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感觉最近的历法是越来越不准了?”朱慈烺大早起了,去了宫中的讲习所。这是经筵讲习之处,朱慈烺一路打着招呼,随口地说了起来。
翰林学士吕硕闻言,心中定了定神,回味了起来。皇帝陛下虽然喜欢开玩笑,但口风很紧,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作为当初皇帝陛下的侍读学士,吕硕对于这一点已经深有掌握,闻言,便道:“陛下,历书施行数百载,可能有些久了。”
“噢,朕知道了。”朱慈烺随口说着,继续听起了课。
不过,课末,朱慈烺却点了名,要下一期主讲天文。
……
吕硕听闻之后,急匆匆回到了家,拿出请帖,让老家人去京师大学堂请汤若望。
……
京师大学堂的宿舍里,汤若望正在与南怀仁感慨着最近的过往。
“第七次了,可惜,都错过了。”京师大学堂里,刚刚结束了第七次辩论。
辩论的主题,赫然便是日食。
这一回,汤若望都大占上风,可谓是在京师大学堂里迅速扬名,已然成了京师闻名的学者。
但是,汤若望的运气却是太差了。
南怀仁安慰地说着:“也许是上帝在考验我们的意志。这个帝国,的确需要我们倍加用心。”
“正是因为中国是如此的重要,而中国又是如此的强大,我才焦虑。不能让他们一天成为主的羔羊,我就担心……终有一天,那个人会不再希望看到上帝。”汤若望隐隐之中有一种预感,这让他格外焦虑。
“神父,也许是您太着急了。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欲速则不达,也许我们应该遵循他们的意见。”
“希望参考你的意见,也能让我们有用一些……”
说的第七次辩论,其实就是汤若望为了颁布崇祯历书而做出的努力。
《崇祯历书》包括46种,137卷,全书分节次六目和基本六目,前者是关于历法的,后者是关于天文学理论、天文数学、天文仪器的。书中大量引进了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明确引入了“地球”的概念,在计算方法上,介绍了球面和平面三角学,在坐标系方面介绍了黄道坐标系。
如此好书,却并没有编撰完成以后就立刻被颁行下去。
书,是在朱慈烺穿越之前就已经编写好的,早在1634年,也就是十五年前就写好了。
但明末党争剧烈,钦天监里的本土派抱守残缺,始终顽抗,以至于一直没有被正式采用。再加上大明末年,战乱频繁,不仅朝堂没有心思在天文历法之上,就是汤若望,也不得不多花精力帮助大明铸造炮火。
好在,和平终于到来了。
六年前,和平降临,时机终于成熟。
但是,和平的到来同样也让反对派更加强大。在中国国势衰微的时候,不少人救亡图存,虚心学习。但当中国人证明了自己的力量,以更加傲然的姿态面对外国人的时候。他们对西洋学识的态度又有了微妙的想法。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更强,中国人更加如此。
这样的恶劣环境之下,尽管崇祯历法已经写出来十多年了,却是一年比一年都更加难熬,看不到正式颁布推行的机会。
直到一个转机到来,才让汤若望等人的处境得以好转。
那便是京师大学堂里,皇帝陛下推动的中西文化交流。
当西方使节来到中国时,交流过后的中方学者态度大变,变得开始渐渐认可起了西方学术。伴随着双方交流的密度与深度不管扩大,汤若望再度推动起了此前一直未能做到的事情。
推行《崇祯历书》。
很显然,他盯上了大明钦天监的位置。
这一点,东西方一样。只有接近皇帝,接近权力,才能让你顺利地在这个国度生活,甚至做一些事情。
传教是个大事业,没有足够实权人物的支持,便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即。
故而,对于汤若望而言《崇祯历书》有进无退。
为此,他开始频繁在京师大学堂里邀战钦天监学者、官员。
第七次了,这样的战斗已经进行第七次了。
七次战斗,一次次让汤若望的名声在京师不断扩大。
但是,他想要的最重要的成功却始终没有获取。
这一点,他无可奈何地怀念徐光启。
如果有徐光启在,他便可以接通大明最高权力层,将他七次学术辩论胜利的消息传出去。但现在,他却哭闹着,如何才能让中国的皇帝陛下知道他的名字。
他已经在京师大学堂守了好几个月,却一次次错过皇帝陛下的秘密到来。
而最近一次的学术辩论,更是因为皇帝陛下伸手宫廷传言的苦恼,于是直接没有在出宫玩乐散心的兴致。
“那我们……再举行第八次?”南怀仁说。
“不能这样简单,如果只是意味地挑战中国的学者,意义不大。更可能因此激怒他们……你应该明白,让他们不认为你是朋友的时候,会多么可怖。我们需要足够的朋友……”汤若望说。
“那些使节……”南怀仁开了个头,很快又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如果指望他们,将带来更多的绝望。”汤若望迅速表达了态度:“别忘了,我们之前的遭遇。也许,他们的确可以联络到皇帝陛下。但这样将影响我们的立场,不能被中国人信任,传教的事业就必不可免地被抵制。”
南怀仁撇了撇嘴,他何曾不知道这些。
只是,哪里是汤若望自己保持态度端正就能解决呢?
不知道多少人在那些使节来到中国以后欢呼雀跃,如同找到了娘家一样。而那些使节也是如此,在异教徒的国家看到教友,纷纷感觉如同知己。这不仅是有共同话题的问题,还是意味着有足够的互信让他们有了更多的资本可以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施展行动。
那些驻华公使或许没有足够的军队,却一定都带够了足够的金钱。
他们原本以为需要大笔贿赂中国官员,没想到中国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难缠。为此,他们都有大笔预算。扶持传教组织自然就成了应有之理。
这就如同葡萄牙驻华公使与澳门的特殊关系一样。
就当汤若望苦苦想着对策的时候,一封请柬送上了门。
“翰林学士吕硕?”汤若望眼中惊喜一片:“怀仁,我们想要的终于等到了。”
“一个重量级的官员!虽然影响力不如从前,却依旧是名副其实的重要官员。”南怀仁来中国不断了,已经明白了中国官场上的权力分配。
翰林学士虽然没有之前那样是储备大学士的光环,却依旧是皇帝陛下的智囊。他们或者承担着外交、或者担任着军略的智囊身份。是皇帝陛下信任的智慧之士。
而这个吕硕他也耳闻,这是一位从侍读学士升上来的翰林学士。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对他的信任是一如既往的。
翰林虽然上任极慢,长的要九年才能得到一次升迁机会。但一个无与伦比的优势却是所有官职都比不了的。那就是……接近皇帝。
汤若望缺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能够接近皇帝陛下的机会?
“我这就赴约!”
……
吕硕见到了汤若望,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在京师名声鹊起的传教士,笑着道:“就问汤教授博学强记,今日吕某来,可是有幸能静候高论了。”
汤若望同样在打量着眼前这个皇帝陛下的亲信官员。
与汤若望寻常打交道的中国学者一样,吕硕浑身透露着儒雅谦逊的气息,只是一双眼睛亮的惊人,透露着充沛的自信与强势的打量,仿佛要将汤若望整个人看穿一样。
“学术交流是为了启发智慧,而不是争论智慧。能够与明国最杰出的官员交流,是我的荣幸。”汤若望笑着接下,对于中国的交际,他已经了然于心。
“如果我没有了解错的话,汤教授最近不断引起辩论是为了《崇祯历书》一事吧。”吕硕道。
“吕学士的猜测十分准确,《崇祯历书》不仅是历法,同样也是一部传播知识的书籍。”汤若望打起了精神。
“对知识的渴望令人尊敬,但十余年的坚持却非常不易。一半人是无法坚持下去的,我想知晓汤教授对这一切的意志来源于什么。”吕硕的提问让场内一阵安静。
南怀仁倒茶的举动也因此抖了一下,让茶水落在了桌子上。
但不管是汤若望还是吕硕都没有去注意点。
双方都在打量着彼此。
汤若望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吕硕来意非凡。
至少,他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来找的自己。
这让汤若望脑海迅速思索了起来。
中国人的文化博大精深,他们官场的套路同样多的惊人。
拥有发达的文明,强大的力量,以及同样繁琐得惊人的礼仪、制度以及口口传出,甚至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潜规则。
这些无不让人感觉敬畏,但又不得不服从。
显然,吕硕是没有那么兴趣去了解一个外国人吃饱了撑着十多年坚持为了什么的。
那么,感兴趣这个问题的一定比吕硕更加厉害……他的上级?
不……翰林院并非上下组织严密的部门。
或者说,他们的上级……更似于是那位至尊之人——皇帝陛下。
想到这里,汤若望心跳加速。
这种被选中的感觉让他仿佛看到了上帝对他的召唤,就感受而言,上帝并未出现过,但中国皇帝却成功地让他感受到了这种体验。
要回答实话吗?
不,显然不可以。
甚至,这也未必是对方的目的。
实话实说是可贵的品质,但作为成年人,或者说,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动物,就不得不学会聪明地说话,聪明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想到这里,汤若望深深地压抑着呼吸一口气。
汤若望固然抱着对知识的尊敬传播者知识,交流中西学术。
但这显然不是全部,这一切,都是基于他传教士身份而做的。他的目的,是用学术打通与中国知识分子,权力阶层的交流鸿沟,取得他们的理解,认同,支持。
知识,只不过是一个工具。
这就如同《崇祯历法》一样。
他用工具获得了传教的便利,成为了人人尊敬的京师大学堂教授,得以顺利在京师传教。
但是……
这能说吗?
显然不行,格调就太低。
那么,皇帝陛下的目的呢?
……
汤若望回想着自己的思路,忽然间明悟了。
他看到学术,就像是看待工具一样。
那么,易地而处,对于皇帝陛下而言,他汤若望何尝又不是一件工具呢?
汤若望通过学术这个工具获得了传教的便利。显然,皇帝陛下也要用汤若望来达到什么目的。
或者说换个好听一点的说法,皇帝陛下想知道汤若望进入钦天监获得权力与认可之后,能为皇帝陛下带来什么。
而今,如何回答吕硕的问题便成了关键。
“来到中国,是我这一生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汤若望缓缓回忆了起来:“我曾经是抱着必死决心来的,虽然马可波罗的游记里说这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地方,但我显然不相信,只认为自己即将与一群未开化的野人相处。但事实证明,一切担忧都不需要存在。这里的繁华,这里的文明,这里对知识的敬仰,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来到了正确的地方。”
“我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里的文明,也竭力效忠于皇帝陛下的意志,愿意为这个帝国奉献。吕学士,如果真的需要一个理由,那么……我想,作为一个身与心都在中国的人,我渴望用学识服务这个帝国。《崇祯历法》是最精确的历法,他的知识将深刻让这个帝国变得更好。这,就是我的坚持的缘由。”
汤若望动情地说着……
“还真是个聪明的洋人……”听了吕硕的转述,朱慈烺笑了。
“行了,朕会安排的。”
三日之后,汤若望捧着一纸委任状喜极而泣。
侍读学士汤若望,主讲下一期讲习所御前讲座。
与此同时,委拉斯凯兹同样摩拳擦掌。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借着这一回的形象事件让那个可恶的皇帝灰头土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