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邪致病算不得大病,只不过很常见,几乎每人每年都得有个一两次,这才让人重视。
另外也是因为风邪难以预防,又极为多变,所谓风寒感冒、风热感冒只不过是最常见的两个罢了。
感冒若是不注意,也会引起肺炎或是病毒性心肌炎。风邪的其他种,更会引起全身脏腑的疾病,为此死人也是不奇怪的。
但还是说的,风邪并非什么大病,好治。
明初,唯二的问题是,有没有钱,以及有没有意识。
掌柜显然两者都具备,要不然也不会请了保生堂的大夫。保生堂不仅药贵,大夫的诊金也不便宜。
停了针,又检查了一番:“明天后天在扎两次,便好了。”
掌柜喜得直搓手:“那真是好。我儿这几天是受苦了。那个徐大夫,”掌柜扭捏着:“不知这诊金?”
诊金,不仅是谋生手段,更是牌面。但凡名医,诊金大多不便宜。这无关慈善道德,不过是人情规矩。
或者,你当然可以不收诊金,或者收很少诊金,但却难以见到或是限定每天只看多少人。这也无关慈善道德,不过是人之常情。
但若有人,即是名医,又诊金便宜,还每天看许多病人。那他非得开着家药铺不可,比如一笑堂的喜来乐。
要不然,他便是自绝于当地的医生圈子,除非他既不往来也不问人情更不必学习提升。但从医的,哪怕是贵为国手,若成独医也不会长久的。
徐一真此时已今非昔比,贵为太医院院使,诊金自然不能便宜。
“这是……”掌柜不明所以。这是何意啊?是两文?两吊?还是二两?总不至于是二十两吧。
“一两银子。另外在帮我件事。”
一两银子,就是一贯钱,一千枚铜钱。按一枚铜钱两个馒头算,一千枚铜钱无论是购买力还是分量上都不是小数目。
但一两银子能换一贯钱。一贯钱可换不来一两银子。
这年头可不是银子贬值的明末。
掌柜心猛地一抽,这也不便宜,更何况还要做一件事。
但想想眼前这人可是太医院院使,平常都是给皇帝看病的。现在屈尊给他这小老百姓看病,一两银子贵么?
不贵!
就是这事,别是什么难为人的事:“您说。”
“之前你给孩子吃的药,给我一副。”
掌柜大喜,一个劲儿的拍大腿:“哎呦,这有什么难的。正好还存着一副药,我这就给你拿去。”
说话间,掌柜转头小跑着离开了。
不一会儿功夫,他拎着一包药过来。药是用纸包好,外面用麻绳系住。药一拿近了,便有一股药香。
徐一真闻着这股药香,总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但他对于药材药方也只是知道个基础,要让他细细分辨差别,却又难了。
“徐大夫,”掌柜把药递过去:“这就是我孩子的药。”
徐一真拿了药,解开麻绳,再将纸包打开,露出纸包里包裹的药来,都是草药。
这是自然的。矿石之药例如硫磺云母大多寒凉,且药性极重,在孩子身上甚少用到,何况还不对症。
动物之药药性多样,但大多用在内科病或者说内发病上,而孩子之病属外邪,也用不到。
而且中药虽然多样,天上地下无所不包,甚至还有各色粪便这类奇诡之物,但要论到治病主力,非草药莫属。
若草药出了问题,中药就废了。中药废了,中医振兴的口号喊得震天响,那也是放屁。
这包草药就有问题。徐一真一时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这包草药颜色,未免有些好。
自然,外行看草药,颜色无非是那样,乌漆嘛黑没什么好看的。
一株药材,经过炒制、晒干、碾碎、切断诸多程序,最后放在药店药柜里的早跟原本看到他的面目全非,颜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不同的药草,入药部位不一样,处理之法也不一样。
徐一真对此一知半解,但他不多的儿时记忆中,却有父母炮制各种药材的画面。画面里自然有炮制好的药材的颜色样貌。
那颜色似乎,没这么鲜艳。或者不应该说鲜艳,而是纯粹。
但终归记忆久远。非得让他说这批药材有什么问题,或说哪里纯粹,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但好在,他并非一个人。
既然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索性将这发现和药材呈给皇上。太医院里这么多太医,总能知道个所以然来。
徐一真重新将药材包好系好:“这包药材我就带走了。”
掌柜点头称是。毕竟这已是诊金,徐一真怎么处理这些药材都是理所当然的。
徐一真起了针,嘱咐孩子睡一觉,又嘱咐掌柜要注意房间通风,末了提醒说:“药就不要给孩子吃了,只须扎针就好。”
掌柜郑重点头,目送徐一真离开了。
徐一真从水铺出来。问六爷:“六爷可知道皇上赐给我的宅邸位置?”
六爷点头:“自然知道。”
“那可太好了,先去宅子,把小倪安顿好,再进宫。”
六爷赶着马车不多一会:“徐大人,到了。”
到了?他以为得走好一阵子,但似乎走得并不远。出了马车四周一看,这虽然是胡同。但胡同中只有他这一家和对门一家。
远处眺望,能看到高耸的皇城墙。
离皇城这么近,这可不是谁都能住的地方,非得达官显贵不可。就凭他区区五品太医院院使之职。
“这有点逾矩了吧。”
他没发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在颤抖。这何止是逾矩,简直做大死。
区区五品官占着至少一品大员才有资格占的位置,名位不等,是最易招灾的。
六爷笑说:“大人宽心。这是皇上赐予,就算周围人再是不忿,也说不得什么。”
他是说不得什么。但要为了点面子背后捅个刀子啥的也受不了啊。
“何况大人是太医,又不参与朝政,”六爷语气轻松:“即便他们要找茬,也没什么办法。何况满朝文武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对于太医,巴结还来不及,哪会为难。”
似乎,的确,是这样。
徐一真这才放心了些,转而回头看自家大门。
金柱大门,就比王府大门低一等。还好。要真整个王府大门,他就只能进宫坚辞不授了。方形抱鼓石,门口还有拴马石,这没什么好说的,都是标配。
上前拍门,门环打在门板上滴里当啷地响。
很快,便从旁边门房跑出来俩人。
两个小厮,一人拿着笤帚疙瘩,一人拿着拖把棍子,一左一右恍如两个门神。
他俩上下打量了徐一真一眼,见他穿着朴素,不像是有钱有权的样子。身后管家不是管家,马夫不是马夫。
倒是马车惹眼得紧。金陵城中能乘马车出行的毕竟是少数。
两人一寻思,收了家伙,赔了点小心,行礼:“两位请了。主家不在。两位若是来找老爷,还请改日再来。”
徐一真看了眼六爷:“莫非这宅院本来有主?这些下人都是以前主子的?”
六爷摇头:“皇上所赐,怎会如此不堪?宅院当然是一手的宅院。徐大人也是它的第一任主人。这些下人,是跟宅院一并,皇上赏赐的。”
“这……”徐一真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有多少下人?”
“这我哪里知道。”说着他冲两个小厮,手一指徐一真:“这位,便是你们的老爷。太医院院使徐大人,想必你们是知道的。”
他眉毛一立:“还不见礼?!”
六爷毕竟锦衣卫出身,虽然平常看起来人畜无害,眉毛一立杀气就扑面而来。
俩小厮哪见过这样阵仗,浑身一颤,拖把笤帚一丢,噗通跪倒,磕头:“小的拜见老爷。”
徐一真连忙虚浮:“快起来快起来。在我这儿不兴跪地磕头的。”
他们都不是新手,做人奴才多年,自然见过各色老爷。其中也不乏一些恶趣味,专好挖坑,看着下人跳下去,而后找借口惩罚下人为乐。
两个小厮不知徐一真这话是真是假,但自认为是假的,并不起来,只连道不敢。
徐一真见叫不起他们,便也不在多做什么:“今我回府,你们一人带我转转,熟悉一下府里事物。一人去叫其他奴婢下人来见我。”
“是!”
两人对视一眼,便有了决议。右边这个转头回到府里,去叫其他人去了。
左边这个则朝徐一真一礼,领着徐一真入了府中。
临进门前,徐一真转头交代六爷:“还请六爷先留在马车上,照看下我兄弟。”
六爷一笑:“好说。”
推门而入,迎面是影壁,上面镂空雕刻着月影夕照的图案。
绕过影壁,是第一进院子。左厢房两间,右厢房两间,正北是正北的位置分了左中右三间房。正中间房稍大,左右各是间耳房。
耳房的外侧,是一扇月亮门。穿过月亮门,是第二进院子
院子里有口水井,左手边是马厩,右手边是厨房,正北是两间房,一大一小,彼此相同。
院子的西南角开了一扇小门可以通向外面,是下人采买,过泔水粪车之类。
北房左手边是一扇垂花门。
穿过垂花门,是第三进院子。依旧是左右各两间厢房,北屋三间房,一大两小的布局。
徐一真只走马观花看着,啧啧称奇。
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好的房子是我的了。这要在后世,就相当于北京城二环以里,不得上亿啊?
再回到第一进前院,以站了一排人,统共六个,三男三女,差不多一院子两个。
对于其他人宅邸,从老爷,到妻妾,再到儿女,区区六个下人根本不够。徐一真却觉得忒多了,毕竟偌大的宅院,只住他一人。
最多再加上小倪。
“你们仨,”徐一真指着三个男的:“去马车,把车上病人抬到厢房安置,切记手脚要轻。”
三人应是,便离开了。
又吩咐仨女的:“散了吧,”
三人应是,也一一散去了。
猛然间,翻身农奴把歌唱,封建社会地主的腐败生活,说来就来了。徐一真不知如何反应。他甚至不知该怎么吩咐下人。
这六人,为奴为婢,但看样子也不过十几岁罢了。你让他看着十几岁的小孩写作业可以,让他吩咐十几岁的孩子干活,总有种罪恶感。
但要说不欢喜,那是假的。
但欢喜过后,但更多的是害怕。
一个乞丐,即便救了皇孙、皇后,赏赐官职、三进院子、丫鬟下人、马车、田产、金银,是不是有点过了。
一个乞丐,若是赏赐几十两纹银,那已经能谢主隆恩了。若是百十两,那简直皇恩浩荡了。若是几百两,行三跪九叩之礼都是应该的。
至于官职,田产,则无可无不可。
这并非徐一真妄自菲薄,而是人之常情。
正如一个将要饿死的人,需要的不过是一碗吃食。至于这吃食是一碗掺了米的石子,还是鲍鱼海参,对将要饿死的人来说,并没有区别。
乞丐,缺的是什么。现代乞丐缺的是德。而明初的乞丐,不仅缺德,还缺钱。
他们反而不缺吃食。且不说出了金陵城随便去河边挖个泥鳅摸个鱼就能管一天饱,单说城里达官显贵这么多,只须不要面皮也饿不死人。
对缺钱的乞丐,赏钱,性价比才最高,何至于赏赐宅院、田产甚至官职呢?
因为所谓针医世家?
别闹了,都近十年前的事了,除了偶尔拿出来给自己披一张不算绚烂的皮,让自己不算太难看,谁都不会当真。
皇上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洞彻人心世事,就更不会当真。
那他赏赐这么多,图什么?
朱元璋可不是慷慨的皇帝。他送你一分利,意味着你要给他出十分工。
徐一真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挂在吊炉里的烤猪,滋滋冒油一脸惊恐的看着磨刀霍霍的食客,不知道他的刀会下在哪里。
小倪被抬进厢房。下人行礼后便退下来,只六爷还站在床头。
小倪脸色暗沉,好在呼吸还好,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号脉发现,肾、脾、心都有亏虚,倒已不会危及生命,之后缓缓调理也就是了。
徐一真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再下针。
针、灸之法,以及从其中延伸出来的刮痧、指针、推拿、拔罐等等治疗手段,核心逻辑是依靠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勾连五脏六腑,损有余而补不足。
比如五脏,若心有病,心只有三分力,而肾有七分。下针相应穴道之后,肾脏去二分,心便加二分,两者都是五分,症状便减轻了。
但要想治愈,则需要时间。一面通过针灸,使心肾平衡减轻症状,一面通过呼吸吃饭等从外界摄取,使心肾都恢复如初。
这就是为何针灸之法需要数个疗程治疗,还有各类禁忌的原因。当然这只是个意思,实际还要复杂得多。
很显然,针灸不适合消耗之症,以及在身体大损之后,比如癌症,比如中毒。
许多年前一个艺人,癌症晚期居然针灸。针灸的是个草菅人命的庸医。打从下针那刻起,她的命就算交代了。
小倪便是这种情况。
之前中毒时间还短,下针还可以。此时中毒有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又已经下针,再继续下针就怕有危险了。
他在昏睡。
此时昏睡不是坏事。昏睡的过程也是身体自我修复的过程,只要之后确保脉象平稳,不再有其他症状,等他身体恢复差不多了,自然会醒。
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这也是无奈之举。实际上中医对于中毒并没有什么好解决办法。或者不如换个说法,中医根本没有毒的概念。
所谓“是药三分毒”,连永州之野的异蛇,触草木尽死,这么毒,也能去死肌杀三虫,更遑论其他了。
相传鹤顶红最初被配置出来,是为了治疗中风半身不遂的。你这找谁说理去。
相对方剂解毒会容易一些,用与毒药药性相反的药,药量同样能够毒死人,或许能够解毒,但也有可能,毒上加毒直接升仙。
如果方剂还有点反抗能力,针灸就直接无用了,甚至很多时候适得其反。
徐一真之前的作为,现在想想尽是运气。大概小倪中的不是如同鹤顶红一样的剧毒,只是因为小倪本身体质弱,之前才濒死。
但再想靠运气下针,怕不是分分钟把小倪给整死。
“走吧。”徐一真招呼六爷。
临行前又吩咐下人们:“你们好好照看他,不可有一丝怠慢。若是他有什么新的症状”,徐一真想到这儿,脑海中闪过一个地方:“就去请保生堂的大夫来。”
六人齐齐行礼,应是。
一路来到宫门前,便见王公公正等在这儿。
“王公公,”徐一真抱拳行礼,礼数周到:“皇上等急了吧?我这就跟你面圣。”
“哎呦我的徐大夫哎,还面什么圣啊。”王公公拉起他手,亲切的拍拍他手背:“您不必去面圣,直接去给皇孙、皇后诊病。”
他当先走在前面:“想必皇上此时也到了,咱快些走吧。”
这正和他意。既然是药材问题,而且连宫外都有问题,那给皇孙皇后熬的药很难指望没有问题,只不知问题有多严重。
这反而是最让人紧张的。
若知道个大概,虽紧张,但也只是紧张。偏像现在这样,知道有问题,却不知道有哪些问题,问题大不大,最让人煎熬。
两人脚步都不由得加快了。
不一会儿来到坤宁宫,此时坤宁宫中已经挤满了人。不仅有照顾皇后起居的宫女,皇上、太子也在。
徐一真连忙跪地叩首:“草民参见皇上、太子殿下。”
等徐一真行完礼,皇上一指床头:“快给皇后瞧病吧。”
徐一真顺手指着方向看去,心就一沉,皇后正睡觉。
睡觉没关系,但此时已是戌时,睡觉就有另一番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