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家有三亩多麦子,因为肥料撒得晚,更要青一些。王英想:若是找联合收割机来收,一亩地要三十五元,三亩地,一百多块就出去了。她想趁着青,自己割割算了,家里没什么钱,省点儿是点儿。永志他心疼妻子,这么跟王英说:“三亩多地你一个人割,也要两三天功夫,不如用联合收割机,省事。腾出功夫来你去做手工也是一样的。再说,自己割的话,要拉要打,柴油那么贵,也不见得划算。”王英想了想,就依了他:用联合收割机。
收割机在麦田里突突响着,夫妻俩站在地头,监工的样子。王英拿把镰刀,顺着地边儿走,有收割机遗下的麦杆就割一下。她戴着泛黄的麦草帽,草帽下面的脸因为热的缘故,红红的,毫毛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仿佛还是做姑娘时的样子,健康的美,有丰盛的生命力在里头。永志痴痴地盯着她看,王英问:“看什么?脸上有花?”永志笑了笑,道:“没花。”然而他还是痴痴的看,看了足有五分钟。王英娇嗔道:“花痴似的,叫你看,叫你看!”她去蒙他的眼睛,永志一躲,把她的手捉在手里。王英挣了挣,没挣开,她说:“你好多了嘛,劲儿挺大的。”这时一对夫妻推着平车过来了,车上堆着些空的蛇皮口袋。他们嘲笑起来:“老夫老妻了,还年轻人一样,拉拉扯扯的。”王英笑了笑,没作声。永志和那对夫妻开玩笑:“三嫂,你要是看着眼红,也叫三哥拉你嘛。”三嫂笑道:“咱的手粗得像筢子,哪比得上王英?你三哥早就不拉啦,生怕蹭掉皮哩!”
他们过去了,永志还拉着王英的手,看着她的脸。王英任他拉着,任他看着,她明白一件事:哭也是过一天,笑也是过一天;愁怨也是过一天,欢喜也是过一天,她和他都已经过下去半生,不容易!虽然他不够好,不值得她去爱,可是她不爱他又去爱谁呢?再好的男人是人家的,在这世上,如果她觉得冷,也只有这男人的肩膀可以倚靠……这些天来,王英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她对男人分外的好,一点点暧,点亮他生命的同时,她的心里大约也有一点儿反光罢?就算是虚假的反光,也是亮的,在她的漆黑里撑起巴掌大的一块小小空间……
收割机还在响着,它突突地开过来,又开过去。风从麦浪上吹过,热气灼人,带来一股成熟的麦子的香味。王英眯起眼睛,从麦浪上看过去,青葱的白杨树屏风一般围绕在田地四周,把平原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无数块,每一块小平原都是大平原的缩微版,坦荡,平展,可是那么小,那么局促,王英无端地感觉到一种压迫,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微笑的眼睛沉默下来。在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了一个极大的平原,杳远,苍茫,走不出去,也望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