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沉石岛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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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天地仍旧星斗漫天,银河暗转,风声凛凛,野草在寒冬里中簇簇而抖,同入画时似无不同,唯独石壁之前,另有人影长身而立。

一片竹叶自肩头轻轻飘坠下,我拂入掌心,抬目看向斯人。星穹之下见他肌发如银双眸透净,腰间冰剑剔透,整个人似清冰雕出,唯有右袖空空荡荡随风漫卷,略略欠身致意,“濮使者。”

白帆使默然不语,似陷入思忖之中。

我见过礼,掉头便走,步履方起忽听身后他徐徐开口,“里面有什么?”声音哑如磨沙。

掌中竹叶早已化成尘屑,风过指间,云烟浅浅飘漫。

我拍拍手掌,摇头道:“幻象而已。”

他手扶剑柄,眉宇沉沉,“你眼中只见幻象?”

这话听来稀奇,似愤懑似嗔怨,更怀抱几分沉郁伤憾,听得我心里顿时一虚,瞬间将前生今世数十……不是,也就数……嗯,那么一两根的爱恨情仇线捋过一通,确认实在查无此人,方才理直气壮的顾左右而言它:“濮使者来此……”

白帆使色如春冰,再度冷冷逼问:“你眼中只见幻象?”

天际星光落上他肩头与衣袂,盈盈皆清晖,愈发衬出一双眼,野火丛生。

我目光在他头顶星辰上梭巡片刻,轻轻唔了一声,“不值一提。”

他无色双唇慢慢紧绷,几成一线,明晰眼底阴霾泛起,剑气自身周氤氲蒸腾,渐渐激荡,片刻之间竟涨如怒潮,而腰间那柄冰剑纵刃在匣中,仍可闻得击鸣之音,似也按捺不住,正怒啸勃发。

我按住战意鼓荡的却邪剑,听他冷声再问,“不值一提?”不由哂然摇头,转身欲去。

——嘿。

似有人一声冷笑。

周遭陡变,天地无光,只闻涛声咆哮,天崩地裂。

原是巨浪遮天蔽日。

怒潮自四面八方冲撞而来,轰鸣声震耳欲聋,更间杂无数星子山峦窸窣破裂之音,下个刹那这一隅宇宙便要被碾碎成末。

我在危机中不合时宜的愣住。

这潮声怎会如此熟稔,昔日领教过不知多少次。

每次都是这般怒潮暴起,每次都迎来一样的剑声。

掌中却邪脱鞘而出。

一道虹影从无边黑暗间切出,于是这黑暗随虹影被割开两段,上下相立,整齐划一,裂隙之间尚见瓢泼潮水不住倾泻而落,就连这潮水被截成前浪与后浪。

侵漫星野的晦暗在裂口处一触即散,如两张巨网同时被大力拉扯,上片腾空,下片入地,顷刻间消弭得无影无踪。

我收剑入鞘。

那白帆使站在两片黑暗的豁口里,神情怔忪,方要开口,忽似有所感,身形如飞鸟般掠起。

闷雷似的轰响从地底传动而上,一道巨大剑痕从他足下裂开,一路吱嘎吱嘎纵横直去,直接攀上石壁,裂痕到处,石子碎沙纷纷坠落。

我退后数步,轰然巨响间,那块石壁崩塌小半,一时石落如雨,前赴后继前方深渊堕落。

隔着这飞沙走石,漫天尘土,白帆使浦南旧与我遥遥相望。

他眼底阴霾已褪得干净,只剩眉宇间依稀茫然,良久方道:“好剑法。”

我欠欠身,“侥幸。”

这倒不是瞎谦虚,到底我如今不过金丹修为,若是真刀实枪斗上一场,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然而这幕后只手错就错在对我过分忌惮,是以勾连域外真实,反倒让我轻轻松松赢了这一仗。

自在虚存星野直面那无穷无尽的空寂以后,无论死生轮回,总是一点晦暗虚渺如影随形,仿佛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魂魄周围徘徊窥伺,但凡寻得一丝缺口,便能将我生生吞噬。

然而前生今世,无论境遇几何,聚散几多,我心匪石,终不可转。

于是这点微不可查的晦寂就成了光的影,臂的指,唯有垂首屈从。

而我也因此终于生起些热望,或许浩瀚环宇里,尚有某种我不知晓的法度规则可令域外黑暗涣散,或许这一天生机终不能灭。

当然话扯得有点远了。

若这晦暗这般容易被操纵征服,我怀世间至高至剑之法,又何苦历经两世颠沛流离?何况旁人?

我这边脑筋还没转完,对面冰人忽地身形一颤,口中嗬嗬作响,身体也因剧痛半弯蜷缩。

他本满头秀发如银,此时从发梢慢慢起了灰色,一寸接一寸,先是发梢,随后发鬓,然后道了发根,直蔓延脖颈面孔。

他身上银衫开始幅幅碎裂,露出大片赤裸肌肤。一身皮肤本晶莹如冰,此时却仿佛被抽干全部水分,再放在烈日下暴晒,开始迅速脱水皲裂,更有数不清的灰屑从皲裂的边缘泄出,很快就被封吹散,而皲裂肌肤深深皱缩,几与陈年橘皮无差。

诡术反噬,救无可救。

我默然相视,这等闲事本与我无干,他作茧自缚,正是咎由自取,怎奈这虎口火辣辣的,好像又被谁咬了一口。

……哎,适才那招似模似样,九成九是那妖女一派的正宗真传……

那妖女要知她家真传竟然如此惨亡,只咬一口怕是不解她气,搞不好会被塞入酱缸做成腌菜,下肚之前还得邦邦邦剁个稀碎,大火加高汤,狠狠煎炒烹炸一番方才罢休。

罢罢罢,谁叫李阁欠她老大一笔人情。

我抓起却邪,朝他掷去。

却邪凌空而去,在那痛苦倒地之人上方停驻不前,如同生出双眼,围着他兜兜转徐徐绕行,自远而近,由慢而快,剑光颤颤闪闪,初时如稀疏梨花静静飘动,到后来便迸出无数细簌紫电,如藤似网,将其人牢牢缚在中央。

不知过了多了,当中无限银光霍然泛出

却邪一声欢啸,破空而立,直向我怀中投来。

我随便撸把它两下,闻得地上之人破碎呻吟之音渐止。

他慢慢起身,向我抬起眼来。

可惜了,只这么一会功夫,从前那张玉面就给毁了个差不离。一只左目黯淡无光,显然已盲,右眼也没好哪去,眼皮缺了个角。左额头数道疤痕深深凿落,刻过鼻梁直划到右腮,至于躯体四肢则更加凄惨,左一撇右一捺的,深处可见骨,浅处也腠理外翻,还不如螃蟹齐整。

这伤残破败之人勉强撑起半只独眼,挣扎发问:“为什么?”声音倒是照旧喑哑难听。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倒也不妨碍我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费力救我?

我一时答不出,也难以回答,只觉丹田气息乱窜,真息波荡,金丹上下浮荡不停。这番行径扯动金丹真息,没个三五年缓不过来。

也没啥,挺好,免了惦记哪天岳襄突然冒出个十年元婴的奇才,哈哈哈。

我打个哈哈想蒙混过关,然而对面之人历经此番非人折磨,显然痛极,却仍旧以剑支地,独目之中光芒凛冽。

这叫我该怎么说?

跟他说那招潮索天地乃是诉真教奥义,非真传弟子不得授。而那大名鼎鼎的邪派名家诉真教,一代其实只有一个真传。

还真是个邪教,难怪养出个喜欢咬人的妖女。

再跟他说,妖女曾讲过,她幼时孤苦,全赖师尊将她养大,待她稍有成就,师尊却失踪不见,她寻遍数十界天也不见其踪?

妖女曾口口声声师尊如何超逸峻拔,如冰如峰,不知他困锁小界,早已忘了从前,连名字都已全换。

我看一眼他遍布身躯的皲裂伤口,看似伤势已止,实则各处依旧在不停脱水缩裂,全赖无数剑芒为丝为线,穿皮扯肉,将其勉强凑到一起。

这剥皮蚀骨之痛,自今时起,他要在这小界中日夜承受,直至我大乘之前。

此时此刻,李某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罢了。

而此时对面之人还在等个答案,满身暗伤,一地狼藉。

我暗叹一声,扯过身上披氅,扬手飞出。

披氅飒飒飘落,恰恰掩过他一身创伤。

“是这样,那本书,咳咳,”我咳嗽两声,大吹大擂的还真让不习惯,“就是你在船上看的那本,天下第一仙,你不是还没看完么?其实那本不算好,我这里还有更好看的,顶顶好看。是讲一个叫寒剑梓……寒剑子,那才是惊天地动鬼神,五雷轰顶不负此生……嗯,若没有同好畅读交心,我实在是心有不甘,夜不能眠啊。”

白帆使驻剑而立,脸上些许茫然,似乎听不明白这番吹捧。

看来不下血本不行,我狠咬下牙根,决心不要脸皮了!

“实不相瞒,此等著作乃是我岳襄派秘传,向不外传,只有交好教派方能一览,如今已经入围。”

白帆使独眼中露出些许奇异之色,开口问道:“入围?斗剑法会?”

……

我把却邪捏得死紧,郑重点头,“不错,不错,正是惊世骇俗,令日月无光的大作,惜乎流传不广,没有同好一同研读琢磨啊。”

良心也不要了!

“惊世骇俗?日月无光?”浦南旧喃喃重复,疤面上忽然露出一点笑意,“为什么我总觉得阁下在诳我?”

我把额头压上却邪剑首,艰难摇头,“真没有,委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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