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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朝中措

那守将听了这话一脸不可置信, 看着?城外漫山遍野的漠北大军,直直发愣,头一回?见到有人?拿出攻城的势头, 兵临城下说自己是来归降的。

这昭文公主也不知是个什么路数,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姬婴站在凤辇前方车板上, 见城墙上没什么反应,回?身命人从凤辇上拿出一个锦匣来, 走到城下说道:“燕北五州府衙官印全部在此,归降书也在其中?, 请景州太守妘大人?过目。”

这景州太守是姚灼此前特为姬婴联系好的,此人?名唤妘策,曾在七年前高中?探花,入了翰林院, 一度官路亨通,不料三年前受党争牵连,被贬为青州司马,后?因政绩斐然?,本有机会借功再回?洛阳,但妘策却在谢赏奏疏中自请为国戍边,去年来到了边地?景州担任太守。

那守将见到锦匣, 吩咐身边一名副将带两个士兵, 用绳索从?城上垂下一只竹篮,城下人?将锦匣放入其中?, 缓缓收了上去。

那守将心中?狐疑, 恐其中?有诈, 只令两个副将站在三步开外打开锦匣,他自己则站在一边远远看着?。

不?一时, 锦匣打开,里面果然?有五颗jsg大印和一封信,其中?一个副将里外检查过,见匣中?并无玄机,于是捧着?匣子走到那守将面前。

他将那几颗大印一一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的确是柔然?制式的五州官印,用料考究,不?会有假,随后?他又拿起那封信来,见其中?写明了此次归降的城池牧场:幽州、涿州、蔚州、应州、朔州并漠北赛音山脚下一整片牧场,占地?与燕北五州几乎相等。

信中?阐明归降一事,并请相邻景州接收降表,并派人?速速联络朝廷,信的末尾处附上了各州长官的签字大印,最右方则盖着?一个巨大的“昭文公主宝印”。

那守将细细看完,眉眼稍稍舒展了些,随即回?身吩咐人?:“去请妘太守前来!”

姬婴在城下,并不?知城中?具体是怎样交谈的,她也不?着?急,靠在凤辇外的围栏上悠悠享受着?和煦春风。

约莫过了有一刻钟左右,忽然?听到景州城门“轰隆”作响,很快大门洞开,从?里面先走出两列衙役装扮的人?,在城门两侧对向站立,接着?又有一队人?拎着?木桶,边走边洒水,将城门开启的灰尘压了下去。

待城门在方才开启的尘土中?恢复了透彻,姬婴瞧见城门里快步走出来一个人?,身后?又跟着?一众守城将士。

姬婴从?围栏边走到正前方,定睛细看,打头的是个中?年女子,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头戴乌纱幍冠,身着?青碧官袍,脚下是牛皮皂靴,迈着?四方步昂首走来,容貌端方,秀雅中?带着?刚强,两点黑漆锐目,一身文人?风骨,好个翩翩探花娘。

她连步快走上前,朝姬婴行了个官礼:“臣策参见昭文公主。”

姬婴也早走下车来,往前扶起她笑道:“早闻妘太守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妘策直起身来,对于姬婴的夸赞也不?假谦,神色晏然?地?说道:“公主一去漠北九载,能在政乱之中?,带得失地?还朝,实在令某佩服!既然?降表中?提到各州长官都已派了人?到幽州,那下官便随公主走一趟,前去幽州受降。”

“妘太守还是不?必亲自去吧……”一旁的守城将领听妘策说要去幽州,登时有些急了,忍不?住插了一嘴,“还是派个书吏替太守前去更?稳妥些。”

妘策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若只一州,自然?不?必本官亲去,但如今是燕北五州齐齐归附,关系重?大,岂能不?亲去。”

那守将仍有些迟疑:“那移送姚将军的事……”他今日原本还有个重?要任务,便是确保押送姚灼的队伍按时出城,但他看了看周边站满的漠北骑兵,咽了口吐沫,看这架势,那些兵马似乎并不?准备撤走。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朝中?定准了要这日移送的,已因围城误了时辰,太守若去,看是不?是请昭文公主把人?马撤一撤,好留出条路来……”

妘策瞥了他一眼:“既已误了时辰,那就?等本官回?来再说。”

那守将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姬婴抬手打断,她朝妘策打了个手势,指向凤辇后?面一辆宽阔厢车:“请妘太守登车。”

说完她又转头对那守将严肃说道:“此事关系到燕北失地?归朝,纵有天大的公事,也请将军先放一放,这几日燕北各州全部戒严,待朝中?答复受降再说。”

随后?也不?等那守将再说什么,便转身登上了凤辇,后?边妘策也已走到了厢车旁,毫不?犹豫,撩衣拔步,轻快地?登上了车。

那守将见状张了张口,但见那几辆车驾皆已缓缓启行,马儿抬蹄扬起的细尘糊了他一脸,他又赶忙把嘴闭上了,抹了把脸,回?身朝一旁副将愤愤说道:“回?城!”

“那这城外……”那副将见昭文公主只带走了一支随行人?马,其余的骑兵仍在景州城外围着?,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既是降兵,他想着?是不?是可以将指挥权收到景州城防军来,但见对方几位将领皆神情冷峻,完全没有要交兵权的意思。

“不?必理会!”那守将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径直往城内走去,那副将自然?也不?敢多言,只匆匆看了一眼城外那些兵马,随即回?头小跑着?跟上了守将的步伐,他走在后?面忍不?住挠了挠头,这场面,究竟谁向谁投降啊?

仲春时节,嫩芽吐翠,燕北旷野的树木也都开始抽条,昭文公主的凤辇队伍,在一条生机盎然?的阔路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幽州本就?与景州相连,主城池之间驾车,有一个时辰便到了,跟随在姬婴车驾后?方的护卫兵马,在幽州城外停了下来,等她们进?城后?,由?将领带回?了城外大营,其余车辆则都开回?了姬婴在幽州城的园中?。

下车后?,姬婴领着?妘策来到了她在园中?的书房内,只令执事人?在外廊下听召唤,又将书房门窗都关了起来,随后?她转身看着?妘策问道:“明心将军可还好么?”

明心是姚灼的表字,素日跟着?姚灼的副将们,也都这样叫她,妘策见姬婴这样问,知道必然?是姚衡已送了信来,遂点头说道:“在景州牢中?,不?会叫她吃苦,但若真转送到洛阳,就?难说了,好在公主今日及时赶到。”

姬婴听完低头思忖片刻,一面请她在旁边椅上坐了,又倒了杯茶给她,妘策微微欠身接了茶,听姬婴说道:“我知道妘太守与明心将军,自幼便是同窗,想来妘太守去年自请戍边,也是受明心将军相邀才来的,她定是担心燕东受朝中?摆布,会影响我还朝,不?知妘太守对眼下局势怎样看?”

妘策低头喝了一口茶,去年她上奏自请远调景州,的确是受姚灼之邀,当年她二人?同在一处念书,友于甚笃,她又因从?前党争一事对洛阳朝堂有些灰心,正想在地?方做些实事,于是便痛快应允,来景州做了太守,不?想她来到这里后?发现,虽是山高皇帝远,但燕东的水却一点也不?比洛阳浅。

妘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蓟景二州归附后?,府衙班子已换过许多批,包括明心,若不?是她手握重?兵,旁人?替不?得,也险些数次被换,这皆因朝中?两派对于是从?景州向西收回?其余五州,还是从?西边朔州攻占,时常争论不?下,朝中?对燕东的各项举措也是朝令夕改,说到底,还是有许多人?盯着?这件收复失地?的大功罢了。”

她话音刚落,忽有个执事人?在屋外廊下摇铃,这是有要紧事要报与姬婴知道。

于是姬婴走到案边,拉了一下壁上的挂绳,屋外闻信,不?多时便有人?来到了书房门口。

妘策见状忙站起身来,姬婴却摆摆手让她坐下,随后?让屋外执事人?进?来,问道:“是景州来报么?”

那执事人?低着?头回?道:“是,公主与妘太守离城后?不?到半个时辰,从?城内飞出一只信鹰,往西南方向去了,围城大将遵照公主先前的吩咐,没有拦截。”

姬婴点点头:“知道了,你去罢。”

等那人?退出屋子,将门带起,书房内又恢复了一片肃静,姬婴走到妘策身边椅上坐了,两个人?相视片刻,皆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知道景州守将放出的这鹰,是给前来攻占燕北五州的嬴禄送信去的。

姬婴算了算日子:“他从?河南道大营北上,到燕北总要十数日,若半路收到了景州的消息,一定不?甘心功劳落空,必会分兵往西去,只要他分了兵,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既然?他自家送上门来,正好拿他给明心将军脱罪。”

随后?她两个又在书房中?密谈半晌,直到夜幕降临,姬婴才请她出来到偏厅共用晚膳。

第二日,妘策以景州太守的身份,面见了幽州城总长,以及其余四州总长派来的归降使者,众人?在姬婴的园中?正堂上,将各州民生状况及赋税移交等事,向妘策简单作了说明。

这日姬婴一直坐在上首,静静看着?众人?谈论各项细则,一旁的书吏也在奋笔疾书地?记录着?,花了整整三日,将燕北五州归降后?的安抚及交接事项都捋清楚了。

妘策拿着?书吏记录的册子,在姬婴的书房内誊抄写了一份厚厚的奏疏,写完又细细检阅了一遍,又给姬婴看过了,才将随身带着?的大印盖在末尾处,由?姬婴以景州太守的名义,派一骑加急信使,向洛阳飞奔而去。

待此事办完,姬婴在花jsg园中?摆了个精致席面,单请妘策一人?,因她后?日就?要回?景州去了,这也算是提前为她践行。

席开时天尚未全黑,她两个坐在园中?花厅内,落日的余晖将天边云层镀上了一层金黄,连带着?花厅四周的纱帐也透着?残阳余光,显得春日暮色分外有诗意。

席间待菜已上全,姬婴叫众人?都远远退了下去,只由?她二人?自在斟酒,又谈起洛阳朝堂现状,听妘策讲起朝中?诸事,姬婴默默将如今朝中?派系都记在了心中?。

“燕北失地?是皇上最大的一块心病,这几年因这事,不?知闹出多少笑话来。”妘策见姬婴酒杯已空,抬手把盏为她满上,“幸而公主有筹谋,只要摆平嬴禄,来日还朝,带着?这样赫赫之功,必然?青云直上。”

姬婴吃了两杯酒,脸颊已有些微微泛红,听妘策这样说,她举杯笑道:“那请妘太守帮我合计合计,这样大功,可值一个藩王位么?”

第52章 云雾敛

妘策听她这话, 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又欣慰一笑:“难怪先时明心那样对?我夸赞公?主,我还只是不信, 如今真是耳闻不如目见!”她顿了顿,低头思忖片刻, “若依我看,这样功勋也只好是个敲门砖, 最?要?紧的还是得看宫里那一位是怎样想的。”

姬婴默默听着,待妘策说完她认真点了点头, 又笑叹道:“按说一个藩王位,若放在从前,也不至于要?这样大功才可讨得,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想来还朝之路也不是那样好走的。”

妘策明白她话语中隐藏的深意,从前先帝在的时候,皇室还秉承着开国先皇妣的规矩,凡皇室血脉一概姓姬,尽皆封王,皇帝一系所出封为亲王藩王,旁系所出则封为郡王, 以上都是以长为尊, 不分?女儿男儿。

但自从当?今圣上坐了皇位,却把前朝陈旧的“公主”封号翻将出来, 专给?所有宗室女子单独加封, 还按品级另赐黄金宝冠和府邸, 看似是个殊荣,实则是将王爵位从她们手中收了回来, 再追加些虚衔宅院以作安抚。

原本朝中?对?此还颇有争议,奈何宗室之事,外臣不好多加干涉,许多奏本也被原封不动打了回来,多数朝臣见开景帝决意如此,也便渐渐不再提起此事,而?几位坚持谏言的朝臣,都被寻了由头,远调的远调,贬官的贬官。

自此,宗室女子再无缘封王,至今已有二十年矣,而?失权却是一条永无止尽的下坡路,从这件看似只影响宗室女利益的改封一事起,朝中?开始大力提拔世家男子入仕,进一步挤压女官仕途,大有要?将女子赶出朝堂的势头。

妘策三年前在翰林院时,本正在为调入中?书省做准备,却在调令发出前被牵扯进一桩党争旧案,她在被贬到青州后,一面平复心情应对?公?务,一面暗中?探查是谁在她调任之际有意陷害,不想两?年后她才得知,所谓党争旧案不过?是个幌子,她之所以被贬,不过?是因开景帝看到调令后轻飘飘的一句话:“朕不想在中?书省里看到女人。”

妘策又回想起这件令人无比寒心的事来,也轻轻叹了口气:“就当?前朝中?境况来说,的确难些,公?主还是得多做准备。”

随后她两?个就如今朝堂中?事又谈了许久,直到满月高升方散。

第二日中?午,姬婴又请了幽州总长以及燕北其余几州派来的使者,摆了一桌席面,为妘策明日回景州践行,因是午席,姬婴未再吩咐人筛酒,只给?席间众人斟的木樨清露。

妘策昨夜也有些吃多了酒,今日席间正好借这木樨清露和满桌佳肴,醒昨日沉酣,她在席间见那几位长官皆举止十分?恭敬,心中?微微一动,又看向了姬婴。

从昨夜她二人谈话中?,她品出姬婴似乎有意要?将整个燕北托付给?她代?为照管,只为能够暂时保住这几州的长官们。

这些官员都是姬婴从前在柔然朝中?听政时,细心留意选取的可用之人,但她彼时权力受限,可选范围并不大,肯投靠的人也不多,所以眼前这些人也并非都是十分?有才干的,待她还朝以后,肯定是要?慢慢换掉的。

但在姬婴有能力将燕北各州都换上自己举荐的人之前,她需要?保住这些地方长官,以免有朝中?其他人借指派官员来控制燕北。

只是燕北七州占地宽广,妘策并没有十足把握,所以昨夜她并未应下,姬婴也没有催促,只是请她先考虑考虑。

但见今日席间众州府吏臣的态度,看来是都认定她将来能为燕北说话,所以都十分?尽心巴结。

姬婴见她看过?来,也只朝她微微一笑,并未再在席间谈起燕北各州的政务安排,只是就当?地民生?浅浅聊了一回。

待席散后,一众府衙官员皆告辞而?去,姬婴又请了人先送妘策到西屋歇晌,自己走到书房来,提笔给?姚灼写了一封回信。

到申初时分?,有执事人来报说妘策已起身了,姬婴才吩咐请她来书房里相见。

不一时,果然见妘策大步走进屋中?,她此刻已将中?午席上那件官袍脱了,又换上了昨夜同?饮时那身常服,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

姬婴笑着请她在面前就坐,抬手将信递给?了她:“明心将军托人带来的信我已看过?了,这封回信还请妘太守代?我转交给?她,过?几日朝中?兵马到燕北后,还需要?借重她的威望,调些人马应对?。”

妘策伸手接过?信来,也没去看,直接贴身收了起来,如今景州守城的主将副将虽然都换了人,但底下人马都是姚灼的将士,必要?时刻,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

“信我一定带到,请公?主放心,这次能否借燕北归降,护民众周全,还明心清白,全仰赖公?主,若需要?什么,请随时遣人到景州吩咐。”

姬婴将手撑在桌上,含笑朝她点了点头,这看上去倒像是妘策给?自己的一个考验,她这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成为来日得她辅佐之人。

第二日一早,园外车马俱已齐备,姬婴从后院走出来,送妘策登车回景州,见她车辆已走远,才回身来到书房里,不一时有妫易的一名亲兵在门口禀道:“将军遣我来报公?主。”

姬婴叫了那亲兵进来,问道:“是朝中?大军有什么新消息么?”

“是,景州守将送去的信已到了,嬴禄收到信后停驻在朝歌一带,尚未分?兵,我们留了两?个人埋伏在其营地附近,随时探听消息。”

姬婴听罢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道:“你家将军怎么说?”

妫易近日正带着从柔然收降的骑兵,在幽州和涿州城外一带从前的两?国边境线附近视察部署,并时刻派人盯着朝中?大军的动静。

那亲兵低头说道:“我家将军说,对?面停驻朝歌商议数日,定是内部对?分?兵还是退兵一事争持不下,但据她看来,朝中?没有答复受降的正式旨意下来之前,嬴禄罢兵的可能很小,还请公?主早作准备。”

姬婴听罢点点头,让那亲兵先去了,随后她披上一件氅衣,请幽州城总长陪她到城墙上走走。

此刻已近日暮时分?,幽州城的南城墙上一片寂静,值岗的将士个个默然肃立,如同?一座座泥雕塑像。

她走到一处瞭望台边停了下来,朝南望了望,一面看着,一面对?那总长细细嘱咐了一番,因近日燕北归降一事未定,城中?有许多人惶惶不安,甚至还有燕北又要?开战的谣言,这几日出城的人也陆续多了起来。

所以她特从木合黎送给?她的那几车金银中?,拨出了一部分?交给?幽州府衙,令总长务必安抚好城中?民众,并加强城中?巡防,以免有人借此时机生?事。

那总长低着头,一个劲地只说:“是,是,只要?公?主稳坐城中?,晾出不了什么乱子。”

她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着不远处那几个城外庄子说道:“你明日开仓放粮放钱,想法子叫离城的民众尽量都回到城里来,不可使人在外流离失所。”

吩咐完,夜幕也缓缓降临了,姬婴又在城墙上走了一圈,四处看了看城内情况,随后令总长回去,自己带着两?个妫易派给?她的侍卫回到了园中?。

入夜后,园中?也是一片静悄悄的,姬嫖正带着图台雅在屋里玩,姬婴照例每日来这边瞧瞧她们,陪着两?个小姑娘玩了一会儿,等?她们都睡下了,才起身来到书房里。

刚进屋时,正好听到更jsg漏报时,才交二更,她刚给?屋中?添了两?盏灯,就听到有人敲门,走过?去打开一看,是静千。

她手里抱着好几件道袍,轻巧地进到屋中?来,身上却穿着姬婴素日常披的一件氅衣。

姬婴将她让进屋来笑道:“倒也不用准备这样多件,有三两?件换洗足矣。”

静千将那些道袍放在一边榻上:“那也不能马虎,谁知道西边是冷是热,反正都是放在马背褡子里,也不用你背许多路程,多带两?件何妨。”

姬婴也不理论,拿起来一件在身上比了比:“我看也不用试了,咱们从小衣服都是混着穿,从来也没有不合身的。”

静千翻出一件鷃蓝色素袍来递给?她:“明日你就穿这个,厚薄正好。”

姬婴拿过?来也在身上比了比,点点头:“行,我早去早回,幽州城我就交给?你了。”

静千拍拍胸脯:“尽管放心。”

这时节已是过?了春分?,天也不像冬日里亮得那样晚了,清早时天色已十分?明亮,幽州城门大开,府衙正忙着张贴告示,宣布放粮放钱一事,许多民众围在城墙附近,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

“咱们在外躲了这几日,啥事没有,我也腻烦了,既然城内这样富裕,有粮有钱的,不回来等?什么?”

“昭文公?主凤驾也在城中?,要?真是危险,她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了,我看啊,八成打不起来。”

“肯定打不起来呀,都贴告示归降了,还打什么?”

“朝中?事一日一变,谁说得准?再看看再看看。”

这日的幽州城比先时热闹了几分?,许多户人家见到告示,都早早去府衙排队领了钱粮,欢天喜地四处奔走相告,也有许多人闻信出城,准备将跑到城外躲避战乱的家人叫回城里来。

城门处一片熙攘,跟在人群中?出城的人里,有一个戴着道冠和面纱的蓝袍女子,牵着一匹白马,也出了幽州城。

离城后,她轻快地翻身上马,城外也有两?个骑马的人,见她来了都迎将上来,三人说了几句话,便策马往西飞奔而?去。

第53章 迎仙客

朝歌城外, 朝中派出北伐的中军大部,已在?此地停驻五日了,主帅嬴禄自从收到景州城发?来的消息, 得?知和亲柔然的昭文公主突然回朝,还带了数万柔然兵马直指燕东, 口上却说自己是来归附舅皇的,不禁勃然大怒。

他为着燕北这一大功, 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如今一箭未发?, 那边却说要主动归降,这叫他如何忍得??

他知道昭文公?主的主力兵马此刻俱在幽州,便在?朝歌城外停了下来,准备转道去西边朔州。

燕北究竟是否诚心归降, 尚是未知,从幽州发出来的降表也还没到洛阳,他决定趁此混乱之际,先占住朔州,若燕北生变,他也可以及时应对,就?算果真降了, 那他占住朔州, 将来还朝领赏,起码不至于两手空空。

但他帐下幕僚却对此有些?不同看法, 几位年长的幕僚, 耐着?性子劝了他两三日, 请他多打发?人回?洛阳等消息,若那边答复受降了, 到时候兵不血刃,也是一件好?事。

嬴禄有几位心腹幕僚,却是知道他贪功之心,若朝中果然受降,那他岂非百忙一场,所以一力撺掇只说先转道往朔州去。

其中一个有些?资历的幕僚,摸着?稀疏的胡须说道:“昭文公?主如今还朝,主力兵马都在?幽州涿州一带,最西边的朔州防守最弱,朔州城本?身?又因当年被?夺回?过一次,即便修复过也不甚牢固,一旦归降之事有变,我们还可?以在?朔州占个先机,也算是不辜负陛下所托。”

两边众说纷纭,使得?嬴禄也不免有些?犹豫,他虽极想邀功,但也怕过于?冒进,若洛阳下令撤军时,他已攻下朔州,恐怕会适得?其反。

正在?犹豫间,忽有个嬴禄的亲兵,从景州打探消息回?来,在?大营外滚鞍下马,急急进帐禀道:“将军,燕北戒严了,不仅那五州,连带着?景州和蓟州也一并戒严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这亲兵本?是他打发?去景州找那守将说话的,一听说燕北此刻被?昭文公?主所谓的归降大军全境戒严,登时火冒三丈,他在?桌上?重重锤了一拳:“我就?知道这里面有诈!”话毕便起?身?喊人吹号,作势就?要去点兵往西,用攻占朔州来为燕东解围。

这时一位幕僚忙起?身?拦道:“将军,若全军转道向?西,景州恐怕危矣,不若兵分两头,主力往西,再派一支游骑往东,想方设法联络景州守军,届时内外夹击幽州,必然使其无力回?援朔州。”

嬴禄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遂又召集了一众幕僚和将领,细细商讨了一番,最后决定主力军由他亲自率领前往朔州,另外再分出三成人马,由副帅带领前往燕东。

因事不宜迟,嬴禄下令即刻点兵,待所有兵马全部点好?并分派了各营路线后,朝歌城外这座大营趁着?夜色悄悄开拔了。

妫易派来盯着?嬴禄的暗哨,此刻见主力军果然往西去了,把红隼腿上?的信筒绑好?,将隼放飞,随后转身?上?马,也往西边朔州方向?赶去。

此刻的朔州城,还在?浓夜中沉睡,城东一间客栈里,这日来了几位风尘仆仆的客人,装扮也奇,有道士模样的,也有侠客模样的,皆戴着?面纱,十分神秘。

但在?边城开客栈,什么奇装异服的人都有,掌柜的也看得?多了,今日见这一行人出手阔绰,也不多事,便未多加打听,毕竟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客栈外,正好?有个打更的路过,敲着?梆子从前东边大路来,转过客栈侧边的十字路口,声音又渐渐远了,听梆子数,是正交四更。

这客栈里所有的房间都熄了灯,只有二楼最西边那间,透出一点微弱的烛火来。

姬婴正坐在?桌边,在?烛火下仔细地看着?一张羊皮地图,这是以燕北七州为中心的山川河流走向?图,是她花了几年时间,分别遣人到燕北实地丈量绘制拼装而来。

她一手在?图上?沿着?路匀速慢慢移动,一手掐指计算时日,眉间微蹙,在?她看来,时间还是有些?紧凑的。

就?这样钻研了一夜,直到日头初升,她这间房门轻轻响了三声,两短一长,她走过去将门锁放下,打开门,见妫易闪身?走了进来。

妫易也没多寒暄,伸手递给她一张身?贴:“这张是公?主的,我找人验过了,没有问题。”

姬婴接过来一看,是一张中原民众人手一张的身?贴,上?面记录着?姓名、籍贯和身?高体貌,左上?角还有一张小小的简笔画,勾勒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她点点头:“好?,我们天亮就?出发?。”

其实她行囊中还带有一张道士度碟,是她进朔州城时用的,但过中原国境入关的话,出家人还要被?单独盘查记录一番,她不想平添麻烦,所以让妫易也给她弄了一张平民身?贴。

清早时分,这间客栈刚刚打开门,还尚未有客人下来吃早饭,掌柜的刚想再打个盹,就?见昨日投宿的一行人,匆匆从楼上?走了下来,掌柜的忙坐起?身?来,给她们办完了交割,看着?她们轻快地出了门。

姬婴这日没再梳道士头,而是照着?路上?看到的女子模样,编了一条粗辫子盘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素布直裰,看上?去倒真像个小镇姑娘。

她牵着?马走在?妫易身?后,两侧是妫易的亲兵,一左一右将她护在?中间,她一面走一面打量着?朔州城的街道,此刻天刚大亮,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些?做买卖的,背着?竹篓,从城门那边走来,想是城外进来卖菜的农家人。

朔州城几经战火,城墙有些?斑驳,但好?在?城内民众看上?去生活还算安定,她看着?四周的行人和房屋,想着?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这座城再受磋磨,只是她贪心些?,她想要的,并不只是让燕北民众不再受战火而已。

这一行人出了朔州城后,纷纷翻身?上?马,向?南一路疾驰而去,大约两个时辰后,来到了如今的中原边城:晋阳。

姬婴骑在?马上?,看着?这晋阳城,不禁回?想起?九年前,自己从这里离开,去往柔然和亲时的景象,先时她还总觉得?时光漫长,此刻再回?到这城门口,竟也感受到了岁月飞逝。

当年姬婴在?晋阳停留时住的那座镜台园,此刻也并未空闲,近日才住进了一位贵jsg客,正是她此来晋阳准备拜访的人:姒皇后的胞弟,河西节度使加开府仪同三司——姒丰。

姒丰掌管河西军政,平时都在?凉州,只是每隔三年他都会进京述职,停留三个月,然后再启程回?凉州,这次也是他刚刚在?洛阳述职完毕,走到晋阳准备在?此停留十日,然后转道西行。

他的行踪一向?都是保密的,停留在?晋阳的消息,还是姚灼提前派人打探到的,在?被?扣押后,她想方设法给姬婴送了消息出来,并告诉她可?借此人解决嬴禄。

姬婴一行人顺利进入晋阳城后,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下榻,待安顿好?后,她叫了妫易来:“事不宜迟,请你即刻前往镜台园,找姒节度求见。”

随后姬婴转身?从包袱里,取出一只锦匣来,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把异常精致的匕首,是当年离开洛阳前,长乐公?主送给她的那一把玉雕金鞘匕首。

“你拿着?这刀去,他一定会见我。”

妫易一见这刀,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接了过来,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果然两刻钟后,正在?园中听曲儿的姒丰见到这把刀,认出是自己从前的爱物,后来他送给了自家夫人,再后来又被?夫人转送给了皇姪女姬云,他立刻坐起?身?来,连声吩咐请来人进园相见。

姬婴此刻已更了衣,将头发?重新梳过,仍旧是一副道士打扮,骑马往镜台园赶来。

姒丰正拿着?那把匕首,低着?头在?正堂上?来回?踱着?步,思忖这来人究竟会是谁,不想一抬头,见到一个青年女冠走将来,眉目清雅,却是有些?面生。

那女冠走上?前来,也不行礼,只是站定笑道:“姒节度可?还记得?我么?”

姒丰定睛细看了两眼,才恍然惊觉:“道长敢是……昭文公?主?”

当年姬婴回?宫受封公?主,也跟着?姒皇后参加过许多宫宴,彼时这姒丰也正巧在?京述职,所以见过数面,只是这几年过去,方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此刻认出,见姬婴微笑着?默认了,才慌忙走上?前来见礼。

姬婴站在?那里受了他的礼,随后被?他请入正堂上?座。

这时有两个执事人各端了一杯茶来,放好?后就?被?姒丰打发?下去了,他此刻还是对她的忽然来访十分意外,又见她与从前相比,更多了些?成熟稳重,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姪女姬云来。

于?是他和缓客气?地问道:“臣听闻公?主从漠北归来,带着?柔然残部在?燕北向?朝中递了降表,想来不日即可?还朝,如何今日却来此处?”

姬婴轻轻摇了摇头,又浅叹了一口气?:“降表虽已递,但舅皇迟迟未有答复,想是我在?降表中请旨免除燕北十年赋税,惹得?舅皇不快,所以今日匆忙来此,求姒节度解围。”

燕北的降表,姒丰并没有亲见,先时听闻洛阳收到后未有答复,还有些?疑惑,今日听姬婴这样说才明白,恐怕问题真出在?这个归附条件上?,开景帝一向?重视税收,轻易不肯减免,所以他也不禁有些?面露难色。

姬婴用余光瞟了他一眼,见他面色踌躇,遂轻轻放下茶杯接着?说道:“如今舅皇差来的嬴禄将军已带着?兵马北上?了,想来路上?知道我带柔然残兵归来驻扎幽州,令蓟景二州暂时戒严,必然会分出一支队伍来,从防守较弱的朔州开始攻城,若燕北被?他武力收回?,我的降表自然不作数了,只苦了边境黎民,再遭战火,实是我好?心办了坏事,拖累了数十万民众受难。”

说到后来,她甚至声音都有几分哽咽起?来,但这一番话却叫姒丰眼中寒光一闪。

嬴禄带兵北伐的事他知道,当时听闻燕北已递过降表了,想着?他去也不过是前去收取降兵,也并未理论。

但嬴禄这几年颇得?圣宠,一连数次截胡本?该分到河西的军饷,又借朝中关系试图暗中扶持二皇男梁王姬星,所以姒皇后想除掉嬴禄,不是一日两日了,姒丰也与长姊是一条心,今日听昭文公?主这话,他想这却是个送上?门来的难得?良机。

他的表情从踟蹰到阴冷,姬婴俱看在?眼中,却也没再说话,只是长坐叹息。

姒丰低头思量许久,他这次从洛阳出来,也有亲随部队从凉州赶来接应,这支河西精锐,此刻正好?驻扎在?晋阳城外。

半晌后,姒丰才沉声开口说道:“公?主带失地还朝是有功之举,臣既路过此地,亦不会坐视燕北民众在?这时节再受战火,公?主具体需要什么,请移驾到臣书房中详谈。”

第54章 玉漏迟

晋阳城镜台园里的这间书房, 格局还同从前姬婴住在这里时一模一样,只是陈设上稍稍做了?些调整。

进门后,姬婴吩咐那两个被妫易派来护卫的亲兵, 只在门口等候她,随后她跟着姒丰转过外间会客厅, 来到后面的书案前。

姒丰抬手请她在一旁八仙椅上坐了?,等执事人?倒完茶, 也都被?他遣了?出去,随后他走到大?案后面, 抽出一卷随身带的地图,在大?案上铺开。

姬婴坐在案前,看不到上面的地图,但也无?须去看, 从中?原北部到已被?收取的赛音山牧场,她在地图上不知看过多少遍,一闭上眼,所有山川河流皆在眼前。

所以她只是端坐在那里,淡淡看着姒丰:“我来晋阳前,听闻嬴将军正从朝歌开拔往西,算算时间, 大?约还?有五日即可抵达晋阳附近, 所以我来,是想请姒节度出面, 在此稍作?拦阻, 以免他强攻朔州, 酿成大?祸。”

姒丰仍旧看着地图,低头?沉吟, 听姬婴说完,只微微点了?点头?,手中?拿着一只短杖,在地图上不知比划些什么。

“另外……”姬婴低头?喝了?一口茶,“上天有好生之?德,燕北五州能不动刀兵回归我朝,实是大?功德一件,所以我也想请姒节度看在边疆黎民的份上,再替我上表劝劝舅皇。”

听到她说“大?功德一件”,姒丰将头?抬了?起来,看了?看面前一席法衣道袍的昭文公主,姬婴也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瞥到了?他案上的一串念珠。

这个姒丰有些意?思,她想到之?前搜集来的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是个信佛的,早年间他在河西带兵时,还?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后来官拜节度使,不再上前线了?,一场大?病后,竟在敦煌拜了?一位禅师,也不知是不是从前战场上杀戮太过有心要赎罪,听说每日还?要念上一百句佛号才能安枕。

只是碍于军威,他从不戴念珠示人?,知道他信佛的人?也不多,原本姬婴对这个消息并未太在意?,不过今日瞧见?案上那串念珠油光锃亮,便提了?一嘴。

姒丰闻言严肃点头?:“公主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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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上阳宫。

开景帝这日坐在两仪殿的书房里,面前大?案上摆着两封文书,左边是昭文公主递来的燕北降表,右边是姒丰四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本。

这两份文书他都已看过很多遍了?,此刻他将这两封都合了?起来,身子?往后一靠,以手按着眉心,闭目沉吟良久。

姬婴的这份降表,他开始见?到时,本十分欣慰,但看到了?后面的归降条件,却让他心中?有些不乐。

十年赋税,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虽然他知道燕北民众这些年受边境战火波及,流民甚广,损失不小,的确应该给些补偿,但各州府赋税乃国之?根本,免除十年,他认为太过了?。

尽管所谓免除并非燕北民众完全不纳税,而是减免半数,只交与各州用于重建道路和房屋,不再上税给中?央,但驻边军队还?是得由朝中?调度发饷。

连着这次一起归降的赛音山牧场,收入也要用于自建,多出来的部分用以贴补燕北,但将此地纳入国土后,边境线较从前又长上许多,驻边军队还?要增派人?马,相?当?于是朝廷不能从这些归降的城池牧场收一分钱,还?要贴补边军粮饷。

虽然说起来,的确是让利于民、休养生息的好事,但这对于一向吝啬的开景帝来说,实在是有些肉痛。

所以他在收到降表后,一直压着没答复,也没有下诏令嬴禄收兵,想的是让他先到燕北看看情况,谨防对方再提高归降条件,若降军也不强劲的话,那便还?是令军队直接开进燕北,再将昭文公主接回朝,不提归降,也不提jsg免除赋税。

但朝臣们对此却多有不同意?见?,这两日早朝也就?这个事反复议了?许久,使他又有些犹豫起来,加上今日看过姒丰的奏本,更加举棋不定。

姒丰在奏本中?提到自己近日路过晋阳,也派人?替开景帝到边境附近探了?探燕北的情况,见?那边城中?还?算安定,都听说昭文公主已向朝中?递了?降表,几处城墙上都打了?皇旗,民心思归,若此时再动刀兵,反而不妥,于是他在奏本中?劝开景帝再派使臣来燕北,归降条件可以再谈,燕北民心却是不可辜负。

开景帝想了?半日,召了?个内侍宫官进来:“先前跟着姬婴去柔然的那个主使,姚…姚什么来着?”

那宫官垂着头?:“回圣人?,那主使是正议大?夫姚衡。”

“啊对,姚衡。”开景帝敲敲桌子?,“叫她明日来宫外听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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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婴在晋阳与姒丰谈完接下来的部署,便连夜赶回了?朔州,在朔州城内停留了?三日,见?了?城中?总长和府衙几位吏臣,同他们嘱咐了?一些要紧事,便又骑上马,离开了?朔州,往幽州赶回。

妫易遵照姬婴的吩咐,仍旧留在朔州应付嬴禄,只派了?来时护送姬婴的那两个亲兵,跟着她一起回幽州。

启程这日天气和暖,姬婴快马奔跑在宽敞的官道上,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群山,心情也不禁阔朗起来。

这次从幽州出来,算是她第一次独自骑马远行?,从前她要么是在可汗庭王宫的马场里,要么是在可汗庭城外的王室猎场中?,跑马也跑不了?多远,不像如今在这天高地阔的官道上,肆意?自由。

她又想起当?初察苏教?她骑马时的场景,若察苏在天有灵,看见?她今日这样娴熟地骑在马上,也会为她骄傲吧。

只是一想到察苏,她又不免想起阿勒颜,好在察苏没有见?到自己阿兄被?她捅刀下药囚禁的那一幕,也没有见?到柔然帝国覆灭在她手里那一幕。

唉,算了?,还?是别在天有灵吧。

她在马上轻轻摇了?摇头?,将思绪赶出头?脑,又扬起马鞭来,加速朝东奔去。

等姬婴回到幽州时,嬴禄先前分兵往东的那支人?马,已在景州城外驻扎,正等候着主帅西面的军令。

姬婴回到幽州城的园子?,静千听说忙走出来迎接,姬婴边走边解披风:“两个孩子?都好吗?我进城时看路上行?人?不多,商户也闭了?许多,是不是景州城外的事传进来了??”

静千见?她风尘仆仆,人?也瘦了?些,脸上棱角都隐约可见?,伸手接过她的披风:“前儿图台雅夜里发热,昨日已退了?,今日精神也好起来了?,亏得阿嫖这个做长姊的,比我们都细心,每日寸步不离照顾小妹。”

等她两个进了?堂屋,静千先给她倒了?杯水,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总长每日依旧放粮放钱,城外回来了?不少人?,所以也把些外面消息带了?进来,前几日中?原大?军开来,那铁蹄地动山摇的,许多城外百姓进城避难,所以城里众人?也都知道了?,好在府衙四处出面安抚,没出什么乱子?,但大?家也都有些惴惴不安。”

姬婴点点头?,没说什么,喝了?水,起身到旁边小屋里更换了?常服,重新束过头?发,先回到后院看了?看姬嫖和图台雅。

她进城这日已是傍晚,所以只在后院陪她们玩了?一会儿,一起用过晚膳,早早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她换上了?一身大?红朝服,头?戴凤冠,召来城中?总长,一起登上了?幽州城墙。

昭文公主已有半个多月没在城中?露面了?,总长多次进园,只有两回在帘子?后面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听女使说是时气所感,身子?不适,府衙的人?听说了?也都跟着悬心,这日终于见?到她从园中?出来,人?虽瘦了?些,气色却看着不错,这才将心放了?下来。

这日许多城中?民众见?公主着装隆重登上城墙,也没叫人?净街,都纷纷走出来瞧。

姬婴先看了?看城外,从这里并不能直接看到景州城外的中?原大?军,但能看得出城外比她走前要寂静许多,田庄子?上的人?应该都已进城避难了?,据她清早收到的暗卫来报,那支中?原军队只在景州城外三里扎营,似乎是在等什么消息。

她听这话心中?已有数了?,遂走到内侧城墙这边,见?此刻城墙下面已聚集了?许多民众在此,她站在中?间一处瞭望台上,朗声?说道:“景州城外中?原军,实乃舅皇派来预备接管燕北的驻边军队,朝廷很快就?要来人?宣诏受降,燕北一日不归朝,我一日不离幽州,尔等尽管放宽心。”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笃定有力,从城墙上方远远传扬开来,城下亦听得十分清楚,待她说完,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后纷纷奔走相?告,都说不是又要打仗,而是朝廷派人?受降来了?。

与幽州城内的欢腾不同,不远处的景州一片肃然,驻扎在城外的大?军将领,迟迟联络不上景州守城军队,又一直没收到嬴禄的军令。

正在两下为难之?际,忽有个小将从景州城绕过漠北降军的封锁,来到了?城外大?营,说是景州守将派来传话与这边大?将的。

那将领忙将他接入营内,没说两句话便察觉这小将神色有异,但他还?是反应慢了?半拍,被?那小将冷不防冲上来一刀毙命。

随后景州城门大?开,城内驻军联合城外的漠北降军,将中?原这支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缴了?械,这时几位嬴禄帐下的副将才反应过来,原来景州城防军守将早因哗变被?杀,如今掌军的,是姚灼的心腹副帅。

那几人?被?俘时不禁往西边望了?望,只盼着嬴禄带走的主力军能在朔州有些进展,让他们得以寻找机会突围。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嬴禄比他们败落的还?要早些。

原来开景帝前些日子?在朝中?与众人?议定,下诏令嬴禄人?马只在燕北外围驻守,预备接管边境,不准擅自攻城,同时另外又派出了?姚衡带领的一支使团,前往幽州,与燕北各州官衙及降军将领再谈归降条件。

但嬴禄在晋阳被?姒丰带人?拦截之?后,私下却收到报信说姒丰已买通了?传旨宫官,将攻城的旨意?改成了?驻扎听命,是准备借此时机夺他的军权,意?图独揽燕北。

嬴禄一听圣旨果然是驻扎听令,心中?大?怒,当?着一众宫官撕了?圣旨,指着姒丰直骂“狗贼”,随即被?姒丰的亲兵押出了?大?营。

随着叫骂之?声?一点点远去,姒丰请众宫官共为见?证,顺势接过了?嬴禄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以那支河西精英为主力,迅速扼制住了?哗变的苗头?,整军三日,亲自带人?前往朔州边境,传达朝廷受降旨意?。

此刻在朔州带兵的人?正是妫易,见?南面大?军不慌不忙开来,还?打着仪仗旗,知道不是来攻城的,于是也带了?一班人?马出城查看。

两边队伍在城外一条窄河两侧站定,妫易已知来人?是姒丰,遂策马上前,悠悠问道:“姒节度有何见?教??”

姒丰听声?音有几分耳熟,叫前面亲兵让开,也策马往前走了?两步,细看来人?,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半晌他才挤出一句话来:“容简将军,姒某实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第55章 燕还梁

妫易冷冷看了他一眼, 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扽了扽缰绳:“不怪姒节度想不到,我自己也?没想到真能有带兵回来的这一天, 这?还要承蒙昭文公主不弃,让妫某得以还乡。”

姒丰听完她这?番话, 干笑了两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容简将军自有吉相?。”

妫易没再接着他的话假意寒暄, 只?“嗯”了一声?,又问道:“姒节度此来, 可是为朝廷传达受降的?”

姒丰往她身后那片密集的兵马扫视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圣人已派了使团前?往幽州商谈受降一事,命姒某在朔州城外,预备接管降军。”

“在幽州有正?式文书?发来前?, 我还不能移交兵权,姒节度见谅。”

姒丰点点头:“这?是自然,我们就以此河为界,分驻两?岸,待有文书?发来,我再进城。”

随后两?边军队点了人马,皆在河岸上一里处扎了营, 等姒丰回到晋阳时?, 前?来宣旨的宫官已歇了一日,正?要回洛阳复命, 听说姒丰回园, 便?都前?来辞他。

这?次宣旨宫官们回洛阳, 还要将嬴禄撕毁圣旨一事明白?禀告,姒丰因此在园中?摆了一席宴, 为众宫官践行。

其中?宣旨那位宫官,原是姒皇后提拔上来的,心中?明白?他是想借此事置嬴禄于死地,遂起身举杯说道:“晋阳发生的事,我等一定原样禀明圣人,那位大不敬的罪臣,还请姒节度派人看管,待朝中?有旨意下来,再做移送。”

姒丰也?举杯笑道:“都是为圣人能完好收复燕北,姒某不敢不尽心。”

众人又说笑了一回,席间觥筹交错,直至三更方散。

第二日,那几位宫官在一队洛阳禁军护卫簇拥之下,缓缓启程离开了晋阳。

等他们出城后,有姒丰的亲信来镜台园书?房内禀道:“已奉大帅之命,用铁链将嬴禄锁了,他今日已不再叫骂了。”

“嗯。”姒丰坐在大案后面,手里摩弄着那串念珠,“把握好分寸,半死不活才好,若失手把人弄死了,我与你问话。”

那人深深低着头:“是。”

“行了,你去罢,叫老三来见我。”

那人应命去了,不一时?果然另有个中?年男人来到书?房门前?,身上穿的衣服与方才来回话的人是一样的制式,皆是姒丰多年培养的利刃。

等那人进来,见姒丰迟迟不说话,也?不敢问,只?是低头站着,半晌才听他冷冷说道:“差你办的事,没有办好,还瞒了我许多年,好哇。”

那人一听语气不对,慌忙跪下了:“是哪件差事给?主子办坏了,还求明白?告知,就是死了也?没话说。”

姒丰缓缓将念珠放下,起身走到他面前?来,扯着唇角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今日有件奇事说与你听,我竟在朔州城外,见到了一个死人。”

那人惶惶抬起头来:“谁?”

“妫容简。”

那人一听这?个名字,眼睛渐渐圆睁,露出些惊慌神态,当年的事,果然还是出了纰漏。

正?待他张口要解释,一只?极有力的手钳住了他的喉咙,他就这?样大睁着双眼,不过片刻便?断了气,直直倒在了地上。

姒丰直起腰来,喊人进来将地上人拖了出去,随后转身进里间洗了手,又更衣毕,才复又回到大案后面坐下,拿起那念珠来,长叹一口气:“真是不叫人省心,一天天的净损我功德。”

说完手中?慢慢拨动珠子,闭上眼睛往后一靠,口中?喃喃念起佛号来。

这?日傍晚,妫易巡完朔州城外各处大营,便?回到城中?,差了两?个亲兵,将近日情况飞马报与姬婴知道,就在那两?个亲兵出发前?不久,已先有一骑,早早从城外大营悄悄快马往东去了。

几日后,那先行的一骑进了幽州城,从角门进到姬婴的园子,被执事人带到了后院书?房当中?,姬婴见她来,请她坐下喝茶,那人欠身接过茶来,喝了两?口,随后将前?几日朔州城外,妫易与姒丰在河岸相?持时?所说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

姬婴低着头静静听完,沉默半晌,只?说:“我知道了,你去歇歇,明早再回去。”

那人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过不多时?,又有人来禀:“妫将军从朔州打发人来了。”

“好,叫进来说话。”

听完朔州城外近况,知道嬴禄已被姒丰扣下,姬婴点点头,留那两?人在园中?住两?日,说等朝中?使臣到了,再带话回去给?妫易。

那两?人行了礼,慢慢退出了书?房,正?好第二日,朝中?派来详谈受降的使臣队伍抵达了幽州城。

姬婴这?天仍旧穿着朝服,出到城外来迎,正?使姚衡在城门外下了车,见了姬婴才要行礼,却被她走上前?一把拉住,笑道:“与姚正?议在可汗庭一别,到如今多少年了,不想还能在此重逢。”

姚衡颔首一笑,她这?几年在宦海沉浮,也?升过,也?降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四品正?议大夫的闲职上,如今再见姬婴,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自己的眼角多了些细纹,鬓间也?悄然冒出了几根白?发。

她轻轻拍了拍姬婴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欠身行了个官礼:“公主抬爱,臣不敢有失。”

姬婴这?时?一眼瞥见了站在姚衡身后的几位内庭宫官,心下会意,遂没再拦阻,等她及后面一众人行完礼,才又拉起她一同?登车回城。

这?一支使臣队伍,被安置在幽州城内府衙别院居住,这?几间院落都是早收拾好只?等她们来,一众人进府衙歇了半晌,才有姬婴派人前?来请他们进园去,说已摆下了一桌接风席。

这?次从洛阳来的使臣团,共是一位主使,一位副使,三名书?吏,还有两?个御前?宫官和一个内庭宫人,以及一支百人禁军护卫队,由一个御前?骑都尉率领,也?算是颇为郑重。

晚间的席面,姬婴先前?嘱咐过了,所以菜品皆是家常食材,还有些漠北常见的乳酪果子馅饼,并无任何山珍海味,喝的也?只?有姬婴从柔然带回来的一小桶葡萄酒,虽布置得十分隆重,内中?却透着一股朴素气息。

席间姬婴给?众人讲了讲如今燕北的市井民情,因旧年常遭战火,这?几年好容易平静下来,民众却也?只?是将将饱腹而已,所以她在城中?设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众人。

姚衡听她这?样说,也?接过话头,说了几句场面话,其实无外乎都是讲给?那几位宫官听的,但她说得巧妙,把个席间氛围带得很是热烈。

众人连说带笑,直热闹到二更方散,姬婴亲自送了她们出园,只?说请众位好好休息,明日午后再到府衙商议归降之事。

等使臣团众人回到府衙别院歇下,姬婴则独自在园中?书?房里静静吃了一盏茶醒酒,直到月上屋檐,才有人来轻轻敲了两?下门,她走过去打开门,果然见门口站着姚衡,身后是姬婴派去接她的那名暗卫。

她忙笑着侧身请她进来,朝那暗卫点了点头,复又将书?房门关了起来。

走到案前?,姬婴给?她点了盏茶吃,也?不再像白?日里那样冠冕堂皇地称呼“姚正?议”,而是更亲近些地改称表字,笑着说道:“总是这?样大半夜的,叫璇玑大人过来陪我说话。”

这?一句仿佛把她们带回了从前?和亲使团一起到科布多的日子,在阿勒颜离城夺汗位那段时?间,她二人就常在科布多别院小书?房里,夜会谈讲柔然朝事,不想这?一晃,竟也?是九年时?光过去了。

因夜已深了,她两?个未再闲说别话,只?就使团这?次来燕北一事,细细说了一回。

“圣人临行前?放下话来,免除十年赋税决计不可,叫我来此好生斟酌,若可打得,你不依时?,便?废些力气亦可。”

这?却也?在姬婴意料之中?,她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案上拿出一份文书?来,递给?姚衡:“这?是我先前?同?景州妘太守商议归降时?,原本的降表底稿,你瞧瞧。”

姚衡接过来仔细看过,其余的内容与目前?降表上都是一样的,只?有免除赋税一项,原本底稿上写的是三年。

她眉间微蹙,想了一想,立刻明白?了。

这?次朝中?之所以派她来燕北,也?是因为妹妹姚灼在景州被扣押,虽然构陷她的嬴禄已败在晋阳,但景州前?不久城防军哗变一事,是姚灼的副手带的头,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如今嬴禄眼看着倒台了,姚灼的事可大可小,全看姚衡在能不能在幽州把这?差事办稳妥了,所以她这?一路上也?十分矛盾,一方面不愿因此叫燕北归降民众吃亏,另一方面也?实在不想由自己亲自移送姚灼回洛阳受审。

这?张底稿,是姬婴让她不要太有负担,所谓免除十年赋税的归降条件,并非是不肯让步的。

姬婴见她半晌没言语,先开口说道:“虽说一开始设想的就是三年,这?只?是为了让舅皇别把嬴禄那支人马收回去,好叫我拿他给?姒节度做个人情,才改成?了要十年,然后等你过来谈了,顺便?再把明心将军捞出来。但我还是想着,再为燕北民众争取争取,好歹再多两?年,免除五年赋税,也?算是不负民心,你看如何呢?”

良久后,姚衡微微一笑:“公主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表个态,一定竭尽所能,给?燕北民众保住这?五年的赋税免除。”

随后她两?个又说了几句话,眼见时?辰不早了,姬婴叫了那暗卫来,再送姚衡悄悄回到府衙别院去,只?等jsg明日同?宫官们一起正?式商讨归降条件。

有了二人前?一晚的密谈,第二日午后的受降会进行得十分顺利,但因涉及到燕北五个州,关于新?边境线和驻军各项事宜,以及各州府衙门府库移交等事,也?谈了整整三日,光是细则文书?就写了两?厚摞。

在这?几日里,正?好也?有姬婴早早打发出去寻祥瑞的人回来报说,寻到了一头白?鹿和一只?白?狐,这?是姚衡在来燕北路上提前?打发人给?她送的信,只?说预备下有用。

待众人终于商谈完毕,姬婴派出去的人又搜寻到一直白?鸠,共凑了三样祥瑞,同?那两?厚摞归降细则文书?,由姚衡带使团匆匆离开了幽州,往洛阳赶回。

半个月后,朝中?终于发下正?式的受降文书?,其中?写道,昭文公主姬婴作?为前?柔然王后,在柔然帝国覆灭后,逃往燕北寻求中?原庇护,并自愿无条件带燕北五州及赛音山牧场归降中?原,开景帝念其忠心可表,又感念燕北民众归附之心,民间自发献上祥瑞,圣心大悦,遂决定在燕北归降后,免除各州五年中?央赋税,以资嘉奖。

同?时?,嬴禄也?因出征未听调遣,撕毁圣旨大不敬等罪责,被河西节度使姒丰遣人押送至洛阳受审,其先前?构陷燕东军统帅姚灼私联漠北一事也?已查明不实,即日赦免姚灼官复原职。

姚灼离开景州大牢这?日,姬婴悄悄从幽州赶到了景州城内,此刻洛阳前?来接她回京的仪仗队已经出发了,她想赶在队伍抵达幽州前?,见上姚灼一面。

她两?个这?些年时?常通过姚灼的亲信通些消息,也?算是神交已久,却不曾相?见,姬婴这?日正?坐在景州大牢门口的一辆青绸车内,不时?掀开帘子往外探望。

等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听到那边大门洞开,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幽深的大牢甬道处,走进阳光中?来。

第56章 瑶华慢

姬婴一见那人?便知?必然是姚灼, 这时早有候在车外的暗卫迎了上去,低声跟姚灼说了几句话,她听后点点头, 抬眼往那辆青绸车看了看。

随后二人?一齐走将来,那暗卫替她打了车帘, 姚灼撩衣拔步登上来,正见内中端坐着一位素袍女子。

姬婴从她方才走来时, 便一直隔着车窗在打量她,只见来人?身量颀长, 仪态挺拔,天仓饱满,口鼻方正,两条气宇昂昂长剑眉, 一双不怒自?威丹凤眼,站如白鹤行如虎,真个威风凛凛铁将军。

这模样与她想象中的姚灼分毫不差,又见她脸型与长姊姚衡极为相像,她姊妹二人?虽差了十岁年纪,但?神态间多有相似之处,更令姬婴感到十分亲切。

于?是她也不等姚灼行礼, 便起?身扶住她笑道:“我来迟了, 白叫明?心将军受了这许多日囹圄之苦。”说完拉着她在?侧边车榻上坐下。

姚灼见这公主眉眼间器宇非凡,举手投足又自?带一股气势, 但?面相却比她想象中?更加柔和, 笑容中?还带着几分天真?, 使她不禁有些恍惚,从前信中?那位果决善断的公主, 果然就?是面前纤弱文静的这一位么?

她怔了片刻才笑道:“并未吃苦,反倒是险些误了公主还朝大事,实在?有愧。”

姬婴摆手笑道:“明?心将军快休如此说,如今事已完了,什么都没耽误!”

说着,这辆青绸车已缓缓启行,先送姚灼来到城防军指挥衙门,拿回了燕东军的兵符,又送她回到自?家园子更衣休息,只说晚上再打发人?来接她赴席。

晚间这桌酒,却是摆在?姚灼熟悉的地方——景州太守妘策的宅院中?。

姚灼午后在?家中?睡了一觉,此刻神清气爽,换上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窄袖暗纹常服袍,头上只用一根剑簪高高束起?,打扮得甚是舒适简洁,她悠然在?宅门口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大跨步往里走去?。

妘策听执事人?来报说她到了,忙起?身出来迎接,在?堂外见她走来,朝她拱手打趣道:“恭贺明?心得昭雪!不见天日许多时候,愈发养得白净了!这细皮嫩肉的,快赶得上后宅小郎了!”

姚灼也哈哈一笑,拱手还礼:“还得是妘太守孝敬我,叫我这些日子在?牢里,吃得好?睡得香!”

她两个?自?幼在?学堂里便总是这样互相调笑,二人?挽着手说说笑笑步入堂中?,正见姬婴坐在?上首吃茶。

大家彼此厮见过,又在?堂上吃了碗茶,才缓缓移步到后院偏厅来。

这日是个?小私宴,只有她三人?在?此,姬婴也只穿了件朴素常服,只叫她两个?不要拘束,才好?自?在?说话。

姚灼与妘策也都不是扭捏之人?,见姬婴这样说了,便都不再动辄欠身行礼,几句话后,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待开席后,妘策叫执事人?都退了下去?,只有她在?席间亲自?筛酒倒酒,席上的菜俱是她宅上小厨房做的,都是些家常下酒菜肴,起?先她还担心简陋,原想着再打发人?到城中?酒楼叫几个?菜来,后来见姬婴吃得很香,这才放下心来。

她三人?先是吃了个?半饱,才开始悠悠筛酒来喝,姬婴端着酒杯感叹道:“燕北如今能不经战火,太太平平地回归中?原,也不枉我去?漠北走这一趟了。”

姚灼点头:“这些年燕东也为这一刻筹备了许久,好?在?是没有白费力气,只可惜我临到关头出了这档子事,还叫公主来回辛苦奔走。”

妘策听完,看了姬婴一眼,笑道:“我看,也多亏你出了这档子事,不然公主也不能用嬴禄搭上姒节度这大船了,他这次取代?嬴禄,做了燕北边军的受降使,来日必定封侯,这一功算是公主让给他的,将来回到朝中?,借此博得姒皇后欢心,再议加封藩王,便好?说了。”

提起?加封藩王一事,姬婴沉吟了片刻:“只是我虽有这个?心,但?想来也难,原本我想着向舅皇讨燕南做个?封地,若能得封燕王便是最好?。”

姚灼与妘策对视一眼,沉默少时,妘策缓缓开口:“燕王,却难,如今虽然没有这个?爵位占着,但?先燕王的曾孙如今降等做了郡王,就?封在?燕南,按辈分算,这燕南王还比公主大一辈,府上还供着先燕王的牌位,若再要封个?燕王爵,宗室岂非乱了套了,依我看,公主倒不必提封地一事,管他封什么,只要能有个?藩王爵,来者不拒。”

姬婴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很是,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又转而说起?燕东燕北将来的州府安排,这次朝中?受降,也答应了姬婴所说的,暂时维持当前州府衙门吏臣官职,但?明?面上仍说是圣人?格外开恩,许各地暂时保留州府官衙人?等,但?过段时间还是会遣朝中?巡按御史到燕北来,作为钦差监察各州府衙门。

所以将来这里面,一定少不了夹杂各派系试图插手争夺燕北利益的人?,姬婴有意请她两个?在?景州替她留意整个?燕北的局势,她自?己也会在?朝中?想方设法给她们提供些支持。

三人?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喝到一大坛酒见了底,满月开始西垂,才下了席,几人?又喝过一回醒酒汤方散。

因?姬婴是微服来的,所以这夜就?宿在?妘策宅中?,她将一间东屋上房收拾干净,派人?送了她入房安歇,随后又送了姚灼出门离去?。

第二日,姬婴在?妘策宅中?用过早饭,接过妘策为她准备的一件回朝献礼,才告别了她与姚灼,骑上马,带着来时的两个?暗卫,离开了景州城。

自?此以后,她每日只是算着日子等待洛阳来接她回朝的仪仗队,在?这期间,她又将先前从漠北木合黎宫帐中?带出来的三车金银,全给各州府分了,用这些钱压府库,以备来日重建各州城池道路,随后又细细查点了一番府衙各处情况,忙了好?些天,终于?在?五月初一这日,收到了仪仗队即将进城的消息。

洛阳这次派来迎接昭文公主回朝的队伍十分隆重,负责接引的是一位金紫光禄大夫,跟着三位御前宫官和十位内廷宫官,以及鼓乐旌旗伞队和洛阳禁军,威风十足地停在?城外。

朝中?的正式受降文书虽然早已发到燕北各州了,但?对城中?民众来说,还没有什么太真?切的感受,直到这日,那位金紫光禄大夫先在?幽州府衙宣读了接公主回朝的圣旨,随后又派人?到幽州jsg城门口张贴了榜文,向城中?众人?正式宣告燕北已回归中?原,并将免除五年赋税等事,也都写在?榜文当中?。

城中?民众见了,口口相传,皆是一片欢呼雀跃,许多商家铺子为庆贺回归,也都挂起?了彩绸花灯,整个?幽州城登时一片喜气洋洋。

姬婴在?府衙中?接了旨意,又请宫官看了历书,择定将于?三日后,五月初四启程还朝。

她这些日子其实已将行李杂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还要再等一个?人?回到幽州,同她一起?还朝,她算了算时间,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到了。

果然就?在?仪仗队伍抵达幽州的第二日,妫易风尘仆仆地从朔州赶了回来,她在?朝中?发布完受降文书后,遵照姬婴的意思,将驻扎在?朔州城外的柔然降军指挥权,交给了姒丰,自?己只带了一队亲兵,回到了幽州城。

朝中?已知?妫易当年被误报殉国一事,这次她带降军护送昭文公主还朝,也是头等功臣,自?然要亲自?进京谢恩,也好?正式澄清传闻,再谋官途。

姬婴见她回来,忙走出来迎她进屋,待她坐定吃了一回茶,才细细问起?朔州的情况。

妫易仍是惯常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认真?说了说城内外境况,只是将姒丰接手降军的事简要带过了。

姬婴看着她,又想起?先前暗卫来报说她与姒丰隔河对峙的话来,但?此时却不好?问她,遂想了想,只说:“这次给姒节度卖了个?人?情,往后还要指望从他那里找补些回来,等我们回到洛阳,再计较罢。”

妫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姬婴想她连日奔波,便催她先到后面休息,预备后日启程回京。

到正式回京这日,姬婴站在?凤辇侧边的车板上,回头眺望了一眼草原的方向,如今正是其其格盛放的季节,她仿佛能透过群山,看到绿茵草场上随风而起?的漫天花雨,只是那样的美景,从此以后,再不能见了。

她这样面朝北伫立片刻,直到有宫人?上前询问,才淡淡开口:“没事,走吧,回京。”

昭文公主仪仗队伍离城时没有净街,全城民众都出来相送,念在?这次太平回归,皇恩浩荡,许多人?自?发筹集了许多东西,非要给公主带上,许多人?围着仪仗队,一直跟出了城。

姬婴见众人?这样热切,只命人?收了些鸡蛋菜蔬果品等物,其余更值钱些的再不收了,直到禁军队伍左右好?言劝阻住送行的人?,队伍才算是真?正出发了。

民众们在?城外见仪仗队缓缓走远,仍未回城,只是在?城下山呼“吾皇万岁”。

静千这日仍旧陪同姬婴坐在?凤辇之上,听到民众欢呼,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城墙那边,摇头叹道:“大家不知?道上阳宫里那位是怎样计较赋税的,这样一心感念皇恩,真?正令人?唏嘘。”

姬婴正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听她这话缓缓睁开眼睛,也朝车外看了看,笑道:“只要大家得了实在?好?处,才是最重要的。”

因?这次昭文公主还朝,姬婴前些日子在?幽州住的园子,也改了匾额,由府衙做主送给了姬婴,虽然她以后未必会再来这座边陲小城,但?以此园作为她在?燕北的辗转联络处也大有用处,于?是她便收下了,并在?其中?留下了一组执事人?和几个?暗卫。

就?在?仪仗队伍离开幽州城不久,一只红隼从这座园子西北角飞了出来,朝着与仪仗队正相反的方向,直入云霄,往漠北的西南草原去?了。

数日后,这红隼轻车熟路地停在?了科布多城王府鹰房内,府中?执事从这红隼的脚上取下信筒,展开细细看了,随后带人?来到了王府别院中?。

“公主来信,正院里那位贵人?可以恢复自?由身了。”

在?别远门口的侍卫闻言,走进去?通报,随后一队人?走到北边正房内,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阿勒颜自?从冬日里被姬婴一颗灵还丹葬送了可汗之位,到如今已近半年光景,他当初在?从可汗庭赶往科布多的车中?子棺里醒来,只觉得十分恍惚,随后又被人?关在?了自?己旧日王府内,终日紧闭,几乎不知?年月。

到此刻忽然有人?来说,昭文公主下令,放他自?由,他站在?门口,一双眼因?日光刺目微微觑起?,长密睫毛轻轻颤动,他反复回味着这个?消息,只觉得头痛欲裂。

第57章 归朝欢

“草原的规则, 由我来改写。”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确做到了,草原如今已然换了新主人, 旧日规则彻底崩裂,新的秩序正在有条不紊的建立中, 说?句天?翻地覆不为过。

守在他正院外的人陆续都撤了,阿勒颜从前的几个亲信将领和侍从, 也从被看押的别?院被放了出?来。

那个负责看管王府的大将,在众部下都撤出?科布多后, 独自留下来递了一封信给阿勒颜:“公主有言,请大汗善自珍重。”说完也转身出?去了。

很快,王府内外所有看管人,包括城外所有看守将士全部撤离, 过不多时,科布多府衙总长匆匆来到王府拜会,将如今这处西南汗国以及首府科布多城内事都向?阿勒颜禀告了一番。

他坐在上面,默默听着这半年来,草原所发生的变故,如今巫矢部落国已占据了除他这座汗国外,所有的柔然土地, 并正式更名为金帐汗国。

草原的新主人木合黎汗, 在这半年间,同?一众将领大臣们?, 重新划分了各地牧场, 并制定了全新的草原律法。

许多旧日里享够特权的牧场男主人, 不满女人做了草原霸主,多地都曾有些小的起义, 但无一例外都被迅速镇压斩首。

新可汗恩威并施,到如今已把个草原整治得服服帖帖。

这处西南汗国虽没有被归入金帐汗国的管辖范围,但这段时间也受了草原新律法不小的影响,在阿勒颜被关禁闭这段时间,许多城池府衙也由远在燕北的昭文?公主下令撤换了班底,遵照新的草原规则改起来了。

那总长小心翼翼地说?着,两只眼不住地朝上瞟着阿勒颜的表情,却见他只是神情淡漠,并没有愤怒之色。

他听完摆了摆手,说?自己还有些乏累,叫那总长先退下去了。

等总长走后,他又?叫来才从别?院被释放的亲信,那人在他被送回科布多的路上,一直负责看守子棺,可汗庭当初发生的事也知道一些,只是后来一到科布多便被带到了别?院,阿勒颜未曾来得及问他许多。

此?刻他看着那人,心中的问题多如乱麻,良久后,他才开口问道:“吾女何在?”

“被公主带回中原了。”

“图台雅呢?”

“也被公主带走了。”

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知道了,你先去罢。”

等那人去后,他在堂上默然坐了许久,随后起身走出?屋来,在庭院里缓缓踱着步,细细思量这日听说?的事。

他见所到各处与从前一般无二,所有执事随从也都是旧人,就连他的许多书籍珍玩,也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各处。

整个王府俨然被时光调转回他即位可汗之前,他本来就只是这封地的一个汗王而已,可汗庭的那几年,仿佛只是她送给?他的一场梦。

他一直走到南边院落,发现这里却与从前不同?。

这边原本是察苏的院子,如今庭中建起了一座洁白的灵塔,后面则是一个规制极高的坟冢,最?前面石碑上用两种文?字写着:“察苏公主墓”。

这墓就建在庭院外草地上,这时节正值夏初,此?刻有许多小巧的白色蝴蝶,围着石碑四周的花圃上下翻飞。

他见了这墓心中一阵绞痛,站了片刻,才走到祭拜台前,缓缓坐了下来,朝着察苏的墓碑深深低下头,良久不语。

这一年的夏季,热得格外早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和暖地气,几乎是一夜之间,将大地由南至北迅速熥热,虫鸣蝉叫响彻不绝。

迎接昭文?公主回朝的仪仗队伍,这日停驻在偃师郡外,昭文?公主带随行人宿歇在郡守官邸中,入夜后渐渐起了风,不似前两日路上那样闷热,姬婴这夜一上榻,就倒头睡了。

这里距离京都洛阳已经?很近了,她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只属于京畿地区的味道,枕着这阔别?已久的气息,她似乎在梦中回到了幼时的鹤栖观中。

鹤栖观所在的青腰山,盛产香蕈,时常有农妇来此?采摘,在山里被蛇咬或跌跤受伤的人不少,所以总有人来到jsg观中求医,不过专门?远道而来的,却不多见。

那日匆匆上山的一个异服女子,身后带着个执事人,后面还背着个男孩,一进山门?便有息尘带息念亲自迎了出?来,随后很快引她们?进了道观,将那昏迷的少年安置在了一个小偏院里。

只是那女子一上山便病倒了,等她醒来时,少年的毒已解了大半,身体也开始好转,她这才放下心来。

那日这女子同?息尘在香房内坐谈许久,出?来时正见到一个小女冠站在门?口。

那小女冠抬头看了看她,分明是中原人模样,生得眉眼柔和,身上却穿的是一件绣着异族纹样的斜领长袍,也不知究竟是哪里人。

她低头朝面前人打了个问询,却见那女子弯下腰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抬头看时,见那女子不知何故竟落了两行泪,随即又?马上拭去泪痕,只是轻柔一笑:“小玄娘,谢谢你照顾他。”

话音刚落,忽然一声闷雷将姬婴惊醒,接着又?是几道电光闪过,随后只听窗外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在榻外上夜的忍冬听她坐起来了,忙过来掀开了帐子:“公主醒了?是被雷声吵醒了吗?要不要喝点水压惊?”

她摇摇头:“什么时辰了?”

忍冬朝外看了看:“快四更天?了,公主再睡会儿吧,明日就要进京,需得养好精神才是。”

说?完她还是起身给?姬婴倒了杯水来,看她浅浅抿了一口,又?安抚了两句,见她躺下了,才将帐子合起。

此?刻窗外雷声已收,雨声渐平,姬婴转过身,面朝里屈膝抱被,回想着刚才的梦,可是梦中人的脸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她就这样皱着眉头,耳中听着淅淅沥沥的夜雨,再度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刚大亮,雨也停了,空气中带着雨后的清香,温度也不似往日那样热了,趁着日头尚未高升,倒是赶路的好时辰。

姬婴下榻更衣罢,见屋中杂物都已收拾好了,偃师郡的郡守与郡丞都在外面低头恭候,直送了仪仗队离城才回去。

队伍又?缓缓走了约一个时辰,姬婴坐在凤辇上,已能远远瞧见洛阳城外的青腰山,此?时距离城门?还有三?里地,官道旁边的短亭内,正有一队宫官在那里等候。

接引使在队伍前方?抬了抬手,叫仪仗队先停了下来,随后带人走上前,与那些宫官说?了几句话,接着回身命队伍中人各自整理着装,又?命鼓乐队奏起乐来。

随后由那队宫官引路,队伍再度启行,凤辇前后鼓乐喧天?,一路气势磅礴地往城墙方?向?走去。

到得城下,只见城门?洞开,进城后却不闻人声,城中早已提前净过街了,同?姬婴上次进洛阳城时一样,凤辇两侧街道依旧是静悄悄的,这次因前后都有鼓乐之声,甚至连远处民众的喧嚷也听不到了。

昭文?公主的仪仗进宫时,正赶上这日朝会刚散,开景帝这些天?因燕北归降,又?白得了一大片北境牧场,心情颇佳,朝会后收到消息说?昭文?公主已进城,遂命众臣都留在大殿外,观和亲公主还朝,以显中原上邦天?威。

大约巳时三?刻左右,上阳宫外已能听到远远传来的鼓乐之声,又?有接引宫人回来禀告,说?公主凤驾已入提象门?,众臣闻之皆垂手站立,凝神屏气等待。

姬婴在提象门?外下了车,换上肩舆,又?进内宫观风门?,直至观风殿外下了肩舆,由两列接引官在前引路,走上殿外广场铺好的长毯。

长毯两侧站着一排排大小官员,皆低着头,但也有不少人悄悄抬眼朝上看去,见接引宫官后面,一个身着大红朝服的女子,头戴高耸珠冠,步履平稳地从众人面前走过。

和亲公主还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稀罕事,何况是这样带着失地归降还朝,未费朝廷一兵一卒,也未使边境黎民流离失所。

其实早在昭文?公主回来之前,这些事已在洛阳上下传遍了,但今日众人果真见到她回来,却都不免感到有些不真实,实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上去文?弱安静的女子,是怎样在漠北度过的这九年,又?是靠着什么回来的。

两侧群臣的目光中,有好奇,有钦佩,也有冷漠和不屑,虽然众人心思各异,但也都只能肃然默立,低头看着面前缓缓移动的袍尾,朝着观风殿一步步走去。

开景帝听说?姬婴进宫时,命人去请了姒皇后来,此?刻二人都走出?殿外,站在阶前迎她。

姬婴走到阶下,一旁有宫人放上软垫,她跪下朝上磕了三?个头,口中说?着:“臣婴漠北归朝,叩拜吾皇圣体康泰,再拜皇后吉祥安乐,三?拜我朝国运昌隆。”

开景帝笑呵呵地抬手说?道:“爱姪快快平身!”

她慢慢站起身来,撩衣走上台阶,姒皇后见了也往前走了两步,热切地拉着她的手笑道:“回来好,回来好,这一路真是苦了你了。”

说?完就要转身拉她进殿,她却没跟着往前走,只是颔首笑道:“臣还为舅皇从燕北带回来一样贺礼,却是在殿外看最?好。”

开景帝回头:“哦?什么贺礼?”

只见几个宫人从方?才姬婴走过的长毯上走来,手中端着个托盘,里面装的正是景州太守妘策为姬婴准备的回朝献礼。

那队宫人走到殿前行了礼,随后两边宫人将那托盘上的物件展开,是一件万民百纳袍,身后拼出?十六个字:“道之所在,天?下归之。安民则惠,黎民怀之。”

那几个宫人,将这袍前后向?开景帝展示了一圈,姬婴在旁颔首笑道:“燕北数十万黎民归顺之心,臣为舅皇带回来了。”

殿外两侧群臣见了,忙皆跪下贺道:“万民归顺,吾皇万岁!”

开景帝一见这袍上字,又?见群臣道贺,喜得无可不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众卿平身,爱姪有心了!”说?完命人将那万民袍收好,待他回宫细瞧。

姒皇后在一旁见了,也十分欣慰,不仅因姬婴这次回朝给?姒丰送了个大功,也因这件献礼给?了圣人一个惊喜,想到前几日开景帝还在念叨不该轻易答应给?燕北减免五年赋税,今日见了这袍,感受到了万金难求的民心,这五年赋税免除,想来也值了。

随后她搂着姬婴,跟在开景帝身后一起走进大殿,在殿中又?接受了一众宗室及重臣的拜贺,热闹了好一阵子,姒皇后才吩咐人送她回从前住过的安室殿中休息,再等晚上的合宫夜宴。

这一晚的宫宴上,宗室皇亲和朝臣到了许多,开景帝龙心大悦,宴席上频频赐酒赐菜,自己也喝了不少。

到后半程,又?说?起燕北的事来,开景帝坐在上面感叹北境这些年来的波折,连连称赞姬婴功劳非小,又?说?要赐她宅院,又?说?要赏金银珠宝。

姬婴见他喝得满面通红,也举起酒杯来,起身朝上笑敬道:“这次回来,其实也不想旁的,单只想向?舅皇,讨个藩王做一做。”

第58章 倾杯令

今夜为庆贺和亲公主还朝的合宫大宴内殿中, 坐满了宗室皇亲和朝中众臣。

此刻宴席已经过半,舞乐又撤下一轮,众人都在席间相互敬酒笑谈, 忽然听?到坐在上?首客席的姬婴,敬酒说要讨个藩王位, 众人?都忙住了口,往上?看去, 殿内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满宫里?皆知这位圣人?,酒后一高兴便容易胡乱应诺, 待第二日酒醒时又兀自后悔,所?以众人皆不敢在他喝酒时讨赏,只?恐圣人?酒后下不得台面,到时候龙颜无光, 自己也不免要吃亏。

只?是这昭文公主自小不在宫中长大,又才从漠北远道而归,看来?是不了解圣人?的脾性,才敢这样公然在席间讨封。

在座的一众宗室和重臣,有为这公主捏一把汗的,也有冷眼旁观,等?着看笑话的, 虽然是寂静一片, 但各人?脸上?的表情却?如戏台上?一般,花样繁多。

皇后次女长?乐公主姬云坐在姬婴的斜对面, 听?了这话, 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别?在这时候讨赏。

姬婴余光瞟见了姬云的暗示,却?只?当做没有看见, 仍旧端着那杯酒,笑吟吟地看着御座上?的人?。

开景帝已是酒至半酣,方才还絮絮叨叨地讲着过去燕北各州的陈年旧事,正在兴头上?,猛然听?了这话,笑道:“爱姪如今携失地归降,这样大功劳,就是做亲王也使得,区区一个藩王位算得了什么,朕便许你个王位!”

阶下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以他们对开景帝的了解,等?明日这位圣人?酒醒了,今日这话,十成十是要反悔的,到时候还jsg不知怎样收场。

但姬婴却?不管众人?脸上?如何摆戏,只?是一仰头将酒喝了,随后站起身来?,撩袍跪地说道:“多谢舅皇恩赏!”

开景帝仍旧端着酒杯大笑不已,只?说:“爱姪请起!快请起!”

这时坐在一旁的姒皇后看了一眼开景帝,对起身回坐的姬婴笑道:“圣人?惯是爱酒后胡乱应承的,加封爵位这样大事,还要来?日朝中议定,姪儿谢恩却?谢早了。”

开景帝一听?这话却?不满了:“什么叫‘胡乱应承’,君无戏言,给我姪儿赏个王爵有什么!”说罢只?叫人?再起舞乐,又命一旁随侍宫官接着斟酒,也给姬婴杯中满上?。

姬婴再度端起酒杯,又敬姒皇后道:“臣往北狄一去九年,几乎忘却?中原礼仪,言语莽撞不恭,还望娘娘莫要见怪。”

姒皇后一听?这话,又想起当初开景帝匆匆接姬婴回宫,只?为让她代替亲女姬云前?往漠北和亲,这九年也不知她是如何过的,神色一顿,随即换上?温和笑颜:“爱姪如今好?容易回到家来?,我欢喜还来?不及,如何见怪!”说完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姬婴等?她喝完,才缓缓坐下,放酒杯时微微转头看向姬云,朝她顽笑般挑了挑眉。

姬云见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这夜因开景帝喝得兴起,整个宫宴竟一直持续到三更时分才散,姬婴本不胜酒力,这几年虽有些长?进,宫宴上?酒亦不烈,但耐不住喝的杯数多,也有些昏沉沉起来?。

连翘和忍冬一直在她身边,离开大殿后,扶着她上?了肩舆,长?乐公主姬云下席后,本来?一直跟在姬婴身后,想着要去她殿中说两句话。

但见姬婴歪在肩舆上?,一只?手扶着额头,看上?去已是醉了,于是她想了想,还是告辞了母后,回到自己宫外府邸去了。

合宫夜宴的第二日,早上?没有朝会,开景帝昨夜醉酒而归,又泡了许久汤池,这日直卧到巳初方醒。

早膳摆在紫荆殿外清凉亭,姒皇后姗姗来?迟,进到亭中时,正见开景帝对着满桌肴馔,端着碗粥发怔。

她轻轻一笑,在对面坐了下来?,一旁宫人?忙走?上?前?,为她端来?一盅早膳常吃的金丝燕窝,她手执金匙悠悠搅着,一面看向开景帝:“圣人?是在为昨夜席间应诺懊悔么?”

开景帝长?叹一声:“不该吃那样多酒,怎么你也不劝住我。”

“合着你是三岁小娃娃,行?动说话还要我来?看顾?”

他听?了又是一声长?叹:“公主改封藩王,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如何真能应下,荒唐!”

“和亲公主还朝,也是从没有过的事,但她还是回来?了。”姒皇后舀了一勺燕窝吃了,又擦擦嘴,“依我看,姪儿不是冒失贪功之人?,席间请封必然有个缘故,说不准还跟漠北的新汗国有关,你午后召她细问问,再看加封可行?可止。”

开景帝听?罢,缓缓点点头,随后匆匆用过早膳,先召了几位重臣,在两仪殿就昨夜事问了问众人?看法,心中有了计较,随后宣旨让姬婴申时进殿召对。

姬婴这日起得却?早,这安室殿与她头回进宫时相比,格局似乎重新改过,桌椅摆件也都换过了,全无一丝熟悉的感?觉。

从柔然可汗庭离开后,她真正自由了一回,如今再次回到这样华丽而冰冷的凤阁龙楼中,心境却?是与在可汗庭王宫中大不相同了。

她晨起在西窗下打坐吐息七轮,才吩咐人?在东偏殿厅中摆早膳,昨日同她一起还朝的静千,已带着两个玄千观的小徒回到青腰山去了,姬嫖和图台雅也都在后殿吃过了,所?以这日只?有她一人?独自用膳。

身边还是连翘和忍冬二人?,因殿中还有姒皇后打发来?的大宫娥在内,要守着宫中礼仪,也不好?叫她两个坐下陪她,所?以这早膳用得却?有些索然。

不过连翘和忍冬这日倒是兴致极高,尤其连翘,整个人?喜上?眉梢,虽不露笑但眼中透着兴奋,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只?因昨夜姬婴在席间,又向姒皇后求了恩典,从前?跟着她去漠北的这些女使回来?后,都依次赏假回家探亲,今日早膳一过,连翘就可以先离宫回家去了,休十日再到忍冬,然后再到当归,其余人?也都排了次序,可以相继回去探亲。

看着众人?皆欢欣雀跃,姬婴笑着摇了摇头,她也想有假探亲,想回鹤栖观看看师娘师姨和众人?。

她还念着道观东边那间小神殿,一别?九年,她母亲画像中的模样,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渐渐模糊了。

只?是加封一事尚未有定,尽管青腰山近在咫尺,却?不知还要耗费多少心力,才得回去一趟。

想到这里?,她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箸儿,轻轻擦了擦嘴。

连翘见她只?吃了几口,又挪了一盏豆腐羹到她面前?:“是不是昨夜酒还未散?我叫人?再换几样爽口菜来?吧。”

姬婴摇摇头:“没甚胃口,不吃了,等?我晚些若腹中饥了再叫点心罢。”

因她早上?一向也吃不多,连翘闻言只?得作罢,这时正好?有御前?宫官来?到殿外,传开景帝口谕。

众人?都匆匆从偏厅里?出来?,姬婴也起身到后边换了衣服,跪听?圣旨,叫她午后去两仪殿召对。

她低头应了,送走?那宫官,想着一定是为昨夜讨封一事,于是转身走?到西殿来?。

安室殿如今改了格局,未设书房,不过西殿倒是也有个长?桌,她便将这里?暂时为案,她这次从漠北带回来?的许多书籍文书,此刻已都拆箱摆在了这边案上?。

她见木合黎汗临别?时交给她的国书正摆在中间,遂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又将旁边其余几封文书也都挨个翻阅一回。

她在这边殿中坐了约有两刻钟,起身准备往后面去看看两个孩子,不想出来?时,看见连翘已穿戴齐整,却?还在殿中拉着忍冬和当归吩咐。

她将殿中吃的穿的用的,以及什么时辰做什么,归置整理,添香烹茶,各项事宜,同那两个事无巨细地反复叮嘱。

姬婴走?过去笑道:“我以为你早都家去了呢,怎么还在这里?,她两个这些年跟着你,有什么是不懂的?放心吧,你也就去个十日,我这里?塌不了天,快走?快走?,莫叫家中娘姊妹们候你多时。”

说着她拿起一旁要给连翘带回家的包袱和装满东西的篮儿,跟忍冬当归一起,前?后架着赶她出宫去了,看着连翘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小宫门,才又笑着回到殿中来?。

到午后申时,有御前?宫官来?请,姬婴重新梳了头,只?戴一个镶珠黑纱冠,内里?一件竹青色薄翼襕袍,外面一件麒麟纹轻纱罩衫,虽是照着公主制式穿戴,但配饰简约,看上?去甚是朴素清雅。

她手里?拿着木合黎汗交与她的国书,只?带了忍冬一人?,坐上?肩舆,往两仪殿行?来?。

到得殿外,另有宫人?引着她到了门口,请她在那里?稍等?听?宣,她在那里?站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才听?到里?面宣召。

她低着头,撩起袍摆走?进殿中。

两仪殿宽敞深邃,姬婴跟着两个引路宫人?,先走?过正殿,又转过一间偏殿,再经过一条内廊,才来?到开景帝的书房门口。

前?面那宫人?在门口低头说道:“禀圣人?,昭文公主到了。”

“嗯,进来?吧。”

那两个宫人?一左一右,请她进去了,随后在她身后将门关了起来?。

她走?进去,见开景帝正坐在大案后面批奏折,于是不慌不忙走?到案前?,跪下禀道:“臣婴叩拜圣人?万安。”

开景帝也没抬头,语气?淡淡的:“平身罢。”

她缓缓站起身来?,扔低着头,双手呈上?那封国书:“臣昨日斗胆,在席间向舅皇讨封,实在也是情非得已,还望舅皇先看过这封国书。”

开景帝听?她这样说,蹙眉停笔,伸手将那国书拿了过来?,打开一看,的确是漠北新汗的手笔,虽然如今巫矢部落国已更名为金帐汗国,但国玺未改,落款处还盖了木合黎汗的可汗大印,确系一件正式国书。

木合黎汗在国书中提到,她本有意将昭文公主留在国内,奉为相国上?师,奈何昭文公主思乡心切,她才答应将赛音山牧场周边的驻军撤走?,连同燕北一起归还给中原,算是她这个草原新主送给中原的诚意,但她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中原在jsg昭文公主还朝后,为其加封王位,并令其负责北地使团往来?要务,以确保两国新边境的长?久太平。

其实早在姬婴进京前?,便有金帐汗国发过一封国书来?,是为告知国名变更一事,其中也提到了送昭文公主还朝,为其请封等?语,当时开景帝并未十分在意。

今日再看这封国书,木合黎汗似乎对此事颇为重视,他沉默半晌,才悠悠开口说道:“朕既已许你,自然是不食言的,你从燕北归来?,就封在燕地罢。”

说完他让一旁秉笔宫官写旨,改封昭文公主为燕王,姬婴低头站在案前?谢了恩,神态恭顺,但她心中知道事情不可能这样简单。

果然这旨意从两仪殿发出后,当日就被门下省被扣住了,兼门下省纳言的当朝右相在第二日朝会上?严词谏诤,称改封昭文公主为燕王大为不妥。

第59章 千金意

右相在朝会中出列说道?, 如今的燕地宗亲为?燕南王,当年?从藩王降等为?郡王时,先皇曾破格许燕南王仍住在先燕王府中?, 家?里也还供着先燕王的牌位,这燕南王在宗室中又比姬婴辈分高, 若许封姬婴为?燕王,是对先燕王不敬。

燕王这一支宗室, 降等前最后一位燕王,按辈分是开景帝的表姨妈, 如今封个小辈与她齐名,又叫她的后人受其封地管辖,也的确有些?不妥。

于是开景帝顺势将?此召暂且压下?,只令朝中?再议, 又叫宗正?寺连同礼部另外给姬婴择个合适的封地封号。

姬婴在安室殿中听宫官来传圣人口谕,说了这事?,只叫她耐心等待,她低着头行礼道:“谨遵圣人旨意,不敢有违。”

等那宫人离开大殿,她才抬起头来,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知道?开景帝这是有意要拖着加封, 好再看看金帐汗国的态度,若对方并不强硬, 这事?可能拖着拖着也就?黄了。

她缓缓摇了摇头, 轻叹一口气, 两侧有姒皇后派来的宫娥侍立,见她有些?失望, 都走上来劝慰:“圣人一言九鼎,请公主不必忧心。”

她转过身,一面走着一面怅然说道?:“唉,你们不明白,其实封王封侯的,我倒也没有那么在意,只是这次我能平安回来,还要多亏漠北新汗支持,若我不能在朝中?为?两国睦邻出些?力气,只恐燕北会再生变故。”

那两个宫娥听了,又安抚她一回,送她到?后殿去了。

姬婴方才这番话,不过一刻钟功夫,便传进了姒皇后的椒房殿。

姒皇后歪在软榻上,听来人一字不落地将?姬婴原话复述出来,低头思忖半晌,随后唤来一个心腹人,轻声吩咐了几句话,叫速去传与此刻仍在燕北的胞弟姒丰知道?。

河西节度使姒丰近日带人马接手了漠北来的降军,又亲去赛音山将?新国境线踏勘了一遍,重整了北境驻军,作为?朝中?新指定的受降使,这次燕北失地回归,他也正?经是立了大功了。

而嬴禄因在晋阳因中?计撕毁了圣旨,现已被押回洛阳,只是不知路上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疯癫无状,开景帝也懒得亲自过问,只叫御史台接手查明原委,再定其罪。

念及姒丰这次及时在晋阳制止了一场无谓之?战,在嬴禄被押回洛阳后,燕北又传来边境已安稳设好驻军的奏报,开景帝十?分?欣慰,下?旨加封姒丰二品敬山侯,重新设立了北庭都护府,也叫姒丰暂时代管,等他安排好接手的人,再回河西。

这次同姬婴一起还朝的,还有从前北庭都护府旧日统帅妫易,原本?在前线战报中?说已殉国,如今竟带着北境降军护送昭文公主还朝,也是一桩奇事?,开景帝听闻颇受感动,亦下?旨复其云麾将?军衔,另赏百金。

还有此次前往燕北洽谈归降一事?的使臣姚衡,亦因功得进御史台,又进一级光禄大夫,虽在朝中?仍是个边缘职司,到?底也是皇恩浩荡。

除昭文公主加封未定外?,其余一众参与燕北回归的大小官员都有加赏,不一而足。

单就?各人而言,燕北这一场盛大回归,最大的赢家?,还要数敬山候姒丰,如今河西北庭两处重权在握,一时间风光无两。

因燕北新归事?重,姒丰只得先在朔州住下?,好好将?燕地兵马再规整规整,他对漠北来的降军还是有些?不大放心,近日又收到?长姊从洛阳发来的消息,叫他仔细提防燕北生变。

姒丰想了想,还是遣人从河西后方悄悄调了一批人马来,预备扩充北庭守军,而漠北降军也将?择日调去西军,来日待他回到?河西,再重编为?一只新军留用。

眼下?中?原北面和西面也都还算太平,所以花一两个月调换驻军,风险并不太大。

只是他却不知道?,昭文公主离开幽州后,从城中?园子飞往西南草原的红隼,脚上绑的信,除了叫人放出了阿勒颜,还另外?遣了一班提前安置在边境线的细作,秘密过境往西,给西夏国新国王罗兰泽送去了一个价值千金的消息。

姬婴这日正?站在安室殿西配殿的窗下?,朝着西北方向望去,手背在身后默默捻决算着时日,大约也就?在这两日,西边应该要有些?动静了。

正?想着,忽有宫人来禀:“长乐公主到?了。”

她忙回头:“快请!”说着抬脚往正?殿走去。

长乐公主姬云自从上回在她还朝宴席上遥遥与她一见,一别又是几日,因她被府中?杂事?牵绊住了,这日好容易得空,先进宫去给姒皇后请安,一面又递帖子到?安室殿,说请完安要来她这里坐一坐。

姬婴刚至正?殿,便见她已走了进来,姬云这日穿着一件月白色彩绣麒麟轻纱袍,腰系青玉带,头上戴一顶簪缨玉冠,打?扮得华丽大气,正?衬她的身份。

她走进来,一见到?姬婴,笑着伸手握住她的手:“媎媎!上月我就?做了好梦,果然你就?回来了!”

姬婴笑着拉她往里间走:“得亏你做了好梦,不然我怎能这样?顺利回来?”

说完两个人一起都笑了,当初姬婴回宫时,与姬云也不过只是见了数面,话也没好生说上几句,次次都是姬云匆匆私访,如今又是一别数年?,再见面时,竟丝毫不觉生分?。

到?里间榻上坐下?,有宫人端了两杯茶来,放好后就?都退了下?去,只留她二人自在说话。

一时又不免聊起当年?姬婴离宫前的事?来,她两个那次相见最后一面,便是姬云送金匣那晚。

姬婴喝着茶笑道?:“阿云当年?赠我那一箱金,我还想着好歹留些?是个念想,谁知竟全叫我花了,这份情谊,待来日慢慢还吧。”

姬云当时送完她那箱金子,自己手头着实拮据了好一阵子,但她并不提起这些?,只是挺直腰板哈哈一笑:“值什么!快休提这些?还不还的话,放心,我如今开了府邸,自家?也有了产业,比当初可是富裕多了!”

说起开府,姬云又说道?:“媎媎如今在宫中?住着,也只一时而已,来日必然也是要出宫开府的,等我替你留意几处好地方,到?时候拿来给你选。”

姬婴轻轻点头:“不忙,还要看舅皇能不能答应席间给我的加封。”

提起那晚席间的事?,姬云不由得摇了摇头:“当时我也真替你捏把汗,怕父皇第二日后悔,到?时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后来听母后说,竟果真依了!只是封地封号不好定,还要再议,媎媎耐心等等,先把府邸位置提前选好,到?时候我替你去求母后。”

姬婴听罢叹了口气:“恐怕所谓再议,不过是拖延罢了,也怪我酒后失言,说出这样?妄求来,弄得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

姬云低头想了想,随即爽快说道?:“反正?求都求了,既然父皇已答应了,那就?不怕,等我晚膳时再替你去探探口风,早日定了这事?,出去开府比在宫里住自在!”

姬婴见她这样?热切,遂顺势又点头说道?:“前日我听宫人说,有礼部侍卿提议可将?邺城周边做为?封地,封号便就?地取材定个“魏”字,我想着这倒也还罢了。”

姬云皱了皱眉:“若说藩王,那片地方也忒小了些?,还不及我安邑那快封地,怎好算是加封?这次燕北归附,人人得了好处,我舅舅更是体面封侯,媎媎作为?头等功臣,怎么也该要个像江南那样?富庶封地才好。”

姬婴轻轻一笑:“公主改封本?就?少有,我也不求什么富庶封地,只为?稳住漠北,讨个jsg头衔即可,实封少些?无妨。”

姬云思量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唉,好好的,单给女子弄个什么公主衔,不里不外?的,等哪天?我也立上一功,摘去这公主帽子,做个正?经亲王才是道?理!”

姬婴听她这样?说,笑着看了看她没答言,二人喝了一回茶,姬婴又请她到?后殿见了姬嫖和图台雅,跟这两个小姊妹玩了一会儿。

过不多时,有姒皇后打?发人来请姬云过去同用晚膳,她平日里大约三五日进一次宫,每回都要陪母后父皇用晚膳,她看时辰也是差不多了,遂起身要去。

那宫人原也要请姬婴同去,但她知道?姒皇后只是因姬云在她这里,才顺便叫自己的,便推说身上有月客在,不大爽快,只送了姬云出来。

等姬云走后,她又回到?西配殿,坐在大案后面,默默忖度半晌。

前日奏以邺城做封地的礼部侍卿,是她提前请姚衡安排的,这封地大小按说给个藩王有些?不够格,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好令开景帝松口同意改封。

她想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西窗外?,抬手捻诀,把姬云来前她正?在算的时日又算了一遍。

自从燕北五州归降,神州大地上一片祥和,朝堂之?上也都沉浸在喜悦当中?,不想这日忽从西北传来一个急报:因敬山候姒丰调走了河西部分?兵马,要与北庭换防,西夏国趁着这个当口,迅速集结五万大军,以迅雷之?势夺走了葱岭北侧两处彩石矿山。

洛阳朝中?一片哗然,敬山候姒丰在朔州听闻这个消息也是一惊,换防一事?是绝密,就?算被西夏国细作发觉,也绝不可能这样?快。

他得知此事?后,一面令人严查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一面又连忙上书向开景帝请罪,并请旨让帐下?两员大将?,带上人马立刻往西回援。

开景帝收到?奏疏当即应允,下?了旨意加急送往朔州,等旨意到?时,姒丰早已点好了人马,匆匆拿了兵符,叫那两名将?领带军开拔。

就?在回援大军开出朔州地界不过十?日,北边金帐汗国大将?忽玉,突然帅十?万兵马开到?了漠北赛音山牧场外?围。

这却把姒丰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北境虽然驻军齐备,但因边境线过长,并未聚集,若对面猛然攻来,他后方大军刚刚调走回援西北,恐怕一时难以支撑。

正?在他怀疑这金帐汗国是不是跟西夏国商量好了摆布中?原,漠北的大军却在赛音山边境线外?停了下?来,并不见有发兵之?势。

但姒丰不敢掉以轻心,还是从旁边各州城防军调了几支人马来,以应对突发状况。

两边在赛音山脚下?默默对峙了几日,有一支使臣马队从北边悠悠开了过来,姒丰满腹狐疑地招待了那几位使臣,见对方也并未开口谈什么条件,只是拿出一封国书来,请他派人送去洛阳。

几日后,这封国书被六百里加急送到?了开景帝在两仪殿书房内的大案上,他抬手拿起来一看,竟是金帐汗国木合黎汗的柔和诘问:“昭文公主乃我国护送回中?原的,示为?两国睦邻友好,不知她可得加封否?若已封王,本?汗将?派使臣团前往贵国道?贺。”

第60章 丹凤吟

开?景帝眉头紧锁地合上了?那?封国书, 木合黎汗在这封国书中倒也没什么严厉用语,但是温和中透着杀气,想到如今漠北再次大军压境, 他脑门上青筋不禁突突直跳。

赛音山牧场这次同燕北五州一起归附,是个极好的缓冲带, 看来木合黎汗能同意将这?片地域划给中原,的确是看姬婴的面子。

不管是因功也好, 因情也罢,改封昭文公主为藩王一事, 这?回是再也拖延不得了?。

先前金帐汗国的国书上,写的是应当加赐顶格亲王爵,但姬婴自己求的只是藩王,加上姬云前些日子进宫也在晚膳时提起了这件事, 说她只求个头衔安抚漠北,封地大小并无计较,也还算是谦恭谨慎。

开?景帝想到这?里,心中已有了?主意,于是将那?国书放到一旁,叫宫人把先前商议过改封一事的几位大臣都叫进了?两仪殿。

众臣在殿内就封地所?在之处议了?半日,最终由开?景帝拍板议定, 就采用礼部侍卿奏疏所?言, 在邺城划出一片区域来,给姬婴做封地, 食邑四千户, 封号定为“魏”。

立在案前的宗正寺卿沉吟片刻, 拱手说道:“蕃王爵按例食邑万户,次等?郡王也有五千, 只定四千户给魏王,恐怕不妥,若这?漠北新?汗以?为我朝有意怠慢,更觉自家受轻视,还请圣人三思。”

开?景帝蹙眉说道:“公主改封的,不得比肩寻常宗室男,只酌情稍加些罢了?。”最终议定赏魏王食邑七千户,封地范围又稍稍扩大了?一点。

一旁禀笔的宫官写了?旨意,待众臣散后?发?至门下省,这?回右相也是才从两仪殿里出来,所?以?这?旨意没有再度被扣,从门下省又到尚书省,起草了?国书火速发?往朔州。

国书离城时,姬婴这?边也在安室殿中收到了?圣人口谕,得知已定准封了?魏王,她恭恭敬敬地叩了?头,又留那?御前宫官喝了?茶,赏了?一锭金子,好言好语地送了?出去。

正巧这?日连翘探亲回来,得知姬婴加封魏王,身边女官都跟着又升了?一级,自己如今已是正三品内廷宫官了?。

她忙走上前给姬婴行礼道贺,被姬婴一把扶起笑道:“我进爵,你也加官,同喜同喜!”

说着在殿中跟众人小小庆贺了?一回,又送了?忍冬出宫回家探亲,才歇了?片刻,吩咐人在庭院凉亭上摆膳,叫养娘们也带了?两个孩子过来,一起在亭中吃过,姬婴又陪着她两个到后?殿养育室玩了?半晌,才回到自己寝殿中来。

这?安室殿热闹了?大半日,至晚间才终于安静下来,姬婴洗漱罢换了?寝衣,正盘坐在案几前的蒲团上,捣香灰预备点香。

连翘见状走来,手里拿着个锦盒,也在她面?前蒲团上跪坐下来,姬婴一面?摆弄香炉,一面?闲闲问她家中之事。

连翘颔首笑道:“我这?一走近十年,见我回去,家中都欢喜的要不得,连我姨妈家小妹听?说我回来探亲,也急急跟衙门告了?假,从汴州赶回相见,这?几日真?正圆了?我母亲姨妈天?伦之乐。”

说完她又轻轻打开?那?锦匣,从里面?拿出一把精致团扇:“如今我不仅完好回来了?,在内廷也大小是个宫官,我母亲感?激殿下庇护提携,同姨妈二人连日做了?这?扇子叫我带来,供殿下清玩。”

此刻姬婴已点完了?香,将香炉盖子盖上,挪到了?一边,伸手接过那?团扇,见那?扇是双面?苏绣,正面?为虎,背面?为龙,针脚细腻,根根毛发?分明,栩栩如生,就是进上的团扇,绣面?做工也不过如此了?。

她从前听?连翘提起来过,说自己母亲姨妈从前都是宫廷绣娘,后?来出宫自家开?了?铺面?,由连翘的长姊做掌柜,带着姨妈家大妹妹在铺中做生意,两家人如今住在一处宅院,彼此都有照应,她母亲姨妈各两个女儿,除了?家中照管生意的,一个在皇宫内廷做官,一个在汴州衙门当差,在洛阳也算个殷实之家。

如今她家中两位长辈都在铺子后?头带徒,早不亲自捻针绣整件了?,这?是为了?答谢姬婴,又辛苦了?一回,看做工,恐怕是仪仗队从幽州启程还朝前,一收到连翘报平安的家书,就开?始制作了?。

姬婴细细端详了?半晌,轻轻抚摸绣面?,又是欢喜又是感?叹:“这?样精致活计,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倒叫我生受不安。”

连翘见她喜欢,也十分开?心:“一点心意,殿下喜欢就值得。”

说完她见天?色不早,明日还要去向?开?景帝谢恩,遂早早打发?姬婴上榻安歇。

第二日一早,有姒皇后?差遣的宫人送来了?一套蟒袍,又叫那?宫人给姬婴带来一句话:“公主改封藩王系本朝头回,许多规制未明,封地择选也甚匆忙,食邑上也叫姪儿受了?些委屈,往后?赶年节再请加赐罢。”

姬婴默默低头听?着,这?是姒皇后?见这?次加封赏赐实在有些不像样子,特意打发?人来安慰找补,她面?上恭敬,深深拜道:“臣能还朝再受天?恩,已是万般有幸,如今的赏赐都恐无福消受,万万不敢再请加赐。”

那?宫人听?完点点头,叫人放了?蟒袍,也不待姬婴请吃茶,便转身去了jsg?。

这?时连翘走上来,跟当归二人将那?蟒袍从盘中拿了?起来,捧着领袖,展开?给姬婴观看。

她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这?是一件云母白宫缎蟒袍,胸前后?背以?金线和红蓝两色绣正蟒纹,两肩上是连成一片的如意祥云纹,袍底边则是一圈海水江涯纹。

这?配色纹样让她感?觉有些眼熟,从前她母亲画像上穿的那?件,跟这?个就十分相似,只是这?件的花纹似乎没有画像上那?件繁复。

她拿过来在身上试了?试,大小合身,不过腕口处还能看到细微的改制针脚,想来这?是姒皇后?命人连夜为她赶着改的,免得她穿着件麒麟袍前去谢恩,不够体面?。

她回身到里间更衣罢,重新?梳了?头,戴上了?回朝时那?顶镶珠宝冠,整装毕登上了?门口的步辇,前往两仪殿谢恩。

开?景帝这?日下朝后?,一直在两仪殿书房内批阅奏疏,听?宫人来报说新?封魏王前来谢恩,遂停下笔来:“叫她进来。”

等?姬婴低头走入殿中,开?景帝瞥见她身上已换上了?蟒袍,觑起眼来,又见她进殿后?倒身拜道:“臣婴蒙圣人厚爱加封,又得皇后?亲赐袍服,惶恐之至,特来叩谢天?恩!”

她的语气微微发?颤,听?上去十分激动,开?景帝抬眼时,正好又瞧见了?摆在东侧那?件万民百纳袍,自从收到这?件衣服,他便吩咐人挂起来摆放到书房角落,背后?那?十六个大字朝着他,看得他心里很是舒坦,遂面?色和缓了?几分:“爱姪自漠北带功归来,这?些都是应得的,平身罢。”

随后?又勉励了?她几句,才叫她跪安出去了?,等?姬婴离开?两仪殿后?,过不多时,有宫人来向?开?景帝禀道:“魏王乘步辇往椒房殿向?皇后?谢恩去了?。”

开?景帝这?才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仍旧提笔翻阅奏本批复。

等?姬婴从姒皇后?处谢完恩出来,已是正午时分,姒皇后?原本还要留她用膳,只是后?来有御前宫官来到椒房殿,说开?景帝在两仪殿摆膳来请皇后?同用,她便只得作罢,命人好生送了?姬婴出来。

姬婴仍旧坐在来时的步辇上,盛夏正午的阳光,打在步辇的伞盖上,点点光斑渗透进来,照在她的蟒袍之上,又被绣纹上的金丝线折射四散,熠熠生彩。

她微微眯着眼睛,在步辇上摇摇晃晃地看着远处巍峨的宫殿群,回味着姒皇后?方才劝慰她的话。

按加封规制来看,她这?个藩王的封赏只比郡王略微高出一点,处处削减省略,在一众皇室宗亲中,看着确实有些可怜,所?以?姒皇后?一直在拿话安抚,使她切莫难过。

她在姒皇后?面?前表现得十分谦恭,只连连说感?念天?恩,并不在意这?些规制上的差别,实际上她也的确不在意,不管是昭文公主、柔然王后?还是眼前这?个名不副实的魏王,她都不在意,反正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此刻步辇正好走到一个甬道转角处,她的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神?龙殿金顶上,本朝历代帝王都是在那?里登基坐殿的,她看了?片刻,随即又垂下眼眸。

回到安室殿后?,姬婴更换了?常服,简单用了?些吃食,在侧殿软榻上歇了?一阵,有宫人来禀:“长乐公主到了?。”

她忙坐起身来:“快请。”话音未落,就见姬云穿着一件藕荷色纱衫,足踩一双轻巧的同色登云履,头上只用一根白玉簪随意挽了?个纂儿,摇着把折扇,飘飘然走了?进来。

她进来见到姬婴,爽朗一笑:“恭贺媎媎加封!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说完从背后?拿出一个长条卷轴来,姬婴也笑着起身请她到一旁坐下,见她将那?卷轴徐徐展开?,是三张洛阳城中园林的房样子。

“这?三处上好的园子,都是现成可赏的,你看看喜欢哪个?我替你向?母后?求求去。”姬云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又愤愤说道,“父皇也真?是的,一个正经藩王,赏的封地食邑这?样小气,府邸可不能再马虎了?。”

姬婴没有接她的话,低头认真?看着那?几张图,的确都是位置和格局都上佳的园子。

但她还是有些迟疑:“这?些果然是能选的吗?”

“当然!你只管选,其余的包在我身上!”姬云眼睛亮亮的,在一旁催促道,“你快看看喜欢哪处?看看与我想的一样不一样?”

姬婴把每张图都细细看了?一回,一处是在上阳宫南门外尚善坊,一处是在南市附近善政坊,还有一处在最东边的淳风坊,偏僻些的园子大些,离皇宫近的小些。

她思忖片刻,没选最大的,也没选离皇宫最近的,而是点了?点善政坊那?处闹中取静的园子:“我看这?里却好。”

姬云嘻嘻一笑:“媎媎眼光不错,这?园子虽同其余两处放在一起,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其实地气最佳,园里种着百花,内中还有一处泉眼,景色很是宜人,离我府上也只两条街,走动方便,我一眼就相中了?!”

姬婴也看出这?园中格局乃是个聚气之所?,只是没有说出来,轻轻一笑:“我与阿云心有灵犀了?。”

姬云喜滋滋地又喝了?口茶,也没顾得上再往后?殿瞧瞧姬嫖,只说要去向?姒皇后?为她求得这?处园子,说完一阵风似的出了?安室殿。

因有姒皇后?开?口,开?景帝不好驳她颜面?,况给姬婴的封赏的确稍差了?些,给个好园子起码体面?上过得去,遂也没说什么。

姒皇后?吩咐了?人,先去园中各处收拾,原定叫姬婴三个月后?再正式开?府搬进去。

但停驻在朔州的金帐汗国使臣团,接到国书见姬婴已封魏王,当即又回了?一封国书,称不日即要启程前往洛阳道贺,请开?景帝作速派人前来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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