手,损害公司利益的事并不鲜见,但清兰公司并不是陶莹一家独大,以张德先为代表的技术管理,非但掌握许多资源,还是对陶莹有力监督和制衡,财务和人事同样是单招的人,知道清兰幕后有大股东,陶莹不过是经理人,很难完全一条心。
更关键的是,清兰是“工具”,所涉及的项目都要经过罗学云审核,一部分是跟陈昌达的电影公司投资电影,另一部分就是在内地设厂,陶莹想要发挥才能“偷吃”并不容易,数目小了没意义,数目大了很容易发现。
再者说,陶莹不是很有野心的人,否则当年不会为了家庭辞掉很有前途的工作,不会安于现状,做经营傀儡,一令一动。
“你如果想借清兰做一番事业,打报告写计划,我会同意,但是玉阑的厂子,尤其是青云食品,你不该未经过我允许,就擅自下命令。”罗学云眼帘低垂,沉声道:“我会将它看作一个危险信号,一个清兰有可能脱手的信号。”
陶莹的笑容僵住,缓缓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到汇报,青食内部颇有乱象,逼得你不得不更改经营计划,向他们妥协。我想需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青云食品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老板,在老板手下混饭吃的职工,没有资格指责和诋毁老板。”
“为什么不通知我?”
“若是事先通知,会有图谋的嫌疑,也会让罗总难做,我不光是想借此机会给他们教训,也的确是想结汇出来,以免损失。”
“什么损失?”
“商界的同仁判断外汇券可能要取消,汇率可能要并轨了,若是不收回一定投入,清兰的投资无形亏损,尤其是我们早早就进场。”
“证据呢。”
“太多了,比如通胀,夏元贬值,进口需求扩大,外汇短缺,以及夏元的官方汇率从五点几一路逼近调剂汇率八点几,牌价明显维持不住。”
从开放到现在,海外人士入境并不能直接把外币换成夏元,而是用一种叫做外汇券的代币,这样做的原因很多,比如早些时候布票肉票糖果票没取消,给你夏元你也买不了,必须加以区分且限定使用场景,省得扰乱秩序。
因此一大批友谊商店或者外宾商店成为国内有钱人非常羡慕的地方,里面有很多外面市场买不到的东西,是以搞到外汇券,认识洋人一度都是非常牛逼的存在,这意味着你可以进去消费,不限制地购物,而不会有钱没地花。
同样,汇率有两个价格,官方牌价和市场调剂汇率,很明显,前者数量少却价格低,后者数量多却价格高,天然存在套利空间,购汇用牌价,结汇走调剂,凭空出现一段利润,外汇黑市和官汇短缺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没办法,倒爷就是这个时代的特色。
问题存在,就一定要解决,不要怀疑领导人的眼光和决心,就像计划内外物资价格不一致造成的市场问题一样,可以暂时容忍,却不会视而不见,那么懂行人稍加研究,自然可以得出结论,并进行相应操作,保全自己的利益。
罗学云沉默良久。
“玉阑一年能操作的总汇不过三四百万米元,即便都给你,也不过千万夏元的差价而已,算得了什么?你心里也清楚,不可能都给你。如此着急忙慌,还摆出强硬的姿态,除了将先前累积的好感度消耗一空,还能有别的收益吗?数年辛苦经营的好名声,将会被毁于一旦!”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喝道:“我有用盈利考核你的成绩么?有让你不择手段追求利润么?有授意过你,可不经过我的首肯,做如此重大的决定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是想法多多,要么不肯照我说的做,要么就是阴阳怪气目光短浅。”
陶莹幽幽道:“或许,越是优秀的经理人,越是对利益敏感,没法眼睁睁看着好处从眼前溜走。如果你对我的不令而行愤怒,我向你道歉,随时接受你的辞退。”
罗学云冷声道:“你是在要挟我么?”
“没有,我实话实说罢了。”陶莹道,“就像做股票,我是一个操盘手,不是买入卖出的交易员,你若需要言听计从的后者,应该换个人选。”
罗学云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是你想怎么样,青食是你一手拉扯起来的,没有清兰喂养,没有你精心呵护,不可能长得这么快这么大,为什么要甘为孺子牛,忍气吞声。”
“我乐意,行不行?”
“行,但我看不惯。”陶莹道,“何况,我也是为清兰的利益着想,有理由约束青食不当行为。”
罗学云长叹一声,道:“再发函吧,告知各厂今年起筹备利润分红方案,明年实施,同时清兰会不定期查账,特别叮嘱青云食品,可以么?”
“OK的。”陶莹微笑道,“不管怎么说,罗总亲自出动劝说,清兰需要给罗总这个面子。”
“把内地项目交给李晓晴负责,直接跟我对接,你总揽全局,负责香江业务。”罗学云劝道,“比如说,你在香江找一家服装品牌投资,进行品牌升级和宣传,然后交给内地厂子代工,你管你的,李晓晴管她的,都能挣到钱,好么?”
陶莹道:“你对清兰发布任务,向来是不许反驳,不在乎职员喜不喜欢,为什么对青云格外疼爱,就不能把这股态度,一视同仁?是你做事业,不是事业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