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嵩祝双奎

京城的冬天,即使是中午,仍有几分干冷。

于承艺洗去油彩,才看清铜镜中三十五岁的模样。

此时的徐宝成虽然小有名气,却一直未婚配,只因二十四岁的兰儿,也单着呢。

于承艺看得到徐宝成经历过的一切,他知道徐宝成直到最后也没有向兰儿表露心意。

而兰儿最终选择的,却恰恰是班里的另一位净角,人称二爷的张奎官。

然而,张奎官却抛下兰儿一走了之,兰儿冷清几年后,郁郁上吊,撒手人寰。

正因如此,即使徐宝成成家生子,兰儿也一直是他的疼,认为是自己的犹豫,才导致了兰儿的悲剧。

也就是说,于承艺的目标,并非帮徐宝成得到兰儿,而是代其合理地表述爱意。

整理好思路,前路自然清晰,起身走向院子。

此时,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各自搬来板凳,享受难得的晴日阳光。

于承艺也搬一把,挨着兰儿坐着。

这些梨园子弟,打小都受了不少苦,各自能通情,关系比一般的团体好上不少,所聊的话题,也就没有太多顾虑。

“听说朝廷又打了一场胜仗了。”

“哦?和谁打的,哪个将军?”

“还能和谁,打的天京呗,总不能打洋人吧。哪个将军就不得而知,不过之前有小道消息称,中堂大人重组江南、江北大营,估计和这场仗有关系。”

“要是真打洋人,才算本事,”突然,张二爷插嘴道。

纵然闻言,各个哑然。

朝廷都在洋人手底下吃过亏,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听说,最近皇上又在和洋人谈什么条约,八成不是好事。

二爷见众人的态度,眼神难掩不屑。

“窝里横算什么本事,要是哪天打到不列颠去,我张奎官给军爷擦屁股也愿意,至少,不会住在自己屋里都觉得憋屈。”

二爷话说得豪迈,可戏子们却听得心惊肉跳,生怕隔墙有耳,走漏风声,他们跟着连坐。

大和尚外表憨厚,内心却狡猾,急忙巧言转移话题。

“说到洋人,最近我倒是淘到一本洋人的戏,名出,没扎透先生的《费老爷大婚》。”

院子都是业内人士,听说有外国戏,自然兴趣浓厚,起哄要大和尚拿出来。

更多的,希望盖过张二爷刚才的话。

于承艺听到大和尚所说的剧目,面露疑色。

他在大学学过西方戏剧的课程,大多数剧目,就算没有感受过,至少有过耳闻吧。

而这费老爷大婚,却着实头一次听。

大和尚跑进屋,不多时便捧着一只木盒子,小心将剧本取出。

当看到封面上的法文,于承艺才知,这是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

这可是名剧,能把这出剧翻译得这么接地气,也是要点本事。

大家将头颅凑在一起,等待大和尚翻动书页。

可看了不多时,陆续有人皱眉退出,兰儿更是羞得面红耳赤。

张二爷直道:“哼,粗鲁至极,真合那些洋人的本性。”

显然大和尚也是第一次看这剧本,摆出有些尴尬的微笑。

“说、说不定,唱段会好些。”

大和尚快速翻过,找到剧本前主人的标红,道:“这里是名段。”

这些伶人们纷纷取来胡琴京二,奏起西皮,将纸上词,婉转唱出。

“多情的蝴蝶莫再沾花惹草,你还要日日夜夜飞来飞去吗……”

两句下来,就因词不合曲,不得不停下来。

“那试一试二黄?”

却仍然是一样的结果。

随后又各自试了昆曲、越剧等腔调,却照旧不搭。

于承艺在一边看着,艰难地忍住不笑。

这一幕,倒有马拉火车的韵味。

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自告奋勇:“让我试试?”

琴师问:“什么曲?”

“我清唱。”

他们方才尝试的一段叫做《再不要去做情郎》,几乎上过西方戏剧课的艺术生,都哼得上两句。

于承艺咳嗽了两声,气息沉入胸腔,用美声唱出。

一开嗓,就怔住了所有人。

这些腐朽的伶人未曾接触过外国文化,对异域的音乐自然会感到震撼。

当然,京城人的傲气让他们绝不会认为自己的不如,实际也是文无第一,可这份冲击是确实存在的。

事实上,让懂音律的洋人来听京剧,说不等表情更夸张呢。

直到一曲毕,院内已经满堂皆惊,鸦雀无声。

乎的一整阴风,吹走了阳光的暖意,众人各自回屋。

兰儿和女琴师住一屋,讨论起了于承艺方才所唱。

女琴师道:“想不到洋人的戏剧,也有如此的水平。”

“虽然词句略显粗俗,”兰儿补充道。

“徐老板还藏了这手,今日真是刮目相看。”

兰儿也点头道:“嗯,人家两门抱,无非五行任取两门,他倒好,直接西戏京戏抱两门了。”

“也不知哪里学的手段,有这本事,洋人也会敬他两分。”

“说不定,只是善学,偶尔听过而已。”

“若当真有这过耳不忘的本领,我正好得了场新戏,可让他来试试。”

兰儿问:“哪出。”

“卢台子新写的,空城计,老生诸葛亮,花脸司马懿。”

兰儿为徐宝成担忧道:“可是,他曾自言不善生行。”

琴师一笑:“我早想好了,让二爷出演诸葛亮,徐老板扮花脸。”

兰儿仔细思索,点头道:“这么合计,却也合理。”

看兰儿那股认真的呆劲儿,忍不住上手掐她的脸颊。

“哎呀,你干嘛。”

琴师挤眼坏笑:“张徐二人可是咱们班底骨干,人称嵩祝双奎,可这二人对你的心意,你可知?”

兰儿一下子羞红了脸:“什么心意,哪有心意,不过同班之情之心之意,而已。”

“哦?”琴师拖了老长的音,“既如此,你替我把本子递给他俩吧。”

“诶?为什么是,是我?”

琴师将本子交给兰儿,就将她推出门。

卢郎委托她帮忙试戏,她当然不能辜负。

重要的两角,交给徐宝成和张奎官最放心。

可演新戏有风险,戏子一旦被叫了衰,难以复起,所以张徐二人不会轻易答应。

不过,若是兰儿出面,他们多半不会拒绝。

兰儿来到堂中,见到徐宝成和张奎官各坐两侧,却不搭话。

一见兰儿,两人都起:“兰儿,你怎么来了。”

“这里有出新戏,不知你们愿意试试吗?”

于承艺抢先答道:“兰儿的戏,自然要演。”

他反思徐宝成最终错失兰儿的原因,就是不主动,他要以史为鉴,绝不重蹈覆辙。

张二爷这才跟话:“我也演。”

兰儿点点头:“半月后上这场戏,你们排排吧。”

说完转身欲走。

张奎官把她叫住:“兰儿,这出戏后,我有话想与你说。”

于承艺感觉到了危险,也道:“兰儿,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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