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纱被风吹着高高扬起,如旌旗摇曳,落下在青砖石上的阴影有了疾风烈雨前的狂乱之势。
闵静业在京中的执绔名声也不算小,虽不曾压迫欺压过百姓,但每每出门总不会是安安分分的,守城的将士、街边的摊贩、铺子里的掌柜、小二,大多都认得他。
他若是从城门出去,总有人会有印象才是。
而且,酉初的宵禁鼓声已经敲响,城门便是下了钥的,闵静业那人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出得城去?
除非是有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将其带出城的。
与闵静业有过过节的人也不会少。
而闵静业与繁漪、云海起冲突之事就在不久前,也是闹得众人皆知,南苍和无音的身手也都落在旁人的眼底。
如今闵静业丧了命,自然会有不少怀疑的目光投向繁漪和云海。
如此矛头指向,隐晦却又不算含蓄。
因为攥着的手太过用力,闵氏的指甲断裂在掌心,毛毛刺刺的边缘挂在萱草纹的衣襟上,发出轻微的行将破碎的磨棱之声。
一声哽咽堵在心口,她雪白而不敢置信的面孔在明灼的日光下隐隐发青:“静业、静业虽不成器,可他从不曾害过谁,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杀了他!是谁啊……”
繁漪并不是一个擅于共情的人,可她也曾失去过一个亲弟弟,如今身边也有云海,便也能懂得最为一个姐姐失去亲弟弟的揪心与痛苦。
终是于心不忍,侧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官府一定会替闵家弟弟抓住凶手,你别这样哭,若再伤了孩子可怎么好。”回头又问了管家道,“是不是被捏碎了喉管?手里也是元郡王府的令牌?”
管家眼底有一抹雨后彩虹的虚幻,转瞬即逝,点头道:“确实如此。”
侯爷的唇线抿出了深刻的纹路,沉声道:“如此高调杀人,闹得京中人心惶惶,还每每留下元郡王府的令牌,可不像是为了栽赃。”
空气如凝胶一般压抑,手边的花香并着越发暖融的空气缠上来,将呼吸凝滞,远处花丛里的蝶扑棱着翅膀,似要将天地煽动的变色。
没完没了的算计!
没完没了的死亡!
连空气里也总是带着隐约的,薄薄的属于杀伐算计的血腥气,叫人恶心!
繁漪忽然觉得烦躁的厉害,抚了抚发闷的心口。
若不是为了琰华能名正言顺不被指点的坐稳世子之位,为了他想成全一点好容易得来的父子之情,真的很想就这样一把捏碎了姜元靖的脖子了事。
太夫人瞧她眉心微皱,侧身探过来,小声关心道:“怎么了?难受了?”
繁漪回以柔软的一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闷。”
琰华暗道姜柔配的药丸子效力可太逼真了些:“如今天气越发热了,日头一起来,就会闷些。”端了温水给她,“来,吃口清水顺顺。”
繁漪接了轻轻啜了两口,温水,并不能冲淡心头的滞闷之感,便搁下了。
指间缠着的绢子轻轻压了压嘴角,淡淡道:“不是为了栽赃,也未必不是为了洗脱嫌疑。如今还有谁会怀疑上官氏是死在元郡王府手里的呢?”
没有反驳繁漪的话,所有人有志一同都认定了上官氏就是元郡王派人杀的。
可见他们对繁漪已经有了一种下意识的信任,也是因为元郡王往日里太过嚣张跋扈,早把自己的人品败光了。
闵氏的眼眶红红的,用力一拍身前荣氏所坐的交椅搭脑,咬牙恨道:“简直丧心病狂!总有他不得好死的一日!”
沁微的手放在她的肩头,用力点头道:“会的!善恶终有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太夫人皱眉道:“可如今元郡王府的嫌疑已经洗脱了,为什么还要杀人?总不会是杀上瘾了吧?”
繁漪的面容柔美而平和,映着透进来的晃晃光影,更添一丝稳重:“向来精于算计之人一旦出手,绝对不会只有一个目的。如今一个目的既然已经达成,那么下一个目的自然也很快就要揭晓了。若是案子转交到了镇抚司,以他们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背后之人就未必有机会脱身了。”
镇抚司直接授命于皇帝,察查的都是三司、地方衙门破不了的案子。
比如前首辅秦慧的贪污案,比如浙江的盐务。
都是直接干系到朝堂安稳、百姓福祉的大案要案。
这桩连环杀人案性质虽恶劣,也只属于普通案件,但它发生在天子脚下,闹得人心惶惶,若是刑部再无法破案,皇帝为了安抚官员和百姓,将案子转交镇抚司是必然的。
侯爷十分赞同的点头道:“繁漪说的不错。所以,此人不但对刑名办案的流程十分清楚。”
琰华的神色,便如窗纱隔断如所留下的淡漠光影,接口道:“知道皇帝对此事的关注,甚至清楚皇帝会在什么时候震怒,所以对方一定晓得什么时候该收手、收网,而不牵动镇抚司介入。”
父子两相视一眼,脑海里已经有了怀疑的目标——袁崇!
他曾在三司都任过职,内阁数十年,对皇帝、对刑部查案流程自然是了若指掌,而袁家何止一次把手伸进了府中搅弄算计!
袁致蕴刚承认了自己曾算计琰华和繁漪,没多久姜元靖便中毒了,而城中的连环杀人案也紧接着把无形的剑锋对准了这里。
若说巧合,这样的巧合就像是鲁班扣,看似崎岖无共同性,拨开了云雾便发现其实每一个环节都是严丝合缝,环环相扣的。
侯爷的语调若茫茫雪原上的一缕日光,轻轻一晃,便是去了温度:“再是高手来无影去无踪,总会露出底细的!”
隔着一座十二折乌木缠枝纹镂雕屏风,帷幔下悬着的装了新鲜花瓣的鎏金熏球相互间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宛若半夜雨霖铃的悠远之声。
在一片沉压里,这样一声又一声,没有规律的空茫风雨声,听得久了,叫人恍然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惆怅来。
一直缩在角落里坐着的姜元磊似乎很紧张,原本罩在膝头衣料上好好的祥云纹被抠得毛毛的。
他张了张嘴,应当是有话要说的,却又不敢贸贸然开口,小心翼翼瞄了五爷一眼。见他没有看向自己,紧绷的额角微微松下了一些。
等了一会儿,不见任何人将怀疑的矛头转向行云馆,面上便有些着急了。
又看了眼蓝氏,深呼吸了好几回,挺了挺上半身,豁出去了小声道:“为了目的枉顾他人性命,真是可怕。不过巡防营负责京畿安全,听说身手都极是了得,能躲开巡防营和守城将士无声无息把人带出城去,得是什么样厉害的身手啊!”
蓝氏望着屋外,嘴角挑起的一抹笑纹阴翳翳的,仿佛是毒蛇亮出的獠牙。昂起七寸,朝着目标嘶嘶吐着信子,只待时机一到便窜出去将毒液注入敌人的皮肉之下,瓦解敌人所有的反击的可能。
堂屋里的旃檀香烟缓缓荡开,繁漪面上淡淡的悲悯似乎也沾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
抬首看向姜元磊那张清秀却愚蠢的面孔,眼底慢慢打开了沉幽而阴冷的大门,不介意让他去地狱里走一遭。
姜元磊本是悄悄看向他们的,却一目撞进了繁漪的眼底,心口猛然一坠,只觉一脚踩错了空门,跌进了只有无边黑暗的黄泉路,盘旋在周身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都成了浮漾在水面的烈烈碎冰,有锋利的边缘,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直刺骨髓,冷得他浑身发痛,半晌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