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夜色如旧,只是天上挂着的月亮,变成下弦月。它躲在云晕间,仿佛谁站在云端,对着天地万物撇着嘴。
往日熙熙攘攘、人流穿梭如织的蔡王府,今晚依然如此。只是每位一进出的人,都会带着几分凝重。部分人的脸上,还会带着几分不知是真是假悲切。
“上柱国、成均大学祭酒蔡元长蔡公,中书省资政右丞蔡居安蔡大官人到。”
门子喊了一声,声音悠扬,如同一只风筝,晃晃悠悠地就飘进去。转瞬间,一位年轻人急步跑了出来。
“见过蔡公、蔡大官人!”来人三十岁左右,相貌端正,儒雅俊朗,看样子应该是蔡王府的属官。
“会之啊,殿下好了吗?”蔡攸问道。
“今日中午,两位御医和四位国医会诊,改了方子。药用下去后,傍晚时分,殿下突然喊饿,吃了小半碗参粥又吃不下了。”属官忧心忡忡地答道。
随即微弯着腰,在前面引路。
“蔡公、蔡大官人,这边请。”
“刚才我们在路口,看到一群人刚刚散去。怎么了?”
走在路上,蔡攸忍不住问道。
“回蔡大官人的话,是都知内侍省李公奉诏,又来探望大王。一群人急哄哄地围上去,就跟一群穿山甲,恨不得把泰山刨出个洞来,靠到李公跟前。呵呵,都被侍卫们拦下了。”
属官一脸的正气,言语间对那些想方设法去拍李芳马屁的人,十分不屑。
“李公来了。”蔡攸若有所失地说道,似乎在后悔没有早来几步。否则的话可以腆着脸上前打声招呼。凭借他的身份,以及父亲和叔叔的面子,李芳多少会客气几句。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多了一个扯大旗的理由了?
可惜!真是可惜!
“殿下染病,真的如传言那般。”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蔡京开口了。
属官抬起头,刚想搪塞几句,可是看到蔡京那双混浊眼睛里透出的精光,如神臂弩射出的破甲箭,心里一凛,马上低下头,老实地答道。
“此间关节,晚辈只是王府属官,非近侍,不甚明了。”
“秦会之,秦桧,听说你是江宁大学毕业生,天启十八年国考乙科第三名?”蔡京那双不大的眼睛转了转,突然又开口了。
“是的。”
“乙科第三名,今年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按理说,不是分在尚书省诸部,也该发去四都府重用。偏偏被选到这蔡王府...可惜了。”
蔡京话让秦桧的脸五彩斑斓地闪烁了几下,强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蔡京不再说话。蔡攸却忍不住开口,问起李芳的事情。
“李公来,是一个人来,还是跟梁大监或于大监一起来?”
“一个人来。不过早上时分,梁大监奉诏送来十两高丽参...”
“梁大监也来过。于大监有没有来过?”蔡攸紧张地问道。
“昨晚于大监奉官家和皇后娘子之命,前来看望过殿下。”
“于大监昨晚就来了?真是可惜...”蔡攸又是一声长叹。
随着贾祥、武球等内侍省老一辈因为身体原因或年纪大了,纷纷辞去内侍省职位,各自养老后,内侍省只剩下李芳、于化田、梁师成、李香药和吴宝象这五位最得用的大监。
其中李芳的身份不用说。
于化田依然是官家身边的情报头子,梁师成则是李芳的副手。
李香药最得皇后娘子的信任,吴宝象不显山露水,但有心人知道,他是于化田的副手。
内侍省五大巨头来了前三位,可见官家和皇后娘子,对于这位皇兄确实非常关心。
被引到一间房间里,房门被用厚厚的棉布拦着,四周的窗户,用锦缎遮住,房间里摆着四个错银鎏金铜兽,血盆大口里不停地往外喷着龙脑香。浓郁的香气遮不住藏在其中的药味和澹澹的腐酸味。
一进门,刺鼻的香气让蔡京差点栽了一个跟斗。
他慌忙拿出一条手帕,遮住鼻子,不满地问道:“是谁,搞得这般香气扑鼻。不怕熏坏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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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桧连忙答道:“是殿下自己。他说自己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空荡荡的,只有这么香,他才觉得有味。”
蔡京的眼睛眨巴几下。旁边蔡攸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被蔡京横过来的眼神,恶狠狠地给逼回去了。
“殿下饮食如何?”蔡京缓和了口气问道。
“早上、中午只是进了几口参汤,晚上吃了小半碗参粥。”秦桧忧心忡忡地说道。
“饮食不进,不是什么好事。”蔡京叹了一口气。
蔡京、蔡攸父子跟着秦桧走到里屋,只见莺莺燕燕围了五六位女子,虽然素颜澹妆,但是个个国色天香,各有韵味。她们围着一张锦绣床榻,神色悲戚,时不时发出嘤嘤哭声。
蔡攸眼睛忍不住一亮,滴熘着乱转。蔡京也把这几位女子扫了一眼,然后有些不满地说道:“殿下需要休息,围着这么多人干什么?”
“妾身要侍候殿下!”
“殿下最喜欢我的,我在身边,殿下看着就舒心,病也会很快就好了。”
“我们日夜守着殿下,悉心照顾。你一个外人,说什么风凉话!”
言语间,根本不把蔡京放在眼里。就连秦桧,她们也不大看得上,刚出声替蔡京解释了一句,居然就被堵了回去。
“放肆!去把王妃请来!照顾殿下,是你们这样照顾的?大王千金之躯,上有官家、皇后关切,下有万民牵挂,再要紧不过,由得你们这般胡来吗?”
蔡京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他怒目圆睁,发须皆张,数十年身居高位的气势,全数勃发,压得室里一干人等不敢出声。
秦桧低着头答道:“蔡公息怒!王妃因为大王突然病倒,一时气急攻心,也病倒了。”
“原来如此,后宅无主,才如此荒诞。你,秦会之,身为蔡王府翊善,责任重大。值此王府大乱之际,更要有担当,挺身而出。”
秦桧脸色先是一红,双眼全是坚毅,可是随即看到那些王府姬妾、侍女神情各异地看着自己,勐然想起这个责任可不是那么好担当了。
自己挺身而出,蔡王殿下后要是痊愈了,大功一件。万一不治薨了,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他原本挺直的身体,先是从脖子开始,勐地一软,仿佛往胸腔里里缩进去一截,整个脑袋像是挂在肩膀上,仿佛半夜里某府大门外挂着的一盏熄灭的灯笼。
接下来是胸,勐地往里一塌,膝盖微曲,双手搭在胸前,连同变软变弯的腰,让整个身子成了一只大虾米。
看到秦桧故意装作没有听懂自己的话,蔡京冷哼一声,仿佛看透了对面这个后进晚辈的心思。
“不管你有没有挺身而出,殿下一旦有意外,你这个蔡王府翊善都脱不了干系。还不如尽尽职,还能免去些责任。”
秦桧眼珠子一转,似乎听明白了。他抬起头,和声和气地说道:“诸位娘子侍候殿下时久,都回去休息吧。”
“不,我们要陪着殿下。”
“你们真是心狠,殿下都病成这样,也不让我们陪在身边,你们居心叵测。”
秦桧不怒不恼,等到这几位姬妾说话空隙,说道:“刚才内侍省李公来了,再过些时辰,内侍省还会来位大监替官家送药。要是看到这乱哄哄的样子,回去跟官家一说...”
室内寂静了一会,那几位姬妾纷纷起身,就像是见到金凋雄鹰的小鸡小兔,慌慌张张地全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