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李青缓缓掀起眼皮,伸懒腰,打哈欠,顺手将因沾染上露水,变得有些沉重的毯子扯下放在边上石桌。
不用看,只仔细感受了下,便知厢房已然没人了。
李青没有什么表情,起身打水,洗漱,走出门,吃早饭……
话说,街上的早饭是挺好吃的。
辰时末,国师殿。
往日平静的国师殿,今日格外热闹。
皇帝大驾光临不说,内阁一众大学士亦是齐聚,一个也没落下。
朝堂之外的朝堂,今日才正式开启。
谈论的第一件政事,正是扩建学院。
见李青走进来,朱厚熜不自禁改变了下坐姿,正襟危坐,一众大学士未起身,却也拱了拱手。
李青团团一拱手以作还礼,继而再是一揖,走过场道:“微臣参见吾皇万岁。”
“免礼。”朱厚熜嘴角抿了抿,不知怎地,‘万岁’两个字从李青口中说出来……格外不同。
昨日的震撼历历在目,朱厚熜震悚的同时,也由衷感到前途无量。
再见李青不再耿耿于怀,心下更是欢喜。
“呵呵……坐,来人,上茶!”朱厚熜爽朗笑笑,“张卿,李卿刚来,你与他补习一下……”
对李青不行大礼,几个大学士脸色都不太好看,心说:国师了不起啊?见了皇帝就可以不跪?
可皇帝都没说什么,他们虽心中不爽,却也不想出头做得罪人的事,让别人坐收渔翁之利,故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视若无睹。
李青在内阁大学士对面,朱厚熜的右手边坐了。
中原王朝起初以右为尊,之后,有尊右,也有尊左,到了大明,文武皆以左为尊。
本来,朱厚熜给他的位子就在左边,可内阁大学士哪里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恰巧李青迟到,便直接给占了皇帝左手边的位子。
他们心安理得。
李青也懒得计较。
一边听着张璁的讲述,一边慢条斯理的小口品茶……
盏茶功夫过后,李青跟上了节奏,瞧了眼朱厚熜,又看向张璁,道:“几位大学士对此有何高见?”
张璁正欲开口,费宏先说话了。
“教书育人本是件好事,皇上也未厚此薄彼,武学院开展的同时,也以同种规格开办文学院……”
桂萼冷不丁开口:“说但是吧!”
费宏滞了下,道:“然而,文学院还好,武学院……非是本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将出一门,遗患无穷啊!”
张璁啧啧说道:“国子监祭酒严嵩,一个能让费大学士说出内举不避亲之语的干才,都鼎力支持这项国策,费大学士何以……?”
费宏老脸一红,悻悻然道:“他确有才干,可老话说得好,在其位,谋其政。他不在这个位子,又哪里看得长远?”
张璁从袖中取出严嵩的那篇万字文章,笑吟吟道:“本官在其位,却觉得他说的这些大有道理,费大学士既以为严嵩之言有失偏颇,不妨辩上一辩。”
说着,起身将手中的万字文送上,又快步去了偏殿,取来纸笔,砚台。
张璁一边研墨,皮笑肉不笑的说:
“科举一途,本官坎坷半生,费大学士却是顺风顺水,文采之道,本官自愧不如,不妨拿出科考时的态度,来个承题破题,以让在座各位开开眼。”
费宏正欲开口,朱厚熜却先一步定了调子:
“朕也想开开眼!”
费宏:“……”
李青突然有些想笑。
严嵩的那篇万字书他也听说了些,文采没的说,文章内容更是没的说,简直无懈可击。
因为严嵩阐述观点的同时,把太祖、太宗给捎上了。
太祖立国之后,在各省、府、州、县都开设了学院,有文有武,配置一般无二,不偏不倚。
严嵩将扩建文武学院与太祖遗志强行挂钩,并以太宗开海,太宗、宣宗七下西洋来佐证‘尾大不掉’是个伪命题……
详细内容李青不知,但可以预见上万字的文书中,绝不止这点内容,且还是绝对的政治正确,牢牢占据着舆论高地。
不然,一个国子监祭酒如此冒头,哪怕皇帝强保,也定然会遭受弹劾。
之所以平安无事,原因只有一个——严嵩叠的甲太厚了。
果不其然,费宏拿着那封万字文书,眼睛瞪如铜铃,头皮紧绷发麻。
张璁送上砚台,费宏却半晌不着一字……
政治主张必须建立在政治正确之上,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也从无人敢打破。
哪怕皇帝!
费宏颓然放弃,拱手道:“皇上,凡事要结合当下时政,如此……且不说花费,当初宪宗皇帝清理冗员,也是因官僚机构臃肿,如此,岂不更为臃肿?”
朱厚熜笑笑,瞥向李青。
李青:“宪宗实录我也看过,是有这么回事儿,然,宪宗皇帝清理冗员,清理的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放肆!”
“狂妄!”
“大胆!”
先后数道怒喝,打断了李青话语。
就连朱厚熜也是嘴角抽搐,面色不喜。
这个比喻……着实太寒碜了点。
李青本想发火,可咋摸了下,将大明官场比作茅坑……确实不妥当。
等同于说,做官是在……拉屎。
于是只好换了个说法,重新打比方:“宪宗皇帝清理的是不作为、混吃等死的官员,这就好比……一个人五尺高,二百多斤重,这便是臃肿;一个人九尺高,二百多斤重,便是健硕!”
这也就是黄锦不在,不然,听了这话又要拿小眼睛瞪李青了。
朱厚熜悄悄瞪了李青一眼,真想来一句“你是会打比方的,以后不要打了”,只是想起昨日之事,又给憋回去了。
其他人也有这个冲动。
不过,这总归比‘茅坑’来的强了太多,且九尺高之人是说的大明,亦无法反驳说“世上哪有九尺高的人”。
难道大明长不到九尺高?
话是糙了点,却与严嵩捆绑太祖太宗有异曲同工之妙。
费宏一时无言。
与其同一阵营的贾咏再退一步,道:“即便我等同意,六部也不会同意,尤其礼部……”
“这是之后的事了!”李青打断他,道,“贾大学士同意就好!”
谁说我同意了?贾咏愤懑。
奈何,不说李青的观点不好反驳,单是对着那一份万字书承题破题……想想就头大。
末了,只得默认。
“好好好。”朱厚熜抚掌而笑,“朕早早让人准备了酒菜,庆祝咱们君臣达成一致意见,这么看……朕还是英明的嘛。”
张桂是自己人,费宏、贾咏亦无话可说,只剩下一个石珤,便也没必要再争取了。
“皇上英明。”
众人齐齐拱手。
有人真诚,有人违心,有人敷衍……但不管如何,这朝堂之外的朝堂第一次议事,完美落幕了……
宴非共宴,李青空有一身吃席本领却无从施展,菜肴也不多,可胜在精致、可口,索幸李青刚吃过早饭不久,也能吃饱。
宴席只进行了小半时辰便散了,内阁一众大学士还要票拟。
待人散去,大殿只留君臣二人,慢慢品茗。
“朕昨夜辗转反侧,还是觉着先生普及教育的举措,想真正达到……千难万难啊!”朱厚熜叹道,“莫说在各省府州县扩建一座,便是五座,十座,也万难达到那种程度。”
李青颔首:“确是如此!”
“先生的意思是……一直建到可全面覆盖为止?”朱厚熜略显忐忑的问。
李青轻轻摇头:“这就有些难为你了,且不说花费,单是反对声就能掀起惊涛骇浪。”
闻言,朱厚熜悄然松了口气,诧异问:“所以……?”
“私塾!”
朱厚熜愣了下,眉头微微皱起。
私塾当然有,朝廷也未明令禁止,可若是大加鼓励,用屁股想也知道,定然会被各种官绅、豪绅垄断,这何尝不是‘将出一门’?
须知,士绅扶持读书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若再给其名分……
李青知道朱厚熜在忌惮什么,好笑道:“你又着相了,我问你,朝廷可能杜绝士绅招揽、投资读书人?”
“这个……”朱厚熜悻悻摇头。
“这不就是了,既然杜绝不了,干脆放开口子,让他们相互卷来卷去便是,卷的越厉害,读书认字的成本便会越低。”李青笑呵呵的说,“假借他们之手,普及百姓教育,怎么都是朝廷赚吧?”
“问题是,士绅垄断化不可避免啊!”朱厚熜说。
‘垄断’这个词还是他在《大明轶闻录》上看到的,还有专门注解,用来形容兼并的极致化最为合适。
李青嗤笑反问:“都说寒门贵子,可寒门并不代表底层的穷苦百姓,不是吗?至于士绅科举垄断……历来如此。读书成本越高,垄断越严重,低了反而会有所好转。”
朱厚熜认真思索,缓缓点头。
只是,他还是有些排斥这样做。
朱厚熜不得不怀疑,李青这么做,是在为李家谋福利。
不料,李青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直接了当的说道:“李家不会开考取功名的私塾。”
朱厚熜一滞,悻悻然道:“先生,朕没这个意思,朕是信任李家……”
话到一半,李青已然起身往外走,敷衍道了句:“皇上胸襟宽广,我知道!”
朱厚熜张了张嘴,终是没能再说,面孔微微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