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走进房间时,傅轾轩已经在黑暗中呆了很久,手边的烟蒂像一摞断指。
小水按亮了灯,“你在抽烟?小祖宗,快别抽了。”
她咳嗽着想去开窗通风,怎奈外边雨横风狂,似一盆盆水往窗里泼,只得作罢。
“阿婆打牌就快回来了,她看到你这样,回头告诉你爸妈……喂,你听见没有!”
“把灯关了,你不想看见我眼睛像兔子一样吧。”
傅轾轩等了几秒,房里又如他所愿地黑下来。
小水捂了捂鼻子,试着走近他,“你不开心?男子汉流眼泪不羞人么,抽烟就能让你好受?”
傅轾轩见她很怕烟味的样子,偏不肯捻熄,就这么搭在烟盒上任它燃着。
抽烟是他暑假刚学会的,父亲一向对他管教甚严,不许他沾染这种习气,可洛承宽每天躲在楼道里吞云吐雾,父亲却一句责备也无。
傅轾轩自暴自弃地一笑,“我抽死了也没人管我了,我爸妈离婚,我跟着谁都不对,我就是我爸看不顺眼的一根朽木,是我妈宣示主权的一块领地……我想不通,离婚的时候我妈只说要带我姐姐走,现在又说不能没有我,他们把我当什么?推来抢去的有意思吗?既然我这么让人尴尬,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你怎么能这么说?”小水也顾不上二手烟难闻了,蹲在他身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水,我干脆就住在太婆家不走了,有你陪着我也挺好的。”傅轾轩忽然就有点鼻酸,想对她喊句疼,被她哄一哄,如果他是一只炸毛的猫,她就是给他顺毛的一双素手。
在这漫天风雨中,他像是找到了一间铺着干草的树洞,心头一软,就把什么都说给她听了。
父母的貌合神离,洛承宽的无故闯入。
还有自己是怎么被害得比窦娥还冤的,还有父亲多年来奉行的“棍棒底下出孝子”……
傅轾轩环抱着膝盖絮絮叨叨,其实爸妈离婚的变故里,他伤得要比姐姐深一些。
姐姐尚有洛承宽可以迁怒和宣泄,可傅轾轩没有那样的特权,看着他们每个人都在磨合着,逐渐变得亲如一家,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若非他生性明快,早就受够了。
“我烦死他们了,就想早点长大,早点独立算了,省得爹不疼妈不爱的。”
“不许抽了。”小水掐灭了他嘴上的烟头,拿帕子蒙在自己口鼻上。
傅轾轩见状,可怜巴巴地凑过去,“你真的那么讨厌烟味?可你不讨厌我,对吗,小水……对吗?”
他急于求证,急于听到她说:我懂,你的难受我都懂。
可她移开帕子,冷冰冰说出的却是,“我不讨厌你,我只是觉得,你所谓的难受,都是命太好了。”
“什么?”
“你就是个被宠坏的少爷,我对你没有成见,但我听不惯你说的这些话。”
小水撇下他走到一旁。
“你拥有的,甚至唾弃的,有可能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知足和惜福。”
傅轾轩眼中的热量渐渐熄灭,“什么意思,连你也这么想我?”
小水直直地望了他一会儿,笑了,“你长得跟你爸爸真像,可我连我妈妈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你妈妈?”傅轾轩有些后知后觉起来。自从听说小水辍学的经历,他也多次探问过她的家庭背景。她父母在哪里,做什么营生,他怎么没见她给父母打电话写信呢……
可小水统统闭口不谈。
傅轾轩觉得,自己对她来说就像原野上的麦田,平铺着一片坦荡荡。而她却像幽深密林中背光的花,避着他,远着他……
今天听她的口气,难道她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很小就跟父母失散了,我甚至不记得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见了……当你想叫爸爸妈妈,只能对着墙壁,对着空气,没人答应你一声的时候,你就不会老想着怎么怨他们了……有父母在身边,你还求什么呢?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冲我宣示你的不幸,不觉得讽刺么?”
“你……没去找过他们吗?”傅轾轩站起来,关切地朝她走了两步。
“找?怎么找?那时我连话都说不全吧……”小水笑了一下,“就像你父亲的养子,无亲无故的,在尘世里打滚,一定过得很苦吧,你父亲善待他又有什么错?他没你幸运,你可以享受那么多好东西,可以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可以跟地位比你低得多的人争风吃醋,相比起来,对方甚至连跟你置气的自由都没有!”
傅轾轩的脸色变得难看,她居然为洛承宽说话,还那么感同身受!
这怎么行?他紧了紧后槽牙,她明明应该跟他最好。
“小水,你干嘛把自己和他相提并论?你以为我愿意跟他争什么?我已经够让着他了,够井水不犯河水了!如果不是我爸爸太双重标准……”
“你爸爸还不够爱你么?他明明是那么和善的一个人,对我也没摆架子,他眼巴巴地来找你,给你带了甜食,还有敷手的创药……而你只会在衣柜里躲躲藏藏!如果他是我父亲,我做梦都会笑醒!你倒好,把他贬得一钱不值,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这些话,比她那天扇他的一记耳光还火辣辣。
是啊,父亲对谁都好,唯独像个暴君似地对他!小水对谁都是斯斯文文的,唯独那么狠地掴了他一巴掌!这都是他的错?他们真的都这么嫌他?
傅轾轩又点起了烟,暴躁地吸了几口,“你懂什么?你不清楚我和我爸爸之间的事!他从来都不以我为荣,无论我费了多大的劲,把什么都做到十全十美,让所有人都称赞我,他也没有夸过我一句!平常他怎么吼我骂我的,你半只眼睛都没看见!凭什么乱说!”
“你接着执迷不悟吧。”小水提脚就走。
傅轾轩气炸了,上前拦她,一把扯掉她阻挡烟味的手帕。
“你们都觉得我坏,是么?连你这样长得难看的小保姆也瞧不起我,是不是?”他心里酸溜溜地刺着疼,忍不住出口伤人,“我烂透了对吧?”
小水不作声,充满自尊地瞪着他。
他叼着烟,生涩而故作老成地吞吐着,痞痞地笑,“对啊,我已经烂到可以用铁管乱敲人了,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小水想要避开他一上一下摇曳的烟头,仿佛它具有什么放射性物质。
她丑丑的右脸躲来躲去,就在他胸前,像生着鱼鳞一般,靠得那么近……他索性就坏给她看,手覆上她的疤,将她拧转过来。
深吸了口烟,冲她酣畅淋漓地吐出。
她在烟雾中挣动着,眼圈红得快滴出血来,咳得要死要活,却一脸的贞烈……
他吹完了烟,也放开了她。
以为她会往他大腿上踹一脚,可她没有。
她使劲抹了抹脸,再也没看他一眼,搡开他就跑出了房间。
傅轾轩把烟头往地上一踩,没有追出去,原地困兽似地转了几圈,蛮横地打开窗子,把昏热的脑袋伸出去,让暴雨洗礼个够。
完了还嫌不过瘾,摆着各国首脑都欠他钱的臭脸,转身想下楼去淋它个天昏地暗。
刚出了房门,脚步却钉住。
他看见小水蹲在通向客厅的过道上,双手撑地,呼吸急而重,像破鼓上漏风的鼓点……她脸颊涨红,涕泗横流,求助的望着他。
他慌里慌张地上去稳住她近乎瘫倒的身体,“你怎么了?”
她垂下的短发因盗汗而板结,白色的泡沫痰粘答答地流在他衣服上。
可他看也没看那异物一眼,让她枕在自己腿上,感到怀中的她很小很小,像条被扔到撒哈拉的鱼……
她眼底的水光掺杂着羞愤,如同被最错误的人洞悉了她最不愿示人的阴私。可她什么也无法阻止,说不出话,捂着肺部就如捂着一个坏掉的泵。
傅轾轩刚要去打120,她就用指甲掐住他,另一只手颤悠悠地指向自己的房里。
他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她张合的唇就挨在他的侧脸。
“小水,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她语不成句,口齿不清,只有手势如旧。
傅轾轩的思维捉到了一点条理,轻放下她,跑进她卧室去,在床头柜放着草珊瑚含片的那个抽屉里找到了一瓶“沙丁胺醇哮喘喷雾剂”。
“是这个吗?”他几乎要跪谢上帝,跑回来把喷雾塞到她手里。
她摇晃了几下瓶子,头向后仰,对着喷口长吸一口气,整套程序非常老练。
傅轾轩轻拍她的背,两个人一身瀑汗坐在地上。
听着屋外一重又一重的雨吼,衬得他们宛如汪洋中的孤舟……
十多分钟后,小水终于缓过了劲。
她并没有从他身上挪开,抬手擦了擦他的衬衫,上面还残留着她鼻腔和口腔的分泌物。
“我又把你弄脏了,我真恶心……”
“你有哮喘都不跟我说?”傅轾轩的声音有点苦涩,“是我害你这样的,我把烟吹在你脸上,才这样的,对吗?”
“可能跟雨天也有关吧。”小水试图减轻他的负疚感,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别告诉别人。”
傅轾轩不肯了,“我听说哮喘病人会对很多东西过敏,你在太婆家干这么多活,怎么吃得消?你还敢炒菜,还帮太婆种花,不都说花粉对呼吸道有害么?”
“我像病人吗?这么久了,你不是也没看出来?我不炒菜,不种花,难道架起脚来当闲人?阿婆肯收留我就已经够发慈悲了,你以为有谁愿意雇用一个外貌有缺陷的人?我不想丢工作,而且我喜欢为阿婆做这些,让我感觉自己被需要!轾轩,你别跟阿婆说,好吗?“
少年心上麻了一下,这是她头一回这么叫他。
“阿婆也不是那么不讲情理的人,不会为了这个就辞了你的,但我觉得……你还是回去上学吧。”傅轾轩磕磕绊绊的,偷眼瞥她反应,“你学费还差多少?我家……我家既然养得起洛承宽那家伙……凭什么就不能让你……”
“你不需要这样侮辱我。”小水背对着他,放下杯子,轻声而毫无余地的打断。
少年脖子红了一下,不自觉地攥了下背后的拳头,没有答话。
而她已经撇下他,低头快步离开。
“我想睡一会儿,晚饭在灶上,你自己吃吧……衣服脱下来,我一定,一定给你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