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新考成法

史可法发现自己被问住了,但接下来他也的确没有了再回答的兴致。陈子龙的问题他回答不上来,哪怕继续强答也没有了意义。最重要的是,史可法明白陈子龙的志向了。而很不巧,这个志向与史可法的志向并不一样。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用继续多说了。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有一个有好的习惯,那就是从不浪费时间。

“卧子,好自为之吧。”陈子龙说完,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离去。

陈子龙端坐良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朱慈烺是在黄宗羲的口中得知陈子龙与史可法不欢而散的。

西苑的承光殿外,开了一场自助午宴。位于西苑的宫人、官吏都受邀参加。朱慈烺拿这当团建,黄宗羲正巧来汇报工人暴乱的后续事宜,与朱慈烺吃了饭就在殿内谈起了这桩事。

本来是该顾炎武来汇报此事的,但顾炎武被朱慈烺打发去与国务内阁扯皮立法之事去了。不管是《安全生产责任法》还是《劳动契约法》以及朱慈烺预想之中《大明帝国税法》都需要立法起来。

在原定历史上,这会儿是满洲人建立满清后修《大清律》的时候。

朱慈烺不需要《大清律》,但他需要一个适应时代的《大明律》。这部创于太祖时期的律法曾经被广泛推行,但将近三百年的时间快过去了。《大明律》依旧是那个《大明律》,只是许多条款已经不再具有时效性。也就是说,已经不合时宜。

想要将法制拾起来,朱慈烺就必须得改动《大明律》。

立法是个大事,但朝野对于这些的积极性很低。太祖时代剥皮充草的故事太吓人了。谁都不想回到那个时代,朱慈烺重拾《大明律》,让官员们回忆起了那个严苛而惨无人道的过去。

这样一来,朱慈烺预想之中嚷嚷着“祖宗之法不可改”的顽固之辈少之又少,反倒是冷暴力软抵抗的迹象不绝于耳。

为此,朱慈烺只好先拿《安全生产责任法》等三个最急需处理的让顾炎武先完成立法。这年代没有议会,相近的国务咨询委员会是有,但大会每年一度召开,下一次召开的时间被放在了明年春节之后。

那会儿农闲,朝廷事情也少,是搞大会的好时候。

正好,这空出来的时间也可以让顾炎武带人去将三部法典进行完善。朱慈烺估摸着,等这一波结束,顾炎武出任通政使的时机也就到了。

通政使品级不高,只有三品。但通政使却是九卿,正儿八经的部阁大佬。因为负责奏章文书等机密要务,故而一向是皇帝的亲信,也是走上中央大佬的快车道。

顾炎武忙活着去了,带着立法这等事涉国本的重要大政去了。

这让原本想要借助这一回工人暴乱前因后果著书立传的黄宗羲忙活了起来。他虽然不在朝中,却也是新党的一员干将。

是朱慈烺推行自己政务改革的一大智囊。

听完了黄宗羲转述,朱慈烺对史可法与陈子龙多了一分了解。

“黄卿家如何感想?”朱慈烺有些唏嘘。

黄宗羲倒是挺坦白:“旧党刚有起色便陷入内乱,实在有些引人深思。”

“哈哈,你这滑头。不过,陈子龙是大才呀。”朱慈烺忽而想起了柳如是,那个奇女子进出了一趟西苑以后,就在京中名声鹊起,据闻已经脱离了钱谦益的掌控了。陈子龙能决心改革旧党,少不了柳如是的推波助澜:“出淤泥而不染,这是陈子龙的品性。以他的本事,旧党若于他手中改革,反而能够真正让旧党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但更大的可能却是……旧党的分裂……”黄宗羲一针见血地评论。

朱慈烺大笑,却没有继续这一个话题。

这对他而言不算坏事。

“黄卿家加油回去写书吧,我等着你的精彩妙文。好了,去喊傅卿家与李卿家过来吧。”朱慈烺挥退了黄宗羲。

傅淑训与李遇知约了朱慈烺下午两点的会面。

财政与经济傅淑训可谓是这二十年里担任财相最久的一人了,也是朱慈烺备受信赖的一员大臣。尽管,朱慈烺与傅淑训的相见可以说非常戏剧性。堂堂户部尚书却没有见过太子。

但事实上的确如此,傅淑训当时刚刚从外地上京,连天子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哪里有时间能见到太子?

毕竟,崇祯皇帝当时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太子也太小,实在没有过问政务的机会。

回想起当初的初见,朱慈烺将目光落在了另一人的身上。

那是大名鼎鼎的天官,吏部尚书李遇知。

这是崇祯时代的老臣了,崇祯皇帝对其信任有加。而事实上,最后李遇知也的确没有辜负崇祯对他的提拔,这一位与李邦华、倪元璐一样,是在李自成入境时以后自杀追随先帝而去的。

当然,朱慈烺不动他也并非仅仅是这个原因。忠臣很多,但有能力的不多。

李遇知当过县官,修筑过水利河道,让黄河稍平,后来监修泰昌皇帝陵墓也做得有声有色,不仅质量完成的不错,钱花的也少。

于是,李遇知后来一路升任户部尚书。

这是一个符合朱慈烺用官原则的老臣,有基层经历,有实干精神,还得懂财计。

按说,吏部尚书并不怎么需要如何知晓经济的事情。

但朱慈烺现在要推行国内政务改革就必须要一个懂经济的吏部尚书。

“两位爱卿来了。来来,坐吧。昨天,两位爱卿的策论朕都看完了。”朱慈烺请两人落座,又吩咐人准备好了饮料,直接进入了正题。

随后,张张拿着两份装订好的奏章递给了两人。

对于承光殿里出现的宫女,两人都当作没看到一样,而是迅速翻阅起了奏章。

上面果不其然有一系列勾选批改的痕迹。

此事源于工人暴乱之前朱慈烺下的一个任务,研究如何改革考成法。

考成法在朝中已经推行有一段时间了,当初主要是为了解决税务改革的问题。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运行,优劣渐渐明了,优点不用多说,但劣处也是一大堆。

朱慈烺深切明白功赏过罚的重要性,于是订立下了一系列的考成指标。过往,张居正时期,考成法推行十分严格,也颇为绝对。要求一县之中刑狱清明,税款完结,标准过高,以至于引起极大反弹。张居正死后,考成法也就不了了之。

在朱慈烺看来,设定硬性标准实在太过于理想化。将标准定得过高,很容易让一些实在有各种异常情况的州县无法完成,最终走上弄虚作假或者其余各种歪门邪道。

比如刑狱,便是追求破案率百分百。如果一旦如此考核,最终只能让大量案件不被立案侦查,亦或者实在不得不立的重要案件走上寻找替罪羊结账的绝路。

至于税赋,这是曾经大明各个州县的硬性任务,弄出来的麻烦数不胜数。

当初为了先解决士绅一体纳粮,考成法对于完税标准卡得很严,虽然功赏过罚之下,朝中气象一新。但为了完税而惹出来的动乱也不曾少。锦衣卫报过许多,但朱慈烺都因地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没有追究。

现在,士绅一体纳粮已经解决得差不多。有了工坊与海外贸易提供的巨额利润,朝廷有了极大的底气坚决推行士绅一体纳粮。

这时候,进一步优化也就到了提上台前的时候。

对于朱慈烺这一想法,傅淑训与李遇知都是十分兴奋,纷纷回去精心准备许久,若非工人暴乱之事发生,也不会拖到昨天才上奏。

傅淑训与李遇知的法子大多都是走得宽松之道,政绩标准一条条一块块,都写得非常仔细,写得非常具体,也给出了许多理由。

但朱慈烺却都不甚喜欢。

“一管就死,一放就乱,这是两个极端。为政之道,便是要在这两个极端之中,为大明寻找到一条中庸持重之法。”朱慈烺简要评价了一下。

“臣等谨听教诲。”看完了朱慈烺的批改,傅淑训与李遇知都是心悦诚服。

朱慈烺的解决之道很简单,考成法不搞标准考量,而是走对比之法。对比经济的增速、教育的增速。以经济与教育为核心,而将其余方面的考成权重降低。

在全国范围内,对各省进行考核对比,在各州县之中,自然就是以州县为对比。

朱慈烺在后世读过一篇文章,研究中国经济飞腾缘由。其中有一个观点就很有意思,那就是中国事实上搞的是县委书记竞争制。是各县的主官为了升官,为了政绩,拼命发展经济,完成了地方治理活力的释放。

在大明,每个县的县令权力是颇为庞大的,比拟后世的县委书记一般无二。以经济发展与教育发展作为尺度考核,朱慈烺自然是要借此将官员们朝着“正道”上走去。而不是搞过去的维持会,除了县城乡下基本管不到,除了纳税,整个州县的发展都不上心。

相比朝廷将一条条一件件限制得死死,反而是竞争更能激发州县主官的活力。

“怪不得陛下要重视基层资历……”李遇知心中感慨,他此前曾经报了好几批案例升迁的名单,结果都被朱慈烺删改了好几人。

一开始,他还不明就里。但后来他就发现了缘由,这些人无一被改任地方州县。以至于出现一名监察御史按理该升迁以后却被调任直隶州,担任知州。

御史是清贵之官,与给事中一样,若是被外放,哪怕连升七级到外省参政都会闷闷不乐。以至于有连升七级,势消万分之说。

现在李遇知看了陛下的批改,顿时明白了陛下的打算。

显然,今后若是不能任职地方检验出财计经济的本能,那是很难再有什么前途了。

而这时,李遇知想着那日史可法与自己所言,心中渐渐有了定计。李遇知本来也是东林党人,还是被魏忠贤诬陷过一个献媚东林之语的钦定东林党人。

他就任吏部尚书,新旧两党都极力拉拢,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现在见了这份新考成法,他已经明白未来之大势在何方。

想要发展地方经济,发展地方教育,依靠本地士绅只能做到守成。如果想要进取,必须得引进工坊,开拓贸易,兴矿山。发展教育也是一样,士绅的大方都是很有规模的。他们捐款出资兴修学校,每年能多收百十来个人就了不起了。想要让教育成规模扩张只能是地方政府发展经济以后,收入大笔税金才能做到。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依旧固步自封的旧党谈何前途?

李遇知并不担心新考成法会推行不下去,新考成法固然对旧党造成冲击,但冲击再大,能有当年士绅一体纳粮那等滔天的波折大么?

至于一旁的傅淑训,想法倒是简单许多。

这些年大明越发兴旺,渐渐有中兴气象,他是万分高兴,却也十分引诱。皇帝陛下虽然说算一笔总账下来,去一趟朝鲜,去一趟日本,大明并不亏本。

可总体而言虽然不亏,未来的盈利却不能立马兑现。

出朝鲜,出日本,军费开支不小,外交攻势的开支也是不菲。

再加上重重赏赐与这几年日益膨胀的教育、官吏工资等硬性支出,傅淑训又担心朝廷要没钱了。

军费、外交与赏赐都是一次性的,暂且还能受得了。

但教育、官吏工资却是每年膨胀,涨幅让人心惊肉跳。

教育经费上涨傅淑训虽然担忧,也不好开口,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陛下更不是一次强调,就是当裤子都要办下去。

官吏工资就有些敏感而让人多嘴了。

一来,每年朝廷都会从落榜举人、秀才中招募大量低级官员以及各部门办事科员。二来,则是朱慈烺当初为了搞士绅一体纳粮而推行的新工资制度。

发宝钞涨工资,一来利用宝钞收税完成士绅一体纳粮,二来稳定宝钞价值,可谓是一石数鸟之策。

但是这样一来,每年朝廷要支出的工资就成了一笔庞大的支出。按照涨幅下去,十年之后朝堂就要面临发不出工资的窘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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