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口供(下)

秦家村的夜十分静谧,穿堂的山风带着特有透心的凉,让秦望舒一瞬间又冷静下来。张雪的手被她死死拽着,周边的皮肤已经红出了个印子,滚烫的温度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她的罪行。

“抱歉。”她低下头,用额头贴着对方的手。

胸前的十字架落了下来,金属的冷光在摇晃中炫人眼。她犹豫了一瞬,果断取下戴在了张雪脖子上。“这是神父送我礼物,说是主的祝福。”

她不舍地摩挲了一下,银制品保存不易,哪怕她再珍惜也逃不掉岁月的侵蚀。但神父却给了它们这些死物第二次生命。

“你替我暂时保管,它会庇佑你。”秦望舒松了手,把张雪推回屋内。又脱下自己的风衣披在她身上,抽出条凳堵在门后,自己坐了上去。“我守夜,你安心睡。”

身后冷硬的木门让秦望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很快又被淡淡的暖意安抚下去。她见张雪愣愣坐着,又道:“有情况我会叫醒你,圣经里没有与狼赛跑的故事,只有方舟。”

张雪脚边是烧得正旺的火盆,身上是秦望舒的风衣,暖烘烘的温度极大地催生了精神上的疲惫,可她却一点也睡不着。

“秦家村有问题。”张雪趴在桌上,动了动手指,湿软的木屑进了指甲缝,像是黑黑的泥垢。“你知道我是在说什么。”qupi.org 龙虾小说网

秦望舒没说话,她坐姿端正,像是座雕像。张雪瞄了眼,就因为过远的距离而放弃,但她却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从进秦家村起,闹出的动静并不小,可这里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你觉得这是正常的现象吗?”

意料之中,张雪没得到回应。她继续道:“我可以找理由,或许是他们睡得沉没听见,但我们现在是在秦老爷子家里。同一个屋檐下,有什么事难道他会不知道?”

“他是故意的。”秦望舒开口道。“然后呢?你觉得你现在还能走吗?”

“我们能来秦家村,是报社赔进了人情,从关系上来说是我们求着叶大帅。现在任务没完成,夏波不可能离开,我们怎么回去?”

秦望舒垂下眼,沉默了一秒道:“是像金伊瑾那样,还是侥幸回去了面对报社的责难?”

“可这里闹——”张雪的声音突然拔高,又戛然而止。她没说出那个字,接受科学的她在面对未知的恐惧下,最终还是遵循了她所唾弃的封建迷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们难道就不回去吗?就在这里,坐以待毙?这和温水里的青蛙有什么区别?”

秦望舒又叹了一口气,她是不喜欢叹气的。她母亲曾在一位高僧那里听说,人活在世就是这一口气,气叹多了自然就没了,这话在秦望舒看来经不起任何推敲,但她极度迷信的母亲却深信不疑。

“你为什么就不愿面对现实?”

她理解张雪的不甘,并感同身受,但凡有其他可能,她也绝不会在这里等着。冷硬的木门被她体温焐热,岁月侵蚀下的间隙,挡不住山里的寒意,让她总觉得冷。

“如果能走,我现在立马拎上行李带你走,可我们走不了。”

她摸了摸后背,是暖的,但手只要一放下,她又会觉得冷。起先她以为是身体传达错误的信息,欺骗了大脑,后来她发现,身体才是诚实的。

秦望舒眼中的秦家村静谧又安逸,若是在白天配上袅袅的炊烟,定是众多名家笔下的世外桃源,但这都是表象。真正的秦家村就像是身体感受到寒意,因为看不见才不会被迷惑。

“我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任由宰割。如果肉有发言权,你会在意吗?”

不会。只要它还在砧板上,它就肉,谁会在乎一块肉的想法呢?

张雪不是不明白秦望舒说的话,就是太明白才会心怀妄想。她想起了自己在路上和秦望舒说的故事,苦笑一声,故事已经完结没有后续,现实中却有。

狼咬死了跑得最慢的人,丢下她的同伴松了一口,误以为自己能得救,却低估了狼的贪婪。它扭头就追上了正在跑的人,扑上去就是一口——

张雪捂住脸,她此刻才感到深深的无助。她想到了金伊瑾,本可能活下来的金伊瑾被她彻底断了希望。那一刻,金伊瑾又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像她这样无助,还是恨着她?

后知后觉的愧疚几乎要把她淹没,她除了可悲外还觉得一丝荒唐。她和金伊瑾还有秦望舒,都是接受西式教育的新式女性,认为科学破除一切迷信,今天发生的一切颠覆了她的认知。

世界上也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她承认,却因为多年的教育怎么也无法真正认同。

或许她可以出去看看?没准是因为眼花呢?

她压下去的念头突然蹿起,犹如燎原的星星之火。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的手已经让她无法正常感知温度,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烧着。

她突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就掉下了眼泪。

“我和你说过吗?与狼赛跑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她没有抛弃自己的同伴,而是拽着同伴一起跑。但人是跑不过狼的,他们绝望后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吸了吸鼻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抓紧了身上的风衣道:“人总是喜欢美好的结局,所以最后他们打败了狼。如果我那时候没有放弃,会不会也这样?”

“也有这样圆满的结局?”

“不会。”秦望舒毫不留情地打破张雪的幻想。“人跑不过狼,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也打不过狼,除非天降奇迹。”

“但奇迹就像神一样,根本不会怜悯普通人。”

神父相信奇迹就像他相信神一样,他用一生去侍奉神却没等到一个奇迹,所以他死于肺病。从那一刻起,秦望舒就意识到,神的怜悯就像这奇迹,不存在。

“你会告诉他们吗?金伊瑾的事。”张雪把身子蜷缩在风衣之内,衣服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让她有些着迷。“如果对象是你,我愿意承担。”

“不会。”

张雪心稍稍安定,她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唇瓣,试探道:“如果夏波找到金伊瑾呢?”

“天太黑,我没看清。”

她紧张地揪着衣领,手掌心不知不觉出了些汗。“如果夏波审问你呢?”

“天太黑,我没看清,夏军官要是想审问,也应该是问当事人张雪。”

张雪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她张了张嘴,道:“我害怕,没有及时拉住她,但夏军官要把这事都推在我身上,我是不认的。”

她低下头,继续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救不救不过是情分和本分之分,只要没害人,我就不会认。如果夏军官要安抚金家,那我张雪只能自认倒霉,既定的事又何必再问我。”

她的话刚落音,就听见一阵敲门声。张雪站起身,无措地看着秦望舒,秦望舒感觉到身后传来的震动,没起身问道:“谁?”

“夏波。”熟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秦望舒松了口气。她抽走条凳,让出身。

夏波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烛光下影子格外高大,塞满了整个屋子,下一秒被张雪踩在脚下。他皱眉扫了一圈,视线落在她们两个身上,不悦道:“你们还不休息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见张雪身上的风衣,瞬间有些明悟,挑眉道:“串供?”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靠在门边,高挑得个子几乎要顶到门框。若不是这身时下进步青年的打扮,活脱脱一个**。

“说说看,你们怎么对供词的?金家在城里不是一手遮天也是——”

“够了!”秦望舒打断夏波还未说完的话。她比夏波整整矮了一个头,仰视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对方戏谑的神态让她感到一阵羞辱。“她发高烧了,需要休息。”

夏波表情敛了敛,但依旧未动。

“我想夏军官应该不会想和金家解释完,再和报社解释吧?”

夏波脸上有些迟疑,但更多的是惊奇,好像重新认识了秦望舒。他嗤笑了一声,算是认同了她的话,招呼着张雪去借住的人家。

在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弯腰快速低声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怕金家和报社吧?”

张雪跟在夏波身后,他的影子完全把张雪笼罩在内,她偷偷抬起眼。时下世道不算安稳,每一个人手里都可能有那么几条不清不楚的人命,尤其是军官。

杀生多了,身上煞气重,百鬼都要避着走,所以有恶鬼怕恶人之说。张雪不知道夏波手上有多少条人命,但她只觉得安心,就连这可怖的秦家村都在这份安心下变得富有诗意起来。

夏波不是多言的人,他甚至没再提之前的话。张雪有些紧张,她踢开脚边的石子,石子轱辘转,撞到了夏波。

影子一停,张雪也跟着停下,她捏紧拳头,鼓足勇气道:“金伊瑾不是掉下去的。”

“我看见一只手从地底下钻出,把她拽了下去。”她看见夏波转过身,于是又道:“是秦望舒交代我不要告诉你们。”

耶稣被钉于十字架而死,死前他曾大声说:父啊,父啊,为什么离弃我?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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