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夜幕低垂。
暂歇的寒风,随着日光隐起,再一次张牙舞爪呼啸而过。
离家一下午的老太太,伴随着微弱的光,踏进了家门。
老太太头上戴着帽子,身形微微有些佝偻,拐杖上满是化雪后路上的泥点子。
昏黄的灯火下,老太太掏出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方巾,铺开后,是被压的整齐平实的钱。
“娘?”俞水山惊讶出声。
村子里,竟然还有人能一次性爽快的借出几百块。
这实在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老太太站在火炉旁烤着手,待手渐渐恢复了知觉才缓缓道“今儿下午,我去了村最北头付婆子家。”
“付婶?”
俞水山心中的惊讶不减反增。
付婆子,是村里北头住着的一个孤寡老人家。
据说,之前灾荒年,颗粒无收,山上的树皮野菜都要被附近的村民挖干净了。
付婆子辛辛苦苦爬后山寻了野菜,煮了一锅野菜汤,全家老小除了她,都死了。
也直到那个时候,付婆子才知道她挖回来的野菜有毒。
付婆子被村里头的人明里暗里骂丧门星,又被不少人合伙儿赶到了村子的偏僻的最北边。
村里人嫌付婆子晦气,付婆子也自我厌弃,觉得是自己害了一家人,所以很多年都是只守着那个破破烂烂的院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与人打交道。
娘何时与付婆子有了交集,还能从付婆子手中借出这么多钱。
心里这么想,俞水山也就问了出来。
老太太瞥了瞥竖着耳朵正偷听的起劲儿的俞萍和俞非晚“一边儿去。”
“大人唠家常,小孩儿别老偷听。”
俞非晚眨眨眼睛,摇晃着老太太的胳膊,厚颜无耻的撒娇道“奶奶,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患难见真情,付,付奶奶借我们这么多钱,我和萍萍虽然年少,但也得记得恩人,以后投桃报李啊。”
应该是叫付奶奶,没错吧?
俞萍忙不迭的附和“奶奶,我也一样。”
俞非晚接着道“您就让我们听听吧,我跟萍萍也不小了,不会口无遮拦往外瞎说的。”
俞萍“我也一样。”
俞水山心中的怪异感更胜。
养女,深不可测啊。
小小年纪说起话来条理清晰,遣词造句都颇为讲究。
不简单啊。
看看非晚,再看看一句她也一样挂在嘴边的俞萍,俞水山深刻的感受到有文化没文化的区别。
莫名有压力了。
老太太看着眨巴着眼睛的俞非晚,想到那个留下的荷包和长命锁,心头一软。
仙人,是该多听多看,才能多悟。
多悟,才有利于仙人修行。
至于俞萍,与仙人有缘,得仙人庇护,也无妨。
老太太瞬间说服了自己。
她不是没原则,她这是有信仰。
“也行。”
“女孩子家听听也好,也多少能积攒些经验,少自苦。”
老太太的声音中带着浅浅的惆怅。
“的确是付婆子借的。”老太太先是言简意赅的将付婆子的遭遇讲给俞非晚二人。
这在村子里,实在算不得秘密。
当年,村子里那些老的少的,差点儿一人一口唾沫逼死付婆子。
“平日里,我的确与付婆子无来往。”
“付婆子不愿见人,总觉得自己是杀人犯。”
“而过去的十几年,咱家情况特殊,谁沾谁倒霉,我就更不能跟付婆子打交道。”
“说实在的,我与付婆子的确不熟。”
俞非晚看了一眼方巾上惹眼的几百块,深觉不熟二字水分甚多。
许是看出了俞非晚的疑惑,老太太接着道“当年,她全家因食毒野菜丧命后,她也想陪家人一同死。”
“所以,她将剩下所有的野菜又煮了一锅汤。”
“那时候,我手里头还算宽裕,救了她。”
“这事儿,基本上没人知道。”
“这些年,我也时不时在想,是不是不该救,她这些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又日日夜夜受良心谴责,过的实在可怜。”
“也许,下去跟家人团聚也不是坏事。”
“也就因着这点旧交,我就去寻了她。”
“这钱,还是要还的。”
俞非晚抿着唇“日夜受良心谴责?”
“与家人团聚?”
“奶奶,我想问当年为何只有付婆子幸存?”
老太太脱口而出“那自是因付婆子没喝野菜汤。”
俞非晚嘴角溢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平静道“野菜,是付婆子不顾野狼爬到后山挖的,野菜汤,是付婆子煮的,那为什么付婆子不喝呢?”
“难不成,灾荒年,只有付婆子不饿吗?”
“不论是付婆子的丈夫,还是儿女,都没有人分付婆子一口野菜汤。”
“换句话说,他们也从来没有把付婆子当家人。”
“说句不恰当的话,或许当年付婆子的家人少喝些野菜汤,还能熬到侥幸得救。”
一室寂静。
老太太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却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话。
“有道理归有道理。”
“但家人皆因自己而死,愧疚痛苦也能理解。”
俞水山在一旁和稀泥。
俞非晚笑了笑,没有再争辩。
“奶奶,我也只是在说付婆子可怜,平白被骂了这么多年,心中不忿。”
好吧,她的心肠或许真的不够软。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奶奶救付婆子是大功一件,该救!”
老太太看着那块方巾,神情越发复杂。
付婆子……
被人戳着脊梁骨唾唾沫骂了这么多钱,始终不曾争辩一句。
是真的认定自己害死了家人,还是这其中的关节,付婆子也渐渐想通了。
俞萍仰着小脸,傻乎乎道“我以后一定不会让奶奶,爸爸妈妈饿肚子。”
“我们不吃野菜,要吃肉!”
“顿顿吃肉!”
“顿顿有大米,小麦面!”
只要不喝野菜汤,家人就都会好好的。
“我呢?”
俞非晚轻哼两声,不依道。
俞萍叉腰“你吃烤红薯!”
“你最爱吃烤红薯了。”
“奶奶,爸爸,我跟你们说,非晚上次吃我烤的红薯都好吃哭了!”
俞非晚捂脸:……
总觉得这件事情会被俞萍经常性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