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俊,七伯家请了个师公呢,说是要给小青姐捉鬼,现在正在作法,我们看去。”
这天刚吃完晚饭,柳俊拿起《哈姆雷特》准备好好用功,柳嫣就神秘兮兮地跑了过来。
“捉什么鬼?”
柳俊一时回不过神。
“哎呀,小青姐这几天不是病了吗,师公说是厉鬼作祟,今晚上做法捉鬼呢。”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也难怪柳俊一时怔愣,实在太久没听说过“师公捉鬼”的事情了。所谓师公,乃是柳家山一带对“神汉”的称谓。二十一世纪,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已逐渐无容身之所,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却是大行其道。广大乡村文化落后,群众缺医少药,生了病不去医院,往往请巫婆神汉来捉鬼驱狐。虽是大动乱时期,破四旧破得厉害,也不能完全禁绝。这个其实已经成为一种文化遗产,虽然不怎么好。
见柳俊发呆,柳嫣不耐烦起来:“你去不去。你要不去,我和二姐去了。”
“我去。有热闹看,为什么不去?”
“好好,一起去,快走快走。”
“外面黑乌乌的,看不见路,怎么走啊?”
“啊呀,你真是的,读书读傻了吧?二姐和小舅在点火把呢。”
晕!
敢情连个手电都还是奢侈品呢,晚上走夜路要靠火把照明。
柳叶举起一个干松树皮做的火把当先开路,小舅阮成林也点了个火把押后,柳俊和柳嫣走中间。原本阮成林要走前面的,但柳叶怕鬼,不敢断后,就和小舅对调了个位置。
说是火把,其实很暗,基本上看不清路面。好在熟门熟路的,何处有沟何处有坎,都清清楚楚,倒也没有摔跤之虞。
柳家山总共有三个大姓,一柳二阮三周。数百年繁衍下来,队上的人大都沾亲带故。七伯柳晋平是柳晋才的族房兄弟,不过血缘很远了,要上溯六七代。说来也巧,按照族谱排行,柳晋才在他们那辈是最小的,排行十二,而目前在柳俊这辈,他也是最小的,也是排行十二。考虑到柳晋才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他的族房兄长们年岁都比他更长,一不小心再给柳俊添一个同宗兄弟的可能性不大,这个老幺的位置基本上柳俊是坐定的了。因此上别看柳俊年纪小,叫他幺叔的大侄子可不少。过得两三年,甚至会有称幺叔公的。
呵呵,那叫一个爽!
七伯家在柳家山大队与麻塘湾大队的交界处,比较偏僻。但是柳俊他们到达的时候,屋里屋外居然都挤满了人,瞧那架势,有点和看露天电影相仿佛呢。只怪农村娱乐活动实在太少,一个“师公捉鬼”也能吸引这么多人看热闹。
柳俊人小个子矮,拉着柳嫣的手,泥鳅般从人缝中挤了进去,到了屋里。阮成林和柳叶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堆外踮起脚尖朝里张望。柳俊的性子其实不喜欢凑热闹,只是很想见识一下“师公捉鬼”的手段。看看他到底以何种招术来哄骗这些老实本分的乡民。毕竟在前世年幼之时,会捉鬼的师公在柳俊心目中乃是了不起的角色。
柳晋平的堂屋里点了两盏煤油灯,光线昏暗。堂屋正中用两条长凳搭起一张门板,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子蜷缩在破棉絮里,不住呻吟呼痛。
“这是小青姐吗?”
柳俊低声问柳嫣。
柳嫣点点头,“嗯”了一声,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这问题问得很笨。从柳嫣的神态分析,柳俊应该认识小青姐才对。柳家山大队不过两百来户人家,年纪相当的小孩经常在一起玩耍,相互熟识也在情理之中。也许是记忆太久远,柳俊对童年玩伴大都没有多少印象了。
看起来,小青姐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不过当时农村的人普遍营养不良,小孩子发育较慢,小青姐又蜷缩成一团,看不真切,或许有十三四岁也不一定。
堂屋中另有一人,大约三十几岁,面相凶狠,体魄粗壮,手持一把木剑,估计就是今晚的主角——师公。装饰倒也并无特异之处。如果不是那把木剑,可分辨不出他的身份。
师公面前也摆了一条长凳,摆放着一碗米,两碗水。白米上面插着三根点燃了的香。师公拿眼睛四周一扫,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然后竖起木剑,左手捏了个剑诀,嘴里念念有词,开始作法。
师公旁边不远处另有两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女垂手侍立,神态恭谨。是柳晋平两口子。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柳俊暗暗点头。看来这位师公还是道教门徒,这个切口倒是念得不错。谁知道接下来师公翻来覆去就是个“天灵灵地灵灵”,再没有第二句。
柳俊不禁哑然失笑。
不知道是他自己学艺不精还是拜的师父本来就有问题,敢情就只学会了这么一句。这也太扯了一点吧?光凭这么一句切口,一把黑不溜秋的木剑,就能骗吃骗喝,哄人钱物?
这师公做得,也太不敬业了!
想来他就是靠着一个师公的名头在招摇撞骗。对于这样的不学无术的半吊子神汉,柳俊毫无兴趣再看下去,料必他也没什么高明的障眼法。
“三姐,我们回去吧。一点不好看。我还要复习功课呢。”
柳俊故意说得很大声。
屋里的人眼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柳俊身上,包括那位只会一句切口的师公。见柳俊公然搅局,眼神就有些恶狠狠的,神情大是不善。
柳俊毫不客气盯了回去。
柳嫣吓了一跳,连忙呵斥道:“别乱说话。”
这个时候,蜷缩着的小青姐忽然大声呻吟起来,捂着肚子在门板上打滚,豆大的汗珠自蜡黄的脸上滚滚而下。
糟糕,瞧这样子,该当是急腹症发作。如果不及时治疗,后果大是堪忧。
柳晋平两口子也急了,赶紧央求师公继续作法。
师公“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举起木剑,又开始念那句“急急如律令”。
“七伯,别听他念经了,赶紧送小青姐去卫生院吧。再晚就要来不及了。”
人命关天,柳俊也顾不得师公的脸面了,大声喊道。
“小孩子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快出去!”
师公忍无可忍,逼近两步,恶狠狠地喝道。
柳俊冷冷看着他,冷冷道:“谁胡说八道了?你又不是医生,会看病吗?”
“你……她不是生病,她是冤鬼附身,祸害她。等我捉住冤鬼,自然就好了。你小孩子懂得什么?”
此时小青姐痛得更加厉害,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你才胡说八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来的什么冤鬼?小青姐明明是得了重病,不赶快去卫生院,要出了人命,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见他还在装神弄鬼,柳俊再也忍无可忍,也不管人家会怎样看他这个出口成章的七岁小孩,指着师公的鼻子直斥其非。
“你……”
师公气得握紧拳头,脖子上青筋暴涨,瞧这架势,柳俊若不是小孩,他恐怕要一拳挥过来了。
“这是谁家的小孩?家里的大人呢,在哪里?”
“啊呀,小俊……”
柳晋平认出是柳俊,急忙走过来,想要拉他出去。
柳俊伸出手,止住七伯,缓和了一下语气,对师公说道:“师傅,我不管你是谁,救人要紧。”
“哟嗬,口气不小啊。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也敢在这里教训我?出去……”
师公恼羞成怒,扯住柳俊的衣领就往外推。
柳俊一耸肩,抬手将他的手推开,冷冷道:“你不管你是哪里的师公,我告诉你,这里是柳家山,我爸是红旗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柳晋才。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今晚上你就别想完完整整走出柳家山大队!不信的话,你就试试看!”
师公顿时愣住了。虽然他未必听说过柳晋才的大名,但柳姓是柳家山第一大姓,他却是知道的。若真打了这个小小孩童,只怕当真走不出柳家山大队。
“啊呀,小俊,你别在七伯这里捣乱……师傅,师傅,他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求你赶紧作法捉鬼吧……我家小青快要不行了……”
柳晋才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师公“哼”了一声,说道:“柳七哥,不是我不肯帮忙。小孩子在这里捣乱,作法都不灵的。”
“啊呀,小俊,你快回家去吧……”柳晋才是个老实人,见柳俊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连忙又去叫柳嫣:“小嫣啊,你快带弟弟回家去……”
正吵闹间,只听得“噗通”一声,小青姐从门板上滚下地来。柳俊顾不得和师公斗嘴,急忙跑过去。只见小青姐脸色惨白,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都咬出血来了。
“小青姐,你哪里痛?”
“这……这里……”
小青姐一只手紧紧捂住右下腹。
可能是急性阑尾炎。
柳俊当即掀起她的衣服,伸手摸到阑尾的位置,用劲压下去:“是不是这里痛?”
小青姐痛得啊的大叫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是……是这里……”
应该是急性阑尾炎了,痛得这般厉害,估计可能穿孔了。前世虽不是医生,这点医学常识倒还是有的。
“是急性阑尾炎,要马上手术。赶紧送卫生院……”
“小俊……”这回是柳晋才这个老实人忍无可忍了,大喝一声,气呼呼地冲到柳俊面前,脸色紫涨:“你不要在这里捣乱了,快回家去。改天我告诉你爸爸,好好打你一顿!”
柳俊叹了口气,说道:“七伯,我是你的侄子,小青姐是我的堂姐,我会害你们吗?”
见柳俊装模作样愣充大人,还在这里大打亲情牌,柳晋平又好气又好笑,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俊,你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听话啊,快回家去……师公好作法……”
柳俊登时气结。都说年轻是本钱,可是太年轻了,也未必见得本钱雄厚。明明真理在握,愣是没人肯听。柳俊想了想,当下慢慢走到满脸傲色的师公面前,说道:“师傅,你说句老实话,小青姐真是冤鬼附身吗?”
“我……”
“你可要想好了,人命关天不能开玩笑的。我就在这里等你作法捉鬼。假如今晚你捉不住这个冤鬼,治不好小青姐的病,出了人命的话,我一定叫我爸爸把你抓起来,判你的刑!”
“你……”
师公顿时有些色厉内荏,不敢接口。须知大革命大力宣传破四旧多年,师公巫婆这类人员正是打击的对象。平日在乡间招摇撞骗哄哄群众也就罢了,当真被革委会抓去,可不是玩的。
“还不出去?真想坐牢吗?”
柳俊知道为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先将这个师公赶走了再说。
“好好好,我走。柳老七,今天可不是我徐虎对不起你。往后你们柳家山大队再有冤鬼作祟,可别找我……”
师公一跺脚,挤开门口的人群,狼狈而去。
呵呵,不愧是老江湖,倒驴不倒架,临走还要讲几句狠话充充门面。
“哎哎,徐师傅……你等等……”
柳晋平慌忙追了出去。
柳俊不去理会,冲门外叫道:“小舅,你快点叫几个人,抬小青姐去医院。”
阮成林挤进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小家伙,还想指挥小舅啊?”
“哎呀,小舅,这时候还开玩笑。快点救人吧。要是让我爸知道你见死不救,看他骂不骂你?”
柳俊知道小舅平时最怕自家老子,说不得,只好抬出他的招牌来了。
这一招果然见效,阮成林脸色一变,高举双手:“行行行,我抬我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