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暗度

秋长风缓缓放下姚三思的尸体,动作僵硬,他似乎全然忘记了生死,更不知道如今形势益发的紧迫,只是漠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带他来?”

皮笑再也笑不出来,沈密藏只回了三个字:“他要来。”

姚三思要来,因为他不信秋长风会背叛朝廷;姚三思要来,因为他认为秋长风就算背叛也会有苦衷;姚三思要来,因为他觉得秋长风如果有苦衷,就罪不至死,他希望能尽微薄之力帮助秋长风。

因此他来了,为秋长风挡了一枪,他想告诉秋长风,他不再懦弱;他想告诉秋长风,无论如何,秋长风总不孤单,因为还有一个朋友始终信他;他想告诉秋长风,朋友不是用来背叛的。

可姚三思什么都来不及说,他最后只问了一个已有答案的问题,他无憾,因为他知道,秋长风比他要清楚所有的答案。

一直以来,岂不都是秋长风教他、救他、告诉他所有答案的?

昏暗的灯光下,如瑶明月望着秋长风伤痛的侧脸,突然想到就在昨晚,秋长风曾自语说过:“有些话,不用说;有些人,无论如何,始终是信的。”

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好像懂了,但不解——就像那北疆的风刀霜雪,不解江南的和风细雨。

秋长风那句话是暗说姚三思吗?

可秋长风怎么知道姚三思来了?

如瑶明月的心中满是疑惑,只感觉很多事情仍旧让人如坠雾中,但她现在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姚三思说得不错,秋长风还是个锦衣卫,他根本从未背叛大明朝廷!

那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就很有深意了,秋长风舍命来此,目的是什么?沈密藏来此,不是要抓秋长风,恰恰相反,是为了救秋长风?

他们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取了金龙诀,还是毁了金龙诀?如果要取金龙诀,显然势比登天,如果要毁去金龙诀,秋长风为何要取夕照?

抑或是,秋长风根本不如姚三思认为的那样,还是想要启动金龙诀救命?

所有的一切绞做一团,让如瑶明月根本无能分辨,她见秋长风、沈密藏还在沉默,忍不住提醒道:“我们要走了。”

秋长风缓缓抬头,看了如瑶明月一眼,反问道:“走,去哪里?”

如瑶明月感觉秋长风是个呆子,着急道:“当然是先冲出去。我们困在这里,和困在囚笼没什么两样的。”

秋长风冷漠道:“那你走吧。”

如瑶明月一呆,转瞬笑道:“当然,我们先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再说……”

机关已坏,怎么弄断铁栏,似乎也是个难题。

秋长风手一翻,锦瑟刀又到了手上。他脸上凝青,突然低喝一声,斩在铁栏之上。

锦瑟铮鸣,隐发金戈之声,砍在铁栏上,如水波荡漾。

铁栏震颤下,并没有异样。

如瑶明月暗自叹息,虽奇怪秋长风的锦瑟刀为何会失而复得,却觉得锦瑟刀显然对铁栏无能为力。不想秋长风一刀斩下,转瞬挥刀又斩,接连三次后,身躯突然跳起,猛地撞在了铁栏之上。

小孩胳膊般的铁柱倏然弯了。

锦瑟刀隐,秋长风一弯腰,从铁栏中钻了出来。

如瑶明月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秋长风三刀连斩,均是砍在铁柱的同一位置,竟将那铁柱硬生生地砍出豁口,秋长风再用力撞去,因此竟能撞弯铁柱。

如瑶明月又是惊喜又是不解,忍不住问道:“你早可以脱身,为何不早走?”秋长风的锦瑟刀如此犀利,连破两道铁栏看起来也不是问题。问题是,秋长风若早走,逃命的机会肯定很大,这刻想走,阻碍更多,秋长风为何舍易取难,做出让人费解的事情?

如瑶明月想不懂,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想不懂,只能代表她想不懂,而不是代表秋长风做了错事。

山洞外静如死,自从那尖锐的哨声传来后,山洞外就一直很平静。

可如瑶明月当然知道这平静下蕴藏的骇人杀机,否则她何以没有在脱困后立即逃走?

秋长风不理如瑶明月,只是望着沈密藏道:“我一直不走,因为我要等你。”

沈密藏“嗯”了声,斜睨一眼如瑶明月,并不言语。

皮笑一旁道:“秋千户,沈大人也一直早想来见你,可他只能按照计划来。他方才听你说出机关所在的位置,本以为可顺利开启机关的,但不想……”看了一眼姚三思的尸体,略带伤感,“这些都是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想多半是也先提防有人救你,提早弄坏了机关。”

如瑶明月一旁听了大为奇怪,不知道秋长风什么时候告诉了沈密藏这些事情。

秋长风喃喃道:“也先,你好手段。”转望如瑶明月,“按照常理,洞外示警,这里发生了事情,洞外的瓦剌军总要过来看看。但一直没有人入洞,很显然,洞外的瓦剌军已经知道不好,因此均伏在洞口,等我们出去。”

如瑶明月轻叹口气道:“不错。”她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不肯先走。

秋长风又道:“我们四个要冲破洞外瓦剌兵的包围,希望并不大。”

如瑶明月立即道:“但不是没有,依两位大人的心机,要带小女子脱困,并不应该太过困难。”

秋长风表情哂然,没有言语。沈密藏依旧是慵懒的表情,皮笑开口道:“但我们并不准备走!”

如瑶明月花容失色,低呼道:“你们说什么?”不走,当然只有等死,她实在想不出沈密藏为何说出这种话来。

秋长风轻步向洞口走去,沈密藏和皮笑点点头,突然一人拎了具尸体跟在秋长风的身旁。

如瑶明月当然立即跟随,只以为秋长风改变了主意,心中微喜。可见秋长风和沈密藏默契的程度,又忍不住暗自心惊,看起来,沈密藏和秋长风的关系,绝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四人悄然到了洞口边,只见前方的空地上竟燃着堆大火。

这时早已经日落,夜幕朦胧,那大火燃得夜如白昼般。火光旁,却是半个守卫都没有。

秋长风望着那大火低声道:“如瑶明月,我们不会走。要走,也只有你一个走,但能不能走得成要看运气。我们抛出这两具尸体为你吸引敌人的注意,你如果想走,就在彼时。”说罢低咳一声。

沈密藏、皮笑手臂一震,两具尸体腾空而起掠过火堆,飞向了暗处,宛如两个人横空直掠般。

那两具尸体才到火光处,本是静寂如死的洞外突然“铮铮”声响,那一刻,暗处不知闪动了多少点寒光,尽数打在了那两具尸体之上。

那尸体竟被硬生生地击落,摔在地上时如同刺猬般。

如瑶明月立在洞口,动也未动,她并未随那两具尸体跃出去,因为她明白,和秋长风在一起生机无疑更大,她不敢再质疑秋长风的判断。望着那蜂窝般的尸体,如瑶明月花容失色,方才她若走,肯定也和这两具尸体一样的下场。

这静寂的暗夜中,简直可说是步步杀机。

脱欢仍在峰顶,握紧了双拳,神色中满是肃杀之意。明军霍然而来却并不进攻,反倒安营下寨,竟如要住下来一般。

也先和叶雨荷、朱高煦才离去不久,孔承仁就再次登上峰顶,递过封书信道:“太师,明军射来一封书信,说是请太师亲启。”

脱欢冷哼一声,并不接信道:“念。”

孔承仁立即展开书信,低声念道:

字喻瓦剌太师脱欢阁下:

今闻我大明上师竟被瓦剌囚禁,心有愤然,故兴兵前来卫护。常言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师身为俊杰,当识时务,还请阁下送归我上师,我等既往不咎,如若不然,化玉帛为干戈,反倒不美。盼见信回复。

宣德卫指挥使朱勇敬上

孔承仁念完后,惶恐站立,不敢去看脱欢的脸色。

这封信说文不文,说白不白,说是客气,可字里行间满是飞扬跋扈之气,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既往不咎”,明显是盛气凌人的口吻。

至于什么“化玉帛为干戈”改自“化干戈为玉帛”,更是有几分挑衅的味道。

堂堂瓦剌太师脱欢,蓦地收到明朝一卫所指挥使的这种来信,怎不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脱欢握掌成拳就要拍下去。蓦地醒悟前方没有桌案,硬生生地顿住,长舒一口气,竟然平息了怒意。

他毕竟老辣,想的更多,更知道眼下并非发怒之时,向如石化的姚广孝斜睨去,喃喃道:“朱勇是谁?”心中却很是困惑,暗想姚广孝被囚瓦剌本是极为机密一事,这个什么宣德卫指挥使怎么会知道?

孔承仁立即道:“朱棣靖难时,手下本有三猛将——张玉、朱能和邱福,朱勇是朱能的儿子。”

脱欢嘴里“哦”了一声但心中冷笑。他倒知道朱能这个人,当年朱棣靖难之役时,此人勇猛难挡,曾为朱棣攻下南京立下了汗马功劳,被朱棣封为成国公。不过永乐四年,朱能奉旨前往安南平叛病死路上,死时尚不到四十岁。

朱勇能当上宣德卫指挥使,不问可知,是仗着父亲的名头。想到这里,脱欢又道:“你们如何来看朱勇的来信?”

孔承仁道:“此子如此嚣张,若不给他个教训,实在让人看轻太师了。太师,我请兵一支去击朱勇,让他来得去不得。”

脱欢皱了下眉头,问道:“三戒,你怎么看?”

三戒大师再次失手,未能启动金龙诀,一直战战兢兢的样子,闻言惶恐道:“在下认为孔先生说得不错,只看朱勇来信,可知此人不过是仗着朱能的余荫,生性喜功,矜夸人前。他若真想迎回姚广孝,修书一封便可,这般动用武力,极不谨慎,多半是年少无知,喜炫耀、矜夸武功。太师若出兵击之,瓦剌必胜。”

脱欢微微一笑,手抚胡须道:“是吗?可本太师现在还不想和他动手,他要姚广孝,我们就给他好了。”

三戒大为吃惊,一时间不敢反驳。孔承仁眼珠转了转,恭声道:“太师的意思是……?”

脱欢轻淡道:“本太师的意思是,需要有一忠心之人去见朱勇,对他说一声……姚广孝虽在本太师手上,现在却未在此地,本太师明日才会把姚广孝送还。他们这些鼠胆之辈只敢射来封书信,我瓦剌勇士却可亲临敌营的。”

孔承仁吓了一跳,心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畏惧之意。

三戒大师更是悄悄退后一步,垂头不语。

脱欢望着二人道:“不知你们谁愿为本太师分忧解难?”

孔承仁一直想要压倒三戒大师,知道眼下当然是个机会,可这事也大有凶险,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谁知道朱勇这小子会不会斩使以立威?人若死了,什么机会都没用了。心思微转,上前一步道:“卑职知道上师派人前去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观察朱勇这个人,卑职虽想去,但三戒大师无疑看人更精,应该更可以完成上师的期望。”

三戒大师额头的青筋都要冒了出来,看起来要打孔承仁一顿,但终究不敢造次,颤声道:“在下去没有问题,但在下口才欠佳,心思更笨,若说揣摩太师的心思,无疑孔先生更胜在下。在下……”见脱欢脸色阴沉,不敢推搪,咬牙道:“在下想和孔先生同去。”

脱欢看着二人,脸上闪过几分失望之意,缓缓道:“好,本太师就派你们二人同去。你们此去的目的有三,可都知晓?”

三戒喏喏道:“告诉朱勇,我们明日把姚广孝送给他。”

脱欢皱眉,心中不满,暗想这个三戒以前还很有头脑,怎么最近益发地少了心智。

孔承仁见木已成舟,心中虽暗骂三戒卑鄙,可不能退缩,反倒鼓起勇气道:“传大师所言当然是个目的,但更主要的目的却是观察朱勇为人,同时问出他们如何知晓姚广孝未死一事。”

脱欢点点头,目光远眺,望着山峰下的明军,心中却想,也先呢,现在不知如何了?

也先、叶雨荷、朱高煦几人已到了山洞前不远。

叶雨荷的宝剑不离也先的喉间,瓦剌的军士亦是不离叶雨荷的左右。

刀枪泛寒,火光一映,流离地照在叶雨荷的脸上,闪不去她心中的坚毅。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再见秋长风一面。

死也要见!

近山洞时,也先眼中突然现出几分古怪,有兵士从黑暗中冒出,闪身到了也先、叶雨荷的面前。

叶雨荷一凛,横剑喝道:“让他们退开!”

也先轻叹一口气,他虽是百般狡诈,但此时此刻倒真的不想冒险一搏,皱眉望着眼前的兵士道:“何事?”

那兵士立即道:“王子,洞中有了变故。龙骑和带的十数手下好像都死在了洞中,我们遵从龙骑的吩咐,一直守在洞口,对出洞人格杀勿论,却一直未见有人出来。”原来龙骑入洞前只怕有变,因此这般吩咐,是以瓦剌军只是坚守洞外,对洞内的情形并不了然。

也先目光闪烁,突然扬声道:“秋长风,你还在洞中吗?”他蓦地得知这个消息,心中惊凛,心中感觉到极为的不妥。

洞口沉寂无声,叶雨荷凝眉道:“他……究竟如何了?”她握剑之手青筋暴起,看起来就要宰了也先。

也先立即道:“秋长风,我知道你还活着。叶雨荷要挟我来见你,你若再不出声,大伙一拍两散,我死了,叶雨荷也活不成了。”

片刻后,洞口处传来个声音道:“雨荷,是你?”人影一晃,秋长风现在了洞口处。

叶雨荷蓦地见到秋长风,只感觉天旋地转,似乎一切苦难都化作云烟。可她转瞬收敛了心神,喝道:“也先,跟我过去。”向朱高煦望去,说道:“汉王,你先过去。”

这一刻她头脑出奇地清醒,而且极为谨慎小心。朱高煦帮了她,她就当朱高煦是朋友,这时候,也考虑到朱高煦的安危。

朱高煦立在那里,冷酷的脸上突然带了几分怅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叶雨荷。终究只是点点头,先行走了过去,到了秋长风的身前,冷冷地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秋长风斜瞥一眼他手上的夕照,脸色有些异样,不及多说,就向叶雨荷望去,上前几步。

火堆毕剥作响,众敌环绕下,叶雨荷不敢有丝毫大意,横剑胁迫也先走过火堆,一步步向洞口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秋长风突然叫道:“小心。”他话音未落,只听到“嘭”的一声,火堆炸了开来,火星四射。

一惊之际,两个瓦剌军倏然窜上,直取叶雨荷。

为首一人,倏然一刀砍向叶雨荷的后颈,叶雨荷虽惊不乱,却有刹那的迟疑。她当然能挡住这一刀,但她还能不能制住也先?她也能杀了也先,但也先若死,他们失去这最后一道护身符,多半要尽数毙命于此。

转念间,叶雨荷挟着也先转了半圈,变成也先面对那刀的形势。她这招倒也高明,瞬间将难题交给了来袭的瓦剌刺客。

那出刀之人一怔,立即收刀,叶雨荷眼中突然现出诧异之色。因为那人之后的瓦剌军突然一剑刺出,刺穿了先前那人的背心。

这是什么怪招?瓦剌两个刺客,怎么会互相斩杀?

叶雨荷诧异之时,就见那人简短低喝道:“叶捕头,是我,卫铁衣!”

叶雨荷见那人脸色如铁,一团正气,赫然就是五军都督府的卫铁衣,忍不住又惊又喜。卫铁衣怎么会在这里?

往事如电,瞬间闪现。

叶雨荷当然认识卫铁衣,当初在庆寿寺时,叶雨荷和秋长风还是对手,卫铁衣是五军都督府选出之人,本是叶雨荷的帮手。后来事情百变,卫铁衣在金山守护姚广孝时却被忍者暗算,事后忍者假扮卫铁衣偷袭秋长风,但真正的卫铁衣的尸体却一直未见。

叶雨荷事后也想到过这个人,只以为他被忍者毁尸灭迹,不想他今日竟然蓦地出现,还帮叶雨荷斩杀了刺客。

难道说卫铁衣在金山事件后自知失责,一直也在调查姚广孝的下落,这才偷混到瓦剌军中?

思绪如电,叶雨荷想到这里时,眼前突然寒光一现,如星闪,瞬间到了她的喉前。叶雨荷大骇,本能地立即平仰了下去,躲开了致命的一剑。

可她心中更是骇然困惑,因为向她出剑的不是旁人,正是来帮她的卫铁衣。

这是怎么回事?

卫铁衣难道疯了?先帮她阻敌,又向她出剑,卫铁衣究竟要做什么?

叶雨荷根本来不及多想,后仰之时,却立即知道事情不妙,她已控制不住也先了。

也先似乎早料到这种情况,在这电光火闪之间,倏然用力一窜,挣脱了叶雨荷的束缚。

卫铁衣一剑刺出,救出了也先,似乎并不想善罢甘休,长剑再闪,要将叶雨荷钉在地上。

就在这时,有锦瑟声起。

卫铁衣蓦地一怔,知道秋长风已出刀,他虽也自负武功,可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秋长风相差太远。他杀了叶雨荷,固然可讨也先欢心,但还能不能躲过秋长风的一刀?

卫铁衣闪念之间,想要收剑后退,他目的已达到,似乎不用再冒险一搏。陡然间喉间一凉,卫铁衣眼中露出难信之意,却见叶雨荷已拔剑。

剑尖有血——血是卫铁衣的血。

卫铁衣倒下时,脑海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原来他不仅不如秋长风,甚至难敌叶雨荷的快剑。

叶雨荷一剑杀了卫铁衣,茫然中带了几分决然,她茫然卫铁衣为何会出手,但知道她必须要将也先再捉回来。

若是跑了也先,所有人均要死。

她腾地跃起,才待窜出,就被秋长风一把抓住,听秋长风急迫道:“走。”

秋长风终于赶到,才一拔刀,卫铁衣就被叶雨荷刺死,但他却有更清楚的认识,一把抓住叶雨荷后,尽全力后退。

天空中只听到嗡的一阵响声,刹那间,秋长风、叶雨荷方才所站的位置早射满了弩箭。

秋长风一跃一退,早带叶雨荷后退数丈之远,入了洞口,弩箭没有再射,但他们距离也先已是远了。

叶雨荷还要挣脱秋长风的手,急声道:“你……不该拉我。”她心中懊丧,蓦地想通了一件事情。

当初在金山时,忍者蓦地出现伏击姚广孝等人,事后叶雨荷也不是没想过,但只觉得是忍者神出鬼没,如今见卫铁衣突然出现竟救也先,事情霍然明朗。

很显然,当初姚广孝虽然行踪隐蔽但仍然难逃忍者的伏击,无疑是有人泄露了行踪。泄露姚广孝行踪的人多半没有死,而那时候在场没死的人只有几个,叶雨荷没有怀疑姚三思,但也没有去想卫铁衣。卫铁衣下落不明,叶雨荷只以为他死了,可他居然能混到瓦剌军营,不言而喻,当初是卫铁衣泄露了众人的行踪,卫铁衣竟然是也先安插在大明军中的奸细。而也先一直不慌不忙,显然早吩咐卫铁衣前来,一直在等着最佳逃走的机会。

一念及此,叶雨荷心中绞痛,只恨自己为何不早点想到这点?

一旁有人道:“你怎么不知好歹,秋千户若不拉你,你已经死了。”

叶雨荷回头望去,见到说话的人是皮笑,皮笑身旁站着两人,却是沈密藏和如瑶明月,心中大为诧异。她当然认识皮笑和沈密藏,可沈密藏不是来捉秋长风的吗,为何会和秋长风在一起?

她心中困惑重重,一时间反倒忘记了身处险境。

秋长风道:“她不是不知好歹,而是想要用自己的死换得大伙的生。”

叶雨荷心中微暖,暗想无论如何,秋长风始终明白自己的用心,涩然道:“可是现在,我们完了。”

也先似乎听到叶雨荷所言,洞外狂笑道:“秋长风,你们完了,你们真以为可以仗着这石洞躲一辈子?”

火光暗影处,那一刹不知有多少瓦剌军人影闪动,早将此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秋长风一帮人就算会飞,只怕也会被射下来。

也先又叫道:“沈密藏,我知道你也在的,是不是?没有你,秋长风怎么可能脱困杀了龙骑?”

沈密藏皱了下眉头,藏身在暗影中,沉吟不语。

也先目光闪烁,冷冷道:“沈密藏,你是来救秋长风的,这么说……秋长风并没有背叛朝廷?”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叶雨荷见到沈密藏时,心中虽有个模糊的想法,但听也先说出,忍不住心头狂震,再看秋长风的目光,已大不相同。

秋长风不望叶雨荷,只是和沈密藏交换下眼色,突然扬声道:“不错,沈大人也在这里,你若是聪明的,就莫要轻举妄动,以防误伤了沈大人,挑起瓦剌、大明的纷争。”

火光下,也先的脸色蓦地变得有些诡异,他只是问道:“沈密藏,太师诚心对你,但你却对不起太师的。”他在洞外只见到洞内幽暗,根本看不清洞中的情形,亦对自己的推测难以肯定。

沈密藏保持沉默,秋长风笑道:“是呀,你若见到沈密藏,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才好。”

也先沉默下来,他一直未听到沈密藏出声,因此不敢肯定沈密藏是否参与此事。他本有定论的,但听秋长风这么说反倒又狐疑起来,沈密藏是否活着极为关键,他若不确认,实在寝食难安。

眼珠转了转又叫道:“如瑶明月,你当然也在。沈大人不想说话,你也不想说话吗?”

如瑶明月心思飞转,娇声道:“沈大人他……嘿嘿,他和你无话可说的。我呢,亦是一样。”

朱高煦、叶雨荷都是目光转动,从众人身上掠过去,似明白,亦似不解。

秋长风突然道:“也先,夕照还在我们手上,你不想要了吗?”

也先又是大笑,然后剧烈地咳,他正在想着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但心中热血阵涌,让他实在难以集中精力,“我当然会要,但你不会就这么给我,是不是?我若派人硬攻,你宁可毁了夕照,是不是?”

秋长风斩钉截铁道:“是!”

也先喘息道:“可夕照在朱高煦的手上,决定权并不在你手上。”声音更大,“汉王,你当然不会为了秋长风他们毁了我们的盟誓,对不对?你若带夕照出来给我,我保证……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事到如今,秋长风、叶雨荷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了作用,是不是?”

众人微震,均望向了一直沉默的朱高煦。

朱高煦冰山般耸立,默然许久,扬声道:“也先,你让我先想一想。”

也先又笑,前仰后合道:“好,你想,只是希望你莫要想太长的时间。我实在等不了太久,一个时辰,只给你一个时辰的功夫,只要你带着夕照出来,你我盟誓照旧,不然的话,我也难保不狂性大发,玉石俱焚!”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眉头皱如山川,似乎也在吃力想着什么。转瞬又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暗夜中如夜枭鸣叫,有着说不出的诡异疯狂之意。

冷风呼啸,寒鸦冷笑。

孔承仁、三戒大师进入明军军营的时候已镇定了下来,他们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来见一个明军的指挥使,甚至有些屈才的感觉,根本用不着如此紧张。

二人前来,明军倒并未刁难,径直将他们领到了帐内,请他们坐下,然后奉上一杯清茶。

茶水香喷喷、绿油油的,孔承仁虽有些口干,但终究未喝下去。三戒大师眼珠子也是滴溜溜地转,不知是否和孔承仁一样的想法,只是舔舔嘴唇,不停地捻着胸前的佛珠。

不多时,帐外有人笑道:“有劳两位久候了。”

话到帘掀,竟有香风飘过,一人带着几个兵将走进帐中,大马金刀地坐下道:“脱欢太师让你俩来,要对本指挥使说什么?”

孔承仁一见那人忍不住一怔。那人中等身材,走进来的时候竟带着股香气,若是个瞎子,多半会闻出那人是个美人。可那人却是一脸的络腮胡子,肤色黝黑如炭,眉端炸起,如同隶书的败笔。

偏偏那人好像对自己的眉毛颇为欣赏,说话时还用手指弄了几下,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孔承仁不想堂堂宣德卫指挥使竟这般模样,半晌才道:“这位就是朱大人?”

那人哈哈一笑,看了下四周的兵将,故作幽默道:“我不是朱勇,谁会是呢?”

众兵将都笑,有个颇为秀气的将领叱道:“指挥使问你们话呢,怎么不答?”那人声音尖细如同女人,离朱勇颇近,看起来恨不得贴在朱勇身上。

孔承仁见对方无礼,非但没有恼怒,心中反倒有些喜意。他毕竟很有几分眼力,这朱勇不但狂妄,看起来还有断袖之癖,心道若明军都是这种角色,不愁太师大事不成的。

一想到这里反倒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道:“朱指挥使,还不知你兴兵入瓦剌境内,所为何来?”

朱勇败笔的隶眉皱成了楷书,傲慢道:“你们没看到本指挥使的信吗?”

孔承仁益发的平静,道:“看到了,可恕在下愚昧,不知道指挥使大人如何肯定姚……贵国的上师在瓦剌呢?”

朱勇益发的狂傲,嘿然一笑道:“前些日子本指挥使在林中打猎,突然射到一只大雁,那大雁的脚上绑着帛书,上面说我大明上师就在脱欢太师手上,因此来讨!”

孔承仁一听,总感觉这话好像耳熟,微微一笑道:“指挥使大人把苏武鸿雁传书的故事搬过来,并不见高明了。”他本对此行有些担心,但见朱勇不过莽夫一个,反倒放松下来。他孔承仁无论如何对付一个莽夫还是有办法的。更让他好笑的是,这个粗鲁的指挥使竟然把汉昭帝骗匈奴单于的典故原样照抄了过来。

朱勇微愕,好像被孔承仁说穿了心意,一时间无言以对。他身旁那个秀气的将领道:“不管如何,上师在你们手上总不假吧?”冷笑两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真的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没人知道吗?你们是不是派了一个叫伊贺火雄的人行刺上师的?”

孔承仁皱了下眉头。“在下不知阁下说什么。”

那秀气的将领不容分辨道:“伊贺火雄重伤后被我们抓住……”

朱勇咳嗽一声,颇为不满的样子。那秀气的将领立即改口道:“是朱指挥使奋勇将伊贺火雄抓到,伊贺火雄招认,他们捉了上师,却送到了你们这里。你还不承认吗?”

孔承仁见状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他当然知道伊贺火雄这个人,金山血战时,藏地九天和伊贺火雄两人带忍者围攻秋长风,藏地九天当场被秋长风所杀,伊贺火雄重创逃逸,下落不明,不想落在明军的手上。他明白了原委,很是释然,转念之间就有了托词,“其实阁下所知并不确实。”

那秀气的将领急了。“你还不承认上师在你们那……你敢说我说错了?朱指挥使,他说我错了。”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朱勇轻轻摸了下那将领的手掌,安慰道:“你莫要生气,我斩了他,为你出气。”

孔承仁本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闻言骇了一跳,忙道:“朱指挥使,我只说这位兄台说得不确实,但并未否认贵国上师在我们这里。”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跟这两个乱七八糟的明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叹息道:“贵国上师的确在我们这里,但事实还是有点出入,实际上,是东瀛忍者劫持了上师,被脱欢太师的手下看到救了下来,可贵国上师伤得很重,才一直在瓦剌养伤,最近才好。脱欢太师知道你们来迎上师,因为派我前来传言,说其中必有误会,说明日定然奉还上师,还请朱指挥使稍安勿躁。”

那秀气的武将立即道:“朱指挥使……他说你燥。”

孔承仁皱眉,三戒大师也好像看不过的样子,终于开口道:“我们不是这意思,只是想请朱指挥使等待一晚,明早……明早我们亲自送上师来,朱指挥使就知道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根源就是伊贺火雄那小人挑拨离间所致。”

朱勇皱起了眉头,神色犹豫,喃喃道:“难道说真的是伊贺火雄搞鬼,哼,我若知道谁撒谎,定然阉了他。”

孔承仁心头一颤,感觉任务完成,起身道:“既然如此,还请朱大人等候一晚,我们明晨就送回上师。在下要回去复命,先请告辞。”

朱勇哈哈大笑道:“脱欢果然颇识时务,既然虚惊一场,两位不如留下用饭,本指挥使为你们压惊如何?”

孔承仁其实饥肠辘辘,但哪有吃饭的胃口,坚决婉拒。本以为朱勇会强留,不想朱勇话不多说,早携手和那秀气的将领离去,方才留客不过是客气而已。孔承仁只能摇头,出了军营,回返脱欢金帐。

一见到脱欢,孔承仁先将所见所闻详说一遍,脱欢略带惊诧道:“原来他们前来是这么个缘故?”

脱欢见到明军的那一刻实在想得太多太多,但亦从未想到是这种原因。

孔承仁见脱欢居然安坐金帐,忍不住问道:“太师,王子如何了?”

脱欢皱了下眉头道:“也先没事了。他正在逼秋长风他们拿出夕照,这个秋长风……”他一想到秋长风就大为头痛。方才他得到消息说也先已脱险,正和朱高煦谈判,让他不要担忧,所有的一切,也先自己来处理。不过也先说了,一等事成后,立即来见脱欢,有个极重要的事情要谈。

脱欢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也知道也先一定要亲手解决秋长风,微有不耐,同时不知道也先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说。

三戒大师在一旁道:“若早听在下的意见,一见他就杀了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见脱欢霍然望来,不怒自威,忙又道:“当然……现在有王子运筹帷幄,秋长风也绝活不了。”

脱欢皱了下眉头,一时间思绪如潮,忍住烦躁低声道:“三戒,你如何来看朱勇这人?”

三戒大师犹豫片刻才道:“这人好像好男风。”

脱欢又气又笑,叱道:“本太师不是问这个。”

孔承仁一旁立即接道:“太师,当初朱勇身边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说及伊贺火雄时,本说他重伤被擒,后来改口说伊贺火雄无恙,是朱勇擒住的他,由此可见朱勇这人的确好大喜功。卑职推测,应该是伊贺火雄为求活命,这才吐露了姚广孝的下落。”

脱欢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孔承仁精神一震,又道:“朱勇为了立功,竟然孤军深入来向太师要人,又可见此人做事鲁莽,少计后果。此子飞扬跋扈,又专好男人,心性迥异,脾气暴躁。这种人,实在不足为惧……”说话间,欲言又止。

脱欢缓缓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孔承仁谨慎道:“依卑职所见,太师实在不必对这种人太过客气,在这人的威胁下交出姚广孝,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脱欢淡然一笑道:“中原有个用兵之道,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莫非忘记了?”

孔承仁眼前一亮,惊喜道:“太师是说……”

脱欢握掌成拳,重重砸在桌案上,灯影里杀机陡现。“竖子无礼,若不惩戒,本太师颜面何在?本太师正要一统中原,适逢这种人送上来祭旗,再好不过。命豹、熊双骑秣马厉兵,五更出击,务必将朱勇部斩杀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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