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山镇里太过脏乱,一时也收拾不干净,赵似带着卫队就下榻在镇外的一处驿站里。
“殿下,”种师中和刘法联袂前来,汇报统计的情况。
“...被俘的山贼,有四百六十七人是陈老六的老班底,都是他在寿州传教时收得弟子。其余的都是沿途招募和拉来的青壮。”
“解救的百姓四千一百人,其中五百六十人是从寿州跟过来的摩尼教徒。其余两千四百人,是青壮们的家眷。家里的壮劳力被拉跑了,他们不跟着跑,都得饿死。剩下的都是在附近抓来的乡民。”
说到这里,种师中的语调微微变高一点。
“其中四百一十名妇人,是山贼沿途以及进入荆山镇后掳来的,供陈老六及其属下淫乐。在几位头目的指证下,我们还在野外找了近百余尸体。都是被山贼们虐杀的老弱妇人,以及熬受不过自杀的。”
屋里一片寂静,站在身边的明朝霞,眼睛里冒着火,看着赵似,紧咬着嘴唇,隐隐听到磨牙的声音。
沉寂了一会,刘法问道。
“殿下,这些贼人该如何处置?”
“陈老六以及山贼头目,四十九人,还有指证出来手里有人命的,悉数杀了。其余的交给地方处置。”
“殿下,按照朝廷规矩,我们出征得胜,是要献俘的。”种师中小心地提醒道。
“这些毛贼也配献俘?能在宣德门前献俘的,必须是北面和西面的王公大臣。能在太庙献俘的,必须姓耶律和嵬名!”
赵似朗声说道,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像是一口洪钟在种师中和刘法的心里撞响。
“这些以残害百姓为乐的杂碎,死了是他们最好的结局。贴出通告,告晓四方百姓,然后当众将这些混账斩杀,以正国法公义!”
“是!”刘法连忙应道。
种师中却有些担心地劝道,“殿下,如此处置,会不会被文官们指责为擅权好杀?”
赵似淡淡一笑,“小种就是谨慎持重。行军打仗,我不如你们;对付文官,你们不如我。放心好了,文官就那张嘴厉害。我的嘴不比他们差,发起狠来,还会打人。”
种师中和刘法都笑了,行了一礼都出去了。
赵似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十三郎,你在写什么?”
没有外人在,明朝霞还是愿意叫十三郎。
“我在想国朝地方政制的问题。”
“什么问题?十三郎看出什么不妥了?”
“大问题啊。我此前一直在想,从前唐开始,到本朝,为何历代皇帝都延续道/路和州县制?尤其这州,分得越来越小,以前十几县,二十几县一州。现在几县就是一州。重重叠叠,十羊九牧。”
“知州又是高阶官职,连同知县都是京官派遣下来的,什么都要中枢管,结果什么都管不了。比如这次荆山贼作乱,只要宿州反应及时,调集禁军厢军,就能遏制住,再不济,通报邻近的亳、寿、濠州一起布防,何至让他袭扰四州五县,残害了数千百姓。”
明朝霞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趣。
“殿下想明白为何国朝要定下如此的地方政制?”
“削弱地方的权力!”赵似摇了摇头说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唐和国朝都被地方割据,军阀混战搞怕了。所以就定下此制,一州就几县,州县堂官全是京官派下来的。州上面还有路,设有帅司、漕司、宪司、仓司,分权之外还负有监管州县之责。”
“所以你说,州县堂官能干什么?敢做什么?只能浑浑噩噩,糊涂度日呗。所以这国朝地方政制,简直是糟到极点。即无法有效治理,又无法及时应对变故。最可怕的是,各县地方上,朝廷的手退出去了,却让豪门世家牢牢地抓住。”
说到这里,赵似的目光在闪着精光,仿佛黎明前,在东方黑夜里闪烁着的启辰星。
“那殿下觉得该怎么办?”
“当然是要改了。王荆公的变法,在中枢里看,觉得都挺好,可是一到地方,全走了样,大多数变成了恶法。为什么?就是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太差了!”
“殿下,那你想怎么改?”
“我想到了头绪,不过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斟酌一番。”
明朝霞听了几句,越听越糊涂,所以不再问,让赵似自己去想。
她在一旁坐了一会,帮着磨了一会墨,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到赵似正在聚精会神地想事情,便出了门,跟岑猛打了声招呼,带着几个护卫直奔荆山镇。
赵似坐在桌前想事情,一想就是一下午,等到明朝霞端着饭菜走进来,叫醒了他,才意识到居然快要天黑了。
“十三郎。”明朝霞吃着饼,叫了一声。
赵似咬了一口饼,夹了一筷子咸菜,鼻子应了一声。
现在是战时,他和明朝霞吃的东西,跟官兵们是一样的。
这是他定下的铁律。
“奴家跟你商量件事。”
“你说。”
“被贼人掳来的妇人有四百一十名。刚才大半天时间,已经自杀了四十六人,卫兵发现了去救治,还是死了二十五人。”
赵似默然不语了。
此时礼数大防,已经开始冒头。
尤其是把持着乡间地方的士绅们,把礼数吹得无比庄严郑重。因为百姓们遵循了礼数,就不敢对他们的权威有丝毫冒犯,就能老老实实地任由他们压榨欺凌了。
这些失节的妇人们,就算被送回家去,也多半会被家人和乡邻们嫌弃。
要是被家人抛弃,毫无生存能力的她们,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朝霞,你想收拢她们?”赵似看出明朝霞的心思。
“是的,殿下。她们真的无路可走了。可是落到今天这步,又不是她们愿意的。完全是被山贼所害。现在获救了,却还是不能从火坑里跳出来。奴家于心不忍。”
赵似点了点头,“养活她们不是问题。关键是要给她们生活的希望,要让她们有事做,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只有这样,她们才会坚持活下去。否则的话,心如死灰,活着就跟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区别?”
明朝霞眼睛一亮,“十三郎说得真对,给她们活下去的希望。这些妇人,自小会针线女红,可以裁缝为生。只要有条生路就行。”
赵似又指了一条方向,“女子比男子细心坚韧,可以培训一部分妇人做护工,学着救治伤病,给大夫郎中打下手。只要敢想敢做,女子在很多方面能做到男子也能做到的事情。”
赵似的话像是给明朝霞指出了一条明路。
“十三郎,有些妇人是猎户妻女,从小练得有些功夫,配上刀枪弓箭,不比男子差。我要组建一个女子护卫队,保护受欺凌的女子,谁要是敢欺负她们,我就带着她们打落这些狗贼的牙齿!”
“好,巾帼不让须眉!朝霞,你组建的女子护卫队可以叫朝霞卫。”
明朝霞眯着眼睛,努力从一只小狐狸变成可爱乖巧的猫咪,讨好地说道:“十三郎,奴家真得可以做吗?”
“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你可以做任何事情。还有,朝霞,你以后不要老是自称奴家了。跟曾娘子一样自称吧。我出开封城时,已经给大宗正修书一份,把你的名字以简王侧妃的名义,登记入宗室簿。”
明朝霞像是施加了定身咒,她呆呆地看着赵似,不敢相信刚才的那一番话。
“十三郎。”明朝霞幽幽地叫了一声,有欣喜,有激动,还有一些惶然。
赵似拉着明朝霞的手,“卿不负我,我绝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