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定了好一会神,感觉好些了,示意自己无事,便又问徐一真:“你此话当真?”
徐一真点头:“是。皇太孙病势沉重,如同巨石从山上滚落,此时任何作为都无济于事。”
话说到这儿,皇上又有些晕。
“仅有的一线生机,就是等巨石滚落下来停住,在皇太孙身死的刹那,体内生机还未消散时候出手,或许还能有救。”
皇上一时间心头阴霾淡去几分,涌起几分希望:“你是说,咱孙儿还有救?”
徐一真不敢打包票:“草民只能说,有一线生机。”
“好!”皇上心头大震:“朕征战天下数载,有多少次险死还生,哪一次不是只有一线生机。”
皇上表情亢奋,眼神却失了焦距,追忆起过往:“上天待朕不薄,一线生机便让朕覆灭大元,建立大明。那它必然能让朕孙儿康复。”
他在说服自己:“定然能!”
徐一真心中叹息。
有时候,希望越大,当失望来临的时候便越显得难以忍受。更别说,此时这点希望如同星火,而星火周围,弥漫着名为绝望的黑暗。
按照原本,皇太孙就要死在这上面了,年仅八岁。
现在他横插一杠子,真的能扭转历史么?说到底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皇上从追忆中回过神来,重新威严起来:“徐一真接旨。”
徐一真连忙跪得更瓷实,整个人拱成了z形:“草民接旨。”
“朕予你便宜行事之权,皇宫上下所有人,包括朕都听你调遣,钦此!”
“谢皇上。”嘴里谢恩,他心里明白,此时皇恩有多隆重,若是皇孙当真死了,后果便有多严重。
怕不是要去菜市口走一遭了。
“陛下,”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徐一真索性吩咐起来:“治病时机稍纵即逝,草民须呆在皇孙身边时时看护。请赐草民一软凳,好坐着。”
“准!”
“太子与皇后,还请陛下恩准,在太孙身边陪护。”
皇上听了皱眉:“这是为何?”
太子不在,是要替他处理朝政。
皇后不在,是因为皇后本来身体便不好,触景生情之下难免会有别的意外,索性便不让他过来了。
徐一真这提议,可说是跟皇上初衷相悖了。
“凡治病救人,药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病人的心念。心念求活则事半功倍。心念求死,救人则千难万难。”
“陛下疼爱皇孙不假,但日理万机,与皇孙相处本就不多,何况陛下行走坐卧间自有威严。皇孙年纪尚小,心里难免有压力。”
“平常倒也罢了,此时这点小因素便可能决定皇孙生死。”
“与其只有陛下陪伴,倒不如让太子,皇后、乃至皇孙生母一起照看。一来,陛下也有人说说话,减轻下压力。二来,也能激发皇孙心中生念。”
这番话下来,皇上心头敞亮了许多:“准!”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观点新奇。皇上回忆这几十年的战场经历,竟发现有几分道理。
有些士兵受了重伤,原以为就要过去了,却凭着心里的求生意念,生生挺下来了。
自然,这种事不多,但并非没有。每一个都堪称奇迹。
皇上现在需要的就是奇迹。这可比那帮太医们的车轱辘话好听多了。
他吩咐王公公:“立刻让太子皇后来这儿,快去!”
王公公不敢怠慢,急匆匆的走了。
王公公一走,房间里会活动能说话的,就只有徐一真、皇帝两人。
皇帝激动的脸色重新恢复平静,面沉似水,威严压人:“这第一件事。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徐一真拿出那张药方:“这药方有效。”
“什么有效?”皇帝一时间没明白。
“四天前皇孙刚发病之时,病势还轻。此药方选药精准,配伍得当,中正平和,虽不能迅速治愈,但也绝不应该恶化到这种程度,更别说只在四天这短短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皇帝何止面沉似水,整个脸都黑了,那是浓郁的杀气。
“草民不敢妄下断言,但若是能找到这四天里皇孙所喝的药的药渣,应能推断一二。”
皇帝没说话。
徐一真话说完了,也不说话。
只有两人呼吸声,在小小的房间中回荡。
整个房间,好像覆盖了一层无形的威压,让人心头沉重,让人抬不起头来。
过了好些时候,皇帝才说话:“一切,等明天再说。”
徐一真明白了,一切就看他能不能让皇孙度过生死劫。
度过了,说明徐一真医术高明,那他这一番言论定然是有理有据。
度不过,说明你徐一真知道自己必死,不过是为了拉多些人垫背而已,皇帝英明神武,岂能被你哄骗。
何况皇孙都死了,本来就要有人陪葬!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刚入耳,门就被推开了。进门的男人身穿常服,眉宇间说不尽的疲惫色。
“爹!雄英怎么了!”
“我在这能有什么事?”皇帝故作轻松:“就是看你一直忙于政务,也没时间看我孙儿。索性你就专心照顾我孙儿一天。”
朱标神情这才放松,谢过父皇,来到床前,看到八岁孩子脸色憔悴,不由得一阵阵心疼。
他记得小时候发了高烧,吃什么吐什么,那时候就难受得不得了了。
孩子的病,比他那时候还重,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此时小太监搬来软塌,放到床头,就在孩子枕边。
徐一真落座,将孩子手腕从被子里拿出来,手轻轻的放在脉门上。
通过脉象,能知道孩子病势进展,也能抓住关键时机。
跟皇帝说的,那只是一个说法比喻,实际操作起来要困难得多。
先是,病势要尽。要是还有余威,病情难以遏制,就不用想后续了。
然后,时机要准。不能太早,否则遏制不住病势,就成了无用功。不能太晚,太晚就真死了个屁的了。
这个时机,非得说的话,便是人回光返照之时。
回光返照,本就是体内最后一点阳气做的最后一搏。徐一真要做的,就是遏制病情,同时扶持住这一点阳气,使孩子不死。
先不死再说,至于治疗,且得麻烦着呢。
但说得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
一来是手段。医道自黄帝时代发展至今,已有五千年。五千年来丢了许多传承,也创立了许多传承。
但说起还阳之术,鲜少听闻。
二来是时机。时机就在回光返照之时。
但要真等病人把回光返照表现出来,那已是脱阳之症,已经晚了。非得在此之前,还不能太靠前,最好能紧贴着。
这就难了。
更别说,有很多时候,病人并没有所谓的回光返照。
一八岁孩子,将死之时还有什么表现,就更难说了。什么表现都不奇怪。
但他不能让它表现出来,得抓住时机,也是抓住自己的命。
为今之计,只有摸着孩子脉门,随时注意。
徐一真一坐下,朱标这才注意到他,见他一身布衣,显然不是衙门中人,一想到之前他爹让贴的皇榜,便猜到徐一真来历。
“你就是爹在宫外找到郎中?我孩儿怎么样?”
“殿下,令郎吉人自有天相。”现在这时候,他也没法多说什么。
又过不一会儿,皇后也过来了:“重八,是不是雄英有什么不好?”
皇帝又把给朱标的说辞改换了一点说于皇后听。
但皇后与皇帝是患难夫妻,一同起自微末,最熟悉不过。
皇后隐隐垂泪:“定然是我孙儿将死,你让我母子见他最后一面。”
皇后一哭,皇帝一下子就慌了,连忙上前给他擦泪:“秀英哎,秀英,你这是想哪去了?咱已经请了最好的郎中,一定能给咱孙子治好的。”
皇上一边擦泪,皇后一边哭,哭着哭着,脸色就越来越不好了,隐约比刚才红了一些,哭腔也不如之前。
毫无征兆地,皇后捂着胸口痛苦得倒在地上,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这下皇帝是真的慌了,害怕了:“妹砸,秀英妹砸,你别吓我!太医!太医!”
一边说着,他一边俯下身子要抱起皇后。
徐一真正给皇孙号脉,眼瞅着皇后倒下,他几步来到跟前,也不管什么礼节,猛地喊了一声:“别动!”
皇帝吓了一跳,好在动作停住了。
徐一真不敢耽搁:“布!”
一句话出口,才想起来一共就这么几个人。皇帝指望不上。王公公更是在皇后倒地的时候就吓愣住了。
徐一真暗骂了一声,从衣角撕下一布条,也不管脏臭,更不管皇后地位,直接一手捏着她腮帮子,一手粗暴的把布条塞她嘴里。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皇后脸色已由先前的潮红变得铁青,病势发展极快。
徐一真拿出针包,从中抽出一根两寸长针。
手持长针,针尖放在人中上,针尖斜向上向里朝着大脑。
徐一真深吸一口气,而后猛地一刺。
一刺,皇后鼻中“嗯哼”一声。这不是呻吟,倒更像是被蒙住的惨叫。
皇后眼皮动了动,似乎想努力睁开,但终于没睁开。
徐一真眉头一皱。皇后病势凶险,病情远比想象中严重。
凡是昏厥的,不究是什么原因,人中都是唤醒之法。
民间就有昏迷之后掐人中的说法,而针刺人中,效用比手掐更是强了百倍,无往不利。
但对皇后,竟然无效?
皇后的病情,放在后世再清楚不过。悲伤过度形成的晕厥,可能心脏原本就有问题,悲伤之下引起了心脏病。
只不知道是心脏骤停,还是心肌梗塞。
那抢救也是显而易见的,无非是心脏按压、人工呼吸之类的。
很简单,徐一真就会做。但他能做么?
不能。
且不说心脏按压会损伤胸骨,没有西医那堆杂七杂八的器械根本没法监控,就说给皇帝老婆做心脏按压本身,怕是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
好在他也不是束手无策,只是动作要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