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舒静静地趴在榻上,夜晚的风有些凉,但是她却无法起身去关住窗户,身下的茅草膈着她身上的道道伤口,直疼到骨头里去。她此刻发着烧,额头都是滚烫滚烫的,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濒死不远了。全身都在痛,痛得让她感到手足都已然麻木,她知道自己背脊上一定已经血肉模糊了,她心里苦笑着,纵然自己自幼习武,但血肉之躯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何禁得起慎刑司的一百鞭笞,竟然还留着一口气,也真算是福大命大了。
其实要逃走,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在行刑的那一刻,叶云舒犹豫了,她想到自己是柳子沅举荐的宫人,若是擅自从宫中叛逃,势必要连累子沅君,这样背信弃义的事,她叶云舒做不出来,行走江湖首先要讲究一个“义气”,既然许诺的事,便是刀山火海,也容不得她反悔了,这是她叶云舒做人的底线。
幸好,终于捱过了这一百鞭。她还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朦朦胧胧半睡半醒之间,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她听见关窗的声音,心中不由一阵感激,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宫人,竟深更半夜跑来给她关窗户。叶云舒勉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却有些力不从心。眼前走来一个模糊的人影,叶云舒嘴里想说话,却只泄出断断续续的□□。
来人俯身蹲了下来,突然,叶云舒感到有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自己的脸侧,泪水滑过她的双唇,咸中带着涩。她心中一阵奇怪,却听那人呜咽着哭了起来,一双柔荑似的手却轻轻拂过她的肩背,似乎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器具。
叶云舒没有办法回应她,就连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安静地躺着,心里却十分疑惑:自己入宫才一月有余,并没有哪个宫人同自己特别交好,再加上她此番另怀目的,平日里更是注意寡言少语,尽量避免着与宫中之人多接触,只怕人多嘴杂,坏了大事。此时此刻,这宫墙之中怎会有人为自己伤心落泪呢?
那人终于止住了哭声,却轻轻拽起叶云舒脖子上的那根红绳,握着红绳所缀着的那枚小小的铜锁片,轻声问道:“这是你自小戴在身上的么?”
叶云舒只是昏昏沉沉地趴着,她的头脑里一片混沌,虽然看不清来人的样貌,但是这个声音她熟悉,似乎是闵柔帝姬杨璇玑身边的贴身侍女,名唤紫漪。
她怎么来了?一直都冷心冷肠、见死不救,现在又来惺惺作态是为了什么呢?
叶云舒终于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近在咫尺的,是紫漪苍白的脸,此刻哭得如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叶云舒的唇角微微弯起一抹浅笑,她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铜锁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数月之前,在归雁庄中,舍命救下自己的丫鬟采芩在罹难之前交给自己的。然而,眼前这个紫漪并不是可以信赖的人,宫中事事诡谲,时时凶险,不可不防,叶云舒牢记着柳子沅在她入宫前叮嘱她的那句话: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于是模棱两可地微微点了点头,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极为费力地从嗓子眼吐出几个字:“关你……甚么……事……”
紫漪却是怔怔地看着叶云舒,泪如泉涌,哭得几乎不能自己。叶云舒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身上的伤口仿佛更痛了,连脑仁都胀痛起来,头骨似乎要从中间裂开来了一般。
“你很难过么?”叶云舒感觉到有人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只是那人的声音极为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般。她哆哆嗦嗦地抓住那个人的手,嘴里只发出嘶哑的哀鸣,她听到那个人哭泣着说道,“我去找御医,我去求她们……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你醒一醒啊……”
再接下来,紫漪说了什么,叶云舒便完全听不到了,她仿佛坠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在彻底昏迷之前,叶云舒似乎看到了柳子沅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想去走上前去拉住柳子沅的手,她想对柳子沅说:子沅君,可惜天不从人愿,我现在马上就要死了,只怕再也帮不了你了。功名本是命中定,你莫要再强求富贵枉费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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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璇玑坐在铜镜前,紫漪站在她的身后,轻柔地梳着她的满头青丝,眼神却有些漂浮,似乎是心神不定,她手中的梳子一滞,竟勾断了杨璇玑的发丝,紫漪一惊,急忙跪倒在地,轻声道:“奴婢不小心走了神,请帝姬责罚。”
杨璇玑慢慢地转过身,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衬着她如玉的面庞尤为的白皙,她的眼神颇有些玩味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小宫人,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柔声道:“紫漪,你要我怎么罚你啊?”
紫漪不敢看她,这样的杨璇玑格外叫她害怕,她只是静静地跪着,低垂着眉眼,双手覆在膝盖上,却微微有些发颤。
杨璇玑悠然地站起身,步履轻盈,袅娜生姿,然而目光却冷冷地看着紫漪:“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心不在焉?”
紫漪摇了摇头:“并没有甚么事。”
杨璇玑冷笑道:“竟然连你也对我不老实了?”她修长的手指伸了出来,捏起紫漪的下颌,低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紫漪,你太让我失望了。想不到,你的忠心竟是如此一文不名。”她突然愤怒地扇了紫漪一记耳光,神情中却满是失望,厉声道,“事到如今,就连你都要背叛我了么?连你都要弃我而去了么?!”
紫漪的脸瞬间肿了起来,唇角也破了皮。她畏缩地看着杨璇玑,双唇蠕动,却只吐出了几个字:“请殿下息怒……”
杨璇玑斜睨着眼睛看着她:“你如今一门心思都在那个云娘的身上,竟然私自跑去太医院,假借我的名义,给她寻医问药。”她用手指点着紫漪,“你好……你很好……你同那个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紫漪依旧低着头说道:“那云娘乃是梁家三少奶奶所举荐,既然是殿下的人,奴婢拼死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住口!”杨璇玑的面色铁青,连眉头都竖了起来,“你以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我会信么?”她冷笑了一声,“那云娘因为得罪了刘燕云,又冲撞了皇姐才被慎刑司责罚,当时你是如何劝我的?叫我袖手旁观,不要去触了皇姐的霉头,如今怎么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竟然冒死跑去太医院求药?你难道不知道凡是被囚在慎刑司的罪人都不能用外药么?你假借我的名义,却没有拿我的手谕,难道就不怕被慎刑司追查?到时候,只怕连我都保不住你。”她捏住紫漪的脸,长长的指甲刮伤了对方的脸颊,“紫漪,你何时变得如此愚蠢而鲁莽?为了区区一个云娘,就值得你以身犯险,连性命都不顾了?”
紫漪闭着眼,脸上的刺痛让她的神思有些恍惚,云娘脖子上所挂的那枚铜制长命锁在记忆深处不断翻滚着,孩提往事模糊而又遥远,几乎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她的内心挣扎着,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杨璇玑,那个云娘,极有可能是她自小离散的亲妹妹。
但是,说了又如何呢?说出真相,杨璇玑就会怜悯她卑微的身世而对她伸出援手了么?紫漪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痴痴地看着杨璇玑,即便是自幼形影不离的主仆,但是杨璇玑对她而言,永远是高高在上、金枝玉叶的帝姬,自己个人微不足道的悲欢离合对杨璇玑来说又算得了甚么呢?
是的,她不能说。
一来还没有在云娘那里得到确认,杨璇玑又生性多疑,只怕会弄巧成拙。二来,那云娘是梁家少夫人举荐入宫的,梁柳氏是杨璇玑的心腹,虽然自己并不知道梁柳氏与杨璇玑之间有何绸缪,但是云娘入宫绝对也不会是简单的事。若眼下贸然相认,只怕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叫有心人听去,追究起来,以云娘现在的处境,岂不是把她推进了枉死城?
紫漪咬着下唇,终于,还是低低地说了句:“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她顿了顿,又定定地说道,“奴婢对殿下的心始终如一,并未敢有半分的背叛。”她以额叩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紫漪这次犯下了大错,请殿下责罚。”
杨璇玑面沉似水地看着她,脸上渐渐浮现出如冰花般冷峭的笑容:“紫漪,这是你的真心话么?”见紫漪点了点头,她又笑着说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来求我呢?你若是来求我,我未必不会帮你。”她俯下身子,“你假传我的旨意,就不怕我把你逐出咏梅苑么?”
“殿下!”紫漪惊愕地看着她,颤抖着手抓住杨璇玑的裙裾,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垂下头,低声道:“因为……奴婢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求殿下,是叫殿下左右为难……假传殿下的旨意,乃是我一人的罪过……”她含泪看着杨璇玑,“奴婢罪不可恕……”
杨璇玑挑起紫漪的一缕青丝,笑了起来:“所以,你到底是为了云娘,还是为了我呢?嗯?”她幽幽道,“紫漪,你若是现在把真相告诉我,我还是会饶恕你的。你为什么要冒死救云娘?”她眼中闪过一丝嫉妒的光芒,“你竟然能为了她舍命?你同她,究竟是甚么关系?”
紫漪泪如雨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关系,殿下。”她目光直直地看着杨璇玑,“她入宫之前,我从未见过她。”
杨璇玑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默然背转身,拂袖冷冷道了句:“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