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生子如此,夫复何求!

清凉殿。

“见过父皇。”

刘据体态端庄,躬身向刘彻行礼。

回想起来,他已经近一年未曾见过这位便宜父皇了,如今刘彻也又老了一些,两鬓的白发比上一次见时多了不少……在这个时代,哪怕是养尊处优的帝王,也比后世更加显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的老刘家似乎没有谢顶基因,刘据也不必担心自己四五十岁就变成地中海。

“刘据,朕废了你,你怨恨朕么?”

刘彻只是微微颔首,开门见山的问道。

“父皇只是做了父皇必须做的事,儿臣也只是做了儿臣必须做的事,儿臣不怨恨父皇,便如父皇不怨恨儿臣一样。”

刘据低眉顺眼的道。

“你能理解朕?”

刘彻余光悄然扫过清凉殿月梁,那里有一个他亲手放上去的木盒,盒中盛放的正是前些日子给卫青和卫子夫看过的遗诏。

不过月梁很宽,将木盒挡的严严实实,若他不主动提及,便不会有人发现。

与此同时,刘彻对现在刘据也是另眼相看。

这个回答很有水平,比刘据此前的口无遮拦不知高了多少,哪怕刘彻身边人才济济,也不得不承认,尽是这个回答,便已经超越了当今九成的朝臣。

“父皇的眼界与抱负,在江河所至,在日月所照,儿臣偏安一隅目光短浅,怎敢妄言理解父皇?”

刘据再次躬身道,

“儿臣希望有一日能够跟上父皇的脚步,能够看见父皇所看,能够理解父皇所想,即使是这样,已经拼尽了全力,始终望尘莫及。”

呦呵!

这個逆子今日也太会聊天了叭!

短短两句话下来竟听的朕心旷神怡,甚至莫名有些感动。

你说他是溜须拍马吧,他又并非言之无物,什么朕的眼界与抱负,在江河所至,在日月所照,这话简直说到了朕的心坎里!

这不是理解是什么,这就是理解,他懂朕!

卫青,卫子夫,你们好好看看吧!

朕就知道朕是对的,这个逆子就是需要挫折教育,朕才将他废了,效果便立竿见影,朕现在只后悔为何没有早些将他废了!

心中想着这些,刘彻又道:

“你想让朕封你为敦煌王,代朕镇守国门,也是为了追随朕的脚步?”

“回父皇的话,儿臣此生恐怕难以企及父皇十一,此举也只是为了更加理解父皇。”

刘据先是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的道,

“父皇此前遣张骞凿空西域,此后不断派使者出使,又命人开辟西南,常驻滇国探寻身毒,足见父皇六合同风、宇宙齐贯之眼界与抱负。”

“为了打通河西走廊,也为了消除匈奴隐患,父皇此前多次发动对匈奴的战争。”

“为此国库内帑消耗巨大,百姓徭役繁重,父皇不得已实施了被人置喙‘与民争利’的许多举措以维持战争,因此还在坊间穷兵黩武的名声……”

听到这里,刘彻的眉头终于又皱了起来,目光中浮现出一丝不悦。

这个逆子老毛病不会又犯了吧?

果然这忤逆的恶习就像怀孕,就算装得了一时,也断然装不了一世……

哪知刘据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儿臣起初也不理解,如今终于有所醒悟,这不过因为世人皆醉,唯父皇独醒罢了。”

“父皇怎会是穷兵黩武的暴君,父皇才是贯彻仁道的仁君,自始至终以仁为本,以义治之。”

“战有三仁:”

“杀人而安人,杀之可也。”

“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

“以战止战,战之可也。”

“匈奴多年屡犯大汉边境,致使边境百姓民不聊生,父皇被迫战之,是以战止战,此一仁也。”

“羌人首领与匈奴勾结,危及河西走廊,父皇被迫战之,止杀首领顽徒,其余归降羌人皆迁入内地妥善安置,既安汉民,又安羌民,是杀人而安人,此二仁也。”

“此前卫满朝鲜欺压小国,阻止小国与大汉通商朝贡,断了小国生计,父皇被迫发兵卫满朝鲜,韩将军遵循皇命,虽攻下王俭城,但未伤及当地百姓,还特许以工代赈接济百姓,正是攻其国爱其民,此三仁也。”

“我大汉虽善战,但儿臣回顾以往所有的战事得出一个结论。”

“父皇非好战主战,皆是被迫战之。”

“而就算要战,父皇也始终以仁为本,如何便成了穷兵黩武的暴君?”

“世人不知其中利害,竟如此误解父皇,当真愚蠢至极!”

“儿臣请封敦煌王,以列候之残躯镇守国门,也是为了真正理解父皇。”

“儿臣以为,唯有真正直面战争,才可理解战争,才会敬畏战争,方才能够看见父皇所看,理解父皇所想,读懂父皇的仁德,明白父皇为何能够无往而不利。”

“因此,儿臣恳请父皇成全,给儿臣一次理解父皇的机会!”

话至此处,刘据躬下了身子满脸虔诚,等待着刘彻的回应。

这番说辞自是提前想好的,其中暗合《韩非子·说难篇》中的许多直指人性的游说技巧。

诸如“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矜而灭其所耻”,“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于私利也”之类。

刘彻不是一般人,一般的游说手段恐怕难以令他信服,必须组成一剂强力合剂,再搭配自己那过人的魅力,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啪!”

话音才刚刚落下,刘彻竟已拍案而起,眼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矍铄光芒,

“逆子,你这回说到了点上!”

“朕非好战,不得不战,因仁而战,故而无敌!”

朕此前为何没有想到?!

如此高尚尊贵的仁道,明明就写在《司马法》中,正如这个逆子所言,朕此前的许多事情皆暗合此道,为何就不曾想过将其联系在一起?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故事啊,朕便不与伱客气了!

不不不,这哪里是什么故事,这就是朕一直以来的想法。

朕是真正的仁君,所施皆为仁道!

这一刻,刘彻鼻子莫名发酸,眼眶有些发涩。

不愧是朕的儿子,你果然在朕的栽培下成长了,若这世上有一个人能真正能够理解朕,恐怕便只有你了吧?

生子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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