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全本免费阅读
简秀泣声将鳄舟送到水路分岔口。
巨鳄缓缓停摆,侧目相视。
我按剑起身,冷冷看向一左一右两处水路,口出吩咐:“去剑冢。”
鳄鱼无声左向而去,不多时便至南边寒光凛冽之地。
高耸的剑林永远屹立在苍穹之下,数丈剑锋冲天而起,锈蚀剑首深扎于地,四野间散落无数鸟兽骨骸,生机与死寂在此冰冷对峙。
剑林之外,一人正沉思独立。剑刃澄明如镜,照映他内外披氅青青,灰发苍苍。
他听得动静回过身,一只独眼望来,许见我衣衫湿透狼狈不堪,微有异色,“你怎么这副模样?”声音依旧沙哑难听。
我抱剑致意,“浦使者。”并不回他的话,直截了当道:“敢问使者为何在此?”
浦南旧神情更异,似是不明白这反客为主的一问,然而还是回道:“不知为何,自昨日起我开始做起了旧梦。”他目光敛动,几分惘然几分迷惑,“我从来不做梦,便是昨夜的梦也很零碎,最后记得的就是这片剑林,是以来到此地。”
他目光骤然转亮,扫却一切迷蒙,声音无比清明:“李平,此方是梦,彼方是梦?我如今身在梦里,还是梦外?”
我攥紧了手中剑,沉沉发问:“若梦里生,醒时死,那不如一醉又何妨?”
浦南旧目光凛冽,如他手中冰剑,冷然道:“宁为醒世一蜉蝣,不做虚梦长生兽,这是我之所求!”
他的声音穿透剑冢深处,惊醒无数沉睡弃剑,一时风声涛涛,万剑齐鸣。
不做虚梦长生兽。
这便是同道众生予我的答案。
我直望斯人,心头震动。
——我家师尊才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不像你就生了一张脸!
萧真真啊,你说得不错,可也不全对。
如今的我,脸也没有了。
识海间那不知何时而起,蛛网似悄不可见的迷茫与憾恸,在这万剑震啸中尽荡而空。
我点点头,朗声道:“好!”话音方落,掌中却邪倏然跃出,直朝前方一排林立巨剑挑去。
剑光皎皎如龙,挑动腾跃之处,那排扎植土下的剑柄仿佛苏醒,纷纷冲破壤土纵向高空,一时空中泥土飞扬,碎骨迸散,星月为之遮黯。
简秀一直在旁不语,突然身体一震,拔剑向上,惊喝出声,“这是什么?”
每柄自土下挣扎腾空的巨剑下,皆牵引着一整具四肢无力垂落的尸体,这短短一刻间,空中已飘布无数尸身,涂满死亡的颜色。
这场无数尸身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曾有如花美貌,亦如玉树谪仙,此时皆似破败风筝般,被数不清的巨剑牵动着,在半空飘飘荡荡无有落处。
其中若干面孔如此熟悉。
邹隽之,郑筝,张玄桥……
我认出其间两名千重弟子,虽然他们的名字早已记不起,却依旧想起来那是个大清早,他们在洒满阳光的石阶上仰头望来,满脸雀跃,口称大师兄。
浦南旧负袖望天,眼睛盯住其中一具尸身,眼神平静又苍凉。
那具尸身白衣长胜雪,披发如染银,纵然手足尽枯涸,眼中空洞无物,依旧似孤松独立深涧,明月照耀山岗,委实令人心折。
萧真真曾口口声声她家师尊如何超逸峻拔,如冰如峰,原来果然不曾欺我。
大地轰鸣,数十道裂隙自葬剑之地裂生,数不清的巨剑自地底咆哮而起,穿入苍穹。
空中剑海之下,无数尸骸倒悬如幡,不过眨眼间,漫天遍布剑锋与枯尸,夜空星辉已被吞噬殆尽。
浦南旧仰望良久,忽道:“难怪我总觉得所思所为并非出自本心本身,便如提线木偶一般,原是为此。”声音静切如初。
他一语出口,登时罡风大作,无限剑光齐齐闪烁,刃上波澜不绝流动,每一缕光痕映出的都是剑下悬魂的某年某时生平。
光彩历历流转,诉尽求道者喜怒哀乐的一生。
随着天穹剑光一道道逝过,之前强行缝合他躯体创口的细小剑芒也递次暗微,待天光尽暗,这些剑芒也悉数崩碎消散。剑芒一去,拼凑连结的皮肤便似脆弱旧纸,一片接一片的开始干涸剥脱,露出其下筋肉,初时尚且鲜血淋漓,转眼之间,已一块又一块枯干瘪陷。
浦南旧似并不在意自身血肉正在急速分崩离析,只是仰头一直望向书写其生平的剑光,偶有悲喜,或见惆怅,终于一片释然。
到得此刻,他浑身仅剩若干零碎的皮片,眼神依旧沉静,哑声道:“多谢李君告知。”他露出最后的笑意,“若是记得自己姓名就好了。”余音未落,整个人便已褪尽了血肉,彻底化为一具白骨伶仃的骷髅,唯有眼眶幽邃无尽,纵再不见清眸黑瞳,仍有满怀热衷。
我长揖为礼,倾尽此生肃穆与严整,恭声道:“在下岳襄剑派李平,拜见诉真教杜颇掌教。”
白骨蓦地剧烈颤抖,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不过一转眼,周身所有骨节便同时崩解,碎裂白骨向四面八方飞散,折裂之音此起彼伏,又一阵狂风席卷而来,裂散白骨化为风中烟尘。
天空无数巨剑与尸身亦在同一时化为飘飘齑粉,随风潜无踪。
待风暴终定,剑林前空荡如许,只有茫茫空野,深深地缝,那些巨剑与亡魂仿佛从未在世上留下痕迹。
一柄折断的冰剑横于冢前,清冷无声。
我袖掀风起,卷起冰剑收入袖囊,心中仿佛巨石累叠,沉重中更激出一点冰冷怒意,这股不平之意初如灯幽,势渐蔓延,似山火炽燃渐趋燎原,全不能止息。本来虚寂空荡的识海也因这股怒意而激荡翻涌,终成滔天巨浪。
求道者历练生死寻常事,然而三千界天恩怨,岂容域外真实染指!若不踏平这此界,我心难平!
感应这不平心火,高悬空中的却邪光华暴涨数丈,纵历一日三战,它未见丝毫颓势,反倒欢欣鼓舞,战意高亢。
我凝望高空,沉声开口:“在下欲毁此境,恐余波有所损伤,简道友保重。”还不等身边简秀回应,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已抢着出声,“烧了这个玩弄人鬼的地方!烧她娘的!”却是小绢人不知何时已经重回她裙边,正满脸激动挥舞小拳头呐喊。
我不再说话,伸手一点,却邪缓缓转动,剑尖处碧辉星绽,光射四野,剑意至处,宇宙为之凛然,玄黄一片肃杀;而那些上悬星辰下吊泥壤,束缚此界亡魂的经纬弦更是齐颤不已,似在嘶吼,又似战栗。
轰崩之音隐隐自地底传来,连绵不断;四面天际如琉璃般塌缩裂开,无尽黑暗自缺口泄入。
我立于将翻覆的天地中,冷冷看天经地纬如紧绷琴弦,天空为之撕裂,大地为之扯断,无数流星似天火陷落,倾盆而降,将大地砸出无边火海,胸口一股郁怒方将将有了去处。
既然小界与域外真实彼此混淆,难分你我,那彻底瓦解这方天地,无论界内或域外,真实或虚妄,到时一切玉石俱焚!
鹰鹤俯冲九天,放声长唳,真伪生灵在哀告哭嚎,我全做不闻,手指却邪,便要挥落!
恰在此刻,世间响起一声幽幽叹息,似是天地间忽然荡开一阵微风。
我手臂再也难以挥动。
流星明明正如落焰雨,大地将要焚为千万段片,经纬线下一刻便会齐齐绷断,那些哭嚎哭诉之音震耳欲聋……这一切一切,忽而在此时全部凝固,像是有只无形巨掌突然拍下,将这个绝望挣扎求生的界天拍成一张平平的画卷,此刻被铸成永恒。
我缓缓收手,目光横向来处,只见一人拨开悬散满天的飞石砂砾,自流星的火光中缓步而来。
隔着无限的火焰与尘土,我与来人视线相撞。刹那之间,那些旧日景象,那些不知事的岁月,显赫荣光的从前与把臂言欢的荒唐一一流过眼前,仿佛又置身千重之巅,听千峰风起,万涧剑鸣。
来人与我相视,带着陌然的怔忡,片刻唤出声,“李阁。”
我负手相对,向他颔首致意:“陈掌门。”
来人的目光长久投来,不语不动,只任纵深沟壑在他脚下缓缓弥合。
我漠然看他,“阁下欲阻我?”随此一声动问,却邪剑魂自画内惊醒,剑锋陡旋,直指千重掌门。
陈微舟缄默,忽无声而叹,袍襟拂动,拭开一片澄明空间。
这里并无星月轮转,也不见天火地动万物惨鸣,只是暗,纯粹的暗。
有道人影站在最深暗的尽头,面目并不分明,只有轮廓隐约可见,说是人也好,说是稻草做的傀儡也行,全然不分明,只是单单看着那道影子,忽然之间我就说不出话。
忽然就失去了所有语言,连同那连蛇一样盘踞胸中,冰凉幽深的怒意也慢慢也被这黯淡慢慢覆盖,慢慢的熄缓。
却邪从空中重重摔落,无声无息,亦不曾溅起半点尘埃。
我们之间仿佛淤积了万年的泥沼,寸许靠近不得。我近不了那道影子,只好远远看着,站着,迟疑又迟疑,突然醒起身上又是土又是血又是水,黑暗虽然之间虽然看不到,也必然狼狈不堪,赶紧上下拍打一番,扳正头上竹冠,理好腰间束带,这番手忙脚乱倒又将我带回到初见那一年。
只是我已非旧日鲜衣怒马的名门高弟,如今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个满身狼藉,面目平平的俗世人。
只是历经两世,我这般面目全非狼藉归来,你还是会认得我的吧?
我吸了口气,双拳抱起又放下,到底还是作个揖,慢慢的道:“好久不见。”也许不对,又或许昨夜才见过,只是我不记得,这么想着,又道:“我记得好久不见。”
那道影子稍稍一动,肩头微耸,虽然这无名空间寂寂无音,我也听得见他在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