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皇帝崩殂

“秦始皇,死了……”

听闻这个消息的瞬间,吴广先是一阵错愕。

紧接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将他吞没。

秦始皇帝。

他奋六世之余烈,并吞天下诸侯,结束五百年之乱世。

他开创皇帝制度,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北击匈奴修长城,南征百越建灵渠,有秦一代,声威煊赫于四方。

后人谓之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这般丰功伟绩,让无数后人为之心神震荡,将其奉若神明。

吴广作为热血男儿,对这样开疆拓土的伟业同样崇拜不已。

只是当他真的来到这个世界,成为秦始皇统治下的一个普通黔首时,又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长城之下,尸骸连绵。

他伯兄的长子就死在北方。

南方百越,白骨盈野。

他的兄长吴仲,跟着秦将屠睢南下,一去不复返。

像吴氏家族这样的情况,整個天下不知有多少。

建宫殿皇陵,连万里长城,修驰道灵渠……

接连不止的战争,繁重无休的徭役,在那无数宏伟奇观下,是累累白骨,是成百上千万黔首的牺牲。

“事有两面性,帝王功业也该分开看待。”

吴广崇拜秦始皇的丰功伟业,他也认可始皇帝对整个国家和民族所做出的贡献。

但是,他绝不想做其治下的庶民百姓。

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他这个后世灵魂才有,只需看看周围黔首在震惊后的反应就能知道一二。

“皇帝这一死,咱们今年的租赋还交不交?”

“我儿前几年跟从姓任的将军去了南边,皇帝死了,他还能不能回来啊?我想我的儿呀。”

“我听老人说,以前还是楚国的时候,楚王一死,国家就容易出现大乱。如今秦的皇帝死了,这天下该不会又要出乱子了吧。”

“好好好,暴君终于死了!唉,你们干什么,不要抓……”

有人麻木,有人彷徨,有人担忧,还有人大笑。

唯独没有人为皇帝的死感到悲伤。

或许关中有,老秦人中有。

但在这原本是楚国故地的陈郡阳夏县,这个只被秦国统治了十多年的地方,没有一个“新秦人”为始皇帝之死落下眼泪。

秦始皇帝崩殂的消息是从县中传下来的,各乡的乡啬夫满脸严肃,带着乡中吏员一个里一个里的通知。

“皇帝崩殂,此乃国丧!”

乡吏让黔首们准备孝服,为始皇帝服丧,这就是所谓的天下缟素。

同时还下了严令,让黔首们在这段时间里禁止嫁娶、办宴等一系列的欢庆事项,所有一切都要以国丧为重。

消息传下来的第三天,吴广走在路上,就看到人人披麻戴孝,满目缟素之景。

他心中暗叹的时候,又见到吴伯从外面走回来,忙上前叫了一声伯兄。

换做平时,吴伯见到他这个弟弟,多会笑着应上一声。

可在今天听到吴广这一声喊,吴伯却脸色麻木,敷衍的点了点头,就低着脑袋快步从吴广身边走过,平日里因伤腿而显得蹒跚的步伐,在此时竟流利了许多。

吴广愕然。

吴伯这模样看上去像是一点都不想和他说话,难道自己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大哥?

很快,吴广就发现不只吴伯是这样,整个平安里中几乎人人如此。

乡里乡亲的,大家平日见面,大多会笑着打招呼,站一起聊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可在今天没有人敢多说话,路上见了面,最多聊上几句就匆匆分开。

负责风俗教化的章伯,更睁大着眼睛在里中四处巡视,见到有三五个聚在一起的人,就立刻上前呵斥,让他们速速分开。

吴广心中疑惑,上前向章伯讨教。

见到是自己平日欣赏的年轻人,章伯很有耐心。

“吴叔,这几日你要慎言,切记勿要胡乱说话,更不要和人相聚谈论,县中已经下了命令,重申禁民聚语的法令。”

“禁民聚语。”

吴广脸色微变。

他曾向法吏请教过,知道秦法中有一条称作禁民聚语。

就是不准人相聚在一起聊天,一旦人数多了就要遭受惩罚,若是聊得东西有问题,甚至会株连全族,判以酷刑。

这条法令是前几年秦始皇焚书时颁下来的,目的是防止那些文化人谈论《诗》《书》之类的经典,以古非今,影响秦国的统治。

不过因为是一刀切政策,顺带连普通的庶民黔首相聚谈论的权利都给禁止了。

当时查的很严,可实际上这法令有违人性,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在关东六国故地执行的并不好。

这几年下来,除非有人专门向官府告发某人聚集谈论反动话语,否则上面一般是不会管的。

平日里乡民聚在一起聊天都没人管,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

见吴广疑惑,章伯又低声道:“昨日县中有人说什么时日曷丧之类的话,被以妄言罪族刑。还有人在食肆里抱怨这几年徭役重,也被抓了,估摸着会沦为刑徒。”

吴广立刻明白过来。

秦始皇统治天下这些年来,徭役和赋税繁重,普通黔首积累了不少怨气,如今趁着皇帝一死,就有人忍耐不住在言语上表达出来。

官府对此自然不会熟视无睹,肯定要抓起来严惩。

为了防止有人再乱说话,上面干脆重申禁民聚语令,以严法禁言黔首,这样就解决了乱说话的问题。

吴广对此不置可否,因为这做法在后面的封建王朝并不少见。

比如那什么“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让他记忆犹新。

秦作为第一个君主专制的大一统王朝,在皇帝的统治下是没有言论自由的。

光是思想言论上的罪名就有一大堆,什么以古非今罪、妄言罪、诽谤罪、妖言罪、非所宜言罪、投书罪等等。

其中秦法至重者,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

妄言,就是乱说话,说不利朝廷和皇帝的话。

无类,就是不分类别,无幸存者,全族男女老少一起抓的族刑。

在这种酷刑威慑下,当然没人敢再聚在一起说话了,万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那代价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吴广明白了今日乡里中格外压抑的原因,暗叹之余,向章伯拱手道:“多谢章伯告诫,我一定谨言慎行,不敢妄言。”

“嗯,多小心吧。”

章伯点了点头,又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隐约间,有苍老的叹息传入吴广耳中。

吴广看着老者的背影,心头猛的一动。

对后面朝代的平民来说,君主专制,统治者禁止百姓庶民胡乱说话,违者严惩,似乎是自古以来的事情,纵使反感,也相对有限。

但现在他吴广所处的时代却不一样。

在秦之前,很少会有君王去管控万民之口。

周厉王干过这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然后就被国人暴动推翻,赶出了宗周。

之后的春秋时代,诸侯乱战,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

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君王权威不算高,各国大夫、士,甚至普通国人都常常议政君王。对于君主德行更是多有调侃,《诗》中就有不少讥讽各国君主的诗。

到了战国时代,君主集权有所加强,但思想依旧保持开放,特别是齐鲁之地,稷下学宫中百家门徒聚集,争论雄辩,议论和抨击国政更是家常便饭。

就是这楚国,受儒学影响和封君盛行的缘故,普通庶民对于楚王的敬畏并不深,议论楚国王室的趣闻常是庶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黔首看来,六国在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为何你秦人来了,却要连我们怎么说话都要管了?

或许秦国旧地因为商鞅的关系,秦人在百余年间逐渐适应了思想言论被管制的社会环境。

但在楚国故地,甚至是除去秦国本土外的天下疆域,生活在上面的六国遗民过惯了思想言论自由的日子,又怎么能在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里,适应和接受这个极度压抑的社会?

官府不准黔首说出心中的怨,那黔首的怨就会在心头压着。

越压越深,越压越深,直到再也压制不住……

吴广脑海中还回荡着章伯的一声叹息。

他转头,打量着周围乡人脸上或是压抑,或是不忿的神情。

心头有了些许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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