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洗出来后,陈晨专门给罗学云寄了一张,该说不说确实有点艺术眼光,突出稳重优秀事业风的同时,没有舍却年纪轻轻的特点,人像活力四射。谁让他虽然半步而立之境,相貌仍朝气蓬勃。
由此照片可见,陈晨深谙营销之道,竟然把罗学云当做明星模特,夺人眼球来带动报纸销量,提升话题讨论度,也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想尽办法做事。
玉阑晚报的深度报道对地区而言,是坐实罗学云楷模先锋的作用,可对青云上下就显得平淡很多,毕竟有阅读报纸习惯的人真不多,若不是食品厂专门将当期报纸贴在公告栏,恐怕很多职工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而罗学云的反复突出,亦在青云职工心中强调谁才是青云大船的掌舵者,主宰公司未来的方向,哪怕他已经在细节上逐渐放手,许多中下层职工都未必跟他说过话打过照面。
青云蒸蒸日上的形势,不仅吸纳贤才,也让老职工们格外自豪,有点上下齐心同奋斗,一起奔向美好未来的意思,美中不足就是投资的食品厂,远未达到罗学云期望的那样,真正能称作工厂,而非是作坊。
哪怕是做的最好的明天罐头、辛大叔糖果,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说直接点,就是很不专业,存在太多手工业的特色,不能理解或者说没法做到,工厂不止是盖几间高大的房子,引进一些机器加入生产环节就行。
科学系统化的体系管理,标准安全的生产和质量控制,刘明现在青云当市场主管时,还能在罗学云的要求下,清兰派遣同事的帮助下,坚持学习使用,自己做主后,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亦有些堕怠。
倘若没有青云优选作为依赖,这些扶持厂很可能在纷纷上马的建厂热中,跟那些大小作坊一起,黯然消失在市场烟尘中,但谁让他们抱上大腿,获得足够的订单。
订单就是企业的生命线,哪怕它再粗糙,再不专业,再多问题,只要有人买单,它就能活下去,甚至茁壮成长,但要活得久,长得壮,还是要玩命学习,真正做到现代化企业的技术持续进步、生产机械化自动化、生产率提高等等。
这就是现代商业特色,市场-经济,谁来做生意都避免不了卷,避免不了残酷竞争。
罗学云专门挑时间将青云重要文件审阅个遍,也不禁有些头痛,甚至开始怀疑眼下采用的扶持计划是对是错,就结果而言,似乎青食模式才更有效。
中外合资,一方提供人力物力,一方提供技术管理,两家各展所长,齐心协力把厂子建起来,壮大之后,再不断招揽有工作经验或者教育背景的新职工,实践中健全现代化食品企业的经营管理。
光是靠草莽英雄的野心积极性,终究替代不了专业化的本领,就跟青云农业刚开始,所有人都不理解他讲的体系控制是什么意思,还是在他洗脑式的反复强调、反复培训、反复使用中诞生一点概念,等卢鹏常远洋这些高素质人才过来,才慢慢细化丰富。
只是罗学云见识过后来高度工业化的现代企业,体系化管理把每个岗位每个人都变成螺丝钉,可以生产出标准件,可以控制稳定的质量,可以固定经营模式,也可以被随意替换取代。
它保证了企业稳固,也限制了职工,哪怕许多巨头级别的企业,不断强调创新强调增长,还是会在某时刻变成半死不活的状态,凭借体量横冲直撞,但却已经盛极而衰。
倘若还要继续“零食之乡”的战略,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放手。
看重的业务,想要打着青云徽记出售的食品,就不辞辛劳的开设分厂,用那套严苛到呆板的规章制度,去把控生产,去保障质量,不让它坏了青云招牌的同时,也不吝惜资金人员的投入。
不打算跟青云混在一起,还希望它能壮大陈清食品行业实力的,就光投资钱,给予有限度的帮助,优选的渠道完全化作陌生人,采取残酷竞争,人家新品怎么进优选超市的,你就按照相同标准,上架之后竞争不过就淘汰,销售红火优选加钱,全方位隔绝开来,青云优选不做拐杖,也不做教鞭。
若不这样,就会像现在这样,相看两厌,觉得明天罐头辛大叔糖果,给你们那么多扶持,还不能向青云看齐,加大生产投入,保证产品质量,提高自己的能动性,搞的好像我包销你产品一样,这样的话,凭什么让刘明现辛大树占那么多股份,空享利润。
陆续听了刘明理、陈帆、罗学杨等人的汇报后,罗学云愈发头痛,蓦地想起年初刘明现想让自己帮忙解决运输问题,袁晓成狠批前者居心不良,老想攀高枝傍大树的事,现在一看,确实忽略了很多职工的看法。
在很多人眼里,刘明现辛大树这些扶持厂,说是各自发挥长处,实际上因为青云太强,他们沾光太多,未能达到效果,而产生一种他们的确就是在蹭青云的锅吃饭。
就跟罗学风以为的一样,干大哥可以,为什么亲大哥不可以,凭什么区别对待,这种说法之所以能得到老爹老娘的支持,不光是兄弟情义,还是刘明现的状况让大家误解,后者付出的一些努力,比如争取出口订单,引进诸多设备,并没有被大家承认足够获得扶持厂利润分肥的资格。
罗学云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无非是优选的货架空着,进别家的货,还不如进自己家的,好歹带动家乡发展,包括青云做出口,也把几家扶持厂的产品放进名录,亦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思想作祟。
今年之前,为什么相安无事呢?因为青云是他的,优选也是他的,每年拿出大量利润分红,职工感恩戴德,可以视作“恩赐”,是你罗学云自掏腰包,普天同庆。这时,别说给扶持厂订单,就是直接送他们钱,也只有干看着羡慕嫉妒恨的份。
但偏偏,职工持股协议已定,初步确定工作五年以上职工的份额,虽然这是你罗学云白给的,虽然你罗学云占了大份额,可该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不能说了不算。
这种情况下,青云做生意一直带着扶持厂,给他们找订单挣大钱,却只分到一小份,假公济私的味道就出来了,尤其是辛大树王协礼这些人看起来非常不专业,而刘明现偏偏是“叛徒”。
反思,必须反思。
静静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看着成群的厂房向远处蔓延开来,油然而生出成就感的同时,亦有些颓丧,自己似乎犯了“左”(倾),在条件没有成熟的情况下,强行搞壮举,除了听起来名头响亮,实际上对青云发展没有明显好处。
但他也没法后悔,更不愿意美化未选择的路,当时确实情况复杂,自己生出破罐子破摔,让青云死得壮烈一些的想法,现在没死,就只能补锅。
既然断,就彻底断。
能贴青云牌子的产品或者多半销量依赖青云的扶持厂,要把绝大部分股份给青云,利润大头也给青云拿,谁让你们带头大哥这么菜?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
能自立更生的扶持厂,就纯当作扶持,把大头换给人家,等人家做起来,售出股份完成培育责任未尝不可,毕竟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家乡发展,营造食品之乡的产业集群。
总结来说,就是亲儿子要听爹的话,干儿子出些生活费自己想办法长大。以这个准则,对当下各扶持厂进行审核,同时竖立将来的投资策略。
当然,确定之前还是要开会,询问其他人的意见,这次叫的人就不少,不光袁晓成田秀禾几个,各事业部的主管、部门主管都来旁听,也是想听听他们的真实想法,心里有没有跟着埋怨嫉妒。
刘明理作为战略部实际负责人,一听罗学云的话头,就知道是冲自家大哥来的,没办法,毛熊国什么都要,大大带动食品出口,罐头厂首当其冲获益匪浅,让很多知情人都产生不满,觉得罗总袁总呕心沥血开拓的商路,你们躺着白赚,是不是不太合适?
他们不明说却在私下议论,于是全公司就蔓延开来,形成不小的声音。
刘明理看了看袁田钟三人,袁晓成老神在在似漠不关心,田秀禾不以为然,钟乐则是若有所思,微表情上能鲜明瞧出态度。
“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罗学云结束叙述,眼神扫过会议室每一个人。
众人开启传统艺能——憋气,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咚咚咚!
罗学云指头重扣桌面,厉声道:“你们作为公司中上层管理者,公司运行的顶梁柱,对于公司经营战略一点想法都没有么?如果只会执行,没有半点主见,去当车间班组长,把位置腾出来好么!”
全场鸦雀无声。
“我能说两句么。”坐在罗学杨旁边的陈嘉乐扶了扶眼镜,淡定道。
他有资格淡定,作为香江清兰派遣的顾问代表,接替张德先副厂长主持实际生产管理指导,按道理是有参与青云食品重大决策和经营方向的,若不是陶莹没有授权,再三命令他们这些人不要喧宾夺主,做好生产技术方面的工作就行,他完全有可能跟许多同行一样,在合资厂当起“导师”,看见什么都指手画脚。
这种情况下,陈嘉乐和很多来青云的同事便把驻守陈清当做公费旅游,培训职工、指点方向该干就干,没什么大问题时,就去游山玩水,饱览山河风光,香江地方太小,很难跟内陆比。
“讲。”罗学云之所以把陈嘉乐等人添入上会名单,也是想听听他们作为旁观者的意见,现在又是打破沉默,怎么可能不让他讲。
陈嘉乐微微一笑道:“我首先要问明天、清河、团结、辛大树这些厂子,究竟是罗总期望振兴家乡经济所扶持,还是护卫青云产业生态而制定。
若是前者,我的建议是从青云公司剥离出去,交由优选或者罗总个人投资,他们负责生产,优选负责销售,本身就具备强相关性,从超市方面考虑,投资生产企业,经营自有品牌也是很正常的,国际上很多卖场,都涉及这般操作,比如家乐福、沃尔玛。
这样一来,纠纷就跟青云无关,更不需要青食干着急。
若是后者,为青云农业消化产出、青云食品形成产品族群,则青云公司站在全局角度,必须对这些扶持厂负责,否则他们轻易倒了,非但投资打水漂,更影响青云大战略。
他们的意义重大,需要跟着青云的脚步亦步亦趋,像毛熊出口爆发,他们就必须按照青云的节奏,调整生产计划,对某些产品加大生产,乃至于全厂让路,这种情况下,青云必须绝对控股,干涉经营。
如此,问题迎刃而解,本领超凡,有能力在青云优选之外,开辟大量订单,把厂子稳定下来,甚至做大做活的经营者,交由优选投资,得到大头收益,没有这种本领,或者说必须受青云节制,缺乏施展空间的,给他一点点股份,或者不给。”
陈嘉乐顿了顿,望向罗学云,意味深长道:“以青云公司现状看,罗总虽然是总裁大股东,但青云的利益已经不能完全跟您的利益划等号,您想用青云做什么,或者青云想用您做什么,都该仔细考量,彼此做条件置换,恰如青云优选的战略合作,都要给予彼此好处。”
话说完了,全场一片死寂,无论是老神在在的袁晓成,还是不以为然的田秀禾,抑或者不关我事的吃瓜群众,都是一副惊奇难掩的模样,陈嘉乐不光杀死了会议,还把一些东西赤裸裸的讲出来,不给任何人躲闪的机会。
若是思虑他清兰顾问的身份,情况更加复杂。
所有人都看向罗学云,瞧他的表情,等他的回复。
只听罗学云淡淡一笑,缓缓吟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