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沉石岛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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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荒寂,一捧火苗忽上忽下,庞然巨影在晦暗里森然如峰。

我执剑而立,墨色液滴自剑尖一颗颗滚落。

不知过了几许时光,身后墙壁传来咯吱咯吱之声,锈迹斑斑的铁板摩擦夹杂着马儿的嘶鸣。原来身后所依并非墙壁,而是入口处黑铁大门。

铁门两侧霍然洞开,有位骑士疾驰而来,□□黑色骏马腾空而起,四蹄起落尘埃扬溅,其后无数火把蜿蜒流转,恍如火龙盘旋穿梭荒野。瞬息之间骑士已抢到我身边,他纵身下马,胸口因为剧烈喘息而上下起伏,鬓角下颌布满汗滴,他吸了口气,在喘息里勉强出声,“李……”

我望向他,笑意渐渐弥入眼底,伸指压上双唇稍作嘘声,“嘘——看那里。”却邪剑锋点向巨影,我听到自己轻轻开口,“下雨了,越……公主。”

余音方响耳畔,庞大山峦骤然爆开一声震天巨响,仿佛惊雷炸裂,遮天黑影一瞬崩散。

血口利齿被撕成无数腥臭碎片,狂雨瓢泼拍上地面,所有一切皆被暴烈的撞击所淹没,无尽的黑红碎片卷荡翻腾,最终化为齑粉,渐渐扩散蔓延,仿佛墨汁洇染大地。

这场血雨肆虐几刻又几分,终于缓缓停歇。

祭坛里的火光早已湮灭,此时此刻,却也无须这一点残光。

天空被雨洗净了。

它渐渐清湛,星辰一颗接一颗的点燃,不知不觉间满天河灯;云朵轻盈游曳其间,星子明明昧昧的,微微眨眼。

却邪锵踉踉回鞘。

我立于星空之下,远方飞鸟在清鸣。

越莳站在身侧,喘息早已平定,沉默着与我一道见证这血雨与澄风,待骏马又一声长嘶,他终于转头看来,目光深深难辨,半晌方开口:“你的伤……”似想伸手搀扶。

我抬起剑柄挡住他的手,被他一言提醒,忽然就觉得冷,深入骨髓的痛也一道发作,也分不清哪里痛,总之在满是利齿的甬道里一路滑坠,早就身披无数创口,千关百窍都在流血。

我蹭蹭眼,将眼前那层模糊血色拭去,方见身旁人满面风尘浊屑,与平素清莲般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由一乐,不想牵动伤口,没忍住龇了一声,道:“公主……不……主公,回宫还要劳烦多请几个御医。”

越莳眼眸里盈满星光,他缩回手,微笑着叹息着,转身扯动缰绳,让开一条归路。

他身后跟随着浩浩荡荡的禁军,战袍烈烈生辉,银甲片烁烁寒光,手中火把燃烧正烈,将满是苔藓的甬道照如橙色光带。

我行走在璀璨光带之中,步履到处,烈焰倾低,似是火龙小心屏息,俯首等待。

火龙尽头停了架车舆好生熟稔,正是送我出嫁那台,这番它又见证了我斩夫而还。

我挑开罗纱翻身想上车,可周身疼痛忽然钻心,手一松,猛一头载下,好险没卷到车轮里去,两旁侍从见势不妙,手疾眼快将我架住,嘴里一二三齐声吆喝,连耸带托的把我弄上了车。

我一头栽倒车内,再不知日月晨昏。

……

恍惚又置身虚存星野,仿佛有谁与谁正自倾谈,声音断断续续,若有似无。

——……那就再来一次……

——……天意……

——……追索……大道……当……

——……你执意……我……

——……今生……乃……望……

——李阁。

——李阁!

这名字震碎幻境,我悚然而惊,猛地睁眼。

一人正在塌上支头看我,与我四目相对,绽出一个笑容,“李平。”

我眨眨眼,只见四壁雕栏玉砌珠围翠绕的,并非客栈斗室,当是大燕国深宫之内,身上也裹得跟个番邦粽子一样,开棺就能还魂,不由叹气,“大燕御医也不过如此。”

越莳笑了,悠然道:“你身上伤口一层层,切得跟鱼鳞似的,这般已称得上手段高明了。”

他甚少说这般俏皮话,我不免一怔,向他着意打量过去,见他衣袂翩翩,华服锦绣,比从前更显人间矜贵,试探道:“真是公主?”

越莳伸出指头摇了摇,“非也非也。”见我皱眉琢磨,笑容加深,“长公主。”

我绝倒,浑身上下鱼鳞……不是,伤口一起抽抽的疼,龇牙咧嘴的道:“我就知道。”

怎么可能是国师这么正经的画风!

越莳收拢笑容,摇头道:“我醒来却晚了些,知道你已出嫁,”(我纠正他:是出征),他自顾自道:“这才追去,险险来不及。”

他轻叹一声,“那时我说若是遇到生死难关,你只要保全自身就好。”

……不是娶就是嫁,怎么保也全乎不了。

当然我半字不敢朝这边扯,只努力打个哈欠,唯恐他装看不见,眯眼张嘴足足片刻,连脖筋都拽得生疼。

长公主瞄我两眼,大抵是觉得我这回当真被切得零碎,不修一修不行,道:“你先歇息。”说着莹然一笑,“驸马之事,明日再议。”似是无意朝墙角扫过一眼,这才起身离去。

我一口闷气堵住胸口,目视角落断喝出声:“滚出来!”

拳头大的阴影从角落里慢漫溢出,须子一点点探出,拉出极细的几根悬丝,待边缘触上悬挂墙壁的画卷,便迫不及待的成团弹起,倏地隐入浓墨重彩的景色中。

我横了眼突然间凹凸起伏的水墨山峦,合眼入梦。

再睁开眼时已是月上中霄,烛光盈盈,梅窗幽静。

壁上山水画激动的一抖,迫不及待甩出一团墨迹,这团墨迹丝丝缕缕的悬于半空,时而浑然成圆,时而棱角见方,最后七拧八绕的缠出一条麻花。

我翻身坐起,开始拆身上严严实实的细布,三下两下的将臂膀所缠绸布扯脱,接着撕去腰背间紧裹的白绸。我这头忙着扯裹伤绸布,那头墨团开始又扭又搅,往死里盘绕,最后纠结成了块卵石大的疙瘩;待我撕下腰间最后一片雪缎,低头见上身布满血痕伤口,不由摇摇头,那块疙瘩也跟着嘎嘣一声从中间裂开,大滴大滴的水珠打从中间冒出。

我斜它一眼,抓起亵衣披上,继续清理绑住腿伤的绸带,膝盖处和皮肉粘得结实,撕扯间拉得皮肉分离,鲜血直流,疼得我猛抽凉气。那卵石疙瘩也随之狠狠收缩一下,发出长长抽泣声。

我一乐,低头穿靴,笑道:“如今知道怕了?没见你啃我的时候也少下嘴……呲——”却是用劲大了些,脚踝上创口重又裂开。

那疙瘩僵在原处,瞬时便缩得更紧实,都要收成了盘扣。

我一面龇牙咧嘴一面系好衣带,刚要去抓外袍,那疙瘩突然向前一蹿,绕着我流血的脚踝急速绕圈,荡起阵阵温热小风,鼓得袍子下摆飘飘飞扬。

我哂然:“此刻才来拍马屁也不嫌晚?”

阵风停下,疙瘩静了静,突然就跟想开了似的舒展起来。

它先从纽扣涨回卵石,再松成脸盆大小,最后摊成个磨盘,只是仍旧只有毫厘之宽。这片扁盘上下扭动数次,仿佛吸饱了气,整个鼓胀而起,蓬蓬松松的越飘越高,直到天棚,随之怦然一声轻响,这个漂浮气囊裂开千块万块,再下个瞬间碎片重聚,这回已汇成人形。

人形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嘴里嗫嚅私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也……”

我摘下悬在床边的却邪,感到其内仍旧寂寂,全无半点动静,看来这个小境仍旧将一切锁在凡间,不免真起了点兴趣,朝跪倒人形递去一眼,见它俯身于地,脸贴地面全然不抬,扬眉笑道:“你没脸见人?”

它又嘤嘤抽泣一声,哭唧唧的道:“本来挑了最最漂亮的脸,可,可大王您说,‘直至此世之终,不许以这副形容现世’……我不敢忤逆,好不容易换张好看的脸,……然后又被你扒了皮……我好惨……”

我扶剑看它,阴惨惨的道:“你不敢对我忤逆,倒是敢娶?”

它身形顿时缩小一圈,支支吾吾道:“……天太黑,小的眼神不好,没看清……”

我冷笑:“难道不是认定我法力全无,身为凡人任你摆布?”

人形哆嗦两下,忽然捂脸开始哭,“……呜呜,大王您果然明见万里烛照天下雨露苍生泽被宇宙古往今来龙行虎步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我只觉耳旁苍蝇又再嗡嗡叫,立眉瞪眼:“闭嘴!”

人形身体摊成一片,不敢大声哭,只闷着抽抽搭搭。

我慢慢敲动却邪,琢磨半天,始终有一事不明,开口问道:“你乃小境化身倒不出奇,只是此间如何成了大燕国?”——此事确实奇怪,难不成这小境也爱看昆仑奇侠传?

人形一楞,就想抬头分辨,这脖子刚一耸,似突然警醒,双手双脚猛然齐出把脸牢牢遮住。

这等柔术实令我叹为观止,摇头道:“妖魔鬼怪我见多了,你脸就算是块白板也不出奇。”

人形从合拢的手脚间闷声闷气的道:“…本来就是白板……我得变个好看的让大王看,你不懂,这就叫人生只如初见,一见倾心几百年。”

这个小境的文化水平实在和茹苓不相上下,我懒得和它废话,就听它继续嘟嘟囔囔抱怨道:“……这里本来就是大燕国,很久之前就是了,剑客以武破境一揽众美的传说好几百年了,大王居然没细看,难为我好不容易写了那么多……”

我前面还一头雾水,待到最后一句耸然而惊,“那本子你写的?”

人形脊背一挺,似是十分自豪,“是!岛上来得人多了,剑仙故事也讲得不计其数,我心血来潮,想象那剑仙风采激动不已,挥动如椽大笔,写下这千古流芳的文章,让世人膜拜传颂……”

“闭嘴!”

“喳!”

我太阳穴一下一下的跳,心里模模糊糊升起个不怎么好的念头,磨牙道:“那本子里的剑仙到底有什么故事?”见人形仿佛精神大振就要口沫横飞的模样,出声喝止:“一句话说完!”

人形委屈的低头,小声开口。

“据说那位剑仙师出名门天资绝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二十筑基五十金丹百年炼虚迟早得飞升成仙这还不算他英俊潇洒美丽动人纯粹温厚冷酷暴虐情有独钟博爱多情从天上神仙到武林至尊还有魔界妖王连同黑白无常统统都和他爱得死去活来更别说燕国公主郡主太子世子就连山里的野鸡不分公母只要成精他都收了小的一句话说完了!”

……

我拔剑而起,怒不可遏:“信口雌黄!”

人形惊喜万分:“大王高明,怎知小人姓名?”

我这句天外飞仙狠狠噎了下,待回神过来气势已沮,这剑就有点斩不下去,直到这团人形慢慢蜷塌,缩成了黄豆大的丁点,方冷笑开口:“信口雌黄,无中生有,倒是小看你了。”

人形抖若筛糠,半晌小声分辩:“……小的天资横溢才高八斗,这个实在难以克制……”

我懒得理它胡言乱语,仰头望向天棚,心念转动,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线头逐一厘清。

天下修士十年一入沉石岛,风云机会聚首攀谈,自不免扯出许多真真假假的奇闻异事,都被这成精界灵听入耳中,不仅化出信口雌黄这种真形,更牵强附会出些荒唐故事;这故事又辗转流出小界,被无聊书商整理刊印四处贩卖,为严师弟无意撞见,恰逢我这师兄将有远行,他便倾囊买下以排遣我的无聊,如此阴差阳错的这本子又被带回了岛中,内外虚实参差交错,于是虚境化实,实境转虚。

我说怎么这一通魔改,连主角都换了,原来李逵李鬼本委实难辨。

巧合?

我暗自冷笑,世间哪有这许多巧合,只是不知哪位大能留一手闲棋罢了,还不知后手为何,又不免暗叫侥幸,还好是这个终点本子,要是穿入茹苓那本煌煌巨作,如今骨血都不知留下多少了…想到此处不由狠狠打个寒噤。

大概是觉出我怒气稍歇,黄豆小人身形又回复到板凳大小,仍旧跪地不起,丝毫不敢抬头。

我想了想那座巨口叠嶂的山峦,再琢磨下它的名字,倒觉得应景,直接道:“你不去继续为祸人间,来此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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