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在一个时辰后抵达狗儿山。
这一次她没去山顶降落,直接从半空跳下,稳当当落进自家院子。飞舟则自行缩小,钻到储物戒里。
刚巧邻居们凑成两桌在下六博棋,游悦拖着脚步从旁路过,没精打采地说一句“我回来了”,便躲进自个儿房间,关上屋门,再无声息。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咯噔一声。
不对劲。这是出问题了。
三婶猛拍大腿:“哎呀,我就说了,悦悦还小,你们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下山呢?”
二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照我看,悦悦就不该下山,那些人类心眼子最多,道貌岸然的,都不是什么……”
话没说完,被蔡奶奶给了一肘子。他顿了下,倏地想起红红也是人族,立时噤了声。
好在红红并未察觉这边的动静,就算察觉了也不会在意。
她忧心忡忡望着紧闭的木门,喃喃说:“小悦该不会受欺负了吧?”
“不能吧。”黑熊妖阿大表示疑惑,“二牛你没把那战天戟什么的给悦悦吗?”
“给了啊,我连千里弓都给了。”二牛直搔头,“难道是悦悦不会用?”
“不可能,咱悦悦聪明着呢,又不像俺家金蛋子,学啥啥不会!”金蛋子他亲娘白蔓断然否定。
正努力巴拉窗沿的金蛋子突然一个喷嚏,捂着嘴小声喊:“大姐头,你是不是想我了?我也想你,还有你带的礼物!”
瘫在床上怀疑人生的游悦:“……”
糟,她忘记了!
窗外的金蛋子等了好一会,没等到游悦回应,刚准备再喊一遍,就见窗户吱呀开了一条缝,游悦的眼睛从里面露出来。
“我给你带了那个……呃,糖葫芦。”
游悦吞吞吐吐地举着一串糖葫芦递给他。
她其实很不好意思,出去一趟,就带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然而金蛋子非常高兴,品尝一口,立刻眼放亮光:“呜哇,好好吃!大姐头,我最喜欢你了!”
游悦内心更加愧疚,决定下次打架让一让金蛋子,不让他输那么惨。
也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院子里的大家看似下棋,实则各个竖起耳朵,关注他们的动向。
游悦干脆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小悦,你这么快回来,是不是在外面受伤了?”红红担忧地问。
游悦冲她安抚一笑:“红红姨,我没事。大家不用担心,我就是有点累了,歇一歇就好。”
说着拿出一个草靶子,上面插满鲜艳欲滴的冰糖葫芦。
“这是我给你们带的礼物,特别好吃,在关石城买的。”
众人纷纷笑着夸她“长大了”、“真懂事”,人手一个将糖葫芦分光。
游悦坐在一旁看他们吃完,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其实,还有一样东西。”
她把之前捡的两本书都拿出来,放到桌子上。
“这两本书是我意外得到的,上面的内容好像有点奇怪。”
红红伸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又沉默地拿起另一本。
游悦紧张地看着她。
终于,红红抬眼,眉头微皱:“小悦,我看不到这上面的字。”
诶?游悦傻眼了。
阿大凑过去看了看,也说:“红红说的对,这上面压根儿没字啊,无字天书,是不是?老万你来看看!”
万爷爷只瞄了一眼就摇头:“的确没有字,至少我看不见。”
蔡奶奶见状,沉吟少许,轻声说:“把小辛叫过来吧。”
游悦耳朵一动。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
不过没什么可惊讶的,狗儿山很大,统共十余座山峰,三十多人,她认识的也仅有一半。
游悦耐心地等着他们用通讯玉碟发消息。
果然,阿大叔动了。他毅然地踩上桌子,双手拢在嘴边,深吸一口气,发出震彻天地的怒吼——
“老!辛!快!出!来!有!事!要!你!帮!忙!”
这一嗓子吼得游悦眼前发黑,两耳嗡嗡,金蛋子更不用说,直接一屁股跌到地上,差点昏过去。
“要死啦!阿大你个山炮,又吵我睡觉!”
远处的山上传来同样的怒吼,只不过嗓音更加尖细。
游悦:“……”
听声音是个阿叔呢。
不消片刻,一支紫色巨笔窜入半空,闪电般嗖嗖飞来。游悦才眨了下眼,面前就多出一个年轻男人。
白皙瘦削,长袍折扇,通身气质儒雅,还留着两撇小胡子。不似修士,倒像个寻常书生。
尽管他周身无一丝灵力波动,但游悦分辨得出,他不是妖。
心里不由更为好奇。
她还以为,山上只有红红姨一个人族呢。
“这是你辛叔叔。”红红在一旁说,“他是墨修,可以帮你看看这两本书。”
“辛叔叔好。”游悦乖巧打招呼。
辛叔叔对着阿大吹胡子瞪眼,转向她时面色倒和缓许多。
他接过书来,并不怎么仔细翻看,很快就抬起头,直白地说:“上面应当有什么东西,但我看不出来。”
这个结果不算意外,游悦的心态还算平静,但从周围人的神色里,她感受到了凝重的气氛。
红红头一次显出焦急的样子:“小悦,你看到了什么?”
游悦张了张口:“我……”
她不由得停顿下来。
如果泄露天机,大家会怎样?会遭受天谴吗?
犹豫过后,她试探地说:“我看到了一个故事。”
众人面面相觑。也许是出于对她的信任,一时间竟无人追问,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辛叔叔挑眉:“你们这都什么表情?”
他把书塞回游悦手里,淡淡道:“不必惊慌,此书于她无害,且留着吧。”
红红难以置信,几乎脱口而出要质问他一番。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她知道对方最厌恶别人质疑他的话。
辛叔叔看向游悦,正了正神色:“如果只有你能看见,那就是属于你的东西,要怎么处置,随你的心意。明白了吗?”
游悦似懂非懂地点头。
辛叔叔又问:“你百天的时候,我送过你一支笔,还记得吗?”
这次游悦想起来了,兴奋地欢呼:“我知道了,你是那个送我紫霜毫的叔叔!”
辛叔叔稍怔,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么清楚,想来是真心喜欢这支笔。
他难得露出一点笑意:“那可不是紫霜毫……算了,随你怎么叫。”
“现在,我再送你一样东西。”
只见他随手一挥,一张白纸凭空出现,落到游悦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那支笔呢?”
游悦跑回屋里,小心翼翼地把笔拿出来。
“写一个你喜欢的东西。”辛叔叔说。
“随便什么?”
“随便什么。”
游悦捏着笔踟蹰,忽然一阵风吹过,她眉头舒展,写下“清风”二字。
奇妙的是,就在她收笔的一瞬间,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风从纸面飘出,围绕她柔软打转。
微风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随着纸面上的字一同消散。
但这足够令游悦惊喜:“我写的东西都能应验吗?”
“依据你的实力而定。”辛叔叔面带倨傲,“等你到了足够高的境界,想让谁死,就能让谁死。”
游悦的心怦怦直跳。
足够高是什么境界?化神,合体,还是渡劫?
辛叔叔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不等她将疑惑问出口,三婶抢先表达了不满:“诶哟行了,你可别教小孩这些。”
辛叔叔哼了声,乜向他们:“从前我就看不惯你们这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们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话音落下,一直沉默的苍姑姑终于坐不住,冷冷地说:“你可以了。”
辛叔叔冷笑一声,看都不看她一眼,沉着脸甩袖离去,又乘坐那支笔飞走。
游悦摸不着头脑,最后在金蛋子的召唤下,拿着纸笔跑去后山玩耍。
红红赶忙叮嘱:“别玩过头,写每一个字,都要消耗你自身的灵力。”
游悦边跑边回头:“我晓得啦!”
刚刚她已经感受过,光是那缕微弱的风,就耗费了她不少灵力。
眼见她跑得比兔子还快,红红只好收回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
身旁的苍姑姑想起什么,问道:“悦悦身上的血脉,有眉目了吗?”
万爷爷说:“都查遍了,实在找不到线索。”
众人不再说话,这时二牛突然道:“不如请主公出面?”
“这……”
大家彼此交换了眼神,虽然意动,但都不敢定夺。
漫长的沉默后,红红开口:“不必为这点小事惊扰主公。”
万爷爷轻轻点头:“等我再查查吧,那血脉多半是上古遗留,不是什么坏事。”
这边的气氛稍显沉重,游悦那厢却是一派欢乐。
两人拿着纸笔胡乱写了一通,不知怎么把身上都搞得脏兮兮的,灵力也耗了个差不多。
游悦精疲力竭,仰面躺在石头上,喘得像条狗。
忽然,金蛋子站了起来,围着她又蹦又跳,嘴里念念有词,净嘀咕些她听不懂的东西。
游悦:“你在干嘛?”
金蛋子抹了把汗:“驱邪术啊,我看三婶就是这么做的。”
“……”游悦张了张嘴,到底没好意思告诉他,听说三婶以前是专门在江湖坑蒙拐骗的。
“你干嘛给我驱邪?”她不解地问。
“我都听到了,你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金蛋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肯定是招邪了啊!”
游悦无言以对。
她用光最后一丝灵力,在白纸上写了“安静”两个字,贴到金蛋子脑门,后者顿时发不出声音。
“原来还能这么用。”游悦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过了会,两人都玩得累了,刚巧金蛋子的通讯玉碟亮起。
“大姐头,爹娘喊我回家吃饭。”
游悦头也不抬,摆摆手:“行,你先回去,我再躺会。”
金蛋子屁颠屁颠地跑远了。
游悦余光关注着他,等他跑得再也看不见,立刻一个打挺起身,悄无声息钻进山林深处。
小的时候,红红姨说什么也不让她到后山玩。稍大些后,又特别划出一片区域,三令五申不准她去。
她越强调,游悦越好奇,终于按捺不住,在十岁的某个夜晚,独自一人偷溜出门。
金蛋子胆小,游悦不愿他为难,所以这次是完全秘密地行动。
跑到后山,穿过树林,在大约半山腰的位置,有一处断崖。她用绳索拴住树干和腰身,就这样一跃而下,左甩右晃,跳进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里。
进去之后才发现,山洞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可怕,最深处忽明忽灭的火光吸引着游悦,让她抬脚向里走去。
在那里,她见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干瘦老人,神志不清,满手伤痕,但衣裳是新的,应当有人专门照料。
听见脚步声他也不动弹,蜷缩着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啃咬一大块兽骨,声音规律而尖锐。
十岁的游悦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对她来说,狗儿山不存在任何危险,哪怕眼前这个堪称诡异的老人也不例外。
她尝试和疯子爷爷交流,可惜没有半点成效,后来的日子她隔三差五就过来看风景,并坚持不懈想要和疯爷爷说话。
三年后,她听到了疯爷爷说出的第一句话:“今日子正……练气之时……”
当晚,子正时分,游悦毫无征兆进入练气境。
她感到惊奇,从此坚信疯爷爷具有预知的本领。
于是这一次,她惯常地带着疑惑来找疯爷爷。
然而,刚一踏进山洞,游悦就察觉到气氛不同以往。
再走近一些,便瞧见疯爷爷头一次没有发呆,而是蹲在角落,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双夹杂在皱纹中间的浑浊眼眸,散发着宛若鬼魅的暗光。
游悦心头微动,生出一些猜测。
她试探性地把那两本书拿出来,疯爷爷果然一下子扑过来,眼里渗出殷红的血,对着她嘶哑大笑。
“是天机……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天机啊!”
“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找了你好多年!!!”
眼见他锋利的十指快要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