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尔虞我诈

今日早早便下了值,当张辰走出县衙时,夕阳的余晖尚未西沉,天空呈现出淡淡的橙黄色,宁静却莫名地引人愁绪。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周遭的车马人声仿佛被无形的隔音墙屏于双耳之外,张辰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断回想着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想到今日孟子临与自己的对话,张辰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毫不夸张地说,但凡只一句稍有差池,不仅是他自己,连四舅刘鸿都得被他坑死。

导致事情演变至此的缘由,最开始不外乎是因阿树之死。

在那瞬间,张辰不得不承认感性的浪潮暂时淹没了理性,以至于他忿忿做了两个决定,其一便是托马武纠集收买一帮无赖泼皮,从茶馆酒肆开始在市井间散播一些“谣言”,这里头自然还进行了一番艺术加工。

如今的大宋,工商业的繁荣已经催生出一个初具规模的市民阶层,而消息的传播速度之快,犹如夏日的飞蝗过境,瞬间便能席卷整个城市。

巧言令色的泼皮们在市井间穿梭,自有一套办法能点燃民众的好奇心,而他们的话语也随即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

往日的区区民意并不足以撼动官员们的意志,但这桩命案的死者却是名臣之子,其在台谏言官心中激起的涟漪定然不容忽视。

故而任何风吹草动都是言官眼中的大礼,他们可是随时准备挥舞笔墨,抨击时弊。

这,正是所谓“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体制中隐藏的暗礁。

言官们一旦开口,便如江河决堤,滔滔不绝,无所顾忌。

张辰本以为自己的行动会如石子投入湖中,只能泛起微小的涟漪,但结果却出乎他的预料。

岂料短短数日,上官房州知州的决策竟已受到影响?

起初张辰还有些沾沾自喜,不过很快从刘鸿处听闻了本县亲民官之间的纠葛纷争后,便及时打破了自己的天真幻想。果然还是自己太过自信,诚然,背后若无关键人物推波助澜,舆论的发酵怎可能在短时间内从小县扩散到州治?

对此张辰的猜测对象便有两人,一是县丞王禄,二是县尉孟子临。因为他们都有对重查此案的迫切心理,自然也有各自的人脉关系可达上官。

例如今日,孟子临表现得异常急躁,他的需求已昭然若揭,这一举动无疑暴露了他的真实意图——借助当前局势扳倒知县吴通。

然而对于王禄的动机,张辰则因未曾与其深入交往而无法准确揣摩。

或许,王禄真的是出于对恩师陈希亮的深厚情谊而入局,毕竟在这个充满变幻的世道,却仍然有一些士大夫坚守着忠正孝悌的信仰。

至于第二个决定,便是劝说四舅刘鸿将早已找到的那对夫妇人证藏匿起来。

张辰心中的这个念头,还是源于阿树的枉死,目前的局势已暗暗发生了变化,这桩命案竟隐隐有上升为政治斗争的趋势。

因此那对夫妇很可能会从单纯的人证,变为官场争斗中的一枚关键棋子。

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阿树,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初时,张辰心觉此计难行。毕竟刘鸿身为县尉孟子临的铁杆追随者,这在县里是出了名的。按照常理,刘鸿断不会做出忤逆孟子临的举动。

然而,张辰却是低估了自家这位老狐狸。

因为刘鸿竟然立刻应了下来,甚至表示自己也是这般所想!

说到底刘鸿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心知肚明,若是自己真将那对夫妇人证推了出来,那便意味着吴通与孟子临正式撕开脸皮,而他刘鸿,这个根基尚浅的小吏便立马成了出头鸟。

孟子临若能在争斗中胜出,固然是幸事。可若他未能扳倒吴通,凭借其父辈的深厚背景,尚且得以保全自身,而刘鸿这把刀或许会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如今吴通又把这桩命案如山石般压在了刘鸿身上,那对夫妇此时更是成了刘鸿权衡利弊的保命符,他自然是不肯轻易交出,必须谨慎行事、审时度势,方能做出最为明智的抉择。

张辰静静地站在街头,感受着竹山县的喧嚣与生机。他瞥了一眼来来往往的行人,蓑衣宽带,青衣小帽,步伐匆匆,来往奔波。这一幕幕生动的画面,在张辰的眼中犹如一幅幅流动的古画,在这迷离的世间百态中若隐若现。

然而,就是在这安逸祥和的表象之下,至竹山不过几日的张辰却已触碰到一股尔虞我诈的气息。

他不由得联想起如今的大宋也是这般歌舞升平,实则隐藏着无数暗礁和漩涡,犹如一场与繁华现实交错的危险梦境,内忧外患却不可知。

......

张辰此刻的栖身之所,是一座位于竹山县城南偏东的二进小院,离西边的县衙自然是有段距离,不过好在附近有几个小市,不论是买些东西还是走街窜巷都十分方便。

小院的主人乃是刘鸿的妻子乔氏。对于这位四舅母,张辰也只见过一面,却已足够在心中为她勾勒出温婉知性、落落大方的形象。

虽然她不是名门望族出身,教育却也不差,毕竟是房州本地富商乔家的长女,相夫教子的本事似乎与生俱来,与舅舅刘鸿亦是感情深厚,故而在得知刘鸿的外甥要来竹山谋份差事时,乔氏已经贴心地提早命人收拾出了这间小院,以备不时之需。

待到张辰抵达小院时,西边的夕阳已经昏沉,院内各处的灯烛已经点燃,散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芒,

他刚跨过正门的门槛,两位由刘家派来的仆役便热情地迎上前来,问候声此起彼伏。

张辰的目光穿过仆役,投向了院子一侧敞开的灶房。那里柴火正旺,热气腾腾。

自从他入住以来,灶房便由一日两餐改为了一日三餐,想必此时厨娘已经备好了饭食。

正门对面的一进大堂,便是张辰平日的起居室。今日忙碌了一整天,处理无数繁杂文书,让他头脑发昏,肚子更是饿得叫唤不停。

此时回到这个仍稍显陌生的新家,虽然不太习惯,一进屋却也径直软倒在了木床上,用力地抻了抻腰身。

没过多久,厨娘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进来,一一放在了张辰的案几上,她见张辰正在歇息,不敢大声叨扰,只敢低着头提醒道:“小郎,饭菜刚做好,得当心烫着!”

“嗯。”张辰闭着双眼应了一声。

厨娘刚要离去,却见张辰又说道:“今日这饭菜多了,只我一人也享用不完,你拿几个碗来分拣些去。你们也吃些去罢!”

“小郎使不得,奴可消受不起!我等下人自有吃食,主家若知晓了定会怪罪我们贪嘴......”厨娘露出了惶恐的表情连连摆手。

张辰起身来看了她一眼,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语气平和地道:“在我这院子里没有那么多规矩,让你们吃,你们就吃。舅舅怪罪不了。”

厨娘似乎没有拒绝,却也不敢轻易接受,只是犹豫了片刻挤出了笑容,恭敬地朝张辰躬身道:“小郎请先用着,奴得去照看灶火。”

说罢,她急忙转身,似乎在逃离这个让她感到有些紧张局促的空间。

张辰独自坐在床沿,眼前的桌案上摆放着四道色香味俱佳的佳肴,升起的香气如同淡淡的迷雾缓缓飘起,令他不由得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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