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刘备做了个噩梦。他猛地从梦中惊坐而起,大汗淋漓,一只白皙的手自后环住他的腰,美人将头靠在刘备的怀里,“魇着了?左将军。”
刘备大口的喘着粗气,一时间不能言语,看着怀中的糜夫人,心里安定了许多。自广陵至今,两人相濡以沫已有十一年,糜夫人一直敬慕刘备,是以常用“左将军”称呼他。
刘备攥起内衬抹了把脸上的汉,糜夫人撩起他后背的衣服,从枕边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夫人,备做了个噩梦,梦到……梦到我从榻上滚落到台下,动弹不得……就如同……如同死了一般!”刘备心有余悸地说着,转过身牵过妇人的手,看着她如水的眸子,没来由心里多了些愧疚,咽了咽口水,没再说下去。
“梦都是反的,左将军。”糜夫人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牵过他的另一只手,并在一起用手裹住,宽慰道:“将军正值壮年,正是建业之时。将军,是太忧虑了。”
“妾听说徐先生处来了个会占梦的异人,前些日子还给景升公看过梦相,将军若心中仍有余悸,不妨问上一问。”
徐先生正是徐庶,自和诸葛亮夜谈后,第二天便投了刘备,这惹得荆襄才俊一阵嗤笑,“这刘备如今寄于景升公篱下,徐庶不投景升公,反投刘备。这是要做随从的随从啊,哈哈哈哈哈哈”那帮浅薄的书生常坐在一起笑话着徐庶。
刘备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后,宽慰着糜夫人睡下。自己则裹了身袍子,一个人坐到院中。
夜深露重,他紧了紧衣袍,缩着脖子,仰头看着皎洁的月亮,想起了前几日襄阳来运送军械粮草的小吏歇足时的闲谈。
说是刘表坐了个梦,圆月西坠,初阳高升,有个有名的解梦人路过襄阳,便被刘表请入府中,梦解为大吉之兆:
月亮圆满西落,太阳东面高升,正符合刘表景升之字,寓意大兴;荆襄安稳地渡过这些年混乱的岁月,便如明月高悬在黑暗之中;而如今北曹忙于乌桓,江东孙权年幼而位不稳,对荆州来说黑暗的日子已然过去,现在兵马强壮,景升公可无兵戈之忧。
刘表闻之大喜,还赏了这解梦人许多黄金,但都被他辞谢飘然离去,周围人纷纷称奇。
待得晓出,刘备派人请来徐庶和那位占梦师。
书房入座,一番礼节后,“备昨夜梦见自己从高榻滚落阶下,如死人一般……且,周围遍布蛆虫,来食吾肉,只觉得凶险至极!”刘备又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入了昨晚的梦魇,“难道,岁月飞驰……备不仅老了,时日……也不多了么……”
徐庶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在隆中时他大都睡到中午就去茅庐蹭饭,哪怕到了新野城五年,也常常如此。这些年几无战事,建安七年夏侯惇来攻新野,徐庶随意使了个诱敌之策,便破了强敌,倒也是为自己在刘备军中站稳了脚跟。
他转头看向赵直,前些日子赵直莫名其妙来到他的住处,说他能帮到自己,徐庶虽然不明白,但也不想得罪这些江湖术士,便任他蹭吃蹭喝。现在他知道,收房租食费的时候到了。
“将军错了!”赵直笑吟吟地看着刘备,一脸的认真,“此乃大吉之兆啊!”
“大吉?”刘备狐疑地看着眼前人,“听闻前些日子先生为景升公解梦也是大吉,只是…备此生…颠沛潦倒……”
“噗嗤”徐庶没忍住笑出了声。
相比于其他诸侯的高高在上,刘备更像个寻常人,自小家贫,织席贩履为生,是以养成他不爱与人争吵,喜欢犬马、歌舞和华裳的习惯。也正是这些市井一般的熟悉感,让他在中下层没有隔阂,甚至极容易让人觉得亲近,才会和关羽张飞一见如故。
不过同时,也让他某些地方……有些精打细算(抠抠嗖嗖)
赵直脸一黑,谁说的这憨货淳朴仁厚????江湖谣言果真不可信。
他摇了摇头,“将军,死者,‘毙’也,通“陛”,滚落阶下,也就是……‘陛下’!”他轻轻吐出的两个字,却让刘备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蛆虫,乃是天下万民的象征!食将军血肉,不就代表着将军将承担起天下万民之责吗?命里有九五的人可不止会遇到一个征兆,”赵直循循诱导着,“将军不妨再想想,这些年,可还有异相?”
陛下吗!刘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想起幼时院中的大树亭亭如盖,就像君王出行时的车驾一般,来往的路人见了,都说树下必出贵人。
小时候与同宗的玩伴在树下玩耍,自己指着树冠说,“我以后也要坐上这样的羽葆盖车。”吓得叔父刘子敬连忙跑过来捂着自己的嘴,“别瞎说,这是会被灭门的!”
不知道这算不算异相……刘备心里想着,挠了挠脑袋,看向赵直。
“先生在宽慰我呀,自黄巾之乱以来,我当过高唐令,做过平原相,后来陆陆续续,徐州牧、豫州牧、左将军、宜城亭侯……官名听上去是越来越大,但东奔西跑这么多年,公孙瓒、陶谦、袁绍、曹操,乃至现在的刘表,我几乎都是……寄人篱下。时至今日,我已经四十七岁了……”
“日月蹉跎,人已半百,而寸功未建,如今新野的几千士卒,只要刘景升一句话,便一个也不剩了。只是苦了云长、翼德和子龙……”
“像我这样的人……真的能成大事吗?”刘备叹息道。
“将军可知刘景升的梦?”赵直没有正面回答,反过来又问刘备。
“噢……可是那圆月西坠,初阳高升的梦?”刘备羡慕地说,“一听就是大吉啊……”
赵直摇摇头,“将军错了,那只是说给刘景升听的罢了。”
“哦?”
“圆月西坠,月满则亏;‘景’乃阴影,月是阳之影也,‘景升景升’景落月坠,而日代月升……”赵直别有意味地看着刘备,“刘表的梦,大凶!他的时日…不多了…”
“而将军你,”赵直指了指刘备,这是个很无礼的动作,此刻却让刘备升不起半分的不满,反而心神一紧,“指‘日’可代啊……”
刘备没有说话,沉默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场的都不是笨蛋,谁会听不出话里的意有所指。
赵直转身看向徐庶,“徐元直,此间事了,两不相欠,在下告辞,我们在北方……还会再见的。”说罢便眨了眨眼,离开了。
徐庶皱着眉奇怪的看着赵直离去的背影,北方?又是北方,上次赵直离开前说的北方见。而新野在襄阳以北,原本在新野见到他之后,徐庶以为北方再见就是这个意思,,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尽然……
“元直,元直!”刘备的唤声拉回了徐庶的思绪。
徐庶转头看着刘备的脸,却找不到几分振奋,“将军可是……还有疑虑?”
刘备又抓了抓头,“毕竟是江湖术士……”
“信则有!不信则无,将军须早做准备。”
“元直以为,我当如何?”
“新野地少人稀,将军若想展翅,还需以招贤开始。”
“招贤?”刘备叹了口气,“元直怎也有此老生常谈之言……”这些年,有志的诸侯,哪个不在招贤……曹操出了《求贤令》,甚至对德行都没有要求;孙权开了“礼贤馆”,恨不得多出一只手,把天下的能人都往怀里揽。
“我守着这一方小城,兵不过数千,地不足百里,又哪找得到贤良之士呢……”似乎发觉这么说有些折了眼前人,刘备忙补充到,“还好有元直!否则……我真就跟个瞎子一样,守着这孤城,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庶做不了将军的眼睛,”徐庶摇摇头,走到窗前,一把将窗推开,风猛地灌入,把徐庶的头发吹得凌乱,也模糊了他的神情,“天下才俊,尽在此间。”徐庶低声呢喃。
“什么?”刘备没听清徐庶的话。
徐庶回过头看着刘备,眼神里洋溢着别样的神采,大笑道:“天下才俊,尽在此间!”
“此间?新野?”刘备懵懵地看着徐庶。
“隆中。”徐庶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
“隆……中?”
“黄巾乱起,寰宇不堪,中原征战连绵,唯有荆州十数年间几无战事,各地的世家百姓,纷纷搬入荆襄避乱。而隆中,远离城郭,山林流水,景致甚好,司马徽、庞德公等老先生皆在隆中讲经论道,早已成为荆襄俊杰的聚集之所。”
“隆中……”刘备又默默喃喃了这两个字,没由来的升起一阵期待,“此去隆中,要备几日口粮?!”
徐庶没有说话,竖起两根手指。
“两日?”
“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徐庶哈哈大笑。
是了,两个时辰,偏偏刘备和诸葛亮却在此兜兜转转了六年。
“隆中才俊,以谁为魁首?”
“诸葛孔明。”
“噢……”轻飘飘的四个字,却仿佛如针刺一般,让刘备的心神都提了几分。他想象着一位气度不凡的长者,一双眼如能看清世间万事万物一般,一开口说话,便对天下英才、地方局势,如数家珍。
“诸葛孔明……他今年贵庚?”
“二十七。”
“啊?……害……”刘备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突如其来的期待和向往又如潮水般散去。
我真是想人才想疯了,刘备苦笑了一下,二十七岁?自己骑着马,拿着刀剑冲锋陷阵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二十七岁……能有什么见识。唉……
“知道了,有空,元直邀他来新野转转吧。”刘备有些疲倦地坐会座椅,淡淡地说。
轻飘飘的态度在徐庶的意料之中,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名字,想要一下子吸引住在乱世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刘备,确实不是容易的事。但另一方面,以诸葛亮的骄傲,也绝不可能听到刘备的召唤,就受宠若惊般地赶到新野。
“将军,”徐庶走到刘备的面前,“诸葛亮,是‘伏龙’啊!龙,怎可能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呢?这个人,只能委屈将军亲自去请他,而不能委屈他来见您。”徐庶郑重的深施一礼。
刘备看着一向洒脱、不拘小节的徐庶如此郑重,慌忙起身扶起徐庶。他发现徐庶的眼睛,闪闪地发着期待的光。
“备明日就去!”刘备也深施一礼,“是备方才自以为是了。”
“毕竟将军也是宜城亭侯嘛。”徐庶眨眨眼睛打着趣,惹得刘备一阵大笑。
“元直,你说此时此刻,诸葛孔明会在做什么?早起读书么?”
“不,不会。”徐庶想起那个惫懒地侧躺在榻上的身影,忍不住弯了嘴角,“孔明没那么勤快,荆襄诸多才俊里,他是我见过的……最不爱读书的人了……”
“哦?”将军又勾起了兴致。
“每次从庞公那里借到了新书,我们都巴不得一字一句的抄下来,便于日后反复研习,唯有孔明,”徐庶的思绪飘回了那个山林溪涧间的草屋,“他常说:‘盛世治经典,乱世辨时务’,每拿到一本新书,他也只是翻个大概,不求甚解……”
“我猜他此刻,应该还在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