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骤然之间失血过多,也或许因为内腹的伤势过重,王琳琅的脸色极为苍白,所有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是退潮的海水般,消退得一干二净。原本一双明亮的眸子,此刻黯淡无神,似乎所有的光芒,在刹那之间,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完全地吞噬。
原来的她,生机勃勃的,像是夏日的太阳般耀眼。此时的她,如风中的残烛,仿佛风再大一些,生命的火焰,就会彻底地熄灭。
姬安的眼,逐渐地变红,像是地狱的烈焰,一路灼灼燃烧,一直烧进了他的灵魂之中。暴虐的因子,在他体内募地苏醒,喧嚣沸腾着,像是叛逆之臣,鼓动教唆着,要将这殿中所有胆敢伤害她的人,撕裂成碎片。
眼中红光鬼魅般地一闪,他的白发无风自动,整个人的气势,发生了惊天的逆转,从一个高雅内敛的贵族公子,陡然地变成了一个嗜血,邪恶,阴沉的魔王。
他轻轻地擦去王琳琅嘴角的血迹,亲了亲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将她轻轻地一送,小心地递给了一直守候在侧的慧觉。
慧觉接过这个浑身鲜血的女人,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万分谨慎。
负责救人的长生,一时间心乱如麻。他不敢想象,若是王琳琅有了任何三长两短,他家本就一半疯魔的主子,会不会彻底癫狂,变成了一个杀人机器,将这满殿之人,给屠杀个殆尽。
姬安募地一个探手,九折银龙鞭咻地一声,从长生的腰际,迫不及待地飞回到主人手中,就像是一条银蟒,回到了原始丛林。
狂暴的煞气,暴虐的怒火,毁天灭地的杀气,如泻闸的洪水一般,全部灌注到银鞭之上。它挥卷而出,仿佛整条银河暴泄而出,携裹着似乎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力量,咆哮而出。
一刹那间,惨呼声不断,银鞭所过之地,如死神入境,留下一地的残肢断骸,横尸遍地。
它喧嚣着,暴躁着,以一种遇佛杀佛,神挡杀神的疯狂,直扑向尽头的清河王。
清河王面色苍白,有一种接近透明的光泽。一双冷冰冰,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眸子,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愕然,以及深入骨髓的愧疚。
被救下的老太君,糊里糊涂,尤不自知,自己从鬼门关晃荡了一圈。更不知,救她的那个人,此刻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她乐呵呵地端着一个盘子,被反应过来的王府暗卫,簇拥着退到安全地带。
银鞭呼啸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癫狂,将处于怔楞之中的清河王,生生地拖拽回现实。
他脚下步伐变动,一双堪比艺术家的手,如绣花一般,在空中一个华丽的舞动,瞬时,飓风一般的指风,勾卷起遮天蔽日般的龙卷风,朝那银鞭当头罩去。
只是,风到中途,拓跋迟约莫是想到了什么,手指微微一个勾拉,那烟笼雾罩,仿佛沙尘漫天的指风,消散于无形之中。他身形一纵,如一缕缥缈的轻烟一般,避开了这气势磅礴的一鞭。
一击不成,那鞭在空中,如同银龙摆尾,游曳着,猛地一个迅疾的反转,竟霹雳一般,朝懵懵懂懂,稀里糊涂的老太君勾杀而去。
清河王脸上乌云密布,一双眼睛如同冰球,射出冷冷的光。指风一勾,竟生生地拖拽着那条狂蟒似的银鞭,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两个人,电闪雷鸣般地战在了一起。
鹰卫,玄甲卫,以及姬安的野狼卫,在各自主子的刺激下,如同发狂的猛兽一般,失控地扑向伪装重重的刺客,清河王的侍卫,以及大魏的禁军。
一时间,大殿之中,刀光剑影,惨呼连连。
不要提那些各为其主的兵卒,就是那些无辜的看客,被卷入其中,像是割韭菜一般,倒霉地丢掉了性命。
抱着王琳琅席地而坐的慧觉,一时间直觉心急如焚,恨不得将自己生生刨成两半。一半守着陷入昏迷状态的王琳琅,一半去制止这场人间的惨剧。
若是阿琅醒来,知道是因为自己,导致了这场不分主次无差别对待的反杀,造成郎城与大魏彻底反目,那————
“住手,都住手————”慧觉声嘶力竭地大喊。
可是,他的声音,像是一滴水,掉落到大海里,连水花都不曾溅起半分。
血腥的厮杀,还在眼前继续!生命,还在无情地收割或是被收割!
慧觉心急如焚,方寸大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巨石压住了他的心,就在他心神俱乱,紧张得快要窒息的瞬间,他陡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像是一块白色的云,急飘而来。
“师兄,”慧觉宛如在绝望中,抓住了一道光。
带着哭腔的声音,将来人惊得心中一慌。身形一个纵越,直接飞跃整个大殿,如同追云赶月般,瞬时就来到了眼前。
“师兄,阿琅受伤了,”骤然见到亲人,承受着巨大心理压力的慧觉,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年人一样,崩溃大哭。
一身风尘仆仆,仿佛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赶过无数路的慧染,眸光霎时扫过那一身鲜血气息微弱的女人,温凉如玉的手指,立刻搭上了她的脉搏,嘴里说道,“别怕,神医来了!”
这个一身白衣,仿佛九天玄月的和尚,刚刚还是一副世外高人,不染红尘世事的模样。但一遇到这一少这一女,就好像月光,渡上了一层暖光,撒照到人间,有了一种人间的烟火气。
长生乖乖地让到一旁,将位置完全地留给了紧赶慢赶而来的谢神医,以及沈国手。
南谢北沈!有了这两大国医圣手,再加上他先前所做的种种救治,就算是王琳琅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两人也能生生地把人给拽回来!
“师兄,你让他们都住手!”慧觉一边抹泪,一边哀哀切切地说道,“阿琅肯定不想这样人间的惨剧,因她而起。”
像是一朵安静的青莲,静静地听完慧觉抽抽噎噎的解释,慧染凝视着惨战成修罗场的大殿,轻轻地取下悬挂在腰间的长萧。
这萧通体乌黑,映着慧染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一种黑白分明的诡异美感。
在这满殿的喊杀声中,轻轻濛濛的萧声,像是一朵不起眼的飞絮,慢慢地飞起。但很快地,飞絮越来越多,萧声越来越大,似乎将这大殿装得满满当当。
如泣如诉的萧声,如海涛阵阵,又如雾海茫茫,无声无息地钻入人的耳中,脑中,然后在那里盘旋,萦绕,回响,直到主宰对方。
第一次见到此人以音杀人,是在大晋朝的建康,给长生几乎造成震撼灵魂的战栗,烙下了深刻的印记。此时,再见到这人以音控人,长生的震骇,丝毫不减半分。
眼前,混战成一锅粥的众人,像是陷入了一片瑰丽的梦境之中。他们神色迷茫地丢下手中的武器,一副懵懵懂懂,不知所谓,云里雾里的样子!
刀剑落地,发出哐当当的声响,他们却恍如未知,痴痴痴地憨笑着,面容诡异,神情古怪,仿佛走入了更深的梦幻里。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主子,依然银鞭在手,煞气弥漫,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一般,与清河王对战得如火如荼。似乎根本没有受那萧音的影响。仿佛两人之间,仇比天高,恨比海深,不死,便会不休。
长生的心,高高地悬起。
主子招招皆是杀招,毫无保留。似乎眼前之人,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不将此人撕咬成碎片,吞噬入腹,他誓不罢休。
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看得长生的心颤颤巍巍。就在他担心两人会一死一伤,或是同归于尽的那一刻,一道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世间最悦耳的乐声,募地响起。
“萧——博——安,”被金针刺穴,激得暂时苏醒过来的王琳琅,朝场中那个黑衣白发的人喊道。
她声音很轻,很淡,像是羽毛一般,轻飘飘的,虚浮无力,却奇异地,一字不落地,落入那人耳中。
“你——你回来——,别打了,我救的那个人,是我的——我的祖母。你要杀的这个人,是我的——生身父亲!”一句话说出,王琳琅直觉无数颗金星在眼前胡乱地旋转,闪耀,撞击,她头昏眼花,头晕脑胀,差点双眼一闭,又晕厥过来。
一句话,明明轻若鸿毛,却偏偏如万钧雷霆,炸响在大殿之上,将毫无内力没有受到音杀影响的普通人,给震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
被星卫牢牢护佑在保护圈内的拓跋宏,一阵惊悸,毛发着了魔似地,冰冷地直立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茫然不知所措,脑子恍然变成了一张白纸。
王琳琅死死地咬紧牙关,用着极强的意志力,才抵抗着一阵强似一阵的晕厥。
“染师叔,”她轻轻地唤道,微微涣散的眼神,聚焦在身侧这个一身白色僧袍,如青莲般出尘的男子。
“你拿着,”王琳琅窸窸窣窣地从袖中摸出城主令,塞到那只温如暖阳的手中,“我受伤期间,鹰卫,玄甲军,郎城,一切,由你负责!”
刚刚说完这句话,她便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血花呈喷射状,在那洁白的僧袍,溅出一大朵开得荼蘼的血花。
看着这朵开得凄艳至极的花,王琳琅的嘴角,勾出一抹歉然的弧度。
她的师叔,想要修佛养心,却总是被她拖拽回这个繁忙庸碌的尘世。
她有许多未尽的梦想,与这个尘世息息相关。
想要与大魏结成战略同盟,建设甘州,构建武威通商中心,建立郎城城邦。这些,她都列出了详细的计划表,与慧觉详细地谈论过。
此时,她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却难掩眸中悲伤的慧染,再抬眸望着默默流泪的慧觉,心头紧绷的神经,募地一断,双眼一黑,便彻底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这一昏睡,便是无知无觉,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梦中。
待到一日,王琳琅终于从黑暗的梦中醒来时,一股剧烈的疼痛,正撕裂着她的身体,仿佛要将这具躯壳,彻底地摧毁消灭。
周围人影憧憧,躁杂一片。隐隐约约中,她似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之声,像是莺啼一般,划破了黑暗,传到了她的耳中。
可是,慧觉为何在哭?哭得那般伤心,那般难过,让她的心揪成一团,仿佛要碎了过去。
还有染师叔,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在念着经,念着《往生咒》,一遍一遍,透着一股心殇。
什么人死了吗?可是明明她听到了新生儿的啼哭声?
王琳琅急切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更大的疲惫,更大的倦意,像是山一般袭来,她又浑浑沉沉地陷入了睡眠之中。
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像胶水一般被粘粘在一起的眼睛,终于缓缓地睁开。明媚的阳光,灿烂的春花,碧绿的枝叶,透着开着的窗户,一下子涌入了王琳琅的眼中。
隐隐地,远处传来了欢声笑语,那般地鲜活,那般地生动,惹得她一阵心动。她掀开被子,汲着一双鞋子,推门而出,向声音的来处寻去。
穿过长廊,拐过屋角,越过一丛丛盛开的花树,她像是一只翩翩的蝴蝶一般,来到了近前。
一个白发黑衣的男人,正在陪着一个小豆丁荡秋千。
她睁大眼睛,正要努力看清那两人的模样,不料,那一大一小似是有感知一般,同时地转过头。于是,她便看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隔着重重花枝,对她绽开了如花的,既惊又喜的,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灿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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