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在弥留期间,拉着朕的手,回顾他登基以来施政得失。”赵似微红着眼睛说道。
章惇、范纯仁等人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去年十二月以后,大行皇帝的病情加重,时好时坏。奉诏监国的官家,经常陪在身边。元旦朝贺后,大行皇帝病重,安置在福宁宫静养,官家一直陪在身边,日夜不休。
他两人说了些什么,外人很难知道。
可是官家这么说,大家都必须把这些话当成大行皇帝的遗愿。
“皇兄最后悔的就是绍圣年间,过于年轻气盛。严加斥贬祐党人,使得党争恶化,完全变成了对人不对事。不论政见好坏,只争党派异同。真庙皇帝的异论相搅传统,父皇的左右励翼、两元均衡被破坏殆尽...皇兄甚是后悔。”
吕惠卿和许将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皇兄再三交待朕,要修补朝中裂痕,恢复百官和睦。”说到这里,赵似目光在章惇、范纯仁的身上跳跃几下。
“秉承皇兄遗志,朕决定恢复对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等故臣追赠谥号,解元祐党锢。秘书省会同吏部,一一甄别自绍元祐元年以来被贬斥的官员,因党争事宜被贬斥的,无论何党何派,都恢复官职和荣誉。如因贪赃枉法等实据违法乱事者被贬斥的,维持原判。”
听到这里,吕惠卿陷入了思考中。
新官家的执政理念和施政手段,和神庙、哲庙先帝的完全不同。
更重要的是,官家当众提出这些来,看上去像是在打章惇的脸,但宦海沉浮的吕惠卿知道,官家的用意绝不那么简单。
他悄悄扫了一眼,看到了章惇不动声色的脸,看到了范纯仁嘴角在微微抽动。心头猛地一动。
官家这是在考验章惇!
吕惠卿从被大行皇帝召回开封城,授以尚书左丞后,一直少说多听多看,在默默观察和琢磨着官家的一言一行。
到现在,吕惠卿心里明悟了。
官家从决定参与争位开始,就看中了章惇,觉得他有才干又有品行,可为百官之首。但是章惇是一匹烈马,哲庙皇帝都没有彻底降服他,让他完全为己所用。
而官家在他还是简王时,从与章惇垂拱殿对打开始,再到以后一系列的手段,都是在驯服这匹烈马。
如果章惇能被驯服,那么官家会继续重用他。要是不被驯服,章惇再有才,官家也不会用。
但是从目前情况看,章惇似乎屈服了?
这是为什么?如此执拗的章子厚,怎么会轻易地屈服?
你怎么能屈服呢?你屈服了,我不就少了一个机会。
吕惠卿能感觉得出章惇在官家心中的分量。
或许,章子厚与官家有诸多暗中交锋,就是在这暗中交锋中,被官家收复。很多秘密不为外人所知啊。
看到没有人出声,赵似继续说道:“朕拟定,文彦博谥号忠烈,追赠太师;吕大防谥号忠愍,追赠太傅;刘挚谥号忠肃,追赠太傅;司马光谥号文献,追赠太师;吕公著谥号文忠,追赠太保;苏颂加授少师...”
章惇脸上的肉在跳动着,但还是没有出声。
范纯仁却忍不住开口道:“官家,司马公等朝廷有追赠国公封爵。”
“爵位,国之宝器,不可轻授。自朕开始,恢复‘官以任能,爵以酬功’,故而‘凡爵非社稷之功不得封’。朕千秋后,这就是祖宗之法。”赵似朗声说道。
众臣脸色大变,饱读史书的他们心里咯噔了一下。或许从新官家开始,用官阶勋爵优抚文武百官的传统,将不会再延续。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天子会变得十分强势,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官家,伊川先生被安置在涪州,朝廷此前四次赦免召回贬臣,都没有他。他是天下大儒,再不召回,恐天下非议。”范纯仁又说道。
“皇兄不喜欢他。不过范仲公说得对,伊川先生是天下大儒,安置僻远之地,确实不应该。门下行文,召他回京。”
“遵旨!”
赵似看着众人,把他们的表情一一记在心里。
事情一一往下说,一个时辰后,章惇等人先行告退,崇政殿只留下长孙墨离,他要协助官家,把刚才的会议纪要整理出来,再通过秘书省分发各衙门。
“官家,你也不大喜欢伊川先生,为何还要召回他?”
“玄明,我是不喜欢伊川先生,不喜欢他的‘存天理,灭人欲’的说法。过于理想化,很容易脱离现实,变成虚伪。但是我再不喜欢,却不能以他人言行而预加罪名。”
“官家,微臣明白。只是伊川先生很多理念,与官家秉持的截然不同。伊川先生海内大儒,又爱讲学,门生学子不计其数。到时候形成主流思潮,怕会阻碍官家的大计。”
“玄明,上层建筑的基础是经济,这一直是朕强调的。”
赵似声音洪亮如铜钟。
“玄明,我们开创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自然就会生出一种生机勃勃的主流思潮;如果我们创造的是一个暮气守成的时代,那我们得到的,必将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主流思潮。所以能得到什么主流思想,不在于召回了谁,而在于我们创造了什么样的时代!”
长孙墨离动容,深施一礼,“官家的话,总是如暮鼓晨钟,震人发聩。”
赵似笑着摆了摆手,“说心里话,朕其实并不喜欢异论相搅这个施政手段。”
长孙墨离笑了,“臣等听官家说过。你说自古以来,党争都没有那么简单,异论相搅过于理想化了。在我朝目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还搞异论相搅,简直就是嫌自己死得不够脆生。”
“是的,我大宋现在就像一艘大船要过暗礁密布、水流喘急的险滩。这个时候船上的人还在互相扯皮。你说要左转舵,他说要右转舵...最后的结果就是船毁人亡。”
“朕已经成为大宋天子,要做的就是集中权力,统一思想,使得全国上下有劲往一处使,进而获取最大的资源,迸发出最大的力量,推平西夏和北辽。解决外患的同时,也要解决内忧...”
长孙墨离恭敬地答道:“微臣明白,这也是官家先搞军改的原因之一。”
赵似跟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笑。
“玄明,其实党争不可怕,可怕是父皇和皇兄卷着袖子自己冲上前去,使得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治理国家,大方向可以非常清晰地确定下来,但是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却会出现各种意料不到的问题。”
“天子直接下了场,问题再大也没有人敢说错了啊。只能一错再错,造成巨大的破坏力,走到了死胡同了才掉头。所以朕不能这样做。”
赵似的态度很明确。
他会躲在后面,让一位执相出来,在前面冲锋陷阵,执行自己的意愿,大力改革。
要是中间出现问题,换相就好了。自己被奸臣小人一时蒙蔽,换相纠错后还是一位明君。关键是要把军权牢牢抓在手里。
这些不好说出口的话,长孙墨离也心里有数。
他跟随赵似最久,经过长时间的磨合,他已经琢磨出赵似的风格来。
在长孙墨离看来,官家确实是位心里非常有主意的人。
坚毅果断,但是绝不偏执。
心中有了定计,决定要做的事情,会毫不迟疑地讲出来,要求按照执行。如果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他也会听取。
要是反对的意见不在道理上,他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驳斥一番,然后要求坚决执行他的意见。
如果反对的意见很有道理,他会毫不犹豫地表示接受。或暂时搁置原来的决定,再容他好好考虑;或者直接收回刚才的决定,听从劝告,采用新的意见。
某些事情心里有了定计,但是还想听听不同意见。他会先不发表意见,让众人畅所欲言,尤其欢迎大家发表不同的意见。
这个时候,你当面吵架或顶嘴都没关系,只要你能说出一的道理,他都喜欢。
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想说服他,引经论据是没有用的。你必须摆出可靠真实的事实和数据来。
前几日有一位工部的侍郎,不懂得新官家的风格,还依照往日习惯,引用圣人语录和什么祖宗之法来论证他的观点。官家听了两次,同时也提醒了两次,侍郎还是不听不改。
于是官家冷冷地说,你不适合治理国政,还是去治字。一份诏书就打发去了崇文馆。
想到这里,长孙墨离忍不住嘀咕着,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天子不同的风格,大家得慢慢适应,而且必须得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