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谢苗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来没有为钱犯过难。

结果平生第一次把“借”说出口,就是对着自己从前最最最最钦佩的人。

说完,谢苗儿好一会儿都没听到陆怀海的回应,本就悬得不上不下的心更忐忑了。

她和他还没认识多久,会不会真的太冒犯了?

谢苗儿偷偷抬起眼皮,想打量他的神情,可是他站得离她很近,她这样悄悄的,最多瞧到他的肩膀。

但都已经说出口了……

谢苗儿紧扣着自己的掌心,试图和他解释:“真的遇到了急事,才贸贸然同你说起。小少爷,你不用担心我还不起的,我每个月有五两月银呢,我还会绣东西,叫月窗帮我拿去问过了,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一张荷包可以卖……”

看着眼前耷拉着的脑袋,陆怀海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絮叨。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亏他等了半天她酝酿。

谢苗儿猛点头,随即懵懵懂懂地抬起脑袋,眼巴巴地看向陆怀海。

陆怀海忽然就忘记了自己先前心里微妙的失落,他默了默,问:“你要多少?”

谢苗儿慢吞吞地伸出了一个手指头,“十两。”

她还不忘郑重其事地补充:“下个月初二我就还你。”

陆怀海没说话,径直从衣襟里摸出一张银票。

是东南最大的票号、金麟商行的银票,面值五十两。

——和亲爹干仗,完事儿再出去躲两天风头,对于陆怀海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他总是贴身带着跑路钱。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原因告诉谢苗儿,而是有点豪气地把银票“啪”地拍在了小几上。

谢苗儿看清了面额,不由有些苦恼:“我只需要十两,这里太多了,等我明日去了票号,兑了银子再把剩下的还你。”

陆怀海无言以对,他喉头就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不上也不下。

他说:“不用还了,拿去应急。”

在这件事情上,谢苗儿意外的固执,她说:“小少爷,不行的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若不要我还,我便不敢要了。”

好吧,没完没了了。陆怀海叹气,道:“随你。”

谢苗儿这才欢欢喜喜地把银票收了起来,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

陆将军果然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

天色已晚,两个人都不是多话的性格,没再闲谈,钻进了各自的被褥。

陆怀海摸了摸被角——天渐渐热了,他的被子被很贴心地换成了薄被。

因为一些陈年旧事,母亲苏氏的精力更多地放在了痴傻的女儿陆宝珠身上,对于陆怀海这个儿子缺乏关注,待他如今渐长大成人,苏氏才想起要关心他,在他和陆湃章之间调停。

当然,陆怀海一个做哥哥的,也不至于和妹妹去争母亲的宠爱。他从十一岁起,就开始自己稀里糊涂地过,一床被从年头盖到年尾,天冷就和衣睡,天热就踢被子,反正他自诩铁血男儿,这点小事算什么。

其他家人当然也是关心他的,可除却祖母,其他人对他的关心就像一张藤蔓罗织的巨网,让他透不过气来。

所以,陆怀海有时甚至很讨厌被关心的感觉。可意外的是,他并不讨厌谢苗儿对他的体贴。

她的关心不张扬,就像她鬓边单朵的栀子花,只有淡淡的余韵。

这种体验很新奇,陆怀海摸着薄被,打算睡下了,于是他起身吹熄了灯。

可眼前还是亮晃晃的。

烛光把谢苗儿小小的身影投在了床帐上。

她蜷起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个圆圆的东西,正在挑针穿线。

陆怀海困得不行,勉强问她:“谢苗,你在做什么?”

谢苗儿“啊”了一声,她放下绣绷,揉了揉眼睛,“在绣荷包。”

“有这么急?”

好啦,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只不过她头回欠人钱,心里惴惴的,想早点还上。

谢苗儿惋惜地看了一眼绣到一半的荷包,转头吹熄了蜡烛。

“不急,我明天再绣吧。”

陆怀海被她噎得困意全无,他前些日子才送来的蜡烛,到头来竟是方便了她熬夜绣活。

也不怕把床给点了。

他又问:“刚刚我练剑的时候,你也是在绣东西?”

谢苗儿点点头,既而想起来自己在帐内,点头他看不见,忙道:“是。”

陆怀海更睡不着了。

就因为绣那卖钱的荷包,她错过了他收剑的精彩动作。

他没好气地对她说:“睡觉,你的荷包我要了,不必卖了。”

谢苗儿乍一听,没明白他的意思。

月窗拿荷包问了绣坊老板娘,因她手艺好,可以开两钱银子一只,想赚五两银子,得绣二十多只呢。

他要那么多荷包做什么?

可是黑暗里已经没了他的声音,他好像已经睡了,谢苗儿不好意思吵他,抱着膝盖苦思冥想。

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

这就是以物抵债啊!他体谅她捎东西出去不容易,干脆帮她收了。

那她明天就开始赶工,一定早点把荷包都给他。

谢苗儿想通了,终于安心睡下。

——

第二天,谢苗儿难得的和陆怀海一起起了个大早。

梳洗后,她粥也不吃了,马不停蹄地拿起绣绷开始干活。

欠钱的危机感笼罩在她心头,连陆怀海晨练都没心思看了。

陆怀海:……

算了,他想想她手上的荷包是给自己的,也就没说什么。

走之前,陆怀海对谢苗儿道:“最近外面风声紧,沿海来了不少倭寇,宵禁也提早了一个时辰,你别出府了,有事让下人去办。”

局势是真的,借由此让她不要出府也是真的。

谢苗儿应下,道:“小少爷,那你在外也一定小心。”

陆怀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走了。

今日他出去得格外早。

李成兰约他去赌坊。

李成兰的原话是:“我这么多兄弟里就数你手气好,你不用赌,就和我站在一处,我摸牌都更顺了。”

和他一道习武,到底是欠他人情,这种小事叫他一起,陆怀海不会拒绝。

不过不妨碍他觉得李成兰想法离谱就是了。

平时要练武,都是陆怀海去捞李成兰;而到了这不干正经事的时候,就变成了李成兰早早地在等他。

见陆怀海来,他快走几步迎上:“走走走,今早兰康坊要开新盘口,新盘口旺人呢,我们走快点,一会儿要赶不上趟了。”

这种地方总喜欢起些风雅的名字,妓院叫艳满汀,赌场叫兰康坊,仿佛套个好名,里面的龌龊事就能见得了光一样。

“什么新盘口旺,都是骗人入局,”陆怀海说:“第一天就让人输个底掉,谁还去。”

道理都懂,李成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管他呢,能赢就是好的。”

他就是这样混不吝的人,陆怀海不会劝,因为劝也没用。

兰康坊外,络绎不绝的人潮往里涌。

陆怀海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偶尔为之也就罢了,若李成兰要天天拉他来,他也不会同意。

和李成兰一样等着在新盘口大赚一笔从此翻身的赌徒不在少数,门口的小厮被硬生生挤到墙上,一双脚都快悬空了,还在那振臂高呼。

“各位爷里面请——打马、升官图、叶子戏……都有!”

人群中,有人在问自己的同伴:“张端,今天我们是打揭还是打猪窝?”

“呸,都不打,今天新盘口,要打就打关扑,玩个大的。”张端答。

陆怀海和他们擦肩而过,听见了他们的闲谈。

他若有所思地扭过头,看了那个被叫做张端的男人一眼。

他长得不高,细眼长鼻,面上发青,一看就是沉溺于酒色之徒。

哦。

他就是张端啊。

逼死了小姑娘她爹的人。

李成兰在叫他:“你快过来,人多,别走散了。我们去楼上。”

陆怀海收回了目光,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跟着李成兰上楼。

一楼的筹码小,花样单一,基本上都是贩夫走卒在下面赌。

二楼的气氛就要好些了,有点钱权的人才上得来,花样沾点风雅,筹码更大,却很少有和楼下一样玩到撞墙才罢休的情况。

不过嘛,赌徒哪有高雅低俗之分?赌起来都要红了眼,无非有点钱的人他更输得起一些。

陆怀海坐在李成兰身后,他的平静在喧闹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安详当吉祥物,小厮给他搬了凳子,他还不忘和人要碗茶喝。

陆怀海丢给小厮一个银角子,招了招手,要他凑近些。

他和小厮说:“打听个人。”

小厮恐他是寻仇,连连摆手不敢应:“这位客官,我们这里……”

又是一个更大的银角子丢过去。

小厮笑得眉眼弯弯,压低了声音:“您要打听谁?”

陆怀海的眼神很好,他右手往楼下的某个方向一指。

顺着他指的方向,小厮看见了一个带蓝色网巾,身穿裹边褐色直缀的中年男人。

陆怀海说:“我想知道,他平常玩些什么,都什么时候来赌。”

楼下赌得上头的张端,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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