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游园与木屋

“叫…高泽是吧?”

“对,没错。”

“年龄呢?”

“十八岁。”

“职业呢?”

“大概是学生?”

“具体情况呢?”

“5个月前,该个体的母亲病逝,似乎是因为巨大的悲痛唤起了该个体的梦魇,随后5个月,梦魇成长到第三阶段。”

“所以你的意思是,”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秃头教授看了刘上校一眼,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一个深陷梦魇,并且已经成长到第三阶段的十八岁在校小青年,靠着自己的力量自己从梦魇中醒过来了?”

“正是这样!”刘上校用力地点点头,激动握住了秃头教授的双手,“所以说,我觉得他很有潜质成为‘造梦师’!”

秃头教授抽出手,转身看着身前的那堵玻璃墙。

玻璃墙后是一间纯白色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与床边的一台巨大机器。名为高泽的年轻人静静睡在床上,头上戴着一个奇怪的头盔。头盔顶部,有一根数据线伸出,连着那台巨大的机器。

“情况怎么样了?”

沉默半响,秃头教授突然问道。

“还在昏迷,不过您放心!精神状态很稳定!”

秃头教授点点头,脸上露出了饶有趣味的表情:“说起来那个【暴食】你们虽然收容了,但现在还飘在那座废墟上空吧?”

“是这样没错。因为那个梦魇体型过于庞大,要彻底清除需要大量的配对升华因素。现在【节制】已经在加紧生产了。”

“不必了。”秃头教授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坏笑,“除了用升华因素这种外力外,梦魇也可以靠造梦师本身来清除,不是吗?”

“您、您的意思是…”刘上校恍然大悟般愣了愣。

“这不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嘛…想要正式入职造梦师,就要先解决一个梦魇。”

秃头教授有些兴奋地说道,

“那个叫高泽的年轻人,他作为宿主,脑内应该还残存着与梦魇的精神链接吧?”

“可是,让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新手去对阵一个第三阶段的梦魇…”

刘上校面露难色,同时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如果连自己的梦魇都清除不了,还怎么好意思去清除别人的梦魇呢?”

秃头教授有些畏惧般地看了看上校的拳头,摇头道,

“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吧。”

说罢他转过身,对着操作室喊到:

“对1739号观测对象施加暗示!”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高泽有些恍然,

“但我是不是…其实还在梦里?”

梦里的他和死去的妈妈一起吃了好久的饭。再后来他发现妈妈不是妈妈,便醒了过来。

但记忆告诉他自己应该已经醒过来了,可理性却告诉他,他只不过是从一个梦到了另一个梦。

他身处于一个周遭黑暗的环境,周围除了黑什么也没有。

然后无由地,他面前出现了两扇门。

两扇门同时朝他打开,向他展露了门后的场景。

一扇门的后面是他原先梦里的那个木屋,满是深红痕迹的屋里,妈妈正站在灶台边,呆呆地看着他;另一扇门后则是现实世界,这里有他就读的大学,有他喜欢吃的东西,还有他许多很正常的朋友。

“这是……”高泽有些困惑地愣在原地。

一股奇怪的感觉在他的脑内涌现,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刚刚那个梦里的妈妈,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如果放着不管她,她会伤害很多人。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通过第一扇门,回到那个梦里,在防止她伤害更多人前,把那个假妈妈消灭掉;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走进另一扇门,就此醒来,从此这里的东西再也和他无关,他将会忘掉这一切。那个假妈妈最终也会被消灭,但是在牺牲了很多人的基础上。

“怎么一上来就让我做这种道德选择题啊…”

高泽看着面前的两扇门,感觉自己就是电车难题里那个莫名其妙被抓到铁轨边上拉拉杆的人。

“而且…那个梦真的挺吓人的…话说我为什么要在另一个梦里思考要不要回前一个梦里这种事情啊……”

回到那个恐怖的梦里,还是就此忘掉一切?

这个声音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回响,他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脑袋,仿佛一只抓狂的小狗。半响过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声喊到: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别在我脑子里嗡嗡了。”

他慢慢走到代表妈妈的梦的那扇门前,轻叹一声,像是在对脑子里的声音说话,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老实说,如果可以,我更想忘掉这一切,更不想被什么自己不救人就会有更多人牺牲的道德问题绑架。”

“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有人冒充妈妈而已。”

高泽从无尽的黑暗中惊醒,睁眼,然后感到无穷的饥饿。

他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五彩缤纷的旋转木马,缓缓旋转的摩天轮。耳边是孩子们的欢笑,可却看不到一个孩子。

他的右手牵着另一个人的手,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是沧桑的女人,眼神麻木而又空洞。

那是妈妈。我们在游乐园玩。高泽无由地想到。

可为什么…总感觉忘记了什么?自己是不是原本是有什么目的来着?

他想不起来,而且妈妈又拉着他的手往摩天轮走去,高泽没多想便跟着妈妈走了起来。

摩天轮在“嘎吱嘎吱”的声响中缓缓转起,高泽隔着满是裂缝的玻璃,俯瞰着底下变得越来越小的游乐园。

木马,鬼屋,摩天轮。

这个场景,给他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好像在暗示他,他现在只是在重复着某段回忆。

“妈…我们以前来过游乐园吗……?”斟酌再三,高泽还是开了口。

妈妈如木偶一般僵硬地转过身,脸上还挂着一丝有些木讷的笑容:

“妈妈不知道哦,但一定是去过的吧,这里跟你记忆中一模一样,不是吗?”

高泽有些没听懂妈妈的话,只是在脑海里回忆着关于游乐园的一切记忆。

他好像确实去过游乐园,只是这段记忆,模糊而缥缈,若有若无。

但这里的摩天轮,旋转木马,过山车,响彻整个游乐园的笑声。

又跟他的记忆中一样。

但明明有这段记忆,为什么又只能回忆起建筑的细节,关于游玩的一切记忆,他全都毫无印象?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已经全然忘记了某件事情,只能靠着当时的照片来自己补全那段回忆一样。

高泽感觉脑子“嗡”地一响,脸色变得异常的苍白。他猛然反应过来,

用来补全回忆的东西,

往往是想象。

记忆残留得越少,那份回忆里的想象便越多。

甚至,整个回忆,都是想象出来的。

在他的想象中,游乐园就一定有摩天轮,有过山车,有洋溢于空气之中的孩子的笑声。

在他心里,游乐园就该是这样。

但他不知道摩天轮到底是怎么运行的,所以这里的摩天轮转起来吱吱呀呀;他只知道游乐园里会有孩子的笑声,却从没亲眼见过游乐园里玩乐的孩子,所以这里只空有回荡的笑声,没有孩子。

因为高泽,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园。

那种既视感不是由于他的记忆,而是因为他儿时的幻想。

小时候的他从来没去过游乐园,但常常幻想自己去游乐园玩,以至于如今的他,恍惚间竟以为自己确实去过。

而这个与他幻想中的游乐园一模一样的地方,在现实中自然是不可能存在。

周围的世界在骤然间膨胀,天空与游乐园如画布般褶皱,被撕碎开来。

高泽感觉身体猛地下坠,然后整个人再猛地回过神来。

周围的环境已然发生了变化,仿佛刚刚的游乐园只是蒙在表面的一层薄纸,此时才显露它原本的面目。

这是一场梦中梦。

周遭恢复了最初的场景:破旧的木屋,小小的桌子,已经在桌子面前呆呆地看着他的妈妈。

他全都想起来了。包括这个梦境,以及他重新回来的目的。

高泽一瞬间感觉头皮发麻。他强忍着强烈的饥饿感站起身,步步后退,向后伸手去扒拉门的把手。他强行挤出一丝微笑,努力不露馅地说道:

“妈…我想先出去散个步行吗…?”

此语一出,妈妈整个人仿佛呆滞了两秒,紧接着,脖子以下的身子如木偶般一百八十度扭转了几圈。

她向外跨了一步,踩在了满地的血污上。妈妈的脸上还是挂着那抹木讷的笑容,只是那双无神的双眼渐渐涌出红色的烟。

“■■■,高泽…你■了…吗…你要…抛弃…妈■■■■”

妈妈如初学者般踉跄地走着,声音也变得嘶哑难听,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单纯的嘶吼。她抄起墙上的菜刀,四肢极其不协调地跑了起来,向高泽扑去。

“不是,好像也没人教过我要怎么消灭它啊??”

高泽绝望地哀嚎一声,猛地推开门冲了出去。

木屋外是漆黑的夜空,以及无尽的、猩红色的平原。

强烈的饥饿感让他差点昏死过去,但高泽还是强忍着眩晕,踉踉跄跄地向外跑去。他跑得不快,但所幸妈妈似乎也不怎么懂得使用她的双脚,跑起来跌跌撞撞。

很快妈妈便被高泽甩在了后面,他停下身来喘口气,可突然间,耳边传来了绝望的抽泣。

这是妈妈的抽泣。它回荡于整片无尽的荒野之上,声音忽大忽小,连绵不绝:

“高泽,妈妈的好孩子……”

“高泽,你为什么抛弃妈妈……”

“高泽,你要是觉得妈妈的饭不好吃,妈妈改,你要是觉得游乐园不好玩,妈妈改,你回到妈妈身边好不好…”

高泽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向木屋的方向,一个身形极其诡异扭曲的女子逐渐出现在了视野尽头。她双眼已经变成了空空的黑洞,脸上挂着木讷的笑容,可声音却是那样的悲凉哀泣:

“高泽,妈妈的好孩子,回到妈妈身边好不好,好不好…”

“妈妈…”

高泽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小声默念道。

那个只会做炒鸡蛋,但只要自己一哭闹,哪怕焦头烂额也会想尽办法给他做新的菜品的妈妈…

虽然,每次都做的很难吃就是了。

突然间,高泽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站起身来。他看着那个身形诡异的女人,脱口而出:

“你…不配冒充我妈妈。”

尽管相隔很远,可那个木偶一般的女人却仿佛听到了这句话一般,突然止住了脚步。她呆呆地看向高泽,然后身体开始崩裂。

无数道红光从她皮肤的裂缝中涌出,向天空窜去。它们在夜幕中不断交织,扭曲,最后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红色球体,悬浮于半空。

随着红光的不断涌出,女人的身体也不断消散,最后只剩下一张没有眼睛的脸,顺着红光直直飘上,贴在了红球的表面。

球体微微转动,将那张脸对着高泽。高泽直视着那张脸,感到一股来自全身的寒意。

那张脸,正对着他咧着嘴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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