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七章 和离

在一片骇人的死寂中,茫茫长夜终于降临。

谢无猗举着火折子在江南庄废墟中穿行一阵,停在被机关设计者以“小梅丛”作比的尖刀阵旁边。她蹲下身,发现除了被水冲走的部分,大多数刀经历了江南庄炸毁却没有变形。

“这是特殊的锻造方法吧。”

借着火光,谢无猗细细端详起一枚刀片。刀锋细韧如丝,刀身光滑如镜,能造出江南庄这般阵仗,手笔可不小。

萧惟也凑在她身边。与谢无猗观察刀子本身不同,萧惟第一眼看见的是刀柄相接处刻着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匕”字标记,其中的一撇极轻,要离得很近才能看出划痕。

这个标记有些眼熟啊。

萧惟半眯起眼睛,在心底冷哼一声。

零落的记忆纷至沓来,碎裂成五光十色的琉璃片。

父皇啊父皇,你真的知道你最引以为傲的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谢无猗绕到远处去查看了,萧惟正独自思忖,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林衡!”祝朗行翻身下马,两步跑到萧惟面前,“这么着急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萧惟余光看不见谢无猗的身影,只反手将刀片隐到身后,笑意悠长,“少观,老将军身体可好?”

“我爷爷硬朗着呢,”祝朗行疑惑地挠挠头,“你大晚上把我叫过来就为了问这个?”

萧惟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他举起刀,在食指和中指间旋转几圈,刺眼的银光映亮了两人的脸。

“这是祝家军的记号吧?”萧惟轻笑道,“祝家世代勇武,举枪作箸,以铁为衣,高祖皇帝亲赐‘匕’为祝氏符号。昨日本王差点死在这柄刀下,不知少观兄打算怎么解释呢?”

萧惟遇到危险了?

祝朗行呆愣愣地望着与往日大相径庭的好兄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咽了几次口水,方尴尬地问了一句:

“你怀疑什么?”

萧惟沉默地看向一边,怀疑什么,他该心知肚明。

祝朗行灵光乍现,合着萧惟是怀疑祝家私建了这个什么破庄子?还是怀疑祝家和萧爻的死有关?别看祝朗行粗枝大叶,在旁的事上迟钝,唯有兵家事上一点就通。

两年前萧惟被贬皇陵是因为给逆犯家眷求情,他在萧婺和祝朗行的帮助下私自逃离,潜伏在决鼻村,祝朗行早就猜到他是在守着什么人。

自萧惟回京,泽阳的形势就天翻地覆,祝朗行就算再笨也知道是萧惟在暗中搅动风云。萧爻是他的心结,祝伯君是褚余风的恩师,又和萧爻一同上了邛川战场,萧惟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自己来,还能有什么缘故?

祝朗行顿时气血上涌,他一把揪住萧惟的衣领,大声道:“我爷爷不可能指使姓褚的那个老不死去害嘉慧太子,我们祝家从没有居功自傲,不可能做这种事!”

“少观兄喜怒出于胸臆,老将军的心思你怎么会知道呢?”萧惟依旧不依不饶,“本王从小和大哥一起长大,他的性子本王再熟悉不过。大哥为人刚毅,邛川一战他让祝家军原地驻守,负责后勤补给,他自己率军冲杀。若老将军为了军功故意让军粮延迟几日,杀杀大哥的锐气,也不是不可能。”

他到底在说什么?

祝朗行脑子嗡嗡的。萧惟的话信息量太大,祝朗行只有一点坚信不疑,祝家忠直清正,祝伯君不可能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坑害大俞太子。

“你,你这样想我爷爷?”

“是眼前的事实让本王不得不这样想。”萧惟挥开衣袖,打掉祝朗行的手,“祝少观,本王也不怕告诉你,当初本王是因为给乔椿的家人求情才被父皇贬斥的,本王乃堂堂亲王,如今竟沦落到人人可议人人可杀的地步。若不是为了早日揪出害死大哥的幕后真凶,重新立足朝堂,本王做了这么多,差点把命都搭进去是为了什么?”

“萧林衡你别不讲道理!”祝朗行气急,对见谁咬谁的萧惟咬牙吼道,“你想干什么我管不着,但我们祝家是清白的,你不能因为我爷爷是褚余风的老师就把脏水泼到我们家头上!”

萧惟对此恍若不闻,他扬起下巴,声音寒若刺骨,“本王步步为营,网罗各地讯息,利用了身边所有可利用的人,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却发现周围人没一个干净,你们都在骗本王。怎么,难道是本王配不上一个真相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被妖怪附身了吗?

祝朗行不由怔愣。在他的印象里,萧惟脑子好,讲义气,又慷慨大方,是个再有趣不过的人。平日里除了开玩笑,他从不摆架子,不会一口一个“本王”地说话。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可祝朗行的脑筋早就缠成了死结,他好不容易才从中抽出一根线头。

利用身边的人……

萧惟和他称兄道弟,是早就开始怀疑祝伯君了吗?

祝朗行看向萧惟身后的断壁残垣,又陡然想起谢无猗在平麟苑中的那场厮杀。他记得谢无猗身手不错,如果真是这样……

但怎么可能呢,萧惟怎么可能利用他,利用谢无猗,他们分明是他最亲近的人啊!

半晌,祝朗行才讷讷道:“你带王妃来这里……也是利用吗?”

萧惟低声冷笑,傲然凝视着夜空,“如果不找个混江湖的在前面出生入死,本王能破解机关拿到证据吗?”他的目光移向祝朗行,语气蓦地一凛,“更何况她根本不是什么谢家女,乔椿的女儿,不过是本王的垫脚石。”

检查完废墟的谢无猗踩在一堵矮墙后,不由得顿住脚步。

垫脚石。

用之即弃。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萧惟形容自己。

谢无猗拢紧披风,将自己的身形与黑暗融为一体,无声无息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萧林衡你犯什么病?”

祝朗行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苍白的质问,毕竟他不了解谢九娘,更不了解乔蔚。他只知道她是萧惟亲自选中的王妃,萧惟会为了她在人前射死刺客,会为了照顾她数日不曾合眼,会为了她毫不犹豫地赴鸿门宴。

所以,让整个泽阳艳羡的鹣鲽情深……都是假的吗?

萧惟折断手中的刀片,毫不迟疑地答道:“本王要向父皇证明本王没错,是本王找出了害死大哥的真凶,乔家和谢家又算什么?”

刀片隐入衣袖,萧惟冷哼一声,“左右本王已经拿到了证据,祝少观你该庆幸,你们祝家都该庆幸,江南庄是本王亲手毁掉的。否则本王明日送褚余风上断头台,后天就会轮到老将军!”

“你——”祝朗行睁大眼睛,刚要挥拳把这个疯子打成残废,又硬生生憋了回去,眼神变了又变。

萧惟顺着祝朗行的视线转过身,一眼见到了默然站立的谢无猗。风吹起她的披风和长发,将暗夜晕染得更加昏黑。

“是真的吗?江南庄的机关是你触发的?”谢无猗抬眼开口,语调平和无澜。

萧惟定定地注视着她,眼中没有一丝缱绻温情,反而漾满了腊月的朔雪,飘飘洒洒,坠地无声。

“是。”

那片雪花径直落在谢无猗心里,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洞穿肺腑,冷却了所有温度。

他一直在骗她。

是啊,她毕竟是逆犯遗属,他凭什么无条件地帮她呢?

军粮押运一案,所有人都被祭旗,唯一一个活口是他在保护。

他明明身手超绝,观音庙中却装作手无缚鸡之力,诱她豁命救他,将后来的所有刻意接近的行为都定义为“报恩”。

在她纠结该如何隐藏真实身份时,他娶了她,以纨绔习气作为遮掩对她频频示好,引导她收集证据,一路从褚府走到江南庄,找到了褚余风陷害乔椿的实证。

一向自诩心思敏捷的谢无猗根本没意识到,从头到尾都是萧惟的计划。

惨淡的月光下,萧惟的笑容显得无比残忍,“你我本就是互相利用,谁又比谁更高尚呢?”

谢无猗的眉头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她的确没资格和萧惟谈利用,两人各有所图,只不过他的所图更大一些。

褚余风倒了,谢无猗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谢家也将背上欺君罪名,如此一来,兵部和吏部就都有了空位,可以换上新的人。

可笑啊!她凭什么会认为萧惟真的能脱离朝堂呢。

连她都知道动起来就有隙可乘,萧惟身为皇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在麓州决鼻村蛰伏两年是在等机会,等一个重新洗牌的机会,一个既能将他绊倒又能将他重新托起的机会。

萧惟的书阁里藏着泽阳的各类消息,这不是他一个闲散亲王该做的事。一切都有迹可循,他早就明里暗里提醒过谢无猗,是她太相信他了。

仅仅因为幼年的那一面,因为他无微不至的包容和照顾,她便愿意暂时抛却戒心,和他默契配合,一同出生入死。

这场赌局,大约是输了。

罢了,反正他们终归是要和离的。

没有了底牌,谢无猗除了离开别无选择。现在她只希望萧惟肯顾念最后的情分,放她一条生路。

“我明白了,多谢殿下手下留情。”

谢无猗越过萧惟和祝朗行,蓝紫色的微光在她左手指间闪烁不定。她从春泥手中抢出两匹马,对花飞渡沉声道:“花娘,我们走。”

“王妃——”

谢无猗没有回头,任凭春泥的呼喊声消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她紧紧握着手中缰绳,指甲几乎要将掌心刺破。进了泽阳城,谢无猗习惯性地去往燕王府的方向,走到半路才拨转马头,带花飞渡回了谢府。

谢宗义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谢无猗脸色苍白如霜,心中都很惶恐。谢无猗脚步顿了顿,淡淡道:“燕王要处理公事,我觉得无聊就先回来了,不必担心。”

谢无猗已经发话,谢宗义本就对她有愧,自不敢多问,谢淳又不在家,他只能让谢暄前去打探。可谢无猗把自己关在房里,谢暄敲了几次门都没能进去。

寒风凌冽作响,谢府众人惶惶不安,谢无猗也在窗前枯坐了一宿。

虽然早就做好准备要走,却没想过是以这样仓皇狼狈的方式。

天光渐明,谢无猗取过一张纸,写下三个大字——

和离书。

一股莫名的热流冲上眼眶,谢无猗猛地仰头缓了几息,才继续落笔。

“三世结缘,乃为夫妇。赖有合卺之缘,本无垂范之语。乾栖月合,勾连水满;乔木九立,交藤三从。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今各还本道,自生欢喜。伏愿君玉冠紫绶,千秋万岁。解冤释结,更莫相憎。”

谢无猗吹干墨迹,利落地将和离书封好。她推开卧房门,叮嘱守在外面的花飞渡:“花娘,请您把它亲自交给燕王,其他的就不必说了。”

昨夜,花飞渡清楚地听到了谢无猗和萧惟的争执,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还并肩而行的两人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看着眼下乌青的谢无猗,花飞渡心中阵阵发酸。她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接过信转身出门了。

花飞渡刚走不到一刻,谢无猗就听得谢暄大步跑来,把门拍得震天响。

“王妃,何御史带兵来抓你,马上就要闯进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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