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本来也是小人物,他的经历跟钱宁差不多,都是从基层做起,然后一步步升上来的。
牟斌是成化末年入的锦衣卫,他既不是功勋之后,也从未接近过天家,除了身家清白,他再没有任何资格或条件,得以符合锦衣卫指挥使的要求了。
若一定要说有,大概也就是曾经开过蒙,懂些圣人的微言大义了。锦衣卫是武官,原本懂得这些也是于事无补,可牟斌运气却很好。
弘治初年,文臣势力大涨,更兼司礼太监怀恩自小在内书房接受大学士们的教育,很有一颗正直之心,对圣人之言也是奉若经典。是以,内廷外朝连成一片,直接压倒了当时还是少年的弘治皇帝。
朝臣们得以增长了势力,怀恩则留下了个好名声,史载:一时正人汇进,恩之力也。
牟斌就是正人之一了,既然内廷外朝和睦,自然容不得锦衣卫兴风作浪。锦衣卫之中多有勋贵之后,这些人很难拉拢,也没法让人放心,为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选,怀恩也颇花了一番心思。
最后,开过蒙,受过圣人教化的牟斌进入了怀恩的视线,怀恩认为牟斌是个能恪守传统道德的人,于是联合外朝向弘治推荐,弘治自然也是答应了,这才有了牟斌这个指挥使。
牟斌上任后,整个弘治朝的治狱都是相当宽松的,根据评价的人的立场,也可以说是公正仁厚。而钱宁对牟斌的了解其实是有些偏差的,牟斌和文臣们本就是一路人,而不是当了指挥使之后,才上赶子巴结的。
正因为如此,牟斌近一段时间里,也是心烦意乱的。新皇登基之后,和外朝的关系本来是相当融洽的,言听计从,赏赐不绝,连牟提督的心思都因此活泛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锦衣卫提督来说,再恰当不过了,可这规矩却不是什么定例,只不过是每一朝都如此,形成的惯例罢了。而这十几年,牟提督和外朝配合默契,他在朝中和民间的风评也都是极好,想必文臣们也不会希望换人。
事实也是如此,去年正德虽然在朝议上提出过更换指挥使,可都被朝臣们否决了,正德也没坚持。眼见着就要成为打破惯例的第一人了,牟提督自是欣喜万分,为了回报朝臣们的义气,他甚至把外面的缇骑又撤回了一部分。
可好事多磨,正德元年刚刚开始,一切就都发生了变化,从圣驾出奔,到宣府的一系列事情,再到圣驾返京,直至昨天的大朝议,一切的一切,让他这个旁观者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出奔前后的皇上简直恍若两人,不但行为更加乖张,而且还跟朝臣们尖锐的对立起来。光是这样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皇上身边又多了个弄臣谢宏
去年钱宁猛的冒头,牟斌虽然心里不舒服,可却也没把对方视为威胁,终究钱宁是个一直在底层厮混的,只不过靠了谷大用帮忙举荐,这才入了皇上的眼,在驾前的时日还短,圣眷也是一般,想成为指挥使可没那么容易。
可现在的这个谢宏却完全不同,这少年伴驾时日更短,可这圣眷简直天高地厚,无以复加。牟斌也是读过史的,可任他搜肠刮肚的思量,却是全然无法在史料上找出一个差不多的例子来,就算是霍骠骑也没能拥有这样的圣眷啊
本朝人物中,可堪比拟的,恐怕只有英宗时的那个王振了。可王振是个不学无术的,还是内官,而这个谢宏却是个有本事的从前都是传说,可昨天的朝议一过,再没人怀疑他的本事了。
巧夺天工的摆钟,广博的见识,更有神乎其神的眼力,甚至还有几分辩才
读过书并不意味着就是读书人,牟斌身上没读书人那种迂腐,对谢宏的手艺也完全没有鄙视的心理,反而心里尽是艳羡。
牟斌深知,时势造英雄,这话一点都不假,他自己就是个最合适的例子。若不是赶上了弘治朝这个好时代,若不是弘治皇帝性格谦和宽厚,又哪轮的到怀恩这样的,跟外朝勾勾搭搭的内官成为内廷之首又哪有牟斌自己这样的,唯文臣马首是瞻锦衣卫指挥使呢
身居高位十几年,牟斌的眼光见识都是老辣得很,初见谢宏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对方可能会带来的威胁,可他无论如何还是没想到,这威胁竟然来的这么快,这么猛,大朝议之后,他已经完全确定了,谢宏就是他最大最可怕的对手。
对于一个性格跳脱,又爱玩的少年来说,那超凡的见识和手艺简直就是致命的诱惑,而且,这样的东西还掌握在一个跟皇上年纪相仿的人手中若不是对士大夫的敬畏根深蒂固,牟斌甚至都打算直接放弃了。
正德昨天的旨意更是雪上加霜,指挥同知的品级和职位都在指挥使之下,可在锦衣卫这样的系统里,只要能直达天听,不论是同知或是千户,都一样可以不买指挥使的帐。
若是时日久些,这样的指挥同知甚至可以直接架空指挥使,牟斌怎能不惊怒交集所以今天他上衙也迟了些,为的,当然是找刘阁老问计。
等在刘阁老那里得了肯定的答复,他这才略略安心,回衙门的路上,也都在思量如何配合外朝的行动。内外结合的好处,大家在弘治朝就已经深有体会了,王岳那边虽然还有些摇摆,不过迟早也会下定决心的。
没有不偷腥的猫,牟斌就不信那个老太监能舍得手中的权势,若是让皇上自行决定,司礼监提督怎么可能放在王岳手上若说外朝中,皇上还没什么亲信,可内廷里,至少还有八虎在呢。
到了地头,牟斌也想通了心事,抬眼看看衙门,正见南镇抚司的那个管事千户急匆匆的从里面跑了出来,头也不回的往南镇抚司方向去了。牟斌记得这个蒋松一向谨小慎微的,今天却不知为何这般失魂落魄,竟是连自己这个指挥使都没看到。
他心里奇怪,脚下也加快了步子,一进门,却见石文义正和人说些什么,神色间有些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