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华和冯晓飞在小餐厅里畅所欲言，把未来一段时间的行动安排，好好做了一番沟通。一直到天黑，这才吐着酒气，红着脸，勾肩搭背地坐车回厂里。
“我明天就去厂部交辞职报告，有庾阿姨帮忙，想必两三天就能批下来。”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听到刘振华亲口说出来，冯晓飞还是觉得有些伤感。
“唉，天峰厂这座庙太小了，容不下你啊。也好，去沿海地区扑腾吧，赶紧扑腾成大资本家，我和天峰厂背靠大树好乘凉。”
刘振华笑了笑。
“那你的组织关系和档案怎么办？”冯晓飞问道。
在这个年代，这些东西非常重要。
“我联系过了，放到地区统战部港澳台胞统战科，我好歹算是台胞家属，那是我的娘家。”
看到问题解决了，冯晓飞也轻松地笑了，“这样的门路都被你打听出来了。你可真行啊。”
两人进了厂大门，避开热闹的广场，从冷清的招待所那边绕了一圈。
走到厂部与家属楼之间的生活区小公园边上时，刘振华一时尿急，左右看了看，决定到公园没人处，给里面的花草树木施肥。
听刘振华一说，冯晓飞也觉得有些尿急了，跟着一起去了。
痛快地给两棵樟树、四株美人蕉、两棵桂树施完肥，刘振华和冯晓飞准备从公园一角穿过去。
走到一处树荫处，突然听到风吹来了几声哭声。
“呜呜——呜呜”，哭声被压得极低，像是从喉咙缝隙里钻出来，带着满腹的哀怨和悲伤，在影影绰绰的树木草丛间飘荡，吓得刘振华和冯晓飞出了一身冷汗，酒意一下子清醒了七分。
环视一圈，看不到人影，远处环厂路上的路灯，昏暗摇曳，遥不可及，衬托得这一片小公园更加阴森幽静。
哭声又轻轻地传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分成两路，向一簇四季青围了过去。
悄悄走了几步，隐约看到有人坐在后面的水泥凳上抹眼泪。
“谁！”包抄到位后，刘振华和冯晓飞跳出来喝问道。
“是我，是我，王勇。”那人连忙站起来说道。
走近了一眼，果真是王勇。他穿着一件短袖T恤，正在慌张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王勇，白天看到你喝酒，说是没事，怎么到了晚上躲在这里哭？”刘振华问道。
冯晓飞知道这段时间，大家伙过得都不舒心，各家都有各自的烦恼。刘振华带过王勇，还教过他家电维修，算是王勇的师傅，他来劝解，最合适不过。
“你们聊着，我先回宿舍了。”挥挥手，冯晓飞先走了。
刘振华在水泥凳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王勇，坐下来聊。”
“王勇，你父亲王师去年就退休了；听说你哥哥是白云厂多产公司副经理，在妙山县开了一家副食品超市，生意红火得不行；你前年也结婚了，小田是税务局的，去年还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你说你，老婆有了，儿子有了，跟爸妈住在一起，不用交房租，还有人帮忙带孩子。修家电的生意又做得风生水起，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喝马尿，躲在这里流猫尿。你说说，为什么？”
王勇抬起头，嘴巴张了张，想说又说不出口，提起脚边的酒瓶，咕咚又喝了两口，终于有勇气说出口了。
“刘工，你说一个男人，儿子不是亲生的，还有脸活在世上吗？”
刘振华吓了一跳。
“王勇，没凭没据的事，可不要乱说！我看小田，她不是那样的人啊。”
小田是王勇的老婆，在曲江市地税局太平庙税务所上班，长相娟秀，说话斯文，对家里老人、左右邻居都十分有礼貌，大家都说王勇有福气。
“刘工，你是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嫁给我，只是想从九连山税务所调回市区里来。”
九连山乡是曲江市的偏远乡，跟大丰县交界，来一趟市区起码得两个小时。
前几年，零五二基地在曲江地区话语权很大，照顾厂里家属，从乡镇调到市区，是最好用的理由。
“这只是你的胡思乱想。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你这么胡乱猜测，是对小田的不负责任。本来好好的夫妻感情，东猜测、西瞎想，反倒给弄破裂了。”
“刘工，我有证据的。”酒劲上头的王勇争辩道，“前年腊月，明明知道下周要跟我结婚了，偏偏还要跑去沪江。以为我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她的初恋在那里，她想嫁的人在那里！以为我不知道！”
刘振华无语了。这叫什么事。
但该劝还得劝啊。
“王勇，谁心里都有个初恋，初恋也是每个人最美好的。不管如何，小田还是嫁给你了，还给你生了儿子。这两年孝敬老人，照顾小孩，对你也问寒问暖的，没差啊。过去的就过去了，你们两人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码得，我一个未婚男在给结婚成家，还有小孩的人做感情调解，王勇比我还大三四岁呢！这上哪说理去！
不过工厂就是这样，不论年纪，达者为师。有的老师傅五六十岁了，跟孙学先孙师学过技术，照样老老实实叫师傅，该训的时候照样被训得跟孙子似的。
“刘工，”王勇打开话匣子后，满肚子的怨恨和牢骚憋不住，恨不得一股脑全说出来，“你不知道。以前我不觉得怎么，可是今年以来，她对我是越来越冷淡了。还不是嫌我没本事，挣不到钱，后悔了呗，又想回到初恋那里去呗。”
“昨晚，我死皮赖脸地拉着她，过了回夫妻生活。从头到尾，她没有一点好脸色，就像条死鱼一样躺在那里。没意思，跟我已经没有感情了。那个儿子，小时候看不出，现在长开了，我也看出来了，越来越不像我。”
一时间能言巧语的刘振华居然无言以对。这还怎么劝？分析哪个姿势还是有点感情底子在？
荒谬！
但刘振华也听出来了，多半还是因为天峰厂效益不好，王勇的家电维修事业又不稳定，家庭支出全靠他老婆小田支撑着。于是显得极没有信心，进而疑神疑鬼。
“王勇，冯工带来了订单意向，这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我也清楚，这事成不了。”王勇吐着酒气，但话语却十分坚定。
“为什么？”
“刘工，我看得出，这次南下找订单，其实是你打头。现在偏偏是冯工回来交差，虽然我不清楚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但我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成不了。”
有意思。
刘振华记得，前世里，下岗的王勇开了一家小小的家电维修铺，没一年就抓住机会开了一家不大的家电商行。
几经奋斗，成为曲江地区最大的家电销售商。
他蒸蒸日上的时候，正是自己最落魄时。
自己姐夫中风倒下后，他听到消息立即跑去青溪，把姐夫接到曲江市医院（那时曲江地区已经改为地级市—曲江市）。
他一直记得自己教了他家电维修技术，而他靠着这门手艺渡过下岗后最艰难的时期，在社会上站稳脚跟，才有机会慢慢发展壮大。他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也一直在还这份恩情。
“王勇，你停薪留职跟我一起去南鹏吧。”
刚才自己还在劝冯晓飞组建团队，自己的团队也该开始组建了。王勇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可以带去南鹏好好历练一番。
王勇愣住了。
“没事，反正还有几天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我呢，请庾处长跟你老婆好好谈一谈。把你们夫妻间的疙瘩解一解，让你甩掉包袱，轻装上阵。”
刘振华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必须挣钱养家，这不仅涉及到责任，还关乎尊严。你说是不是？”
王勇狠狠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