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抛却皇家的外衣,终究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
七八岁的孩子,身体虚弱的几乎死掉,清醒过来,看到围在床边关心自己的家人们,他会怎么做。
朱雄英哭了,哭得无声,只是眼角划下了清泪。
他想叫爷爷,叫爹,叫娘,跟他们说他感觉很不好,浑身跟抽走了骨头一样使不上力气,又疼得像被人踩过似的。
他想说每次呼吸都得费很大力气,像是背着好几斤石头。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嗫嚅了几下。
朱元璋离得最近,发觉了,回头问:“徐太医,我孙儿怎么说不出话。”
“皇孙大病未愈,不宜说话发声。”徐一真解释:“况且皇孙体内阳气不足,暂时也发不出声,须得今后再做温养。”
人说话发声,呼吸振动声带。这是生物学的说法。中医自有一套解释,只是解释这套解释是个费劲的活,言简意赅的说:发声说话,源自人体内的阳气。
就是鬼片神话片里,被恶鬼妖怪吸食的那个阳气。阳气在,人就活着。阳气不在,人就死了。
久病之人,阳气衰微,说话就有气无力。或者,不一定久病,说话有气无力,就基本可以断定这人阳气不足。至于为何不足,以及哪里不足,那是之后的辩证。
久病之人都说话有气无力了。像皇孙这样数次死里逃生的人,体内阳气不足当然更难以说话。他想说都说不成。
那些电视剧里,临死了还抓着你的手恨不得唠三分钟的,真就只是戏。除非是像出了车祸似的骤然死亡,却又不能立刻死掉,还能保持清醒,说不定会交代一下后事。
徐一真还不想让皇孙交代后事,虽说拆散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八成会收获皇上的黑脸,但皇孙要出了意外,收获的就不止黑脸了。
“皇上,皇孙只是清醒,还远未痊愈,身体虚弱,不易多动情绪,须得静养才是。”
皇上闻言收拾情绪,离开床头:“我孙儿何时能痊愈?”
徐一真默默算了算:“顺利的话,半个月左右便能下地。”半个月能下地而已,真正痊愈那还有的算。
针灸与经方不同。
经方是以药材之偏纠正人体之偏。针灸则是以人自身经脉气感调理。
如果把病看做弯腰驼背,药方就是用外力使劲把身躯掰直,而针灸便是做运动、瑜伽,自己慢慢纠正。
若论治症,针灸很快,一针下去,症状立刻减轻,甚至消失。但若论治病,经方更快。皇孙若是喝药,半个月应能痊愈大半。
但,他不会。
徐一真开一些滋补调养类的药还好,可要治病就差得远。更别说如今药材问题没解决,再让皇孙喝药,无论谁都不放心。
好在半个月后能下地,倒也不坏,只是明明有更快的选择却不能选,皇上很不开心。
皇上看了眼徐一真:“皇孙若能痊愈,徐太医居功至伟。既然咱孙儿已没有大碍了,是不是该去给皇后下针了?”
这一番折腾,戌时已过多半。徐一真见皇上表情,更不敢再呆在这儿,连忙告辞,小跑着返回坤宁宫。
太子东宫,顾名思义在皇宫东边。而坤宁宫,在皇宫西边。中间隔着一间巨大的太和殿。太和殿显然不能走直线,你还得绕过太和殿。
这一通下来,得有个两千米。徐一真看着漫天星星,眼冒金星,再一次腹诽起明初为什么没有自行车。
来到坤宁宫外,整理凌乱衣衫,擦了汗,徐一真迈步进入。
一进入就见皇后斜靠在床头,一脸关切问徐一真:“我孙儿如何了?刚我听宫女们说,情况似乎不好?”
徐一真笑说:“皇后放心。如今皇孙病情已大好,人已经清醒,皇上、太子跟太子妃都在那照看着。”
皇后闻听吐出一口长气,手一拍被子:“那可真是太好了。”
见皇后仍坐着不动弹,徐一真提醒:“皇后,时辰不早了,该给您下针了。”
皇后一听如梦方醒,忙让宫女搀扶着她躺下。等躺瓷实了,她才拉家常似的问:“我听皇上说,你本来是打算给我撩开衣服,在我肚子上下针的?”
“是,肚子上有一穴道,下针的话效果更好。”徐一真保持表情沉稳,语气平静。
“为何别的大夫下针从没有让人撩开衣服,而你却偏要如此?”皇后语气平静,带着探寻。徐一真却恍惚听到了了质问的意思。
徐一真连忙拿出针包,这是那个样式新的,并非古旧的,打开针包,从中抽出一根一寸五的针。
“只因我用的针,与别的不同,更细,更软,针尖更小。这样,下针时候病人感受会更好,疼痛会更轻。只是这样一来,却难以穿透衣服。
他双手捧着针,递上前:“请皇后过目。”
皇后看那针,果然软且细,拿在手里还颤颤巍巍的。而那针竟似乎还是金属。她穷尽脑海中的知识,竟不知这金属是什么。
她不由赞叹:“徐先生真是神乎其技。”
徐一真收了手中针:“皇后谬赞了。臣也只是在针灸之术上能拿得出手罢了。”
“臣?”皇后察觉了他自称的转变。
徐一真解释:“皇上已赏赐臣太医院院使一职。”
皇后猛地一阵咳嗽,慌得周围宫女拍背的拍背,抚胸的抚胸。
徐一真也连忙号脉,脉象并没有什么变化,想来大概是呛到口水之类的。
皇后气不打一处来。之前还商量着,要给徐先生一些赏赐,当时还担心皇上赏赐他太医院的职务,还特地说了,这是把徐大夫放火上烤,不是一个对待恩人的态度。
结果,好嘛,转头就赏赐了太医院的官职,还是院使一职,太医院的最高长官。这何止是把他放在火上烤,还在上面好心的撒了盐巴,生怕不香。
皇后气愤之余,也不由地有些心寒。
自从重八成为皇上一来,说话行事越发的强硬暴烈,不听人言。若她在,平时还能劝说一二。若她不在了,皇上就会变成一条恶龙,吞噬所有了。
而她自己,还能陪着重八多少日子呢?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自怨自艾起来。
“皇后?皇后?”徐一真见她陷入沉思,连忙叫醒。
皇后惊醒一般,眼神重新有了焦距,见徐一真一脸担心的看着他,不由一笑问:“徐先生医术高明,但与人情世故宗法礼教,似乎并不在意?”
人情世故宗法礼教,他的确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皇后现在的状态。
她似乎在忧虑在担心又在悲伤着什么。徐一真并不好奇他在担心什么。他只担心“担心”本身。
皇后心脏有病。而心主神志,心脏有病,就容易心思烦乱。也可以反过来说,心思烦乱,预示着心脏有病。
但这里面还有一层关系就是,心思烦乱更会反过来加重心脏之病。
皇后之前的忧虑担心,而后被惊醒一般的反应,说明他不仅心思烦乱,还有点六神无主了。这都不是什么好现象。
莫非药效还在发挥作用?
“皇后,时辰不早了,我们不如先下针。若是过了戌时便不好了。”
过了戌时有什么不好的?并没有。不过是因为,戌时气血流经心包经,此时下针治病更有效果。过了戌时,效果差一些而已。
现在,徐一真也不在意时间。他只想快点下针,免得夜长梦多。
无论皇后病情是否恶化,只要下针都能控制住。
偏偏,皇后似乎谈兴大增:“徐先生可知,我小时候也曾见过一位医者圣手。名字我却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有个外号,名为刘小手。”
我管你刘小手刘大手还是刘一手,我只想扎针!扎针!扎针!
这要不是皇后,他非得一把把她打趴下,直接下针不可。
皇后却仿佛没看到徐一真的焦躁,气定神闲,慢条斯理,侃侃而谈:
“刘小手据说专为女人看病,给人接生。若是有产妇胎位不正、难产,他总能找到办法,母子平安。
他声名远播,除了艺术精湛,还因为。”
皇后深深看了眼徐一真:“他是男的。也如先生一样,对于人情世故宗法礼教不以为然。”
“后来有一天,他被压倒菜市口砍头了。你可知为何?”
为何?我管他为何,都死了几十年了。
徐一真耐着性子捧场:“莫非是医错了人?医死了人?”
医错人,医死人,这种事,并不会因古代、现代、中医、西医而有所改变。
医学不过是治病救人,治好了声名远播,治不好自认倒霉,但要治死了古今的病人家属并没有不同,都想把医生围殴致死。
只是病人家属没有不同,但医生却大不一样。
如今的医生,不过是圈养在名为医院的人类4s店的修理机器。表面光鲜背后,是比996还要乘以2的工作时间,和足以媲美拆弹专家、让普通人当场暴毙的工作压力。
但古时的医生,虽然只是中九流中微不足道的一员,但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异于上等人。
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句话表达差不多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一个意思,也能看出来,古时的医生也是一等一的读书人。而读书人无疑是上等人。
当然,这说的都是“良医”,那种用雌雄蟋蟀一对触须做药引一类的,不在此列。
因为医死人而被杀的大夫,不说没有,也是极少的,更何况还是在菜市口明正典型。
“不是,”皇后幽幽的说:“因为刘小手不该给县太爷老婆接生。”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么?
“县太爷老婆是个胖子,难产。刘小手手小就伸进去掏,把孩子给掏出来了,最终母子平安。
但县太爷却嫌他碰了自己女人,就随便找了个加入红巾军造反的由头,将刘小手杀了。”
徐一真浑身一震,明白了皇后说这些的意思,感激之余,一脑门冷汗。
皇后却只清淡淡说了句:“下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