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苍烟祭 第十八章 玉石俱焚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应顺下意识看向萧惟,只见他嘴角向上一翘,应顺不由得在心里祈祷,求这位喜怒无常的祖宗千万不要砸了他的府衙……

萧惟还没说什么,萧婺立即起身大喝:“大胆苗四!谢氏是圣上下旨册封、燕王明媒正娶的王妃,你有几个脑袋,竟敢污蔑皇家?”

苗四梗着脖子不说话。对于这个指控,谢无猗倒是没有很意外,她回到泽阳便是时刻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不过,她与萧惟刚刚成婚,这个时候揭穿就是根本没有把皇家放在眼里。即便是皇帝亲临,也不能承认他刚给萧惟定下的王妃是个通缉犯吧?

褚余风这事做得是不是太没脑子了?

再等等,看这个苗四还有没有别的招数。

谢无猗不说话,可把应顺急坏了,他可半点都不想审理跟皇家扯上关系的案子,更遑论涉及已故的太子殿下。应顺稳了稳心神,决定先无视苗四说谢无猗是罪臣之女的那句话。

反正秋天风大,他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苗四,你可有证据证明是燕王妃杀人?”

“有!”苗四大声回道,“万春楼歌女紫翘亲眼看见李山人和燕王妃先后进入丁头巷,半柱香的时间后只有燕王妃一个人离开。”

紫翘。

这个人证有意思,谢无猗不由得往萧惟那边一望,正好迎面撞上他坦诚的目光。

萧惟总不至于和褚余风沆瀣一气吧?

难道那天他出现在万春楼不是监视她,今日之局与他无关?

谢无猗想着,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脸。

听了苗四的话,应顺派人去传紫翘,不多时差役就将人带了来。紫翘颤抖着跪伏在地上,忐忑地等待问话。

“万春楼紫翘,八月九日下午你是否见过李山人和燕王妃?”

紫翘侧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李山人,又咬着嘴唇抬眼看了看谢无猗,点了点头。

“奴家在卦摊上被李山人所骗,”紫翘绞着裙子道,“是……是燕王妃拆穿了他的诡计。”

应顺又问:“所以他们二人确实发生了争执?”

“是……”

“之后呢?”

“之后,之后奴家回了万春楼。”紫翘仔细回忆了一阵,方道,“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奴家看见李山人和燕王妃进了丁头巷,大概过了半柱香左右,燕王妃离开了……”

“那巷子里,还有燕王妃身上可有异常?”应顺觑着萧惟的表情,硬生生把匕首血迹呼救声之类的词全咽了下去。

“奴家不记得了,距离有点远,看不了那么真切……”

紫翘的话不无道理,谢无猗那天穿着深色衣服,就算真有血迹也辨不出来。这时,一直沉默的萧惟忽然开口:“所以你亲眼看到王妃杀了李山人?”

“没有没有!”紫翘马上矢口否认,她慌乱地看着萧惟和萧婺,声音弱了下去,“奴家,奴家只是看见燕王妃一个人离开……”

这么说紫翘这个人证并不充分,她只能证明谢无猗和李山人一起进了丁头巷后,李山人再没出来过,不能证明谢无猗杀人。

萧惟又靠回椅背上,咂着嘴表示自己问完了。

得到萧惟的允许,应顺这才转向谢无猗,“请问燕王妃,苗四和紫翘所言是否属实?”

他已经问了,断没有不回答的道理,况且她又没对李山人动手,用不着害怕。谢无猗坦然道:“是,那天我确实和李山人发生了争执,也确实为追他进了丁头巷,但我没有杀人。”

她睨了人高马大的苗四一眼,他的身量起码有八尺,打扮得严整干净,看来褚余风确实家教严格,连花匠都纤尘不染的。

谢无猗想了想,向应顺微微福身,“我有几句话要问,还请应大人允许。”

应顺巴不得谢无猗接过话茬,忙站起身还礼,示意她尽管问。

谢无猗面向苗四,沉静地开口:“苗四,如刚才紫翘姑娘所说,我与李山人发生争执是因为他借鬼神之说坑骗紫翘的钱财。是我当众拆了他的台,要死也应该是我死,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动机是苗四话中的第一个破绽,但苗四对此却振振有词:“那当然是李山人认出了你的身份才被你灭了口!”

谢无猗不禁一扬眉,带着杀意的锋芒落在苗四眼中,让他全身忍不住颤了一下。

很好,明确他的真正目的是要拆穿自己的身份,接下来这桩漏洞百出的杀人案就好办了。

谢无猗向前迈了一步,语气柔和了不少,“好吧,就算我杀了人,为什么尸体躺在巷子里两天都没人发现,而偏偏你一眼就瞧见了?”

苗四皱了皱眉,“尸体藏在稻草堆后面,一般人当然看不见,但在下个子高,难道个子高也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谢无猗笑着摆摆手,“刚才那位差役说尸体头朝里侧,如果是我遇到歹人袭击,我可不会选择往死胡同里跑。”

丁头巷是个死胡同,在场的人都知道。苗四没想到谢无猗竟会在意这个细节,闷声道:

“我猜,我猜他肯定是慌不择路了!”

“哦,慌不择路啊,很有道理。”谢无猗用力地点头附和,“李山人高我一个头不止,请问我是怎么做到正面从胸口上方向下插入凶器,鲜血飞溅,对方却毫无挣扎痕迹的?”

苗四一愣,脸色逐渐变得灰败。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没法反驳她的话。

另一边,谢无猗步步紧逼,丝毫不准备给苗四还嘴的机会,“还有,丁头巷虽然僻静,但不可能连呼救声都传不出来吧?”

苗四额头上渗出汗珠,他脱口道:“你是巫女,也许就是用妖术控制了李山人,阻止他呼救——”

此言一出,谢无猗脸上笑意更深。

那是个粲然夺目的笑,如碗口波动不止的烈酒,又如月下夺人性命的冷刃。

她一笑,就连萧婺都颇为赞赏地半张开嘴,萧惟更是一脸骄傲地斜倚在一边,两只手收在旁人看不见的后腰处,做了个鼓掌的动作。

“苗四,你也知道我是巫女啊?”

大俞全国信奉巫堇,连皇室也不例外,甚至在宗庙中,巫堇像的地位还要高于萧氏列祖列宗。结果在苗四口中,这赐福于天下的巫堇竟然成了妖术,恐怕这句话传到宫里,他的罪名比谢无猗还要重一倍。

苗四自知失言,谢无猗却还在火上浇油,“就算我能用巫术杀了李山人,或是先迷晕再杀人,就该直接毁尸灭迹,而不是把尸体晾在那等着被人发现。苗四,你说对不对?”

应顺听着二人的对话,连大气都不敢出。苗四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还有,”谢无猗得了理,又作恍然大悟状,“你刚才说李山人右手下面压着一个没写完的‘蔚’字对吧?比如啊——我是说比如——李山人面前站着的是乔蔚,如果我是他,我快死的时候一定会选择写‘乔’而不是‘蔚’,毕竟‘乔’字更方便用较少的笔画囫囵画出来,而且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罪臣,不是吗?你写‘蔚’,谁知道是张蔚还是李蔚呢?”

应顺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不禁抬袖暗自擦了擦汗。真不愧是萧惟的王妃,姑奶奶您就不能不提这茬吗?

臣实在是定夺不了通缉犯的身份啊!

“不过这不重要——”

什么?应顺瞪圆了眼睛,您说了一通掉脑袋的话,竟然不重要?

可臣的脑袋很重要啊……

“重要的是——”谢无猗放慢语速,“李山人是个左撇子,他的包袱箱笼笔墨纸砚摆在左手边,抽签换签用的都是左手,请问他死前怎么会用右手写字?”

谢无猗没有点明,但堂中众人都已明白杀死李山人的另有其人,把尸体扔在巷子里就是为了嫁祸她。

苗四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应顺则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燕王妃的杀人嫌疑总算是解除了,可真凶该到哪去找呢?

仿佛是猜到应顺的心思,谢无猗转回身,向前走了几步道:“应大人,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弱女子,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些不太中听。”

应顺干笑着,只要能赶紧结案,谢无猗把他八辈祖宗全问候一遍都没问题。

萧惟则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谢无猗,越看越觉得心花怒放。

这样有勇有谋牙尖嘴利的姑娘,合该与自己相配。

还好啊……就是那电光石火间的一念之动,他把她争取到了身边。

大概是表情过于暧昧,旁边的萧婺忍不住用扇柄戳了戳萧惟的腰,提醒他这是公堂,还是要稍微收敛一点。

“这位苗四兄弟是花匠,可我不明白,他身材高大,脊背挺直,虎口处有厚茧,指甲里没有泥土,这可一点都不像侍弄花草的花匠啊。”谢无猗似笑非笑地说道,“况且他说要给褚大人搬花,可无论是从褚府到哪个花市都不会经过丁头巷,他为什么要选择走一条根本不可能经过褚府的绕远的路线呢?”

苗四有些慌张,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在下难道还不能在泽阳逛逛吗?”

“可以。”谢无猗猛地转身逼视着苗四,飞快地问道,“既然是给褚大人搬花,搬牡丹还是三叶茄字兰?”

“牡丹——”

苗四张口就答,迅即他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双手颤抖不止。

“不,不是——”

“还需要我再问吗?”谢无猗厉声打断,一甩袖子扬起下巴看向应顺,直吓得他一哆嗦。应顺暗自腹诽,一个庶女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气势……

确实不需要再问了,另一边的萧惟不禁笑出声来。

谢无猗一个眼刀横扫过去,萧惟立即听话地住了嘴,眼中却是藏不住的自豪和欢喜,那欠揍的表情仿佛在说:不愧是我的王妃,简直和我一样聪明。

萧婺仍不解地皱着眉,但应顺已经明白了。现在是八月,哪国都不可能有牡丹;而所谓的三叶茄字兰估计是谢无猗顺嘴胡诌的,一个花匠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实在说不过去。结合谢无猗指出的苗四的身体特征,几乎就能断定李山人的死和他有关了。

现在还缺的就是物证。

萧惟侧过头,低声给萧婺解释了两句,萧婺恍然大悟后不禁冷笑道:“大早上把我们折腾过来原来是为了这出好戏。苗四,你是褚家下人,是不是褚余风指使你诬告燕王妃的?”

苗四强自稳着气息,紧握双拳,眼神早已变了。

谢无猗神情亦有些凝重,这场嫁祸策划得并不严密,不太像褚余风的风格。

还是他只是故意抛出一个破绽,引她上钩?

然后呢?

应顺只是京兆尹,也不可能轻易接受她就是乔蔚的说法啊。

萧婺心直口快,惯爱打抱不平,他见萧惟和谢无猗都不说话,大有吃了这个哑巴亏的意思。他们能忍萧婺可忍不了,要不是身在公堂,他肯定会一剑砍了这个狗东西。萧婺站起身直指苗四,“诬告皇族,不敬巫堇,本王今天定要治你的罪!”

几乎是同时,萧惟发觉气氛不太对,忙去拦萧婺的话。

“三哥别——”

话音未落,苗四身形如闪电疾动,掏出匕首一把拽过谢无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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