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醒来的时候,眼前仍旧是黑漆漆一片,定了定神,才发觉脑袋上还罩着黑布袋,动动手脚,发现已被绑了起来,后颈的疼痛还在,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思考良久也没想起,方才看见的都是些什么人,挣扎着向一个方向动了动,被束在身前的两只手,拼命地伸出些距离寻觅着周边的一切,终于摸到个东西,却是只摸索了片刻便一个激灵收了手,一时间冷汗不止——竟是个已经冰冷的人腿。
小梅不敢再乱动,生怕再碰到些别的,只是一时没想明白,是哪一方突然出手了,难道真的是疫病有什么问题。想了一会儿,却是饥困交集,现在既看不见又呼吸不畅,倦意渐生,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待第二次醒来却是被饿醒了的,此时,门外有些许脚步声渐行渐近,听来人数还不少,不一刻,好像是门被打开了,脑袋上的黑布袋,质地不甚紧密,稀疏的月光便毫不顾忌地寻隙而入,令小梅终于有了些时间的概念。
那群人进来后,有人开始解小梅身上的绳索,还有人松黑布袋的束口,小梅假作毫无知觉任由摆布,双眼微眯着抓紧时间适应些光亮,待绳索松了些,小心地活动着双手的脉络,全身松绑后,黑布袋也被人从脑袋上扯了下来,小梅虚着双眼,感觉有个身影正欲俯下身子,检查自己是否还活着,突然出手袭向那人的颈部想将其扯翻过来,却还是慢了,半路被另外一只手截下,一个撇手便把小梅甩到了一边,后者重重地撞在一旁的梁柱上,随之跌落在地,立时有两个人上前将小梅反手压在地上。
还没等小梅反应过来,脸上已挨了一脚,瞬间鼻子上一阵酸痛冲上头顶,脑袋嗡嗡作响,无奈嘴还被勒着,只发出几声闷哼“唔.....唔唔。”嘴里已尝到些许腥味,慢慢睁开眼,见方才自己出手袭向的那人正往自己这边走来,其后还有几人,但月色稀疏浅薄,一时间难以认清。
“还有力气啊”那人蹲下身子,微微俯首,靠近小梅,语气冰冷,屋内的昏暗,逐渐沉淀出些层次,蹑手蹑脚的惨淡月光也终于将来人的轮廓速写出了框架——果然是权教谕“哎,你若自己饿死了,倒也省了不少麻烦”小梅此时已对光线适应了些,身边每一个人的面容,渐如脱了水的皮肉,凸显出各自的骨骼——面前的是权教谕,其身后几步是孙审药和留守府经历官,两人身后间还有个矮小的身影,低着头,不好辨别,门口拦着的则是典狱署的申奉事。权教谕打量小梅片刻,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小心惊扰了孩子。”说着,稍稍向后撇过些头去。
小梅心下一惊,见那矮小的身影被人拉过上前一步,足下有些犹豫,却是又被人推了一下,才走到权教谕身旁,淡淡月光笼在那人身上,整个人都是黑的,小梅不得不重新适应光线,那人于昏暗中逐渐析出,小梅整个心都跌到了冰洞里:许浚正抱着孩子站在那儿,似乎有些惊恐和不安。
看到小梅被押在那里奋力挣扎却不敢出声,权教谕缓缓起了身,向后一招手,申奉事走到小梅身边,手里拿着个长颈瓶,小梅被翻过来桎梏着,奉事抵了小梅的双腿,一手钳住其脸颊,食指与拇指一个用力,想令小梅张口,后者硬是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嘴。奉事见状,回首向权教谕阴着脸摇了摇头。
“怎么,需要让人帮帮你么。”权教谕抬手挥了挥,许浚又被人推得上前一步,是才看清了正在挣扎的小梅,一脸惊恐而苍白,手也开始颤抖起来,那孩子睡不安稳,渐有转醒的迹象。
小梅认命般任由着被撬开嘴,长颈瓶中之物刚一入口,小梅便从那腥臭的味道中,分辨出是脓疱汁水,求生的欲望令小梅禁不住再次挣扎起来,却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疱水被自己不得控制地几番咽下,绝望而无助地将眼神投向已然有些傻了的许浚,见后者如此,心下倒是生出几分释然,再不挣扎,任凭摆布。
许浚见小梅被按在那里,原本望向自己的那双,几乎算得上哀求的眼神渐渐褪去,慢慢合上眼睑被人生生灌入药水,心里本能地徒生几番挣扎,但见几缕窥入的月光,映在那已是刀俎鱼肉的人的脸上,心中一震,正要上前一步,只听得耳畔一声低语:孙氏......,只这两个字,令其慢慢收回脚步,脸上徐徐爬上漠然与痛苦。
药水灌得差不多,小梅被反绑着吊在梁柱上,用棉布塞住了嘴,权教谕上前掐起小梅的下巴,见后者已被折腾得没了多少意识,遂放了手,转身出了门去,余众随行而出,许浚也被半推半架得往外走去。小梅挣扎着抬起头,正看见门扉渐闭的那一瞬间,稀冷的月光,徒留一条渐窄的缝隙,最终,顽固地在一片黑暗中斑驳着。
两个身影从屋子的一侧闪出,望着权教谕等人出了院门,待脚步声亦若有若无时,一人低声道:“怎么办?”
“看他造化吧,还得等两日才到。”朴浩透着些按捺不住的担忧。
“那他们要是等不及了呢?”
朴浩侧头透过壁上的小窗,隐约看见被吊着的小梅若有所思“要急早急了。”裴承男回头看了眼朴浩,顺着后者的眼神望去,不禁愁上眉头。
小梅被吊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愈发模糊起来,隐约感觉不时有人进屋来,对自己检查一番,耳边若有若无地充斥着各种话语“怎么样?”“这小子真是命硬啊”“没什么效果?”“他说自己得过”“但是好了?”“恩”“那怎么办,再等下去就来不及了。”“明天吧,人也够多了,堆在里面别让人看见就行。”“好。”
这一日,通向松都的官道上,王室仪仗绵延不见尽头,柴胡与朴宗敬各乘一骥,伴在国王的步辇前两侧,远远望见松都方向一骑快马跑来,朴宗敬侧头看向柴胡,后者领会,策马越过仪仗迎了上去。
朴宗敬抬手示意仪仗暂停,步辇内传来一声询问“怎么了?”
朴宗敬下马至窗边行礼“松都方向有人拦驾,柴副将过去看看。”
“哦。”车内应了一声,再无它话。
柴胡那方,两人一起向着仪仗这边过来,于队前下了马,柴胡领着那人步行上前,一时急切,习惯性上前一步,想与快马至于步辇旁的离歌笑说话,扫到朴宗敬的目光,遂收了步子大声回禀“松都医院有要事求见殿下。”
松都那边,小梅残存的意识中,感觉有人将自己放了下来,身上的衣服被人扒开来,耳畔的声音带着些怒气,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却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嘈杂时远时近,时疏时密,令其头痛欲裂,想叫他们安静一会儿,却是发不出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身上再次重重捆绑,然后被人似架似抬地,扔到一堆又冰冷又柔软的东西上面,便再撑不住,终于昏死过去。
一阵阵的浓烟将小梅呛醒,挣扎几下,感觉被许多东西压着,根本动弹不得,烟气越来越重,强撑着昏沉的脑袋和周身的疲惫,拼命睁开眼睛,对上的却是一双已经失去生气的眼睛,小梅吓得一声惊呼,却因嘴被塞着终究化为一声呜咽——自己竟是被扔在了死人堆里。
透过尸身缝隙,小梅隐约看见周围远远地站满了人,权教谕和一个持火把的官役站在最前方,望向自己这边,但见权教谕向这边指了指,那官役点点头,举着火把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小梅被烟气呛得根本没法呼吸,见权教谕这般,显然是想要再添一把。小梅眼看着那官役越走越近,猛然间,脑海中,闪现的是最后一次陪在母亲身边,亦是这般,看着大火将母亲吞没,却什么都做不了,那官役起手将火把向前一掷,小梅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等一下”小梅猛地一惊,寻着缝隙向外看去,只见一人挡在官役身前,手中正是那掷出的火把“你们确定这些人都已经死了么?”
“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权教谕的声音带有些慌乱。
来者已明显带有些隐忍的怒气“把人都给我抬下来,我要一个一个确认。”
“大人体恤灾民,下官明白,但疫病传染太快,如果不能尽快遏制,怕是会不受控啊。”
“看”“烧起来了”“天啊,真的烧起来了”小梅感觉到周围的温度正在不断上升,心下一凉。柴堆前的三人显然也发现了,权教谕被护着后退几步,避开焦灼的热气,来人更是一惊,转身喊道“老胡,快来救火”小梅透过缝隙隐约看见一些人拿了扫帚和棉被上来扑火“别浇水,别浇水,这里面有油!”话音未落,轰隆一声,火光大起,沾了油的柴堆火烧得更旺“老离,你干嘛!”有人在不断地冲撞着火堆,小梅感到压在身上的尸体也略有松动,拼尽全力将周身挣扎开来,并向着一个方向努力试图翻滚着身体。
外面的人好像也感觉到了尸堆中的回应,搬运得更加卖力,终于,小梅感觉一边的松动越来越厉害,最后一个用力,将挡在身前的一个尸体推开,正好是柴堆的边缘,翻滚下来,跌倒在地,那不知是火还是太阳的刺眼强光,照得小梅眼睛一阵生痛,一群人围着自己不住地拍打着,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一人一把抱起自己,将嘴里的棉布慢慢取出“小梅,醒醒,小梅”声音听着有些远,但是又不断地重复着,让人不得不去接受。小梅此时已用尽了身上最后的气力,潜意识里生出的些许安全感令其困意大增,但又像是想确认一下,撑起已是相当沉重的眼皮,对上眼前那仍旧有些模糊的面容,疲惫地笑了笑“歌”,之后便再也没有力气,沉沉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