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无诐听到两人的话,呼吸都开始变得急速。
他其实也很清楚,当前的荥阳城是没有办法受得住的。
最为可怕的并非是城外安庆绪的部队,而是整个荥阳城里弥漫着的恐慌情绪。仅剩的三千士卒,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没有丝毫的斗志。
在如此低落的士气之下,崔无诐知道城破是早晚的事情。
但他身为大唐太守,本就肩负着守土的重责。
他不想成为一个逆臣,在后世留下千古的骂名。
“这件事从长计议,诸位当前紧要之事,乃是恪尽职责,坚守城池,方能够不负朝廷厚德。”崔无诐说道。
沈阔和汪威伦闻言,皆是嗤笑。
两人刚想要再行劝说,但崔无诐却摆了摆手,轻声说道:“这件事暂且如此。待我仔细考虑一下再说。”
说完他便端茶送客。
沈阔和汪威伦俱是无奈,只好起身离开了府衙。
崔无诐看着两人的身影,忍不住叹息一声。
就凭刚才两人的谈话,他就可以将二人拿下治罪。但他却没有这样人的魄力。
而且他也清楚,两人的意见恐怕是整个荥阳官员的共识。
他们二人只不过是被推到前面而已。
“世道多艰。”他也只能如此轻叹一声了。
沈阔和汪威伦走出了府衙,并没有各自返回自己的府邸,而是纠结了一群官员来到了一处茶楼。
他们寻了一个雅间,各自依次坐下。
“司马大人,如今太守不肯开城投降,这可如何是好?”司仓范杨叹气道。
汪威伦却是轻笑道:“如今境况,岂能由得他做主!”
“司马大人可是有了主意?”
“诸位,本官倒是想问一个问题,还请如实回答。”汪威伦看了众人一眼,轻声问道。
“司马大人只管问,我等一定如实作答。”沈阔说道。
“诸位可是打定主意要献城了吗?若是尚存疑虑,这时后悔还来得及。”汪威伦轻声说道。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便异口同声的说道:“司马大人放心,我等都已经下定决心。”
“我等乃是为百姓求一条生路。”沈阔义正词严的说道,“岂是崔无诐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可比的。”
汪威伦点点头,轻声说道:“如今荥阳城诸事,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以我之意,寻个使节到安庆绪的军中,约定内外,到了深夜时分,打城门将其放入城中。到那个时候,崔无诐要么自裁,要么投降,还能闹出什么风波。”
“此计甚好,只是派谁去联络呢?”范杨轻声问道。
“这个倒是简单。”沈阔笑道,“我有一个心腹,他曾经在安禄山的帐内当差,可派他前去。此事定然妥当。”
“事不宜迟,今晚便派他前去安庆绪的军营。”汪威伦轻声说道。
“司马大人放心,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
“他们都去了茶楼?”崔无诐面无波澜,端着茶杯,倒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态。
“是的。除了司马大人之外,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以及录事参军,还有经学博士、医学博士、市令等人也都去了茶楼。”
崔无诐闻言惨笑:“看来他们早就打定了主意。”
“老爷,如今该怎么办?是将他们都抓起来?”崔五轻声问道。
崔五是崔无诐的官家,跟着他有三十余年了。
崔无诐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抓?怎么抓?如今荥阳城军政都在他们的手里,老爷我只落个孑然一身,众叛亲离啊。”
如今的情势,他已经掌控不了荥阳城了。城破已是早晚的事情,但愿合城的百姓能够因此活命。
他很清楚安禄山的性情。屠城的事情他做过很多次,虽然都是针对的北方胡族。
崔无诐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
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啊。
月黑风高,荥阳城墙之上,出现了一个黑影,他的身上绑着一个绳子,缓缓地落到地上。
他走到城门桥,过了护城河,直奔安庆绪的军营。
“你说的可是真的?”安庆绪问道。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中年人,瘸着一条腿,但看起来却十分的精壮。
他便是趁夜从城墙下来的那个人。
“是的。我家老爷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会打开城门,迎接将军大军入城。”汪财轻声说道。他便是汪威伦的心腹。
安庆绪看向汪财,却并没有立即回应。
过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你在我父亲的军中当过兵?”
“是的。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节度正在北伐戎狄,我便跟在节度的军中效力,只是后来腿上受了伤,便领了抚恤回了乡。”
安庆绪微微点头,缓缓说道:“你算是我父亲的老人了。若是此番成功入城,我定向父亲为你叙功,将来大事已成,说不得也能得个县侯的爵位。”
汪财闻言,登时大喜若望,慌忙跪在地上大声说道:“小人多谢将军栽培。”
“你即刻回去,告诉汪威伦,本将军明日巳时三刻便会攻城。”安庆绪沉着脸色说道,“便在那时候将城门打开。若是胆敢诓骗本将军,一旦破城,便鸡犬不留。”
汪财闻言急忙答应道:“将军放心,小人这就回去告诉老爷。”
他急匆匆的离开了军帐,顺着原路返回了城中。
“安将军明日巳时三刻,便会攻城。老爷只需那个时候,将城门打开就行。安将军还说,会给老爷叙功,等到节度坐了天下,说不得能够给老爷封个国公。”
汪威伦闻言,喜不自胜,忍不住抓耳挠腮。
国公之名,本是他可望不可即的。没想到如今却能够触手可得,他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至于崔无诐,只是个呆头呆脑的书呆子罢了。
到了第二日,汪威伦便带着荥阳城中的大小官吏,走上了城墙。
“司马大人,安庆绪果真已经答应了吗?”沈阔轻声问道。
汪威伦瞪了一眼沈阔,沉声说道:“你岂可称呼安将军的名姓?此举乃是大逆不道,若是被安将军知道,少不得要砍了你的头。”
沈阔闻言,瞬间面色青紫。
“你也不用担心。安将军已经给本官承诺过了。你们无需担心。”汪威伦笑着看向众人,轻声说道,“说不得将来诸位都将会对官升三级,甚至名列三公。”
众官吏听到汪威伦的话,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日上半空,已经是巳时三刻。城外响起了一阵响动。
尘土飞扬,旌旗猎猎。
安庆绪率领军队来到城下,便见一个军士上前高声喊道:“安将军领兵而至,速速打开城门。”
汪威伦见状,急忙招呼众人:“快开城门。”
一众官吏,也都从城墙上下来,站立在城门口。
安庆绪领兵进城,却忽然停在城门口。
他盯着城墙上的一个告示,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汪威伦侧头一看,心头一惊。
他还没有说话,却见一个司库上前说道:“回将军,这是朝廷的告示。”
这的确是朝廷的告示,而且告示上写的还是关于安庆宗的事情。
安庆宗是安庆绪的兄长,也是安禄山的长子,迎娶了宗室之女荣义郡主,一向都在长安居住。
安禄山起兵叛乱之后,安庆宗夫妻两个便坐罪被杀。
安庆绪看完告示,便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我大哥有什么罪过,为何要杀死他?”
汪威伦等一众官吏,则是面面相觑。这个告示是三天前贴上去的。
当时安庆绪的军队还没有到,而汪威伦因为这是朝廷的告示,即便是在准备投降之后,也并没有想着将它给揭下来。
但此时看到安庆绪的举动,他们的心中却产生了一丝恐惧。
这时突然一个突兀的哭声响了起来。
众人一看,竟然是司库。
安庆绪见状,沉声喝道:“我乃是哭我的兄长,你又是在哭什么?”
“我见到这个告示,痛不欲生,故此忍不住哭了起来。”
安庆绪冷笑一声:“这告示贴在此处,怕是已有数日,为何先前不见你哭,却今日来哭?必是巧言令色的小人。来人,与我将他头砍了,挂在城门头上示众。”
司库闻言,登时吓得面色苍白,高声喊道:“将军饶命啊。将军饶命啊。”
但是安庆绪却是无动于衷。
只见两个士兵当即上前,将他双手押在身后,便将他往城门口推去。
“司马大人,你给我说个情啊。”司库急忙回头向着汪威伦大声喊道。
汪威伦见到安庆绪的眼神朝着自己看来,便如同一个坐定的和尚不动如松。
他分明看到安庆绪的眼神不善,他可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崔太守在何处?”安庆绪轻声问道。
“回将军,他在府衙。”
“他为何不出来迎接本将军?”安庆绪沉声问道。
“这个。这个。”汪威伦显得颇为踌躇。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说他不肯投降你们这些叛军吧。
安庆绪从汪威伦的神情中,便已经看出崔无诐不肯投降。
“去府衙。”
荥阳太守府,崔无诐端坐在大堂上,面前放着一个茶壶。茶壶中的水,已经添过七八次了。
但崔无诐却丝毫没有觉察。
他此时甚至已经连所谓的茶味都品不出来了。
他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方才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当先的乃是一个年轻人,身穿盔甲,龙行虎步,来到大堂之中。
“崔太守倒是好雅致。”安庆绪笑道。
“我与你们乱臣贼子,没有什么好说的。”崔无诐说道。
“如今大唐奸佞当朝,民不聊生,我父子乃起兵诛逆臣,清君侧,崔太守为何抗拒我们?”
“好个清君侧。”崔无诐面露轻蔑的笑容,“天下乱臣贼子哪个不是打着这个旗号。只是可惜,你们可猖狂一时,不可猖狂一世。朝廷大军,迟早会将你们剿灭的。”
“朝廷军队?”安庆绪冷笑一声,“恐怕太守是看不到了。”
安庆绪命人将崔无诐押到城门口斩首,并将他的头颅枭首示众。
汪威伦站在安庆绪的身后,只感到战战兢兢。
他果然是名不虚传,浑身都是杀气。
安庆绪将荥阳城中的大小官吏都杀了一遍,单单只留下了汪威伦一个人,并将他擢升为荥阳太守。
“东边可是扶沟县?”安庆绪轻声问道。
汪威伦上前轻声说道:“回将军,往东乃是巩义县,再往东便是通许县,过了通许便是扶沟县了。将军是要攻打扶沟吗?”
安庆绪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继续问道:“扶沟县的东边,可是真源县?”
“是的。”汪威伦回道。
难道安庆绪是想要攻打真源县?他在心中暗道。
真源县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当然若是从河东往洛阳,真源县乃是必经之地。但是如今安庆绪从太原绕道洛阳,真源县的位置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若说真源县还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就是真源县盛产香皂和美酒。
“好了。你下去吧。”安庆绪看了一眼汪威伦,轻声说道。
“是。”汪威伦领命而退。
安庆绪则向一旁的副官向润客说道:“五日后大军便开拔,前往真源县。”
“将军,当前我们的任务乃是辅助节度攻破洛阳,打通前往长安的通道。此时攻打真源县是否不妥。”向润客轻声说道,“而且唐军驻扎在真源县的军队尚不明朗。”
安庆绪闻言,却笑道:“向副官,你多虑了。我先前已经派人侦查过了。驻守在真源县的唐军,不过万人,且士气低落,可一举而下。”
“将军,真源县真正的问题,不是唐军,而是那个苏落。他与唐军三战三捷。唐军竟然直接龟缩在雍丘城里不敢出战,这是个不定之数。”向润客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将军的目标不会是苏落吧。”
“没错。”安庆绪笑道,“我已打听清楚,前往真源县平乱的左羽林军已经开始返回长安。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将苏落收入帐下,对我们来说可是一个相当大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