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易宗阳翻阅着周愈递上来的青云文件,眉头微皱,问道:“不是跟罗学云讲过,先求发展,再立名头,怎么急促起来,这是要逼宫?”
周愈解释道:“应该就是想名正言顺,青云今年扩大出口,眼见体量飞速扩大,从他而降,总经理副总经理层出不穷,如果不早定下来规矩,将来恐怕就定不了,那时他说话不见得百分百管用。”
“这是他的理由?”
“他是这么说的。”
易宗阳默然良久,道:“青云发展成绩斐然,可要说失去控制,他说话不算,无疑自欺欺人,你去了解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
周愈道:“罗学云刚来时,我给玉阑去过电话,他们说有人要在报纸上大放厥词,对青云公司予以严重的抹黑,指责青云是姿苯主意……”
易宗阳脸色顿黑,沉声道:“真是胡闹,什么人做的?”
“我已经托人调查,暂时还没有消息。”周愈道,“罗学云似乎有些委屈,要是职工持股不被批准,最后还引来风风雨雨,他可能要撂挑子。”
“更胡闹,他是觉得组织都是昏庸之辈,不讲规矩,还是法不责众,变成集体企业就能开脱?”
易宗阳斥完,却没追究,因为他心里清楚,罗学云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将青云变成职工集体所有,只不过跟乡镇企业那种模式不同,在管理上保留精英,在利润上保障全体。
报告去年就递过来,虽然被压下,但也足够说明罗学云不是临时抱佛脚,遇到事想用这种手段遮掩。
“你让罗学云在城里留几天。”
周愈走后,易宗阳反复思索这件事怎么处理,罗学云此举多少有诉委屈的意思,倘若无动于衷,任由他和青云在风波中翻来覆去,撂挑子是一定的。
且不说出口业务几乎是罗学云一力开拓,大量创汇立下汗马功劳,随时可去香江东山再起,单是立足江城的优选超市,都足够后退藏身,届时双方一对比,对玉阑乃至本省其他地方的经济发展,都是一记重创。
他考虑良久不能下定决心,开始频繁打电话,最终通过罗学云的请求。
周愈带着罗学云走程序的时候,许多工作人员都惊讶无比,不是为罗学云居然由周愈带领的排场,而是青云的架构已经是完全的外国公司股份制度。
“你这是要做集团啊,就方案而言,比新飞他们都大胆,设计还复杂。”
青云总公司由职工会持股,拥有青云农业所有股权,青云食品五十一股权,团结果品厂、清河果酒厂、辛大叔糖厂等小厂若干股份,完全就是拖拉机,这要能施行,完全走在新飞电器、莲花味精等几家省里全力想促成的企业集团前面,怎么批下来的?
究竟是拿青云做试点,前面趟路,还是不值得珍惜的炮灰,吸引火力?
众人望向罗学云的眼神惊异,纷纷涌上来握手。
“青云农业久仰大名,田黄面清新细腻,已经是街坊邻居点名要吃的品牌,今日见到罗总,真是荣幸。”
“申龙辣条才好吃呢,引起一阵潮流,各家面粉厂都在试制,却都没青云家的好吃。”
不管怎么说,大伙对罗学云客客气气,顺顺利利走完手续,分别之前,周愈道:“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学云兄,共勉。”
罗学云没有矫情的话,平静回应:“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再会。”
就在他归程的路上,报纸杂志刊登以青云公司作由头的社论,尖锐凛冽,杀气盎然,来势汹汹,反令对错没那么重要,只是两个人有摩擦,不能亲自动手,于是你扔球砸我,我踢球撞你,谁当球谁倒霉。
这导致袁晓成田秀禾钟乐等人看到新鲜出炉的手续文件,完全没有兴奋感觉,一个个都天塌似的忧心忡忡。
“这是范兴宗传真回来的,应该是早有准备,一家报道,多家呼应。”袁晓成声音嘶哑,前所未有的惊慌。
“乐总什么看法?”罗学云微笑着点名钟乐。
“我看不了法。”钟乐道,“说轻可能屁事没有,说重大伙都要被逮起来调查,咱们就耐心等着上头的意见,该怎么办怎么办。”
“乐总说得对,不管结果如何,青云问心无愧,尽人事听天命,最终如何,欣然接受就是。”罗学云笑道,“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安心上班安心下班,天塌了高个子顶着。”
袁晓成道:“大家心慌归心慌,谁遇到这种大事能稳住阵脚?但心没乱,你常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们作为高级管理,不仅薪水高地位高还有高股份,享受到好处,就得承担住责任,没人退缩。”
田秀禾等人同样表态共进退。
“那就由得他们吵闹,我们做我们的。”
青云没想过隐瞒消息,何况也隐瞒不住,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达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职工们义愤填膺,直言“祸害”,“狗贼”,路人态度不一,有不满者,说报纸胡说八道,有赞同者,说青云手伸的太长,俨然一霸,不好。
王运琼、董朋学、张武山等等,更是早于大众得知消息,十分默契的选择沉默,不表态不参与,静观其变,他们很明白,有些事越掺和越乱。
但易宗阳出手,省报很快刊载青云公司的事迹,附录一系列数据,包括出口内销、订单税额乃至于农村科技致富报告,长篇累牍,几近屠版,可谓询问质疑之事桩桩有回应。
罗学云还好,袁晓成等人直接看傻,巨大的幸福感填满全身,青云并非孤舟飘摇。
江城。
前几天范兴宗来过之后,雷荣就关心上这件事,没少发动人脉探问,只是得到的结果不理想,大家都不想掺和,无端惹火上身。
此时看到报纸,惊奇不已。
“学云兄还是有本事啊。”雷荣啧啧叹道,“可谓是你出一矛,我挡一盾,分寸不让。”
妻子邵媛这几天没少听丈夫谈及此事,耳朵早就听出茧子,闻言翻起他读过的报纸。
“针尖对麦芒啊,你说青云是毒草糟粕,我就说青云是香花奇葩,你针对罗学云说他贪财霸道钻空子,我就一一列举证明他淡泊名利为人谦和行事端正,感觉就像是两个武林高手隔空对决,轰天裂地。”
雷荣笑道:“哟,不说武侠小说是杂书,上不得台面了?”
“故事有趣味,行文有想象力,闲暇之时勉强可读。”邵媛傲娇道。
雷荣也不拆穿,叹道:“以前我都不知道青云这么扎实,不仅给上千职工带来稳定收入,带动陈清数县发展,对内丰富菜市超市,对外创汇拉投资,还能热心公益,有天灾时捐钱出力,无天灾时下乡助学关爱老幼……
任谁听到这事迹不得伸出大拇指夸一句,大善人良心企业家?这样的公司和人,若是不管,任由不白之冤,恐怕要被笑话几十年有眼无珠。”
邵媛道:“你是说他们挑错对象,踢到铁板?”
雷荣幽幽道:“倘若青云撑不下去,你觉得意味着什么。”
邵媛认真道:“意味着司马懿洛水背盟,典午遗臭万年。”
雷荣打个响指道:“大家都在看着呢……”
花城。
华锐得知消息同样不晚,庙堂之人不能不关心新闻,尤其是来自心脏的声音。
看到罗学云和青云被如此凌厉的批评,他油然生出愤怒,就像看到蠢驴在无脑嘶叫,一点实质性的证据没有,全是臆测,全是形而上,除了故弄玄虚挑动情绪,没有半点意义。
正因此,华锐下意识反感反胃,老人三番五次煞费苦心鼓励大伙发展经济,吃饱饭穿暖衣,你全然不顾,唱反调不说,还在这蒙着眼睛乱骂。
真有本事你别喝可口可乐,别用大哥大,那可都是人家姿苯主意的玩意,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只会窝里横。
没等两天,看到省报的回击,真如同三伏天喝冰水,畅快至极,逐条批驳句句回应,跟打仗一样,一股金戈铁马的锋锐之气。
华锐激动得睡不着觉,颇有种志同道合的震憾,请示过领导,同样登报发论,声援青云。
香江。
陶莹收到罗学云的简短电报,也开始登报,相比较前面两家,她的口气更大一些,甚至明晃晃的发问,把许多问题都摆到台面上来,根本不给避让的机会。
姜治宇看到本地报纸后,冷汗直流,开放是热议话题,十余年辛苦,才让许多外企信任,愿意尝试到内地投资,以他做零售的同行,家乐福、沃尔玛、麦德龙、7-Eleven等国际知名品牌都在做前期工作,准备来神秘的东方开拓商路。
此时闹出这样的事端,还是针对一家出口业务量不小,有合资背景的公司,自然非常吸引眼球,更别说青云百佳的合作尚在轰轰烈烈,跟Jchan这样的明星正牵连的时候,说是一石惊起千层浪、石破天惊都不为过,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正徙木立信,突然说奖金不给,还要调查你搬运木头的问题,这谁抗得住?
各方云动,纷纷表明态度,参与这场风波,一时之间,青云、陈清、清兰、罗学云……成为比铁水还红还烫的东西,无数电话打进青云的客服部,连带信件塞满邮筒,邮递员倒像是在青云上班一样,天天准时过来。
有关心的,有询问前因后果的,有想做采访的,也有直接骂的……总之丰富多彩,蔚为大观。
这种情况下,青云生产一度受到影响,职工们议论纷纷,根本没法安心工作。
他们很担心青云的未来!
反倒是漩涡中心的罗学云,平静如背后群山,非但没有半点疑虑,还开始翻书写字,这让关心他的众人一头雾水。
“修真世界?小说啊。”
袁晓成着实为罗学云的养气功夫震惊,仿佛外界的喧嚣跟他半点不相干,怡情山水、养儿教女、耕田种地都不满足,还在构思小说,真踏马无语凝噎。
“志怪小说么,咋突然想起弄这玩意。”
“见贤思齐焉,拜访武侠名家之后,当然想效仿神功,写些故事出来。”罗学云微笑道,“正好这些日子有空,便动笔拟一拟。”
袁晓成的心思并不在小说上:“不少经销商都跟我们‘绝交’,不再购进青云食品,还有些地方在严查青云食品安全等等,陈清也来很多陌生人,问东问西,大伙心里跟长草似的,乱七八糟。
我觉得你需要出来说两声,安定军心。”
罗学云不置可否:“出口业务还正常么?”
“正常。”
“铁路运输还稳定么?”
“稳定。”
“那就先这样,照常经营下去,该生产生产,该销售销售,违约的该告就告,想查的任由去查。”
“可是你……”
罗学云抬手阻断袁晓成:“现在青云已经是一家职工所有公司,大事可召开董事会,日常经营各部门商议,若是什么地方缺漏,就补上,没有缺漏,就各自发挥各自的作用。”
“你这是临阵脱逃!”袁晓成骂道,“半路撂挑子,你把大伙当成什么,想干就干,想走就走。”
“息怒。”
罗学云平静道:“一家健康健全的企业,必须得学会依靠组织架构和全体员工实现稳定运行,倘若离了某一个人,就跟天塌一样,什么都干不了。那么,哪怕它做到世界五百强,也不过是庞大的个体户一姓店。
青云要想茁壮成长,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农业集团,必须得有这种独立自主的意识,就算不断奶,也得多让爸姑爷奶等其他人常抱,否则永远长不大,永远离不了手。”
袁晓成急道:“就不能多等几年,非要现在这种关头么?”
“错,正是要现在这种关头,青云人才会成长,才会心里有数,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知道,公司的未来不能单靠某一个某几个人,而是靠大家。”罗学云语重心长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狗屁胡扯,你就是想趁机撂挑子卸包袱。”袁晓成眼眶通红,“青云变成大家的,你就可以名正言顺撒手不管,你诚心的!”
罗学云柔声道:“怎么会呢,我还是青云最大的股东,现任总裁,该我的职责不会推脱。”
就在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慢慢要吵起来时,一辆国产轿车正沿着公路向田集驶来。
车上坐着四个人,皆是冠带整齐,正儿八经。
“乡亲们的眼神有些古怪。”
“许是乡下人没太见过轿车。”
“你忘了么,青云食品厂可有个轿车班,往返两地,路人绝不会觉得新鲜,应该是看我们车子不一样,对外来人好奇。”
“好奇?警惕才对,看这路程我大约明白罗学云为什么要住乡下,与其说是故土难离,不如说是清净安全,任何一个外人想要接近他和他的家人,恐怕早就被察觉告知。不像大城市的有钱人,容易遭到骚扰威胁。”
“那也得安守清贫不是么,乡下到底不如城里,要什么有什么,做什么也方便。”
“好了,判断的事交给领导,我们要做的就是验证报告的真实性。”
四人做事麻利,又有汽车做交通工具,到点打卡般速度自然飞快,青云教学楼、青农生产基地、青云助学家庭等等,走到一处记录一处,偶尔询问,回答的乡亲都是满脸骄傲之色。
随着调查验证的深入,四人越发沉默。
“努力的目的是帮助家乡摆脱贫困,而不是摆脱贫困的家乡,这言论震耳发聩啊。”有人感慨道。
“玉阑是老区,有数的贫困落后,除了农业,也没有别的像样产业,但就陈清而言,不敢说富裕,气象确实不一样,许多砖房都是新盖的,甚至通往乡镇的水泥公路,都是青云农业组织修建的,要不是这样,汽车不会这么顺畅。
我想,能做到这种程度的罗学云,算得上心系家乡兑现诺言,即便不是好人,也绝不是坏人。”
“这么多张嘴,不可能全部都心向罗学云,但就事实而言,真没谁传他的恶名,反而还多受其帮忙,下乡义诊、给老人理发、送煤送米送油,提到青云农业大家脸上的笑容作不得假。”
陈清里里外外走一遭,四人对报纸所谓的揭露已经是完全厌恶,决定在临行之前,去黄岗这个青云发源地瞧一瞧。
刚到田集正街就有人拦住去路,不是闲杂人等,而是正经的公务人员,询问他们的身份,来陈清做什么,四人还不得不解释,警惕外来人员,维护治安是当地的职责所在,说不让你随便行动,理由天经地义。
这就很麻烦,一听说是燕京来的调查人员,很快就有热心群众过来求情作证,说些义愤填膺的话,搞得四人寸步难行,又把想见罗学云一面的意图吐露出来。
如此一来,等四人抵达黄岗,罗学云自然做好准备迎接。
后面这一程,走得异常艰难,得知消息的乡亲们都站在路边,围看着他们的汽车驶过,没有表情,也不说话,无形中凝聚的压力,让四人心扑通扑通,他们说不出是好是坏,只知道自己得慎重,一个不小心便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历经千辛万苦才达到的目标,有时会失去当初期望的味道,一切复杂激动的心情,都在过程中被消磨,预计中跟罗学云的精彩交锋,变成枯燥无味的访谈,落成干巴巴的字句。
“很遗憾青云的事情闹到而今地步,但有些事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束之前,罗学云还是说了些真心话。“青云对不对,应该看它合不合法,守不守法,却不是看我的人品,看青云公司的声誉,辛苦各位跑一趟。”
毫无疑问,这临别赠语也要被如实记录,带回去审阅,可四人虽没有过多表示,态度却都软化,说是调查,毕竟不是摄像头录影机,到底有自己的感情和观念。
此事过后不到一周,因青云而起的争端绵延热议一个多月,忽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迅猛势头急刹车,钟南海以严肃的口吻频繁发文,对经济建设和发展市场做出不容置疑的要求,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
与此同时,还有一封神秘的回信,通过层层转介,送到罗学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