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哥,其实还是有办法的。”
听了刘振华的话,冯晓飞猛地一抬头,赤红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
“说,什么办法?”
“出去找订单。”
冯晓飞顿时泄了气,“还以为什么锦囊妙计,结果还是一句废话。”
“飞哥,这是一句废话,却是一句实在话。”刘振华反驳道。
“天峰厂废了吗?没有。设备都在,工人都在,骨架子还在,人心也还在,还能够维持正常运作。唯一缺的就是订单,能换成钱的订单。”
“我们当务之急,就是找合适的订单回来。让厂子转起来,让工人师傅们忙起来,让原材料流进来,生产产品运出去,再换成钱拿回来。只有这样,大家伙才能看到希望,天峰厂才有活路。”
冯晓飞默默地想了想,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找订单是当务之急。可是订单找回来...”
刘振华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订单是一切的基础。飞哥,要是厂子还这样下去,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上面会一直容忍吗?”
“不会。”冯晓飞断然地摇了摇头,眼睛一眯,眯成了绿豆,但是目光更加凝聚犀利。
“华子,我收到风,集团在讨论解决目前问题的方案。听说有人提出保优去劣,留强汰弱。我们厂三个月没有订单,其它几个兄弟厂里,白云、青山、鸿雁这三家,多多少少还有百分之二三十的订单维持着。”
“我估摸着,上面会把我们厂,南丰厂,东达厂,北宏厂,这四个没有订单,或者订单少得可怜的厂,技术骨干抽调走,设备拆运走,集中资源和力量保白云他们三家。”
说到这里,冯晓飞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三个月后必见分晓。”
刘振华大吃一惊。
前世的自己,此时正纠结于留下还是南下打工,苦恼于对个人的爱情和事业做出选择,没有跟冯晓飞进行过如此深入的讨论。
没有想到,今天冯晓飞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更让人惊讶的是,他所说的跟前世发生的情况几乎是一模一样,仿佛这个方案他亲眼看到过一样。
刘振华知道,冯晓飞跟自己一样,都是个普通大学生,没有什么背景——有背景早就调走了,何至于还在天峰厂这口卤水坑里苦熬着。
冯晓飞肯定没有资源得到相关的信息,他只是为人豪爽豁达,助人为乐,厂里各车间各处,集团各部门,都认识些朋友。
他是靠着到处听来的零零碎碎的信息,把它重组、整理再分析,得出自己的结论。
人才啊!
“飞哥,如果执行这个方案,我们厂的那些工人师傅们怎么办?天峰厂会怎么样?”
“怎么办?大部分职工下岗,甩包袱,减负担。那时我们天峰厂就全完了,没救了。”冯晓飞仰着头把一杯酒全部喝下。
去提酒壶倒酒,发现是空的。
他猛地愣住,盯着刘振华看了几秒钟,头也不回地喊道。
“老板娘,再加壶酒。”
老板娘很快提了一壶酒来,冯晓飞接过来给刘振华和自己都倒满。
“华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找订单,恢复生产,先把厂子维持着。退一万步,就算集团要执行我说的那个方案,有订单在手,我们天峰厂是优,是强,是要保、要留的对象!”
刘振华树了个大拇指。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华子,你的思路没错。只是这几个月,大家暗地里都在使劲,都在想办法四处找订单自救。可是没有什么效果啊。”
“他们方向找错了。首先,他们都盯着摩托车发动机,盯着录音机机芯去找订单。现在都是VCD时代的,谁还买录音机?我们厂搞出的摩托车发动机,傻子才买。”
“其次,他们都盯着同系统的厂子去找订单。大家有老战友、老同事和老同学在各个兄弟厂,容易找到关系。问题是现在这环境,我们系统里的哪家厂子不缺订单?订单是钱,是命。关系再好,也不可能把钱、把续命的药送给我们吧?”
冯晓飞的那双眼睛越听越亮,越睁越大,只是睁到最大,也只比蚕豆大一丢丢。
“你说,华子你说,我们该往哪个方向找订单?”冯晓飞迫不及待地问道。
“飞哥,厂里里生产的按键、开关和接插件,质量非常不错,应该能找到订单。”
冯晓飞愣了一下,猛地摇头:“按键开关?那玩意谁看得上?”
“飞哥,你小看了。越是不起眼的东西,越是有潜力,因为它应用非常广泛。”
“按键,我们天峰厂生产了三十年,非常成熟。八十年代中,军转民时从
引进一条生产线,进行了技术升级,真的不差。很多电子产品上都用得上,比过时的收录机机芯、又贵又差的摩托车发动机要强得多。”
“再说了,前几年为了搞摩托车发动机和VCD机芯,我们厂想方设法搞了不少好设备回来。那些CNC,高精密磨床,卧式多轴车床...它们可都是屠龙dao、倚天剑啊。有它们打底,我们做的按键开关,精度和紧凑性,在国内同行都是拔尖的。”
冯晓飞歪着头想了一会,猛地一拍桌子。
“没错!”
周围几桌的人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想骂咧几句。看到冯晓飞瞪着小眼睛、一脸横肉的样子,咕隆又给咽回去了。
“华子,你说得对!大家到处找门路推销我们厂的产品,盯的都是机芯、发动机这些‘高尖新’产品。呵呵,那些玩意,他们看着是个宝,在别人眼里屁都不是。华子,还是你小子聪明,眼睛毒。”
“华子,你肯定想好了去哪里推销我们的按键开关。”冯晓飞脸上带着谄笑,站起身、弯着腰,伸手给刘振华倒满酒。
“南鹏,珠三角。”喝了一口米酒,刘振华答道。
“你有门路?”
“没有。那里电子厂多,机会也多。去那里搏一搏,总比闷在家里坐以待毙要强。”
冯晓飞直勾勾地看过来,红红的眼睛里全是精明。
“华子,你今天借着这个机会,跟我说了一通掏心窝子的话,所图甚大啊,是不是还想拉我当帮手?”
“飞哥,没错,我也想救天峰厂,还想请你跟我结伴,一起南下去找订单。我跟你是中学校友,跟你弟是发小,初中时就认识。又有幸分到一个厂,住在同一间宿舍。我信你。”
“信我?信我就说实话!”
“飞哥,我上了九个月班,才领了五个月工资,外加了两个月生活费,口袋比脸还要干净,除了能买一张火车票,啥都干不了。”
“原来你小子看上我的老婆本。”
“飞哥,你那点老婆本是讨不上老婆的。不如跟着弟弟我南下去搏一搏,博赢了,单车变摩托,会所摸嫩模。”
“嫩模,什么玩意?要是搏输了?”
“哥,我们还年轻,输得起。等蹉跎到四十岁,有老有小,就真的输不起了。”
冯晓飞想起周建设,想起那些四五十岁、上有老下有小的工人师傅们,默然了许久。
最后扬起脖子,把半杯糯米酒倒进喉咙里,狠狠地说道:“拼了!趁着我的心还没凉透,搏一把!”
坐车回厂时,刘振华发现写着三株广告语的那堵墙,被全刷成白色底,写了一行绿色的大字:“飘柔,就是这么自信!”
我曾经在苦难的泥潭里挣扎过,在人性的熔炉里精炼过;曾经行走于黑暗与光明之间,拥抱过卑鄙,亲吻过高尚。精疲力竭,只因不甘卑微如尘土。
历经多了,当然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