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谢苗儿低着头, 微收下巴,没有看见苏氏的眼神。
事实上,因为陆怀海突来的举动, 她紧张得不行, 恨不得让自己的存在感低一些、再低一些。
然而除了大夫人陈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缩在最后的陆虹, 其余诸人,哪怕是看门的大爷,都忍不住多打量他俩一眼。
陆怀海倒是坦然, 他没打算掩耳盗铃, 该如何,便是如何。
见苏氏没说话, 陈氏终于忍不住了,朝陆虹走去:“你……你!”
她似乎想拧这个过于活泼的女儿的耳朵, 可终究还是没下得去手,只伸出指头在陆虹脑袋上狠狠一戳。
陆虹自知理亏,也没有说什么,只扯着陈氏的衣摆撒娇:“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苏氏分出眼光,去瞧她们母女俩。
陈氏先前为了一个“嫡长”,强把陆虹个女儿家当儿子养, 事情败露后,其实陆家倒没有对她多加苛责, 最受伤害的只有陆虹。
她小时接受的教育都在教她做一个男子, 突然有一天所有人又告诉她,她不是儿子, 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女孩。她手上的四书五经刀枪棍棒都应该丢掉, 她应该放下这些, 好好的去学绣花、学柔顺。
正因如此,陈氏一直觉得自己对女儿有亏欠,所以对她百依百顺,越发养出个做事不看后果的性格。
哪怕今天陆虹回来,陈氏也说都不说她几句,她不过一撒娇,便都由着她了。
苏氏见状,轻轻叹气。
儿女果然都是讨债的冤家。
苏氏见众人原因各异地僵持着,道:“你们一路辛苦,好容易回来,别站着说话,都随我先进去。”
谢苗儿迈动僵硬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怀海身后。
苏氏瞧见了陆怀海这一刻也不肯松手的态度,心底不由好奇,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她道:“好了好了,都已经回来了,还怕丢了不成?让人家回去,自在地歇一歇,你再与我讲其他的。”
谢苗儿简直要感动得眼泪汪汪,三夫人简直太懂她了。
陆怀海的家人虽然随和,但到底都是长辈,在他们的面前谢苗儿总要端着些,比起这样,她现在更想躺在她的小床上,然后狠狠地翻一个身。
见谢苗儿也巴巴地看着他,陆怀海才终于松手,他对她说:“好好休息,晚些我再去找你。”
谢苗儿欢快地走了,留他们母子一路回东苑。
苏氏道:“你父亲有急事要出去,所以没有来迎你,你妹妹昨儿玩得太晚,这个时辰还没醒。”
这些事情虽然琐碎,苏氏想着还是多解释几句,不想他对家中存有什么芥蒂。
陆怀海“嗯”了一声,然后道:“祖母呢?”
苏氏默了默,她说:“这几个月,她的情况不太好。”
陆怀海出门那天,老夫人是出来送了的,在她还有精力照顾小辈时,就很看重陆怀海这个孙子,现在亦然。
她若是能神智清明地起来,是绝对会来的。
陆怀海亦是沉默。
苏氏道:“一会儿,你去正院瞧瞧就知道了。轻竹,把粥给小少爷端来。”
苏氏的套路,陆怀海这两年也清楚得很。每当他和他爹吵架了,她出来调停,为免尴尬,来劝他时就借送粥送点心的名义。
“船是清早到的,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先用些。”
陆怀海坐定,尝了一口,道:“厨房的手艺变好了。”
他想起谢苗儿同样没用过朝食,同轻竹道:“差人去给……去给谢氏送一份。”
陆怀海不喜欢这么叫她,仿佛这么一来,她就只是他后院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然而他现在更觉得“姨娘”二字难以出口,是以也只能先如此唤她。
苏氏便笑:“难不成还会亏待她?放心吧,我早就给小厨房吩咐过了。你先吃,吃完再和我说你们的事。”
见陆怀海草草用过朝食,苏氏才道:“你的官职,你的前程,由你自己和你父亲去操心。旁的事情,和我这个做母亲的说说吧。”
陆怀海一顿,似乎在思考如何说起。
最后,他直截了当地开口:“母亲,我欲娶她为妻。”
半分多余的藻饰也无,他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欲求。
只有在面对谢苗儿的时候,陆怀海才会偶尔不自觉地把心意藏起。除她以外,在任何人面前,他从不顾忌展露自己对她的心思。
苏氏微讶,她虽然看得出儿子和那谢氏的感情更好,却没有想到他们进展如此迅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你是当真的?”苏氏才问完,便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说这话不是开玩笑。”
苏氏犯了难:“你……”
她很是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我并不想棒打鸳鸯。不过我想你应该清楚,合适的姻亲关系会有多大的助力。”
陆怀海当然清楚。
在京中的那几日,不乏有权贵向他示好,他们家中又“恰好”都有年纪合适的嫡次女或庶女,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结两姓之好。
这些示好,无一例外,都被陆怀海拒绝了,也未曾让谢苗儿知晓。
他只道:“母亲,我不需要。”
他不需要姻亲为他搭出青云梯。
陆怀海不愿将矛头指向谢苗儿,他足够冷静地把事情剖析开来,“越是炙手可热,越是危险。封侯拜相,我从未想过,然建功立业,我却自负不需要谁的助力。”
他的坚决既在苏氏意料之外,却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苏氏微微有些恍惚,“若她是个普通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我也不会阻你拦你。可她偏偏已经做了你的妾,扶正妾室不同于娶妻,才刚刚崭露头角,没有必要授人以柄。”
因为怀揣心事,陆怀海在京中时也注意过街头巷尾的逸闻趣事,其中就有一个官员,在妻子死后扶妾室为正,被人攻讦,贬了官职的。
虽然本质还是他触怒了皇帝,这种事情不过是火上添的一把柴。但却也能说明扶正妾室到底不能摆上台面。
陆怀海突然觉得很荒唐。
谢苗儿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妾,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有机会和她相识相知,可这一切却成了阻力。
苏氏见他垂眸,若有所思,便道:“她人就在你身边,何妨徐徐图之?等你根基已稳,再扶正她也不迟。”
“不是扶正,”陆怀海抬眼,道:“是娶她。”
纳采飨送,宝扇红烛,她该有的,一样也不能缺。
一向要强的儿子居然抠起了字眼,苏氏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问:“这是你的打算,还是你们的打算?”
陆怀海道:“她心思单纯,我尚未同她提起此事。”
感情还没和人家说,就急不可耐地要来替她探未来婆母的想法了?
苏氏想着想着,才发觉不对。
她怎么就把自己摆在婆母的位置上了?
苏氏咳了一声,掩饰心中不为人知的尴尬,她说:“你该先去问问她,若她压根没想在此刻就同你成婚呢?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情,并不只是一朝一暮的欢愉。”
谢苗儿心里有没有他,陆怀海有数,但成婚的话……
陆怀海陷入了沉思。
他怎么觉得苏氏说得极有道理?以谢苗儿的性子,她可能确实从未想过。
见陆怀海听进去了,苏氏也没再多言,她说:“好了,你且去正院瞧瞧吧,回来了,该和老夫人请安。”
陆怀海点头。纵使老夫人见不了他,他回来也该去一趟。
他走时,苏氏看着他的背影,状似无意地调侃道:“哎呀,也不知是谁,上回和我说无意娶妻生子来着?啧啧啧……”
陆怀海好似走得更快了。
——
此去数月,陆家的景致没有什么变化,唯独正院,因为主人的景况不佳显得愈发萧条。
墨晴见陆怀海来,为他引路,她有些难过,小声道:“就在这儿吧小少爷,老夫人如今见不得人。”
陆老夫人不会愿意小辈看去她形容不堪的模样。
陆怀海遥遥朝主屋拜礼请安,心中五味杂陈。
不同于陆宝珠是外力磕伤颅脑,来看过老夫人的大夫都说她的病是心病。
若说是因为亲人的故去,却也不尽然。说句难听的,老夫人还尚有儿孙在,她会为此悲恸,却不至于因此就疯癫。
心病需要心药医,然无人知晓老夫人的病因是什么,也就无从下手。
陆怀海走时,洗了把冷水脸清醒清醒,收拾好心情,才再去找谢苗儿。
谢苗儿丝毫不知自己正被挂念着,她把自己摊成了个“大”躺在床上,粥放凉了也没心思吃。
按理说,如果月窗在,一定会劝她先吃早饭。不过谢苗儿想到月窗和月怜姐妹俩分开太久,让她们自己诉情去了。
月窗是个好姐姐,把辛苦的、需要跑动的活计从来留给自己,轻省的活留给妹妹。
谢苗儿把脸埋在被褥里,猛吸了一口。
在船上颠簸了两个月,她实在是太想念她安稳的、不会在半夜里摇晃的小床了!
她蒙着头,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忙翻身坐起,趿拉着鞋起来了。
谢苗儿在镜前捋捋头发,才去迎陆怀海。
她动作太慢,陆怀海已经进来了。
谢苗儿下意识想站起,却被他按回去了,他说:“起来做什么?我又不是客人。”
这句话惹得谢苗儿又傻笑起来,她说:“不是说晚些来找我吗?难道等不及要见我?”
她肆无忌惮说着荒唐的傻话,她本以为陆怀海会和之前一样,扭过头去不承认,结果这回,他居然极认真地回应着她的视线,轻轻点头。
作者有话说:
苏氏:www.youx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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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谢苗儿哎呀一声, 脸颊上的红云瞬间漫开。她心道,这回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别扭的人偶尔直白起来,真是要命。
与此同时, 陆怀海却忽然发觉了直白的趣味, 比如说, 她羞红的脸,还有忽闪着不敢看他的眼神……
陆怀海向来很会由己及人,他玩味地摸着自己的下巴, 恍然间似乎明白了她的乐趣。
谢苗儿羞归羞, 心情还是很好的,她大大方方地把脸凑得更近了:“那你多瞧瞧我。”
少女的脸上还有奇怪的压痕, 陆怀海眼神往她床上一扫,猜到她刚刚都干了些什么, 不由莞尔,道:“才起来?”
谢苗儿含混地答过,玩笑开过了,便也问他:“才回来,想必事情应该很多,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陆怀海淡淡道:“趁着才回来,行装还没收拾, 直接搬去东苑吧。”
谢苗儿这处小院本就是另辟的,从前只用来堆放杂物, 本不是一个适合人住的地方, 只不过是她来得太匆忙,府中之前没有合适的院落。
谢苗儿有些疑惑:“搬去东苑哪里?”
好吧, 和她说话果然还是要更直白一点, 陆怀海叹气, 道:“搬到我那里。”
谢苗儿的眼神微微闪烁,她似乎在消化他所说的这句话:“小少爷,我有一点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院中还有空置的屋子,不住人也是浪费。”陆怀海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你不必拘谨,等我外出赴任,那里照样也是独门独院。”
谢苗儿原本还在思考,听了他这话,立马急道:“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陆怀海当然不想把她留下,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谢苗儿变小,就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日日陪在他身边。
但他到底不想这么做。
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的依眷都在这里。
谢苗儿也有自己的生活,无论是她的一双弟妹,还是谢家的布匹生意,都还需要她照料。她能够陪他去这么久,已经是割舍了很多。
也正因为陆怀海预感到之后的分离,所以才会突然和母亲提起婚事。
他想安定下来。
陆怀海说:“初来乍到,我也会很忙,不同于此次出行,有那么多闲暇。”
他习惯性地把所有原因都堆砌在自己身上。
陆怀海的目光定在那碗冷掉的粥上,道:“等到休沐,我们可以再见面。”
尽管他把未来再见面的大饼都画好了,谢苗儿还是不依,“那你要我去东苑做什么,日日看着你的东西睹物思人吗?“
“你若为难,便算了,”陆怀海眼神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这里临街,不安全,我走前会让工匠重新堆砌院墙,再把院子往外扩一扩。”
“你不必把自己摆在妾侍的位置上,想着……”陆怀海顿了顿,艰涩道:“想着一定要绑在我身边,侍候我。”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可没一句是谢苗儿爱听的。
这是重点吗!
她这回真的生气,“陆怀海,我要和你吵架了!”
陆怀海酝酿的情绪瞬间消无,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气势是足了,可是哪有吵架前还提前预告的?
谢苗儿气鼓鼓,脸颊上的绯色早不知是羞还是气,“你为什么觉得我是被这个身份绑架了,才愿意陪着你?你若这么说,我还觉得你是被我缠得不行,才……”
说到这,谢苗儿又把话吞了回去,她沮丧地低下头,说:“算了,刚刚那句是气话,我不能再往下说,你也别当真。”
连瞪他的样子都可爱得紧,陆怀海的心下喟叹,面色却依然深沉:“你有很多要紧的事要做,若随我去,岂不又要搁置?”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谢苗儿依旧埋着头、也没再说话,陆怀海以为是自己话说太重了,放软声线道:“听话,等我安顿好。”
谢苗儿猛地抬头。见她双眼通红,陆怀海心尖蓦地一颤。
“陆怀海,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看得这么轻呢?”谢苗儿说着,眼眶愈发红了,若再来两滴眼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声泪俱下。
事实上,谢苗儿并不是粘人到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扒在陆怀海身边。他不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谢苗儿知道,如果她穿来的再晚两年,恐怕连陆怀海的面都见不上。
她真正为之生气的是陆怀海的态度。
他不让他跟去,是因为觉得他在她这里没有那么重要。
她还什么都没有说,他就把自己排在了其他事情后头。
这种态度让谢苗儿觉得很恐惧,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的以后。
他看重的东西有很多,黎民百姓、手足战友,偏偏却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轻。
谢苗儿情绪的忽然爆发,把陆怀海打了个手足无措,他一时竟觉得,她像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谢苗儿吸吸鼻子,她正介于冷静和不冷静之间:“你是最重要的,只要你愿意,我就想和你一起。至于其他事情,我们一起想,总可以想到折衷解决的办法。”
说完,她把自己挪得离他更近了些,强调:“你最重要,你比什么都重要。”
无论是于她,还是于这个时代,她都希望他可以把自己看得更重些。
纵然谢苗儿平常从不讳言,如此直白而鲜明的肯定却也是前所未有的,陆怀海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丝玩笑的迹象。
“我会当真的。”
他寂夜般幽深的瞳孔中,仿佛有星子闪过。
可他的表情分明就是将信将疑,谢苗儿恳切道:“本就是我的真心话,何来‘当真’呢?”
激动之下,谢苗儿已经紧紧拉住了陆怀海的手腕。
他从未发现她也能有这么大的力气,陆怀海抬眸,同她对视。
然而让他更意外的是,彼此呼吸交触的瞬间,她忽然俯身挨得更近了些,旋即仰起头,突兀地亲亲他的下颌。
作者有话说:
#陆怀海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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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蜻蜓低飞掠过平静的湖面, 夏日的虫鸣在寂空回响,奔向旷野,徒留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少女温软的唇轻轻擦过, 比树梢上的蝉鸣还要短促。
谢苗儿抿着唇, 保持仰头看他的姿势, 并没有离开。她不甚端庄地坐着,手依旧紧紧攥在陆怀海的手腕上。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可她的心跳一如平常, 并不曾跳乱哪怕半拍, 只是忽然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她凑得近近的,正大光明地看他骤然被点亮的瞳孔, 看他的眼里眉梢,是否有她的倒影。
迎着她的目光, 陆怀海缓缓偏过头来,心下震惊难以言表。
他看着她,有些愣神,下意识抬手反制住她的手腕。
谢苗儿的眼圈还泛着红,是她方才气恼留下的痕迹,可此时此刻,微红的眼尾, 却为她明净的脸孔平添几分旖丽色彩。
见陆怀海又有板起脸的趋势,谢苗儿什么也没说, 她执拗地抬起下巴, 尝试去吻他的唇角。
手腕让他捏去好了,反正她是用嘴巴亲人。
这回陆怀海有了防备, 没有教她得逞, 她再度贴近的时候, 他已经抬起两指,借由指腹封缄她的唇。
他用气声问她:“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这人真讨厌,煞风景。谢苗儿亲人不成改行啃人,偏头,糯白的牙直接咬在了他凑到她嘴边的手指上。
她咬完还磨磨牙,理直气壮地说:“知道啊,我在亲你,省得你想那么多。”
陆怀海垂眸,看着自己指节上残存的浅淡牙印。
并不疼。
趁他走神,谢苗儿毫无章法地继续出击,倏而又倾身向他。像是怕被他拦住,这次她的动作极快,一不留神,把身后的椅子都带翻了。
两人原本各自坐在椅子上,彼此的手腕交叠,互相牵制。谢苗儿动作一快,整个人重心不稳、扑身向前,把陆怀海连同他身后的椅背一起按倒在了桌案边缘。
陆怀海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按理说比谢苗儿反应快多了,却不知为何迟钝了起来,直到她倒在他的身前,才堪堪回神,极迅速地伸手揽住她,不至于叫她滑下去。
“罪魁祸首”毫无忏悔之意,她的小臂还撑在他肩膀上,试图把自己的上半身支起来。
可腰被他锁住了,腿硌在椅子腿上难受得很,使不上力,谢苗儿干脆放弃,直接把脸贴在了他的耳边。
压抑的呼吸声自她脸侧传来,他的手逐渐上移,扣在了她的肩头。
他说:“不,你不知道。”
谢苗儿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渐重。而这样的姿势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全身心依赖在他的怀抱里,小猫似的地蹭了蹭他的面颊。
她边蹭边念:“你最重要你最重要你最重要……”
用亲密的举动去证明一些事情,是爱人的本能。
再忍估计要忍成个王八。
还是缩头那种。
陆怀海合眼、轻轻叹气。
他并非不想。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的渴求远胜于她。
然而牵牵手,拥抱一下,还在他接受的范围里,旁的亲密接触,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
有的事情一旦开始,是没有办法浅尝辄止的。
谢苗儿挣出分力气想去瞧他,可霎那间,世界便在她眼前转换了方向,陆怀海长臂一伸,把她捞起来,直接放在了窄案上。
形势忽然倒转,陆怀海欺身而上,将她禁锢在窗槛与他的臂弯之间。
房间狭小,连带着窗前的这张桌子都是长长窄窄的,谢苗儿被他这么一放,背直接抵在了窗格上。
陆怀海把手垫在她身后,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空出的左手慢条斯理地给她捋着鬓发,很难说有或者没有嗳昧的意味。
才被她咬过的指尖就这么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耳廓,谢苗儿的心,终于不受控制地颤动了起来。
连带声音都变得有些抖:“你……”
陆怀海也不找由头了,骨骼分明的手稳稳停住,拇指和食指轻拈过她莹润的耳垂,反复摩挲。
“我什么?”他问她。
分明只是拈着她的耳朵,可是谢苗儿却有一种整个人都被他拿捏住的感觉,她眼神上飘,避开他的注视,不自在地耸着肩往后挪了挪。
“刚刚、刚刚你……你憋着坏!”谢苗儿愤慨道。
他亲昵地刮刮她的鼻尖,嗓音仿佛涤净了尘埃的清风:“猜对了。”
若非如此,怎会一直任她施为?
可是就这么被他拿捏住,谢苗儿很不甘心。反正退无可退,她索性撑着桌案坐得更直了些,无所顾忌地搂住他的脖子。
她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那你想不想亲亲我?”
陆怀海没有回答,只是扣在她背后的手更紧了些,他缓缓朝她靠近,近到他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人。
谢苗儿长睫忽闪,乖巧极了,任由他独有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近到呼吸都分不清彼此的时候,谢苗儿突然学着他的动作,伸出食指,戳在他的鼻骨上,连语气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我知道。”
谢苗儿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什么?”
他声音喑哑,却无比珍重:“我在与我心仪的女子亲近。”
窗户没完全合上,时有微风钻进来,悄悄卷动新换的窗纱,拂过他们的侧脸。
然而此时此刻,无人有心顾及这作乱的风。
感受着他情绪满溢的深沉目光,谢苗儿深吸一气,试图平复自己砰砰乱跳的心,然而这回却什么都不管用了。
他说,她是他心仪的女子。
他说,他要和她亲近。
每一句都是致命的诱惑,她无力抵抗。
谢苗儿搂他更紧,道:“你低低头。”
陆怀海照做。
谢苗儿抻直天鹅般纤长的颈项,亲在他的前额正中、她初见时就注意到的那一点不宜察觉的美人尖上。
都说有此额发的男子生性薄情,可是她不觉得。
最初的那个啄吻太过仓促,连谢苗儿自己都未必反应得过来,更别说陆怀海了,若非她还在他跟前,他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眼下不同,他能看清她细微的动作,能够感受到,她柔润的唇是如何坚决地落在他的额上。
这一次,两人都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消化彼此绵绵的情意。
谢苗儿放松了些,眸中是漾漾的水光。她看着他,想要把他的模样和她的秘密一起深埋进心里。
她很欢欣。
可越欢欣,她越不敢说出她的来处。
她不想打破这一切。
“如果我……反正不论哪天,只要你不把我推开,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她说。
陆怀海从不求永远,唯独于她,他希望她说的永远是真的。
“刚刚还底气十足,怎么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了?”陆怀海眉峰微挑,正色看她:“才让我不许多想,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我只是害怕……”
“我不希望你把自己放得这么低,”陆怀海说得严肃:“如果我做得不好,该是你将我拒之门外。”
谢苗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驳斥他的话:“不,你很好,我……”
“你也很好。”他说着,见她樱唇微启,似乎还有歪理要说,终于没了耐性,决定身体力行,堵住她的嘴。
陆怀海也发现了,有的时候,说远远不如做管用。
清早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气,轻柔的窗纱被它带动,若有若无地飘过,覆在了谢苗儿脸上,拂弄得她鼻尖微蹙。
见状,陆怀海原想信手将窗纱拨开,可是谢苗儿已经闭上了眼,而柔雾般的白纱恰到好处的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华——
神女下凡,也不过如是。
陆怀海顿了顿,也闭上眼,隔着轻纱吻向她。
粉融香雪透轻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
情愫赋予了亲吻别样的意义,这一回,终于不再是浅尝辄止。直到她气喘吁吁,他才舍得放开她。
薄纱早不知何时便滑落了。
谢苗儿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可是她知道,她的脸一定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她别过头去,一脸为难。
陆怀海摸摸她的唇角,不让她咬唇:“别咬。”
不出意料地被她瞪了。
“你还好意思说!”
瞪完,谢苗儿还配了一踢。
“好一招兔子蹬鹰。”陆怀海心情妙极,趁势握住了她的小腿肚,瞳色愈发深邃。
他怎么看起来更奇怪了!
谢苗儿愤愤然,一把推开危险人物,浑然忘记是自己先把人给扑了。
她撑着酸软的胳膊,正要往桌下跳,一时不防,被陆怀海直接抱坐在了腿上。
他的骑射功夫了得,腿上尤为坚实,坐他大腿比坐桌上还难受,谢苗儿别扭得要命,想推开却反被他箍在了怀里。
他还恶人先告状:“亲都亲了,翻脸不认人?”
谢苗儿哼哼:“分明是你得寸进尺。”
陆怀海不紧不慢地捏捏她的脸,他想做这个动作很久了:“嗯,得寸进尺又如何?”
谢苗儿抓着他的手指,一根根往外掰:“登、登徒子。”
骂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陆怀海低低笑了,他说:“看来还可以更得寸进尺一点。”
谢苗儿忍无可忍,捶他一拳:“你想什么呢!”
陆怀海眼光灼灼,仿佛要把她的心看出个洞来。
他问:“谢苗,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身份?”
谢苗儿没理解他的意思:“什么身份?”
“比如说……”陆怀海放轻了声音,像是怕吓到她:“我的夫人。”
作者有话说:
词句出自晏殊《浣溪沙》
这章保守估计写了十个钟头,但是很值得!感谢在2022-05-26 23:01:03~2022-05-28 23:0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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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这句话的分量不会因为他的声量高低而改变。
谢苗儿眼中满是震颤。见陆怀海说完便在瞧她的神色, 她慌忙垂下头,眼睛只敢看自己的鞋尖。
她就这么坐在他的腿上,神情里一丝一毫的变化也瞒不过他。
平心而论, 只要自知有被拒绝的可能, 陆怀海便不会把自己欲求宣之于口。
若非情到浓时, 他和她的氛围极好,好到让他控制不住旖旎的心绪,他也不会开口。
他先前的所思所想没错, 一旦尝过了甜头, 再克制便是难如登天。
陆怀海非但不想克制,还想更进一步。
谢苗儿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面临一个重要的时刻, 她手指蜷在膝头,抠着裙摆, 思索该如何回答。
她鼓起勇气,抓住他的袖子,道:“我说什么,你都别生气。”
陆怀海有意逗她,板起脸道:“我酌情考虑。”
酌情考虑?谢苗儿小声嘀咕:“那你这不就是没答应我嘛。”
她边说,边无意识地晃着脚,已经不挣扎了, 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把结实的圈椅。
她身上总是有一股茫然不自知的可爱,陆怀海抚着她的背, 道:“你说, 我不生气。”
得陆怀海首肯,谢苗儿才开口, 说的时候都不敢看他:“我从来没想过。”
秦晋之好, 两姓盟约,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离谢苗儿太遥远了,她从未想过。
遑论对象是陆怀海。
莫名其妙以这个身份出现在他身边时,她想的,也只是帮他度过劫难罢了。
她甚至纠结过,在风波平息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眼下的情境,是她起初没有预料到的。
她连梦都不曾如此大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她走到了今天?
谢苗儿说完,她自己倒先陆怀海一步陷入了沉思。
“只有这一句?”陆怀海打断她的思绪。
谢苗儿点头,又摇头:“我还有其他话,但是没想好怎么说。”
她的回应其实在陆怀海的意料之中。
谢苗儿心性单纯,时常会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初时对他除却崇拜以外,更多的是玩伴心态。
她若说她迫不及待地想嫁给他,他反倒要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她说的是没有想过,而非不想。陆怀海沉吟片刻,觉得自己也不算被拒绝了,波澜不惊地等她酝酿话语。
陆怀海个子高,且还有继续往上窜的架势,哪怕谢苗儿坐在他的腿上,两人的视线都是平齐的,娇娘在怀,他很难不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谢苗儿也差不多。四周环绕着他的气息不说,略一偏头,就能瞧见他的劲肩窄腰,要想视野里没有他,恐怕只能望天。
这个坏家伙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谢苗儿脸上红晕未褪,她说:“婚姻大事,太庄重了,我不敢想。”
谢太傅和谢夫人是京城出了名的恩爱伉俪,耳濡目染之下,谢苗儿对于婚姻的看法并不如时下很多人所想的那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搭伙过日子无论好坏。
婚姻在她眼中,就像一座值得敬畏的殿堂,她会害怕自己的闯入破坏神圣的感觉。
陆怀海以为她的不敢是因为身份,斩钉截铁道:“这些从来不是问题,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谢苗儿被他说得一阵恍惚:“你何时让我受过委屈?”
她丹唇上还有他留下的红痕,这句话让陆怀海诡异地心虚了起来。
若说委屈么……她方才可不就被他好好欺负过一遭。
谢苗儿哪知他又开始想入非非,她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小少爷,我很感念你的珍重,但是终身大事毕竟不比一时情动来得轻巧,不只是我,你也该多想想。”
小姑娘居然还劝起他来了,陆怀海失笑,把她圈得更紧些:“你怎知我没有多想?”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陆怀海是绝计做不出来的。若他没想过对她负责,他不会越线哪怕半步,更不会享受着她有意无意的亲昵举动。
谢苗儿一愣:“你……”
她嘟囔道:“倒显得我薄情寡义了起来。”
陆怀海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背贴在自己手心里,道:“这话不假。”
谢苗儿霎那间便瞪大了眼睛:“你居然还附和我!”
她还以为他会反驳的。
“你方才叫我什么?”陆怀海抓着她的手,一起游移到她腰间:“亲人的时候知道喊我名字,亲完又活回去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薄情寡义的事情吗?”
这话调笑之意满满,若换个人说,会显得很不正经,然而陆怀海却有把歪理说成正道的本事。
闻言,谢苗儿居然真的沉思了起来,应声都有些结巴:“我……”
她觑他一眼,小声喊他:“陆怀海。”
从前都只有情急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地喊他,这也算有进步了。陆怀海“嗯”了一声,补充道:“若觉得生疏,等我取字,可以再改。”
听到这儿,谢苗儿心里犯嘀咕。
等他知道父亲为他取的字是什么,怕是不想让她叫的。
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陆怀海,终于舍得放她从腿上下去了。
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他也没想过今日她就同意嫁予她。
徐徐图之。
“没吃东西?”他问。
那碗粥一看就是怎么端来就怎么搁下了。
谢苗儿不好意思说自己在他来之前光顾着在床上打滚没心思吃,只含混道:“我忘了。”
陆怀海没多说什么,叫人把冷粥撤下,重新送了份来。
谢苗儿这回却依旧没心思吃,她拿着勺子,欲言又止。
陆怀海从她五斗橱里拿了本闲书,支着太阳穴,说是看书,其实看她更多,见状,问道:“怎么了?”
“你一直瞧着我,我吃不下去。”实在太有压力了,谢苗儿弱弱道。
于是,桌上便多了副碗筷,吃过一顿的陆怀海也只好陪她再吃一顿。
两人头碰头的在窄案前坐下,谢苗儿想到的却不是他们方才在窗前的亲吻。
她想到的是数月前,她和他一起坐在这里吃早饭。
地方小,他们很没有默契地磕到了彼此的脑门。她一仰头,后脑勺又磕上了五斗橱,还被他笑了。
具体吃的什么谢苗儿已经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她抢了他一只泡虾泄愤。
谢苗儿拿勺的手突然定住。
她看着他,心道,原来他们已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片段了。
——
短暂的温存没有改变两个人各自的忙碌,陆怀海自不必说,陪她用过早饭之后便匆匆离去。
谢苗儿同样也有很多事要做。
陆怀海走前没有再提搬到他那里去的事情,她也没管了,反正她不信他还会把她一个人撂在台州。她带着月窗月怜一起收拾行装,连晌午饭都是草草用过便罢。
午后太阳很烈,月窗想着去把院门打开,让穿堂风进来,还能凉快些。
她刚把紧闭的院门推开,就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月窗惊道:“二小姐?”
陆宝珠手上拿着一面彩色的小旗子,就这么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听到这边的动静,谢苗儿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忙走来,见陆宝珠身上穿着的还是寝衣,更是讶异。
她朝陆宝珠道:“珠儿,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陆宝珠重重点头,举着小旗子往谢苗儿身上扑。
谢苗儿赶紧抱住她,道:“我早上回来的,想着你中午要休息,原本打算晚些就去找你。”
陆宝珠像小动物确认领地一般,埋首在谢苗儿身上猛吸一口气。
本就相处多时,谢苗儿早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妹妹,见她还穿着寝衣,猜到她或许是听侍候的人说她回来了,趁着午歇自己偷偷跑来找她。
谢苗儿揉揉陆宝珠的脑袋,道:“下次来了,可以敲敲门,我就出来啦。”
说着,她牵起陆宝珠的手,教她如何把门环叩响。
月窗在旁边瞧着,心下感叹。
也难怪离开这么久,二小姐还是这么缠她家姨娘。
谢苗儿拉着陆宝珠,领她回去她的院子,寝衣单薄,得换身衣服。
中午闷热,让人昏昏欲睡,筝雅在外间打盹,一时不防二小姐人没了,她还没来得及惊吓,就见谢苗儿把人领回来了。
筝雅好一阵长吁短叹,恨不得把谢苗儿供起来,带陆宝珠去屏风后换衣服了。
陆宝珠时不时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来,似乎在看谢苗儿还在不在。
谢苗儿心都软了。
没人不希望自己投注的感情得到同等的回馈。
而陆宝珠眼下,除了心智还像个孩子,话少了些,旁的情绪,已经和正常人没有太多区别了。
她装扮一新,从屏风后走出来。
谢苗儿眉眼弯弯,带她出去玩儿。
陆宝珠极大方地和谢苗儿分享自己的新玩具:一只鲤鱼旗。
线不短也不长,有点像简易版的风筝,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举起来跑动,带起的风就可以让鲤鱼浮在空中。
今日风和日丽,红色的鲤鱼旗在风中翻动,像活过来了一般。
可惜老天爷爱变脸,这个时节的天气说变就变,天边泛起乌云,把太阳藏了起来,风也狂躁许多,鲤鱼旗飞得有些艰难。
好像要下雨了。
谢苗儿有心叫陆宝珠回去,可她看起来玩得兴起,她便想着再等等。
结果就这一会儿,忽然刮起一阵大风,直接把她手中的鲤鱼旗给吹跑了,直接卷过树梢,翻过假山,不知吹去了哪里。
陆宝珠傻眼了,瘪瘪嘴要哭,谢苗儿忧心要下雨,一边哄着她,一边把她送了回去:“你先回去,我帮你找找它。”
谢苗儿不把这话当成哄孩子的玩笑话,待把陆宝珠送回去,她转身回院子拿了伞来,决定沿途去找。
陆家的花园并不大,谢苗儿顺着风,沿刚刚她们走过的地方一路搜寻,结果在正院后面的墙下看见了那根木杆。
她心想或许旗子被吹进去了,于是绕到前头,和墨晴说明了来意,想进去找找。
墨晴好意提醒:“这个时辰,老夫人都睡着,她现在脾气不好,我们都不敢这个时候靠近。”
谢苗儿点头,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我知沿着墙走,不会到屋里的。”
正院比她从前来时,更阴森了许多,配上烈烈的风声,谢苗儿竟有些毛骨悚然。
她低着头,终于在东面的墙下找到了陆宝珠的鲤鱼旗。
谢苗儿正打算原路折返时,天边突然有闪电划过,明晃晃的,把半边天点得亮如白昼。
她下意识顺着光的方向看了一眼。
被布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子里,映出一个人影的轮廓来。
鞋尖一点,踢翻凳子,就这么悬在了空中。
与此同时,惊雷骤然炸响——
谢苗儿神情大变,丢开鲤鱼旗,朝屋内冲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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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有人上吊。
谢苗儿脸都骇白了。
她第一反应是想喊人, 可瞬息间,她想到正院里伺候的恐吵到老夫人,所以大都在前头, 若是去叫人一来一回恐怕早出事了, 便直接硬下心往里冲。
这是一处少有人来的偏房, 门窗都已经关死,谢苗儿猛地推了推,发现推不动, 转身抄起博古架上的铜质花瓶, 狠狠地往门桕上一砸。
屋内连动静都没有了,谢苗儿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
积满了灰的横梁正中悬着一根白绸, 雕花的圈椅成了通往死亡的垫脚石,一个面色痛苦的老妇人正吊在上面, 她的手紧紧攥在白绸的两侧,用力到青筋暴起,似乎还想加速这一过程。
“老夫人!”
谢苗儿惊声叫道,她急中生智,扶起圈椅,趔趔趄趄地站上去,抱住了老夫人悬在空中的下半身。
直到这个时候, 陆老夫人才终于睁眼。
窒息的痛苦,响彻的雷声, 还有耳畔持续不断的嗡鸣, 让她并没有听见刚刚谢苗儿闯入时的动静。
直到感受到站在她身下的人正拼命地抱着她往上,陆老夫人才终于有一种被拖回尘世的奇异感觉。
谢苗儿喘着粗气, 她力气单薄, 没一会儿手臂像要被卸下来了一般, 可她不敢放松,眼角都要挤出眼泪了。
她说:“老夫人,您松松手,我扶您下来。”
承受着两人重量和挣扎的圈椅发出岌岌可危的声响,陆老夫人合眼,渐渐松开攥着白绸的手。
谢苗儿这才艰难地把她抱了下来,她已经脱力,两人都不甚体面的直接坐倒在地。
但此时没人在意什么体面不体面了。
谢苗儿心下的震惊不比外面轰然而至的雨要小。
陆老夫人抚着心口,剧烈地咳嗽着,谢苗儿想给她倒些水喝,然而这里连杯子都没有,她又不敢离开这个房间,只好凑到老夫人身边去,扶她靠着橱子坐起些,让她倚在自己手臂上。
怎么会这样……见老夫人脸色青白交加,脖子上的淤痕极其明显,谢苗儿既惶恐又无措。
她还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到陆老夫人是什么样子的。稳重、要强,花白的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疯都要疯得体面。
也正是她救下了“谢苗儿”。
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自尽,还是这样一种惨烈的方法?
陆老夫人比谢苗儿先开口,喉管受了挤压,所以她的声音粗粝异常:“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她脸上一点生气都没有,形容枯槁,仿佛已经死了一遭。
谢苗儿看得心里难受,她说:“我……我总不能看您在我面前……”
“人反正都要死,我为什么还不死呢?”陆老夫人依旧没睁眼,谢苗儿听了,这才发觉,并不是在回答她,而是在自顾自的呓语。
“为什么会来这里,来这里有什么意义?或者只是我发梦,从前才是假的。”
谢苗儿放轻呼吸,不敢惊扰她,怕把她吓得更厉害。
“存在不存在又有何不同。没了,什么都没有了。搭上一家的性命又如何,这个时代本就不存在,什么都是假的,假的……”
陆老夫人痛苦的根源皆在于此。
她也曾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女,年轻的时候,有坎坷、波折,但她更有适应这里好好活下去的心气。
她虽受女子身份桎梏,可跨马提枪、保家卫国都做过,也曾带领全城百姓抵御外侮,守城待援。
可一切都在那几年变了。儿子、丈夫相继故去,陆家没落,让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这个朝代本就不在于她的认知当中,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她的大梦一场。
她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晓,他们切身的悲痛与牺牲皆是云烟。
她在不甘的情绪中苦苦熬煎,偏偏无人可诉,直到这把心火让她五内俱焚,消磨掉了她最后的生命力。
她无力再面对这样的日日夜夜,能回去也好,不能也罢,总之不想再活在这个虚无的地方。
而谢苗儿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隐约发现自己好像拿到了关键的那把钥匙。
若是旁人听了陆老夫人这话,只会觉得她在发病,没人会把疯子的疯话当真。可谢苗儿自己就是穿越而来,是以,她忽然升起了个大胆的猜测。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陆老夫人好像和她一样,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而且听她的口气,她似乎……是从另一个她不知晓的地方来的。
曾经救过自己的人形容枯槁地瘫坐在眼前,谢苗儿深吸一口气,犹豫许久,还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不是假的,”她坚定地说:“老夫人,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陆老夫人的眼睛陡然睁开,混沌的眼中闪出一线光来,让人瞧不出她到底是疯着还是醒着。
老夫人闭着眼的时候,谢苗儿还能假装自己是在自言自语,能把话说下去,她一睁眼看他,她反而哽住了。
然而老夫人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谢苗儿终于还是道:“我的遭遇,或许和您一样。”
“我自百年后的下一朝而来,不管是您,还是我现在经历的这一切都不是假的。百年后,会有后人在史书上看见你们的姓名和功绩。”
听到这里陆老夫人的神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她紧握住谢苗儿的手,道:“包括你?”
谢苗儿重重点头,她说:“是的,还有您的孙子,他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将领。”
这句话掺杂了她的个人情感,但是吹捧起他来,谢苗儿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这个时候,她非常聪明地没有提陆怀海的结局。
陆老夫人一言不发,似乎陷入了沉思,而她紧握着谢苗儿的手却没有松开。
谢苗儿静静等着。许久后,她才听见陆老夫人说话。
“其实我早猜到你换了芯子,却没想到啊……没想到……”陆老夫人的视线转向谢苗儿,眼神中终于有了活人的色彩:“好孩子,你再同我说说。”
有关陆家人的经历,谢苗儿简直能倒背如流。她有条不紊地说来,而陆老夫人的手,也终于在她的话音中渐渐松开。
亲耳听到后世对于自己和家人的评价,陆老夫人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
仿佛她蒙着眼睛在夜里走了很久很久,而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盏灯。
等谢苗儿说完,陆老夫人也慢慢开口。
陆老夫人此时的声音实在称不上有多顺耳可是却莫名的,有一股平静的力量。
“我和你算不上老乡,我是从一个更远的地方来。”
四十多年了,陆老夫人是第一次同人提起自己的过去。
她的话说的很慢,还时常停下来回想。
其实谢苗儿听不太懂陆老夫人所描述的那个家乡到底是什么样子,可她还是极耐心地听她一点一点说来。
谢苗儿也难免心生感慨。
相比陆老夫人,她可以说很幸运了。
人事渺茫,她至少可以笃定一些东西的存在。
陆老夫人说完之后,长长地叹了一气,像是要把胸中数十年的积郁给叹掉。
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重新拾回理智之后,陆老夫人突然难为情了起来。
自尽不成,被小辈救下,很难说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谢苗儿见状,把陆老夫人搀了起来,她说:“有的时候,有些坎确实是过不去,您不要太苛责自己。”
陆老夫人看着明净秀丽的小姑娘,问道:“你想过回去吗?”
谢苗儿笑得有些腼腆:“我在另一边已经病死掉啦,回不去的。”
既是病死,也有她自己服下的那碗虎狼之药的缘故。
所以她能理解老夫人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确实不是所有的痛苦,都能靠撑一撑挺过去。
陆老夫人微微有些惊讶,随之而来的便是心疼。
这样一个活泼的小姑娘,竟是病死的。
所以再开口时,陆老夫人的话语中,不免多了几分怜爱之意,她叮嘱道:“你的来历,万莫要再同他人说了。哪怕是我的孙儿。”
谢苗儿一僵,转移话题道:“老夫人,有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要给您请郎中?”
陆老夫人抚着自己脖子上的淤痕,道:“不必了,没什么大事。丢人不说,还会折腾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
她不怕死相骇人,反正身后之事茫茫,人死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干嘛。
但既不打算去死,那面子还是要的。
于是方才谢苗儿砸门救人,便在两人的商议之下掩饰成了陆老夫人自己发疯。
墨晴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太意外,陆老夫人换上了立领的内衫,刚才的雷声和雨声又掩盖了很多东西。
这件风波便成为了谢苗儿和老夫人之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下午的这一遭实在是太耗费精力了,谢苗儿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时,不免有些心力交瘁。
她用过晚饭后便睡了,没心思等陆怀海。屋外的雨声便是最好的摇篮曲,她很快就陷入了柔软的梦境。
她梦见她拉住陆怀海的手,一起回家,去见她的爹娘。
陆怀海身披薄甲,朝谢太傅和谢夫人拜礼,他像是一刻也舍不得放手,马上又牵住了她,惹得谢太傅和夫人笑得前仰后合。
谢苗儿红着脸,任他牵着手,然后又带他一起在谢家逛了一圈。
“这里是花园,里面的池子是活水呢。”
“这里是书房,父亲和哥哥倒是常来。”
“这里、这里是我的青芜院,题字潇不潇洒?这可是我自己题的。”
……
谢苗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手脚都在外面。
忙到深夜才回来的陆怀海见状,蹲下身替她掖被子。
谢苗儿一截皓腕垂在床沿,陆怀海正要把它塞回被子里,却反倒被她捏住了手。
她又在梦呓了:“……潇不潇洒?”
这是在做什么美梦?
陆怀海轻笑,眼中柔情满溢。他低下头,悄悄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捂了这么久的小马甲,奶奶居然比陆怀海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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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浅触即止。
沉浸在睡梦中的谢苗儿, 对陆怀海的举动一无所知。
她呼吸均匀、睡得正酣,纤长的眼睫紧闭,缎子般的墨发被随意地枕在脑后, 衬得她肌肤胜雪、格外通透。
少女柔和的睡靥, 在这样一个漆黑的雨夜里显得越发宁静。
陆怀海低着眼眸, 指尖碰了碰他刚亲过的地方,一时没忍住,俯下身故技重施。
她真的很好亲。
像一块嫩豆腐, 噙一口便要化了。
感受到捏着他的小手微动了动, 陆怀海呼吸一滞,以为自己被抓了个正着, 立时顿住。
他做的事情实在称不上君子所为,一向胸怀坦荡的陆怀海有些心虚。
陆怀海仔细瞧了, 见她眼睫紧闭,没有要醒的意思,心虚的感觉渐弱。
天边一道闪电擦过,哪怕门窗都已经关上,小小的卧房也依旧被点亮了一瞬。
天气实在不好,紧接着便又是一声轰隆的雷,许是受了惊吓, 谢苗儿眼睫颤动起来,她紧紧攥住陆怀海的手, 紧接着睁开了眼, 茫然地看向身边的人。
陆怀海神情坦然,仿佛刚刚做坏事的不是他, 他低声问:“醒了?”
“嗯。”
谢苗儿不忘补充:“你刚刚亲我的时候就醒了。”
陆怀海:……
他这辈子头一次面对这样棘手的场景。
眼瞧着陆怀海浑身肉眼可见的紧绷了起来, 连悬在半空的手腕都僵住了, 谢苗儿在心里悄悄偷笑。
谢苗儿还是比较“正直”的,至少忍住没笑出声,只多看了两眼他难得的窘迫模样,便拉住他似乎想溜的手,一骨碌坐起身,道:“干嘛呀,亲了还想跑。”
陆怀海丢下冰冰凉的两个字:“装睡。”
谢苗儿觉得还是要为自己辩驳一下的:“我没有装睡。”
梦恰好做到尾声时,半梦半醒间,谢苗儿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人在动她的被子,她下意识抓住了他,想以此确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没有打算装睡,可正要醒来的时候,一个轻飘飘的吻像羽毛一样落在了她的脸颊。
叫她都不好意思醒了。
“真的,”谢苗儿扭得离他更近些:“我只是没睁眼。”
她这个解释还不如不解释,陆怀海有一种被梗住的感觉。
谢苗儿倒是笑嘻嘻的,她朝陆怀海招招手,说:“你过来一点。”
陆怀海坐下,偏头看她。
谢苗儿一本正经地凑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怀海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
她吧嗒亲在了他脸上。
谢苗儿自信满满:“你亲了我两下,我赔你两个不就行了嘛。”
这话说的,就像赔他两个金元宝似的。
经过谢苗儿这个宝贝疙瘩的千锤百炼,如今的陆怀海也终于觉得自己脸皮厚了一些,他绷着脸,摆出要账的架势:“还有一个呢?”
人都快赔给她,就换来两个亲亲,想想居然还觉得挺赚,陆怀海失笑。
不得了了,他居然都不端着了,逗他失败的谢苗儿很是震惊,“你真的是陆怀海?可别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陆怀海抬手拧拧她的脸,似笑非笑:“你说呢?”
谢苗儿扒着他的手撒娇,“好啦好啦,你就是你,来一百个假的我都能认出来。”
她今天好像格外活泼,他问她:“发生什么了,这么高兴?”
她就差把开心两个字写在脸上,被他看出来也不意外。
谢苗儿眉眼弯弯,她说:“我梦见我的爹娘了。”
她很想念。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自打她穿到邕朝之后,却一直都没有梦到过他们。
或许是因为今天下午的风波,老夫人的经历让她心生感触,到了夜里,她终于借由梦境再见了父母一面。
想到谢苗儿的经历,陆怀海一默,既而他问:“见到你,他们可说了什么?”
她故去的父母应该是她心里的伤痛,所以他没有胡乱开口。
谢苗儿眼睛都亮了起来,在漆黑的夜里也光彩闪烁:“不止见了我,也见到了你呢。”
陆怀海微讶:“我?”
谢苗儿点头:“是呀,我梦到你和我一起回谢家,去见我爹我娘。”
她越说越有兴致:“我爹娘可喜欢你啦,他们说你一表人才,配我可再合适不过了。”
陆怀海一时竟分不清楚这话是在夸他还是夸她自己:“只这些?”
谢苗儿掩嘴打了个哈欠,继续道:“旁的我记不清楚了,反正都是夸你的话。然后我又带你在我家逛了好几圈,反正就是很开心。”
“过年那天寻你,我已经去过了。”
果然,无论何时何刻,他的逻辑都是一丝不苟的,不过谢苗儿也想到了合适的理由:“不一样嘛。”
陆怀海以为她说的不一样,是因为这次父母在,措了措辞,才道:“下次如果你想回去看看他们,我可以陪你一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的父母都葬在了乡间。
谢苗儿能够感受到他在面对这个话题时的谨慎。
他不想伤害到他的情绪,哪怕是无意间。
是以,谢苗儿的心越发柔软,除了“好”,她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陆怀海心下同样感慨良多,他顺手摸摸谢苗儿的发顶,道:“很晚了,睡吧。”
他顿了顿,还是道:“这几日养精蓄锐,该做的事做完,你和我一起走。”
他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谢苗儿很是欣喜。她正要躺下,闻言又支起了身子,盖章似的在他另一边脸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道:“第二个,赔你啦。”
他要走个神,恐怕都感觉不到。陆怀海板着脸看她:“不算。”
谢苗儿睡到一半被吵醒,又叭叭说了半天,已经很困了,她赶时间睡觉,火速又啃他一口。
陆怀海继续挑刺:“重来。”
谢苗儿恹恹地收起呵欠,闭眼再亲他一下。
逗得小姑娘多亲了他好几下,陆怀海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再折腾下去,估计她都不困了,还是留到明天吧。
于是他道:“算了,明天再说。”
谢苗儿没有意识到,他完全没提这个亲亲到底算不算。她一咕噜钻进被窝,明明困得要死,都闭着眼睛了,还不忘提醒陆怀海:“你说的要带我一起去哦,不许反悔。”
“不反悔。”
她没有看见他满是爱怜的目光。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一室安宁。仿佛即使外面天塌下来,这里也依旧是不受风雨侵袭的角落。
两人各自睡去。
清早,风息雨停,谢苗儿难得醒得比陆怀海早。
她撑着脑袋起身,脑海中浮现出昨夜最后的画面。
想到他昨天趁她昏昏欲睡都逗她干了什么,谢苗儿愤慨地捶了捶床。
他果然学坏了!
作者有话说:
吃豆腐(物理)感谢在2022-05-30 23:12:02~2022-05-31 23:0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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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日光无差别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清早, 苏氏刚睁眼,就听见有人进来通传,说小少爷和谢姨娘一起来请安了。
轻竹憋着笑侍候苏氏起来, “夫人, 小少爷这出去一趟, 倒成大孝子了。”
苏氏颇有些无言以对:“我多谢他。”
说归说,她还是起来了。
陆家人丁薄,规矩也小, 在陆老夫人掌家的时候, 就没什么晨昏定省,按老夫人当年原话来说, 那就是“爱干嘛干嘛去,多睡会儿比什么都强”。
到苏氏这一辈也一样, 她懒得早早起来摆长辈谱。
苏氏梳洗过去前头时,陆怀海和谢苗儿正隔着小几,偏头私语。
见苏氏来,两人齐刷刷地站起,朝她见礼。
“母亲。”
“三夫人。”
人还是这么两个人,也没多长颗脑袋出来,但是苏氏总觉得他俩之间多了很多不可描述的氛围。
……看着扎眼得很。
苏氏掩下喉间涌动的哈欠, 略带敷衍地叫他们坐下,寒暄几句就要下逐客令。
陆怀海见状, 道:“母亲要去睡回笼觉了?”
苏氏完全不掩饰, “是,快走吧, 不用带人来我这儿走过场。中午你记得回来, 你父亲传信说他大约这个点回府, 有事和你交代。”
陆怀海应下,母子间没再客套。
出去之后,谢苗儿有些好奇地问他:“是什么事情呀?”
自昨天回来起,无论是打点行装、清点人手,还是去见未来的同僚,陆怀海都是自己操持,不知有什么还需他爹来叮嘱他。
陆怀海道:“加冠取字,总要在我启程前敲定好。”
谢苗儿掰着指头一算,自己和他竟然已经认识一年多了,她心念一动,问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陆怀海的出生日月在后世流传了几种不同的说法,通常又只有老人会办寿宴,年轻人的生辰很少庆祝,所以谢苗儿无从得知。
“十月十一。”
时人算年纪按虚岁,早在去年十月,陆怀海其实就已经算二十了,可以挑吉日行冠礼,只不过被一连串的事情耽误到了现在。
谢苗儿想了想,讶异道:“你去年十月还在外打仗呢。”
确实如此,不过陆怀海对于这种日子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淡淡嗯了一声。谢苗儿倒是莫名有些介怀,心里盘算起下一个十月十一了。
两人一道出了陆府,各自有事要做,不过一起去吃个早饭的功夫还是有的。
望着街边小灶升起的水汽冉冉,谢苗儿感叹:“真好啊。”
往返京城的这段路,可以说得上是谢苗儿迄今为止所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时光。有它衬托,眼下能够安稳地用一顿早饭显得格外珍贵。
毋需什么珍馐美馔,平淡的生活同样有滋有味。
陆怀海看着她脸上的满足,心下亦是感慨。
再有天赋的人,想要学武学出个名堂,也是要吃苦头的。陆怀海曾经问过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起初,他只不过热血上头,家中越不让他做,他越想做出个名堂让他们看看。
再往后,便是为了男儿的雄心与担当,亲眼得见倭寇如何把刀对向邕朝的血肉同胞,建功立业以外,他更想拔除倭患、守一方平安。
这样的念头虽伟岸,但未免有些空泛,而眼下陆怀海瞧着谢苗儿,空泛的念头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要保护的人就在眼前。
所图的一切,无非是一顿安稳的早饭,一场平淡的好梦。
小摊的老板娘迎来送往,认人的本事极强,她在不远处悄悄打量了两人一会儿,才道:“二位是不是许久没来了?”
谢苗儿在外面还是比较腼腆,她声音小小的:“老板娘好记性。”
“我果然没认错人,你们确实来过,”老板娘热情开朗地继续吆喝生意:“娘子,郎君,可要尝尝我家的豆腐脑?我家男人后半夜磨的豆子,嫩得很。”
谢苗儿现在是什么都想尝尝,和老板娘要了两碗,还叮嘱道:“要甜的。”
陆怀海原本听到豆腐两个字,就已经不自觉地在想昨晚她脸颊的触感了,结果居然听到她要甜豆腐脑,不合时宜的旖旎情思瞬间消失,他挑眉看她:“豆腐脑,吃甜的?”
谢苗儿不解:“怎么啦?南方不都是吃甜的吗?”
这还是她从前在游记上看到的呢。
老板娘笑得欢:“哎呦,我明白了,小娘子你要吃甜的,我给你做一碗就好。不过我们这里呀,一般都是吃咸的,配萝卜干。郎君,你可要小葱?“
陆怀海点头。
不多时,甜咸两碗豆腐脑泾渭分明地出现在矮桌上。
一碗清清淡淡,只有豆子的本色,一碗酱油纵横,夹杂着翠绿的葱花。
谢苗儿爱吃甜食,见陆怀海舀了一勺,似乎是想让她尝尝,连连摆手:“不、不用了,多谢。”
向来契合的两人,终于在甜咸的口味上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拒绝,咸豆腐脑威力还是很大的。陆怀海失笑,心道,原来她这块小豆腐,还是甜口的。
——
用过早饭,两人各忙各的,约好了一起回去的时辰和地点。
站在谢家的小院门口,谢苗儿一时竟有些不敢踏进去,她这一次离开时日长久,再回来都不知两个小孩是否还认得她。
可她没想到,再次见面,差点没认出来对方的居然是她这个做姐姐的。
谢藤和谢莹儿这个年纪,都是一天一个样,何况她离开了这么久。
见到姐姐终于回来,谢藤先是愣住了,见谢苗儿朝他笑,他才丢开手上的玩具,疯也似的跑向她。
“姐姐——”
谢苗儿被他拦腰抱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相比小孩子对她的眷念,她能够给这两个孩子的感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因着责任,尽着对这两个孩子的义务。
这让她不免心虚。
谢莹儿到底年纪还小,有没有那层天然的血缘关系,一别半载,她对于谢苗儿已经很陌生了,还是照顾他们的郑氏抱起她,走到谢苗儿跟前。
谢苗儿这次回来特地没提前说,她在谢家转了一圈,屋内陈设井井有条,才浆洗的衣物晾在院中,一看就是有人好好操持。
郑氏没有怠慢两个孩子,谢苗儿才放下心来,陪谢藤玩了一会后,她单独和郑氏道:“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郑氏为人朴实,她憨厚地笑了:“东家,你给银子我做事,不辛苦。”
又浅聊了几句孩子的事情,郑氏犹豫着说了一件事:“先前才开春的时候,有人往我们这捎东西,是小姑娘的衣裳。我起初还奇怪呢,一打听,发现是……发现是莹儿的亲娘托人送来的。”
谢苗儿都快忘了继母杜氏这么号人了,她稍加思索,才想起来她因为诬告被判去其他地方服劳役三年。
谢苗儿感叹:“她肯定是花了功夫的,也不容易,若合适就给莹儿穿。下次若再来,你看能不能让捎东西的人,回个信给她,让她知道莹儿现在很好。”
一码归一码,孩子是无辜的,从前杜氏也不曾苛待谢藤。
郑氏应下。
谢苗儿没有久留,她望着谢藤不舍的眼睛,终于还是开口,把自己马上便又要离开台州的消息告诉了他。
谢藤下意识抓住谢苗儿的衣袖,却很快就放开了,他低垂着脑袋,道:“姐姐,我会不会很拖累你?”
他似乎很怕谢苗儿说出肯定的答案,自己就捏着拳头回答了:“姐姐,我会快快长大的,不要担心我。”
谢苗儿蹲下,拉起他的手道:“你不是拖累。慢慢长大就好,姐姐不需要你快快长大。”
离开谢家之后,谢苗儿又去了布坊,除了要归账,交接这一次的生意,更是同程远道恳谈许久,将自己在京中总结的小册拿给了他。
衣食住行,不管哪阵风,总要从京城绕个弯才能往下吹。京城时兴的料子,过几个月总是会在城中达官贵人身上出现。
于是谢苗儿细数了京城成衣店感兴趣留下的布样纹饰的类型,仔仔细细地说与程远道听。
程远道眯着眼睛听了一会,道:“小掌柜似乎很有想法,不止看得上这一亩三分地。”
谢苗儿很坦然:“做生意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事情,固步自封是撑不了多久的。”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皇帝尚且有为钱发愁的时候,更别提旁人,是以,谢苗儿心中有一个近似痴人说梦的宏大目标。
无论是海禁还是漕运,除却朝堂以外,更重要的影响力量一直在民间。
毕竟,这是无数商人的身家所系。
她想把布坊做起来,越大越好,以此获得在浙商中的话语权。
然后……
只不过现在,一切都还在萌芽,不足为外人道也。
——
回去之后,陆怀海便被东苑喊了过去,直到傍晚,才终于从他爹那出来。
而谢苗儿在院中转了好几圈,有些焦灼。
她知道陆湃章会给他儿子取什么字。
守成。
同陆怀海一点也不相配。
或许陆怀海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无论是往来公文,还是和友人的书信,他一直都是尽力避开这个字。
谢苗儿在心里打了无数遍开解宽慰他的腹稿,没成想,到了晚上,陆怀海居然一脸轻松地来了。
谢苗儿眨眨眼,一时有些理解不能。
陆怀海没注意她的讶然,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内,在桌前展开了纸笔。
他是个实打实的武夫,也没什么笔墨传世,然而他提腕的架势就稳极了,落笔亦然,潇潇洒洒地写下两个大字——
潜渊。
谢苗儿总觉得他拿笔的姿势像极了拿剑,可是他的字迹却不像他的动作那般大开大合,而是劲瘦清隽的。
陆怀海搁下笔,道:“若觉得唤我名字太过生疏,以后便这般叫我吧。”
作者有话说:
加班了呜呜,来晚了非常抱歉,端午放假尽量多更点
宝贝们儿童节快乐,希望三次元的大家和纸片人都能快快乐乐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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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谢苗儿微微一怔:“这是……”
这不是他投军用的化名吗?
谢苗儿好悬没把这话脱口而出。
还好她想起了这茬他并没有亲口告诉她, 是她在梦境中知晓的,把话吞了下去,没露馅。
陆怀海多解释了句:“先前不便以真名示人, 随口杜撰的化名。”
“你的意思是……”谢苗儿反应过来:“这就是你的字了。”
陆怀海点头:“父亲说, 这两个字便很好。也不必再花心思琢磨。”
潜渊、潜渊、潜渊……
谢苗儿在心中一遍遍默念他的字。
他的一生波澜壮阔, 历经起伏,同守成相距甚远。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潜渊”都比什么“守成”更适合他。
一年多过去, 谢苗儿终于看见事情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了一点。
她就像出现在上游的潮涌, 她会尽力,却无法控制一切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上游的潮涌, 到底是会让河流改道,还是让下游越发湍急, 她无从得知。
陆怀海比历史中更早地被卷入了漩涡之中,有了更高的起点和更险的处境。
这也叫谢苗儿一度怀疑过,她的出现到底有什么意义,会不会反倒害他更快地走向覆水难收的境地。
然而今天,她听到陆怀海摆脱了历史中,他不愿提及的那个“守成”。
这是不是说明,陆家对于他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转变?
字是名的注脚, 而“守成”与怀海毫无关联,其中的规劝之意更加明显。
也就是说, 历史中直到这个时候, 陆湃章对于陆怀海还是打压式的教育,直到这个时候想的还是让这个儿子守成。
而现在不同了。陆湃章没有再规劝他。
用儿子从军时自己取的化名, 鼓励和支持的意味大过这两个字本来的意义。
这一次, 陆怀海更早地获得了家人的认可。
何况, 潜渊比守成要好听太多了!
谢苗儿心里有一万个解读这两个字的想法,却都吞了下去,她心里只剩最纯粹的高兴。
她把开心写在脸上,欢欢喜喜地唤他:“陆潜渊——”
见状,陆怀海唇角勾起了可疑的弧度,问:“你在开心什么?”
若她有尾巴,只怕都要摇起来了。
这可不好解释,谢苗儿没回答,而是拿起笔,正儿八经地在他的笔墨下面,写他的字。
她的字是谢太傅手把手教的,灵秀以外,自有风骨,可是眼下却怎么写都不满意。
涂黑了不知道多少个墨团,谢苗儿才终于写出了漂亮的“潜渊”,她朝陆怀海自信地抬了抬下巴:“可配得上你的字?”
“配得上,”陆怀海接过笔,不经意道:“字如其人。”
谢苗儿没注意他突然的强调,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悬空的手腕,看他运笔如舞剑,刷刷写下她的名字。
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对方的手下,于他们而言都是新奇的体验,谢苗儿捏起宣纸,啧啧称奇:“字还是这个字,可你写来却和我写不一样。”
当然会不一样。
与其说写的是名字,不如说他们写的是眼中的彼此。
无论是高风峻节,还是坚韧内秀,都藏在笔锋里。
——
陆虹回来没两日,她和陆檀珠的婚事就都定了下来。
谢苗儿听闻,心下稍安。
虽然赶得急,但是她们本就差不多到了年纪,大夫人和二夫人私底下早就相看过一些,眼下不过是把这个时间提前了,并不是为了赶着把她们嫁出去,随便找的人家。
无论如何,都比卷入宫门王府要好太多。她们的命运,似乎没有被改变。
然而陆虹得知后,却悻悻地来找谢苗儿谈天了。
“好没意思,”陆虹说:“我连那人是高是矮都不知道,过段时间就要嫁给他。”
谢苗儿也只能聊胜于无地安抚她:“无论嫁或是不嫁,你总还是你自己,日子都还要过的。”
陆家从不以女儿婚事做攀附筹码,挑人家只看家风是否清正,也算是盲婚哑嫁里唯一一点值得庆幸的事情。
陆虹并不是想来寻求什么安慰,她只是感叹。
或许她曾在那数月的旅程中对谁产生过朦胧的好感,但这点单薄的情愫还不足以让她难过。
少女不知愁滋味,感叹过了便作罢。
陆虹说:“那赵家虽然门庭不高,好就好在他们家在杭州,苗儿姐姐,日或许我还可以去找你和大哥玩儿。”
“你怎知他会带我一起去?说不定他要把我留在这儿呢。”
陆虹却很笃定:“不会的,他不会的。”
谢苗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倒不是她不好意思提起陆怀海,而是因为她害怕这样的对比会让陆虹心里难过。
不是因为什么情爱,而是因为她还有一点珍贵的自由。
——
没过几日,陆怀海的行程敲定,怕夜长梦多,陆家恨不得当晚就把他打包送走。
夜里星子闪烁,风与月清,陆怀海和谢苗儿都没急着睡。
他们决定附庸风雅赏个月,顺便在离开这个小院前,喝两杯水酒。
谢苗儿从来没有喝过酒,浅啜了一小口便算作喝过了。
她的杯中映着两个月亮。
谢苗儿好奇地看着陆怀海的杯底,问他:“你能喝多少?”
陆怀海才饮尽杯中酒液,白瓷的小盏在他指尖翻了两圈,他淡淡道:“不知,我甚少饮酒,未曾醉过。”
闻言,谢苗儿殷勤为他斟酒:“试试嘛,看看你喝多少能醉。”
后来他到底醉没醉,谢苗儿无从得知。
她那一小口的酒意先上了头,加上夜深困了,她放下酒壶,伏在桌上歪头数星星。
“一、二……”
陆怀海依旧不知道自己酒量在哪,不过他知道了,她是一杯倒。
身形颀长的男人站起,月光投下的影子可以将她完全笼罩。他戳戳她的脸,确认她已经睡着,便把她抱了回去。
他之前怕是傻了,居然舍得起把她留在这里的念头。
——
杭州府。
都司衙门难得的热闹了起来。
上任都指挥佥事调任后,众人一直在猜测这个位置的归属。
有人觉得会从下面提拔,有人觉得会从其他地方拨调,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半路杀出个陆怀海。
陆怀海波澜不惊地接受着身边若有似无的打量。
他初来乍到,今日不过是要和上官和同僚们打个照面。
就算有人要为难他,也不会选在今天。
时任都指挥使陈英,引陆怀海一路去往校场。
“依陛下旨意,和我们都司的情况,日后练兵一事,便由你来负责。”陈英道。
现在还处于彼此了解、互相试探的时候,大家都很客气。
陆怀海道:“陆某了解,多谢陈大人。”
日头正盛,校场上却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见上官来,原本闲散着的诸人急急蹿了起来,拿剑的拿剑挽弓的挽弓。
负责教导他们的有两个千户,其中一位姓钱,叫钱五德。
先前那害惨了谢家的纨绔子弟张端,正是钱五德的亲外甥。
陈英为陆怀海介绍道:“这位是钱千户,专司校场兵马事务。”
陆怀海早先听闻了这里有个钱千户,却没想到有这么巧。
站在他对面的钱五德同样有些惊讶,流露出一副喜怒莫明的玩味表情,他躬身行礼,头确实高昂的:“见过陆佥事。”
陈英是上官,事忙,能陪陆怀海走这一段已经是很给面子,他同钱五德道:“你领陆佥事转转,熟悉一下。”
钱五德应声,朝陆怀海比出请的手势。
校场上的散兵游勇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二人,而钱五德引陆怀海走到马棚时,忽然顿住了脚。
钱五德转过身,挑衅之意极为明显:“不知小陆大人,年岁几何?骑过几年马,扛过几年枪?”
陈指挥使在,他恭恭敬敬地叫陆佥事,转脸就开始阴阳怪气地喊什么小陆大人。
当然,重音是落在“小”字上的。
这样过于明显的挑衅,无法挑弄到陆怀海的情绪。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若论年纪说事,那街边白头发的老翁,应该头一个上阵杀敌。”
旁边围观的兵油子传来几声哄笑。
钱五德已经牵起了一条缰绳,他道:“多说无益,不若我们比上一比,看看小陆大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钱五德妹妹的儿子都二十多了,他如今已经四十开外,自认为不会钻营所以还是个千户,但论武艺,他确实是精湛的,否则也不会被拨来校场做武夫子。
钱五德并不想被随便来的什么人,就把他压在脚下,哪怕这人是他的上官。
校场上烈日炎炎,氛围似乎燥热微妙了起来。
陆怀海本不想和他比。
他看得出来要练的兵都是些什么货色,这钱五德在此多年,看起来还算压得住这些人。
他若给他一个下马威,转而这些兵油子便更有理由不服他,更难管教。
陆怀海对于个人的长短并不在意,来日方长,他到底有没有本事自然会叫他们知道,无所谓一时之意气。
钱五德不知陆怀海的苦心,还以为他是心虚,继续拱火:“小陆大人莫不是怕了?”
陆怀海悄悄叹气。
这人真的是冥顽不灵,把他架在火堆上,又有什么好处?
陆怀海还在想该如何妥当处理这件事情,校场的栏杆外,途径的人群中,他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苗儿在城中逛了一圈,正要回住处时,问了路走到这里,原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偶遇一下陆怀海,没成想他正好在。
她朝他远远地挥挥手。
陆怀海的心情越发沉痛。
打吧,还能怎样?
旁人也就罢了,她的看法却不能不管。
钱五德瞧见陆怀海重重叹息,还以为自己的挑衅终于成功,结果就见他转头随便拉了匹马出来,翻身上去,反手从一旁的武器架子上捞了把弓。
陆怀海勾指轻弹弓弦,道:“弓马骑射,钱千户可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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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谢苗儿一刻也闲不住。
上回来杭是玩乐的心态, 而这一回,需要在这里暂时安定下来,光赁宅子一项, 就是件麻烦事。
好在银钱无论如何都是不缺的, 别说陆怀海了, 在离开台州前,谢苗儿甚至都收到了来自京城的赏赐。
皇帝嘉赏,那日在船上与倭寇周旋的所有人, 无论男女老少, 高低贵贱,俱得到了赏赐。
这赏赐拿的谢苗儿心情很复杂。
此时的长平帝尚且还不算那么昏庸无能、不辨忠奸, 他还有精力拨弄风云,玩什么操纵党争互相挟制的把戏, 朝政亦未荒废。
说句难听的,他若死在这个时候,还能全了身后名,是个好皇帝。
然而随着长平帝的年纪越来越大,力不从心的感觉逐渐将他的神智侵袭,他把寻仙问道作为最后的解药,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身体越败坏, 他对于失去皇权失去一切的恐惧就越盛。所谓的道士仙友们,献的也都是虎狼之药, 仿佛一场击鼓传花,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不过是赌不会炸在自己手上罢了。
炸死他们谁谢苗儿都不在乎, 她只想让陆怀海不要被波及到。
她初来时, 曾一度担心过他是一个过于愚忠的人。
还好他不是。
谢苗儿看得出来, 陆怀海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忠的并不是哪个皇帝,而是自己的本心。
历史的车轮已然加快,谢苗儿想,这或许就是上天冥冥中给的指引。
左右避无可避,有了更高的起点,他也一定会有更远大的前程。
邕朝已经行进快百年,皇帝对朝堂的掌控早不如开国皇帝那么彻底,若陆怀海的地位和势力足够稳固,再于风波到来之时稍避锋芒,劫数并不是不可化解。
谢苗儿虽想得清楚,但是皇帝赐予她的赏银却怎么都觉得烫手。
无论如何,都是他害陆怀海身陨得如此惨烈。
这狗皇帝的钱多留一日,谢苗儿都觉得咬手,所以到杭州的当天,她便散财童子似的把它全花在了置办东西上。
她这次把月窗和月怜都带上了,陆家也派了妥帖的管事跟着,然而新宅事忙,谢苗儿也不麻烦他们,许多琐碎的东西就自己去买了。
以游人心态来的时候,谢苗儿只觉得杭州又大又繁华,美不胜收,可当真的要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她却觉得这里实在是大得让她眼花缭乱,采买都变成了一件很耗费脚力的事情。
太阳渐渐向西滑落,天色将暮,谢苗儿想着还有时间,有心去找陆怀海。
她抱着碰运气的想法,走到了校场边。
这里地方很大,分成南北两边,南面是若干演武台,上面刀枪剑戟、样样都有;北面则要更加空旷,后方直接连着马棚。
不知是快到了晚饭的点还是如何,谢苗儿总觉得校场上正在练武的这些军户们,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
她的眼神在校场上梭巡一圈,还真看见了陆怀海。
他的身形是绝对不会淹没于人群的那种出众,很好找。
远远地看着陆怀海,谢苗儿竟觉得比平常在身边瞧他更心动了。
今日来衙门报道,陆怀海整整齐齐地穿着绯色官服。
乌纱帽、皂革靴,盘领右衽的袍子,袖宽足三尺,除一寸五的小朵花纹外,还缀着虎纹的补子。
他腰背挺拔,冗余繁复的官服在他身上非但不显拖沓,反倒为他增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龙章凤姿,教谢苗儿眼睛都移不开。
隔得太远,谢苗儿听不见他在和对面的人说什么。
见陆怀海的眼睛朝她这边一扫,谢苗儿立时便激动了,朝他挥挥手。
她完全不知自己的出现,刚好给陆怀海补了一剂鸡血。
见陆怀海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去马厩牵马走了出来,谢苗儿更激动了。
她还没有以这样的视角看过陆怀海骑马呢!
梦境中的感受和现实是不一样的,现实中陆怀海虽带她共乘一骑过,可那时她只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烈烈的风,并不知他在马背上的风姿如何。
陆怀海勾起弓弦轻轻一弹,而原本一直走在他身前的那个男子也从马厩寻了马来,同样操起了弓箭。
两人的身边围起了不少看热闹的军户,谢苗儿瞧见这等情状,微微一惊。
这是……
瞧他俩的架势,莫不是要比试?
谢苗儿当然不会担心陆怀海落于下风,无论文武,天赋都是第一位的,陆怀海不仅有天赋,更从未懈怠过。
让她震惊的是,怎么陆怀海才来,就有人要为难他,看起来倒像是宿有仇怨一般。
而校场北面,人群非常自觉地散开,陆怀海朝钱五德道:“刀剑无眼,尺度不好拿捏,第一天,我不想见血。弓马骑射,钱千户想如何比,陆某都奉陪。”
比弓马,不会闹得太难看。
钱五德眯起眼睛,俯身朝他的拥泵耳语几句,随即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道:“小陆大人好志气,一会儿可不要嫌我提的法子太苛刻。”
话都说到这儿了,陆怀海也有些好奇,这钱五德到底能想出什么稳压他的办法。
场地没一会儿就布置好了,看热闹的男人们非常自觉地各站两边,只看热闹,绝对不影响他们比试。
谢苗儿在围栏外瞧着,比陆怀海本人更焦灼。
几个汉子在远远的地方立起横杆,再用细棉线挂起比虎口圈还小的铁环,就这么吊悬在半空中。
若是眼睛不好使的,只怕连那里挂了东西都看不出。
而横杆往前百丈远的地方,正是平时练习骑马越沟的所在,地面上满是刻意制造的障碍。
钱五德自信满满:“就比行马中的骑射,如何?”
旁边的男人们起哄起来,打着呼哨,“哎哟,老钱这可真有一手……”
“上回是不是也有个当官儿的,也在他这碰了钉子?”
“嗐,咱也不知道,新来这位的年纪能撑几轮……”
钱五德既敢提出比这个,定是他的强项,然而陆怀海依旧波澜不惊,安然骑马走到起线上,眼睛不经意地往谢苗儿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看起来很挂心,一张小脸都快贴在围栏上。
“还是得长长脸。”陆怀海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旋即朝钱五德道:“速速开始罢。”
免她久等,一会儿再把腿给站麻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怀海已经夹紧马腹,催使马儿向前奔去。
这校场里的马都是老马了,知道怎么越沟怎么过坎,马背上下起伏,而陆怀海的上身却像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若只看他的腰往上,忽视他被风刮起的发丝,恐怕要以为他正稳坐钓鱼台,哪里想得到他是骑在马上。
原本哄笑着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钱五德最擅骑射,他当然比看热闹的这些人更能看出来陆怀海的厉害,脸色霎时间就是一变。
然而陆怀海已经反手伸向背后的箭筒,一枚羽箭被夹在了他的指尖,他的节奏纹丝不乱,风驰电掣间,弓弦紧震,羽箭破空而出,直奔铁环的中心。
校场外,谢苗儿把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尽收眼底,箭矢射出的瞬间,她下意识抓紧了围栏,整颗心都悬在了喉咙眼。
直到箭簇精准嵌入铁环,稳定方向的箭羽被铁环震落,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她第一次对他的马上功夫,有了真切的感受。
而钱五德在陆怀海发动后,很快便也拍马跟上。他既主动提出比这个,当然不可能不擅此道,不多时,来自他所发出的羽箭同样击中了铁环。
然而钱五德却知道,他抱着给陆怀海下马威的想法,是以开局所设的难度就已经快到他的极限。
若这路再坎坷些、他的手稍不稳一些……恐怕刚刚就已经变成了陆怀海给他下马威。
钱五德手心直冒汗,然而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加码。
沿途的路障继续增设,悬挂铁环的横杆被拉远了十数丈。
好巧不巧,天边又来了一阵风。
这一回,陆怀海朝钱五德比出了请的手势:“一起罢。”
钱五德抬手,擦拭额边的冷汗,道:“好。”
远处的谢苗儿并不知和陆怀海较量的这个人是谁,她觉得那人虽然也挺厉害,可以把箭击中铁环,可是当他们两个人一起跃马向前,纵然她对于此道知之甚少,也能很轻易地看出他俩的差距。
那人身形紧绷得像一块铁板,而陆怀海的腰背并没有锁死,他始终是游刃有余的。
谢苗儿没有看错,陆怀海此事确实称得上游刃有余。跨马挽弓的时候,他甚至还能分出几份心思去瞧钱五德那边的情况。
钱五德急了。
陆怀海心道,他这一箭,九成九中不了。
既如此,陆怀海秉承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态度,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手臂的方向,微微一抬。
果不其然,钱五德的箭从铁环外擦过,打在了后方的木板上。
而陆怀海这边,他的箭同样没中铁环。
只击断了悬着铁环的细棉线。
棉线脆弱,被箭簇击中的地方霎时间化作粉末,铁环应声坠地。
偌大的校场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他们的比试声势浩大,又快到晚饭的点,不少军户的家眷和往来行人都顿住脚,停在校场外围观,见状,人群中竟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混在里面的谢苗儿昂首挺胸,鼓掌鼓得最大声。
陆怀海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他说:“钱千户果然本领高强,同我打了个平手。”
钱五德如何不知这是他在轻轻放过,然而被年纪比他足足小两轮的后生宽宥,这感觉比直接给他一巴掌还要难受。
他嘴角狠狠抽了抽:“陆佥事,你……”
陆怀海点到为止,没再多言,只朝他和一旁的男人们拱了拱手,道:“陆某先告辞,明日再会。”
他眉目坦然,迎着无数道汇聚在他身上的眼光,径直走向人群中的谢苗儿。
他毫不避讳地朝她伸出手,道:“走,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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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身着绯色官袍的男人背光朝她走来, 橙红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投在他宽阔的肩后,把少年人的轮廓洇染得灿亮耀眼。
弱冠之年的儿郎,连头发丝都冒着蓬勃的生气, 暮气沉沉的晚照在他面前也落了下风。
陆怀海眉目疏朗、容貌极盛, 只是他不在乎自己的皮相, 平常不打扮也就罢了,今日穿戴一新,显得愈发俊逸, 走到街上也是个掷果盈车的人物。
可他偏偏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势, 冷肃极了,纵有少女春心萌动, 也不敢与他对视。
除了谢苗儿。
他的眼睛足够辽阔,装得下山装得下海, 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眼里除却倒映着的夕阳余晖,唯有一个她。
谢苗儿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或许她应该也迎着他走过去,可是她像被点了穴一般,迈不动腿。
方才校场上的风云人物就这么走近,好事者不敢盯着陆怀海看,是以, 探寻的目光纷纷投向谢苗儿。
感受到旁人的打量,谢苗儿不免有些局促。
可局促以外, 她更无法压抑自己愉悦的心跳, 无论何时何地,被他坚定选择, 总让她发自心底地感到熨贴。
陆怀海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走来, 一旁的人群便退开了些。
看热闹归看热闹,当官的可没人敢拦。
陆怀海简单明快地朝谢苗儿开口,捎带手接过她挎在臂弯的竹篮:“走,我们回家。”
多么平实又诱人的话,谢苗儿空出来的手极为自然地挽上他的:“好。”
方才还在“群雄争霸”,怎么转眼间就换了剧本?围观者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神色。
从人群中走出后,陆怀海云淡风轻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丝毫不提方才的那场比试:“热得很。”
他走来时谢苗儿就注意到了,天气炎热,他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官服,又是骑马又是挽弓,挺括的领口都被汗水泡得发软。
谢苗儿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汗,道:“辛苦了,还好赁的宅院不远,否则回去的路上都够中暑了。”
他不提,她居然真的也不提方才他的表现,陆怀海默然,瞬间觉得索然无味。
多走出几步,谢苗儿才发觉他的别扭,她唇角微翘,从他的手臂前探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陆怀海依旧沉默。
谢苗儿把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然而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乌梅饮还是绿豆汤?走前我就命人熬上了。院中有井可太好啦,回去就可以喝凉的……”
陆怀海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无旁的话想说?”
谢苗儿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没有了,不过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陆怀海瞄她一眼,目露疑惑。
谢苗儿把捏成拳头的手缓缓伸到他眼前,嘴角的笑都快憋不住了。
陆怀海第一反应,是她拳头里是藏着什么东西要给他。
不对,她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有问题。
陆怀海愈发沉默,他已经开始怀疑她是要给他一拳了。
谢苗儿边走,边缓缓翻转自己的拳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的一下,在他面前竖起了大拇指。
见陆怀海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错愕,谢苗儿满意了,道:“刚才可真把我吓死了,那么小的铁环,还刮了风,我真怕老天不长眼,把你的箭给卷跑了。”
这是她透过史料记载,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精彩。
陆怀海微妙地哼了一声,旋即道:“区区小风。”
他不是争强好胜的人,谢苗儿是知道的,可他在自己面前却总是如此,这种特别对待,让谢苗儿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只能把原因归结于她不一样吧。谢苗儿想到那时,偷听到他对唐瑜说的话,心里不免又高兴起来。
正巧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倒都没有回头,只是非常有默契地一起顿住了脚。
钱五德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来,跑到陆怀海身前叫住了他:”陆佥事!”
谢苗儿非常自觉地退后半步,手却不曾离开陆怀海臂弯。
陆怀海的神情说不上是冷漠还是如何,对于谢苗儿以外的旁人,他一向没有什么生动的表情。
他只道:“钱千户有何贵干?”
“刚刚那一箭,你怎知我射不中,从而提前放水?”钱五德问。
他抓着头发想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答案,还是没忍住追了上来。
陆怀海道:“你送髋的节奏不对,自然无法射中。”
他一针见血地说明了原因,钱五德听了,反倒更觉毛骨悚然。
这还是人吗?明明正在骑马射箭,居然还有心神注意他动作的细节。
不、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精准射中棉线。
这难度可比击中铁环要大多了。
要饭的乞儿只会嫉妒和他一样的叫花子,今日比他多讨了两个钱,却很难去嫉妒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因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钱五德眼下便是如此感受。
比得还是他自己的强项,却被陆怀海轻而易举地碾过了。这样的差距让他心中连不甘都生不出来。
钱五德继续追问:“陆佥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为何要给在下留这个面子?”
这人是张端的舅舅。狗仗人势,咬人的狗固然可恶,而有意或无意对狗偏私的人,陆怀海对他也实在难有什么好脾气。
他的耐心已经快消磨殆尽,只冷冷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何要给你留面子?”
说罢,陆怀海不再解释,和谢苗儿一起径直离开。
谢苗儿有些讶异,她悄悄对陆怀海说:“我们就这样走掉,会不会不太礼貌?”
陆怀海轻声提醒:“他姓钱。”
谢苗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眨了眨眼。
陆怀海正要继续提醒她时,谢苗儿终于意识到这个钱千户是谁。
谢苗儿攥紧拳头,马上又松开,她什么也没说,只回转过头,朝不远处呆立原地,还没走开的钱五德啐了一声。
钱五德茫然了。
谢苗儿头一回做出这样不甚雅观的举动,啐完,她慌忙把头扭回来,裹着陆怀海逃也似的往前走。
这个时候如果笑她,估计要被捶,陆怀海矜持地稳住表情,问道:“这就解气了?”
谢苗儿表情很是复杂,她说:“我这样,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陆怀海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考虑他,他严肃地看着她,问:“我是几品官?”
谢苗儿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不过还是极配合地回答他:“正三品。”
“那千户呢?”
“四品。”
陆怀海教她算数:“哪个更厉害?”
谢苗儿还是捶他了,不过是略带娇嗔的一拳:“你当我是小孩呢!不过你才来,会不会是因为我,他才针对你?”
陆怀海说得正经,没有玩笑之意:“不用为我考虑这么多,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我会怕吗。”
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谢苗儿也不恼,她知道他说这话是怕她有什么负担。
于是谢苗儿换了个方向,抛出问题:“其实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干脆胜过他?”
陆怀海没有直言,只点了点那钱五德的身份:“他是负责校场教习的两个千户之一。”
他相信以谢苗儿的聪颖,无需他再多言。
果然,谢苗儿微张着唇,稍加思索片刻后便道:“我晓得了,你不是给他留面子,你是在那些兵士面前,给教习留面子。”
胜钱五德简单,人心散了再收拢难。
陆怀海心道,果然不必他多说,她也能懂他的用意。
但其实,除却这个原因,其实也和陆怀海的自负有关。
差距实在太大,他压根没把钱五德放在眼里,所以哪怕是胜,陆怀海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然而落在谢苗儿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她望着眼前愈发高大的陆怀海形象,感叹道:“轻个人意气,重大局得失,不愧是你。”
呃……
好像懂的有点歪。
初见时她对他无条件的崇拜感似乎又出现了,陆怀海把解释的话吞了下去,波澜不惊地接受了她的盛赞。
一路谈着天,两人很快便回到了他们才赁下的宅子。
都说京城居不易,其实临安也如是。早在他们来之前,陆湃章便已联系了杭州的老友,替他们物色好了这个两进的院子。
否则,称心如意的住处可不好找。
同他们一道来的,还有苏氏点的几个干活利落的下人和一个管事老嬷嬷,力求让他们尽快落稳脚。
见陆怀海和谢苗儿一道回来,正和不愿乖乖进马厩的马斗智斗勇的柏舟一喜,道:“大人!”
他也早改口不叫少爷了。
谢苗儿还记得这匹马,明明是陆怀海的坐骑,却连个名字都混不上,好生没有面子。
马也认生,陌生的马厩让它不愿踏足,然而它更怕它的主人,陆怀海不过上前摸了摸它的脖子,它便乖乖进去了。
配上柏舟如释重负的表情,谢苗儿差点没笑出声。
搞定了马,陆怀海便转身去了里间更衣冲凉。
他动作很快,等他出来时,正好看见谢苗儿和她那叫什么窗帘的两个小丫鬟,像之前还在她小院那般,在四方的庭院中支起了桌椅,摆上了井里镇过的西瓜和乌梅饮。
陌生的地方,因为有她,变得像一个家。
换上常服后,陆怀海整个人看起来平和不少,谢苗儿调侃他:“要不怎么说人靠衣装呢,陆大人。”
陆怀海径直坐下,端起粗茶碗就往嘴里倒,结果差点被这乌梅饮酸倒了牙。
谢苗儿拦都没来得及拦,她吃吃地笑,叫月窗拿糖去了,又道:“怕糖放早了要坏,还没放呢,酸不死你。”
谢太傅家孱弱的千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会知道汤饮放早了糖容易馊,然而现在的谢苗儿却是晓得的。
她以旺盛的精力,吸收着生活中的细枝末节。
酸劲还没过去,陆怀海嘶了一声,问她:“叫我什么?”
喊表字实在亲昵,谢苗儿有些不好意思,刻意逃避,没想到还是被他抓个正着,只好乖乖道:“潜……潜渊。”
不过叫出口后,谢苗儿心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她看着在她面前明显松懈下来的陆怀海,还有他身后渐渐泛起夜色的天空,心生感慨。
如果她没有出现,他大抵会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赴任。
哪怕历史中,他是先任台州卫指挥佥事,也并不是在家门口上值,而是被遣去了沿海。
那时的他,会是什么心情?
谢苗儿心里笑自己想得太多。
他可不一定有她这般辗转的心肠。
陆怀海瞧她神思不属的样子,不由问:“叫我一声,如此为难?”
谢苗儿当然不会让他误会:“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
“在想什么?”陆怀海刨根问底。
谢苗儿抿唇一笑,道:“夏天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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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夏日酷暑难耐, 蚊虫也多,好在何处?”
听陆怀海这么问她,谢苗儿差点没控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不解风情!
她不说话了, 闷声拿勺搅着大碗里乌黑的凉饮, 瓷勺与碗壁相碰, 发出叮里郎当的响声。
陆怀海其实没有呛她的意思,见状,顿了顿, 道:“你说, 我洗耳恭听。”
谢苗儿给自己舀了一碗,手背贴在冰凉的碗沿上, 她开口:“年分四季,夏天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
是发生在夏日里的事情, 赋予了它别样的意义。
提到春天,她会想到阴郁的天,还有她曾经咳疾发作时的痛苦。
提到冬天,她又会想到与他漫长的分别。
但在这个时节的蝉鸣中,她只能想到葱茏绿意,想到凉飕飕的雨夜,她和他坐在四角亭里, 听着淅沥沥的雨声闲聊。
好比眼下,空气中氤氲着闷热的潮气, 午后的燥热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消退, 并不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时候。
可同样是在此时,她才和他挽着手回来, 又一起在院中乘凉, 喝着沁了丝丝凉气的茶饮。
两相对比, 谢苗儿心尖有一种被戳中的感觉。
尽管口头上的言语,无法将心下的感受描述万一,谢苗儿还是慢慢吞吞的,把自己迂回曲折的心绪说予他听。
陆怀海说洗耳恭听,便当真侧耳听得极为仔细,连手头上的动作都停下了。
谢苗儿被他的认真逗得发笑,她说:“你这样,我还以为你在听什么圣旨呢。”
圣旨可无须他如此严阵以待,陆怀海看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你愿意说,我自然要好好听。”
闻言,谢苗儿启唇,她想说些什么,却总觉得词不达意。
说他不解风情吧,他却又总能出其不意的击中她。
夹着凉气的晚风吹来,解暑的汤饮就像一面湖泊,被风带起了皴。
陆怀海补充道:“这是你教我的。”
虽然他还是口不对心的时候更多一些,不过至少,他已经知道该要坦诚地面对她。
谢苗儿眼神忽闪,她一本正经地说:“那你该叫我先生啦。”
还真会顺杆往上爬,陆怀海轻笑:“我想叫的可不是这个。”
谢苗儿“啊”了一声,没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陆怀海没有细讲的打算,天色不早,两人没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直接让人在小桌上摆了晚饭。
饭后,谢苗儿还记得之前答应过给他重新绣个荷包,回台州后因为事忙一直没顾得上,眼下好不容易有空,她点了最亮的油灯,重新拿起许久未用的绣绷。
陆怀海正在院中掂着自己的剑,见状,凉凉道:“还道你忘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谢苗儿道:“我才不会忘,你就等着吧。”
磨得有些起毛发白的那只旧荷包,仍旧堂而皇之地挂在他腰间。
谢苗儿觉得这样实在有损他的形象,便道:“这两日你就别戴了,太旧了,旁人见了怕要以为陆大人家里揭不开锅。”
陆怀海充耳未闻,他自觉歇得够久,已然拔剑出鞘,凌空挽了个剑花,便开始一板一眼地温习起剑招来。
——吸引小姑娘目光的花招,得放在开头。
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像一副水墨画。
他的影子虽然也很潇洒,但谢苗儿心想,无论如何还是比不上他本尊啦。
原本她在陌生的环境还是有些拘谨的,可是现在,他在练剑,而她在窗前绣花,一切是那样的熟悉,仿佛回到了他们相遇的最初。
连月窗见了,都不由和妹妹感叹:“我怎么感觉像还在陆家时一样呢?”
月怜天真烂漫地道:“姐,我们现在不也是在陆家吗?”
这样宁静的氛围,却忽然被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惊扰了。
他们刚来此地,又会有谁在此时拜访呢?
谢苗儿狐疑地站起身,遣人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居然还是钱五德。
陆怀海用余光瞄见了这位。
他的耐心终于是一丁点也没有了,正巧手上有剑,陆怀海直接将剑掷了出去,钉到门框上,锋利的剑刃就横在钱五德的脖子前。
钱五德被骇了一跳,大退几步。
谢苗儿倒还好,并不意外,因为她刚刚的视角可以看见陆怀海掷剑的动作。
她动作一顿,正要问询钱五德的来意,陆怀海就已经走到了她身前,他眉目森寒地看着钱五德,道:“深夜造访,难称礼貌。”
钱五德停住了后退的脚步,转而朝陆怀海拱手一礼:“是我冒昧。不过我心头悬着一柄剑,今日还是想来叨扰小夫人一回。”
这声小夫人喊得很有水平,谢苗儿眉心微蹙,话音冰冷:“你找我做什么?”
说着,谢苗儿注意到这钱五德背上背了什么东西。
一把扎实的荆条,从他的肩胛旁冒着头。
谢苗儿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他不会是来负荆请罪的吧?
正想着,钱五德突然把斜背的荆条摘了下来,紧接着,手就伸向了自己的衣襟,怎么看都是要脱上衣的架势。
陆怀海的脸已经比锅底还要黑了,他沉着脸,让谢苗儿缩到他身后,道:“出去。”
钱五德老脸一僵。
他好像还没进来。
不过显然不是纠缠这一点的时候,钱五德急忙道:“我回去后,想起小夫人是哪位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孽障罪有应得,但我无论如何也难逃其咎,今日便是来负荆请罪的。”
他和张端的母亲张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父母早逝,是他这个兄长把妹妹拉扯大,未免娇惯。而这个妹妹命还不好,嫁人没几年丈夫就过世了,就留下张端一根独苗苗。
钱五德几次想管束这个外甥,都架不住张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加之他本身性格便有些优柔寡断,后来索性放任不管了。
谢苗儿闻言,重新从陆怀海身后站了出来,她神情冷然,道:“时至今日,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小夫人若不解气,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我没有这个兴趣,”谢苗儿道:“罪魁祸首已经付出了代价,旁的与我无干。”
纵容出恶狗的人固然可恶,可是没有哪条律法会治他的罪。
钱五德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是肯原谅在下吗?”
谢苗儿一脸冷漠:“我没有资格原谅你 。”
她不是“谢苗儿”,无法慷他人之慨。
陆怀海始终静静听着。
他的眼睛犹如古井,无人发觉,平静的水面下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不待钱五德反应,陆怀海已经干净利落地把门框上的剑拔了出来,反手一挥,削落了他的发尾。
陆怀海只朝他说了一个字:“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伤。然而钱五德面上青白一片,却什么也没敢再说,捧着自己的脑袋,灰溜溜地跑了。
谢苗儿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出气。
或者说从最早先开始,他为她拿回谢家的地契和布坊,恐怕就不像他那时说的,是“正巧”遇见张端要出手,“顺便”把它买下这么简单。
谢苗儿长叹一声。
陆怀海便是这样,真正表现出来的,往往只有他做的十之一二。
听她叹气,陆怀海还以为是刚刚的事端触动了她的愁肠,干涩地安抚道:“都过去了。”
谢苗儿却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被他戳中的门框,道:“唉,也不知能不能修好,到时候要不要赔房主钱。”
陆怀海哑然。
谢苗儿是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感叹完,她认真地道:“今日这钱千户来,未必是有多诚恳,他若真的对我心存愧疚,不会今日才来演什么请罪的戏码,无非是看在你是他上官的份上,见你厉害,不想见罪于你。”
“你能想清楚,很好。”陆怀海淡淡道。
先前的氛围还是被破坏殆尽了,天已暮,两人索性都没有在继续手上的事情,收拾收拾准备歇下。
陆怀海望着谢苗儿一如往昔的背影,食指微动,想问她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
两进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房便有好几间。
除却从陆家跟来的仆役,管事的曾婆子还在当地买了两个丫鬟来,方便跑腿带路。
陆家来的对于陆怀海和谢苗儿的相处早已见惯,新来的丫鬟却没有,悄悄躲在墙根下说闲话。
“可真奇怪,这男主人和女主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觉得怪,怎么还有明明是一间房还要两张床的?”
曾婆子逮人干活,把躲懒的丫鬟抓了个正着。
“主子的事,轮得到你们说嘴?”曾婆子怒斥。
待她训完,两个丫鬟的脸白得齐刷刷。
见她们算是吃了教训,曾婆子只道:“你们有空说嘴,看来是活计太清闲。东面的厢房,今日你们必须收拾出来,听见没有?陆家台州的大姑娘要从我们这儿发嫁,你们若是耽误事,明儿我就把你们送回人牙子那去。”
俩丫鬟喏喏地应了。
陆虹被许给了杭东的一赵姓千户的长子赵熙。吉日赶得紧,估计这会儿她都已经在路上了。
陆家的车马一来,陆虹就蹿下车,跟没骨头似的往来接她们的谢苗儿身上一倒:“苗儿姐,我都快散架了。”
谢苗儿扶住她,眼睛往后头的马车一扫,略略有些惊讶。
二夫人姚氏的女儿陆檀珠婚期也将近,所以二房是没空来的,来的是苏氏和陆虹她娘陈氏。
让谢苗儿意外的是,中间的马车上,老夫人居然在旁人的搀扶下,缓步走了出来。
见状,陆虹小小声和谢苗儿道:“对了,你还不知道,老夫人的病已经好全啦。”
谢苗儿和老夫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暂的交汇了一瞬。
老夫人微笑着,朝她颔首。
陆怀海还在上值,这么早走不开,谢苗儿挑起大梁,把人、事,安顿得井井有条。
原还打算从旁点几句的苏氏在心里默默点头。
她很好,是她多虑了。
是夜,换了个地方碰头的陆家人在饭厅摆了一桌,陆怀海回来见老夫人的到来,同样也是一惊。
他的话音微颤:“祖母?”
老夫人穿着鸦青的高领袍,神色亦有些动容,“我知道你的表字了,很好。”
陆虹好奇地问谢苗儿:“什么啊?什么什么,我之前窝在房里绣嫁衣,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说起绣嫁衣来,一点都不害臊,陈氏气得直戳她后脑勺:“十针里有一针是你绣的,我都要烧高香了!”
陆虹不以为意:“意头到了就好嘛。”
一旁端菜的丫鬟都忍不住笑了,桌上众人更是如此。
陆虹又朝谢苗儿道:“我今晚想和你一起住,苗儿姐,你看,我娘要揍我了。”
陆怀海不咸不淡地瞥过来,什么也没说。
陆虹胳膊一缩,绕开这个话题,转而和谢苗儿谈起她的嫁衣来。
谢苗儿很好奇,她问:“我可以去瞧瞧吗?”
陆虹大度应下,还道:“别说瞧了,你若是想穿,给你试试都行。”
酒足饭饱之后,谢苗儿当真被陆虹的嫁衣勾了过去。
直到走街串巷的打更人敲过三遍木鱼,谢苗儿才终于回到卧房。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却发现房中还点着灯。
陆怀海没睡,他坐在桌前单手支腮,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本册子。
谢苗儿瞧了一眼书脊,知道他大概又是在核对军籍人数,这些日子他都在忙这个。
“很晚了,还不睡吗?”她道:“事情是做不完的,明天再来吧。”
陆怀海合上书册:“我是在等你。”
谢苗儿一拍脑门,道:“抱歉,我忘记了时辰,快歇下吧。”
陆怀海望了望窗外的月亮,招手示意谢苗儿坐到他身边,道:“不急。”
正巧谢苗儿也没有倦意,坐下后,她还沉浸在兴奋当中,她说:“我其实不是很喜欢红色,可是、可是红色的料子做成嫁衣,却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她喜好淡雅,穿过的最活泼的颜色也就是鹅黄。
陆怀海安静地听她诉说。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她一身红装的模样来。
等她说完,他温声问道:“你可想穿?”
作者有话说:
4k就被榨干了,时常羡慕能日六日万的太太(望天)感谢在2022-06-04 23:26:32~2022-06-05 23:2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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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闻言, 谢苗儿微怔,她轻垂眼睫,掩去瞳孔中悄然泛起的涟漪。
“只要漂亮, 什么颜色的衣裳我都愿意穿的。”
陆怀海极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头, 顺手拧拧她的小脸:“不诚实。”
狎昵之意满满的小动作叫谢苗儿羞红了脸, 她双手扒住面前他的手腕,轻轻推开它,道:“才没有……我……”
陆怀海换了只手, 掐掐她另一边脸颊, 道:“嗯?你难道不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谢苗儿当然知道, 他问的可不是她爱不爱穿红。
她确实是在装傻。谢苗儿索性捂脸,不叫他再有可乘之机, 可这样反倒被他环得越发严实了。
明明在他的怀里,却感受不到他的动作,谢苗儿好奇,滴溜着眼珠,从指缝中悄悄去瞧他。
陆怀海已经收了手,他轻飘飘地拍拍她的背,淡淡道:“不为难你。”
谢苗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屋内外都是静悄悄的。
谢苗儿没再看他, 而是望着烛台上燃烧着的红烛失神。
比起旁的衣裳,嫁衣无非就是更华丽些, 缝金线、缀明珠, 贵气逼人。
那它特别在哪里呢?
特别到让她难以自抑的,幻想起自己穿上它嫁给他的场景……
想到这儿, 谢苗儿樱唇微启, 似乎说了句什么。
然而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 外面叫了一天、早就叫得有气没力的知了声都能盖过它。
陆怀海没听清,挑眉看她。
谢苗儿却像被自己话噎住了,她难得的嗫嚅起来,“你……你凑近些。”
陆怀海从善如流地附耳至她腮边,待听清她说了什么之后,整个人如遭雷劈,往日行止如风的他,这时竟僵硬得连手脚都动弹不得。
他不可置信地发问:“你说什么?”
谢苗儿目光躲闪,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衣角,这回她声音大了些:“你若没听见,就算了。”
那样难为情的话,她可说不出第二遍。
还好,陆怀海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刚刚,她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我只会为你穿上嫁衣。”
陆怀海的心口被这句话烫得生疼。
亲昵而直接的话,谢苗儿对他说过许多。
她说:“我不怕,当然是因为你在呀。”
她说:“你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
她说:“你是最重要的。”
……
她从不避讳提及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她的依赖,她的牵挂,她都会捧给他瞧,可是这其中到底蕴藏有几分男女之间的情意,重要又是何种重要,陆怀海却不得而知。
这回却不同。
她就差直说,她愿意嫁给他了。
见陆怀海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谢苗儿的脸越发烫了,她说:“管你听没听见,左右我是不会再说了。”
再坦率,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姑娘家,脸皮薄得很。
陆怀海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他嗓音喑哑:“谢苗,我都听见了。”
谢苗儿抿抿唇,道:“你别误会,我……我的意思不是……”
陆怀海捉起她握得死紧的手,不让她抠自己的手心,反手又把触手可及的温暖揽入怀中。
他的话音沉缓:“我知道,你不必解释。”
她说只会为他着嫁衣,而非眼下就答应嫁给他。
可是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已经心满意足。
谢苗儿顺势倚在他的胸膛,听着耳畔强有力的心跳声,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
陆怀海垂眸,眼神顺着指节的动作,从她净瓷般的脸滑下。
他知道,她心里有顾虑。
不过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她顾虑的是什么。
那日钱五德前来上演那场闹剧时,他在旁将她的话听得分明。
他还记得,她说,她没有资格原谅钱五德。
怎么会呢?她分明是受害者,如果她都没有资格,那……
电光火石之间,陆怀海想起了那日陆虹在客栈中,同谢苗儿闲话的话本情节。
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那这个答案无论再荒谬,他也只好暂且一信。
怀里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她眼睫紧闭,一颤也不颤。
连有人轻抚着她,都没有察觉。
陆怀海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你的过去,是怎样的?”
是晦暗阴郁,还是美好无缺?
不过……
陆怀海把她打横抱起,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了床上。
他蹲下,给她脱寝鞋。
无论她的过去如何,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放下顾虑,彻底安心。
作者有话说:
社畜,加班,短短,哭哭,明天长长感谢在2022-06-05 23:23:19~2022-06-06 23:3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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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夏夜凉如水, 树梢头的蝉鸣寂寞声声。
陆怀海望着谢苗儿娴静的睡颜,若有所思。
其实,他没有猜错, 谢苗儿分明已经很信任他, 却迟迟没有吐露的原因, 是她的心仍旧没有安定下来。
但她不安的原因并不是他以为的,他给予她的安全感还不够,而是她对于未来还有一种铡刀即将落下的恐惧。
陆怀海不知症结所在, 再敏锐, 也只能想到这种程度。
他替她放下帐帘,回身屈指一弹, 掸灭了烛火。
——
七月初六,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陆虹的婚事定在了这天。
清早,丑寅之交,陆虹就被拉起床梳洗妆扮。
谢苗儿起来时,陆虹正闭着眼睛任喜婆摆弄,她打着哈欠,听陈氏抹着眼泪叮嘱她,一脸的生无可恋。
好容易见谢苗儿来看她, 陆虹忙道:“娘,我有话想和人家说, 你一会再念, 行不行?”
孀居多年,女儿就是她的支柱, 陈氏眼泪都止不住, 听她这么说, 索性出去洗脸清醒去了。
眼前的情景实在超出了谢苗儿的想象,她有些怕冒犯,小心翼翼地道:“你……不紧张吗?”
陆虹呵欠连天:“我都快饿死了,哪有力气紧张?”
喜婆在旁劝慰道:“新娘子都得如此呢,嫁衣不便穿脱,若吃喝多了,拜堂时想出恭,岂不尴尬?”
陆虹诚恳地问:“难道我要拜天地的时候,肚子叫了,就不尴尬吗?”
听了她的遭遇,谢苗儿面露同情,原本诱使她浮想联翩的嫁衣,此时在她眼中也变成了束缚的枷锁。
成婚原来是一件这么受罪的事情。
亲姐姐成婚时,谢苗儿还小,早没了印象,是以现在很是震惊。
而陆虹拉起她的手,一副托孤的架势:“苗儿姐姐,拜托你了。那箱笼……以后时机合适,我再找你拿回去。”
陆虹正经书读得不多,话本可不同,她优中选优的“精品”、“孤品”都能装一整箱。
她害怕把她的宝贝疙瘩留在台州,会被陈氏给扔了,所以混进行装带了来。但时人眼中,这种话本杂剧不是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所以陆虹和谢苗儿商量好,先把宝贝偷偷留在她这儿,等以后方便了再拿回去。
谢苗儿哭笑不得,“我会的,你放心就好。”
劝新娘子不用悲伤的话根本不必说,陆虹心里只惦记着她的话本,一点也不在乎她马上要嫁的那赵家郎君。
不过,谢苗儿心想,其实这样也很好。
迈出门槛前,看到镜中的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陆虹心中才终于生出些新嫁娘的感慨:“唉……”
姗姗来迟的感慨为时已晚。她来不及忧愁,已经被喜婆簇拥着出去了,“小祖宗,当心脚下……”
院中早就装扮一新、热闹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或许喜的背后还有隐忧和不舍,但此时此刻,这样的小情绪是战胜不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的。
谢苗儿隔着人群,和今日要担当大任的陆怀海遥遥相望。
他今日穿得正经,乌发用玉冠高束起,靛青的袍子把他衬得像一杆萧萧的竹,腰间革带上配着青玉压襟和一只荷包,算是勉强中和了一点他凌然的气势。
谢苗儿不由恍惚。
她初见他时,他身上其实还隐隐有股稚嫩的气息,那时的他还会意气用事,会和家中怄气。
可除却婴孩,就数少年人成长得最快了。在她有陪他没有陪他的这段日子里,他在风波迭起的经历中成熟了太多。
她短暂地见证他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陆怀海感受到了她怔愣的眼神。
她目光盈盈,柔情远胜洒落的日光,越过熙攘人声,一路逶迤到他眼前。
哪怕眼前耳畔纷乱嘈杂,也很难将它忽略。
陆怀海神色自若,朝她微微颔首。
他心道,她既喜欢,或许这袍子该多穿几回。
他无师自通了何谓“美人计”。
赵家迎亲的车队来了,路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路人,谢苗儿瞧见了马上要成为陆虹夫婿的那个叫赵熙的男人长什么样。
其实这赵熙看着英武堂堂,相貌周正,他和身后的几个儿郎一起,应付着惯例堵门不让进的陆怀海一行人,瞧着也是谈吐得宜,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怎么说这也是件该让人拍手艳羡的婚事。
可是谢苗儿心里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因为陆虹正蒙着盖头坐在屋内。
她比陆虹,或者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比陆虹见到这个要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更早。
谢苗儿摇摇头,把脑袋里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去。
昏礼当真一路忙到了黄昏,直到太阳西沉,暮色苍茫,喧嚣褪去,支棱了一整天的陆家众人才终于有了喘气的功夫。
自女儿出门后眼泪一直没停过的陈氏,这个时候脸色更不好看了,苏氏和老夫人去陪陈氏说话,不敢叫她自个儿待着。
总要有男长辈在场撑腰,陆湃章前日也来了。
才送逝去的兄长女儿出嫁,他此时开心就怪了。
陆湃章独自喝着闷酒,面前摆着两只没人动的杯子,里面同样满斟。
陆怀海默然站在不远处,谢苗儿见状,走到他身边,拿胳膊肘杵他。
她低声说:“去陪你父亲喝一杯吧。”
陆怀海没有多言,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过去。
看着已经比他高出半头多的儿子,陆湃章心下的感慨比谢苗儿多多了,毕竟他是他的父亲,亲眼见着他如何从襁褓中的婴孩长到今日。
陆怀海坐下,他没动那两只杯子,重新拿了酒杯。
陆湃章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只多了个提起酒壶给陆怀海倒酒的动作。
父子俩都没说话。
一杯、一杯,直到月悬中天,暗影横斜,想说的话似乎都在对饮的酒中说尽了。
陆湃章的眼中早已不复清明,醉意极明显地席卷了他的神思,他支着颞颥,脑袋朝下一点一点,手却还紧攥着空荡荡的玲珑瓷杯。
陆怀海喝得少些,依旧坐得端直。
见陆湃章头也不点了,酒杯也端不住了,只余粗重的呼吸,陆怀海沉默片刻,唤道:“父亲。”
没人回他。
陆怀海扛起烂醉如泥的父亲回屋。
苏氏也回来了。
她知道丈夫为何借酒消愁,见状也没多问,只朝陆怀海道:“你也喝了不少吧,回去歇着,你父亲我来照顾。”
陆怀海并不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只不过喝得没那么猛而已,那么多酒下去,神仙也要晕一会儿,是以他没客气,转身要走,却忽听见苏氏对他道:“保重自己。”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陆怀海顿了顿,道:“我会的。”
月影下,陆怀海脚步难得有些虚浮,他定定神,走了没多少步,就见谢苗儿打着灯笼,在小径的另一端等他。
遥遥看见他走来,谢苗儿映着烛光的眼睛一亮,快步走向他。
“你……”
她话还没说完,陆怀海便往后退了几步。
谢苗儿一愣,就听得他说:“我身上酒气重,会冲到你。”
他此言不假,谢苗儿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已经闻到了那股极浓重的酒气,她多闻两下,都要担心自己醉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走到了他身侧。她把灯笼换到了左手上,右手搀住他的同时,指尖夸张地拈住了自己的鼻子。
“喏,我闻不到了,”小机灵鬼催他:“我们快回去吧,给你煮了醒酒汤。”
有微风拂过,把陆怀海的心吹得发麻。
灯笼不是很防风,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烁闪在她莹润的脸颊,如斯景象近在咫尺,教陆怀海很有把她摁进怀里啃上一口的冲动。
喝了酒,酒劲上头,念头难免冒犯。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酒会让人身上的热意发散,扶着他的谢苗儿感觉都要被烫到了。
好不容易回屋,她扶陆怀海坐稳,有些不放心地伸长了胳膊,去摸他脑门:“哎呀,你不是发烧了吧。”
“没有。”陆怀海喉结微动,反握住了她的手,把它蜷在心口。
谢苗儿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想缩手,却挣不开。
她忙道:“你是不是醉了?我……我去端醒酒汤来。”
陆怀海只觉自己的意识正置身于冰与火之间,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松手,哑着声音道:“好。”
谢苗儿逃也似的出去了,她倚在墙边深呼几吸,才再端了解酒的汤药进去。
她不喜欢酒的味道,更不喜欢醉鬼。
但是……好像酒气出现在他身上,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陆怀海接过碗,却没急着喝。
她不会劝他不喝,只会为他早早备下一碗醒酒汤。
他忽然问:“你讨厌酒吗?”
谢苗儿答:“我确实不喜欢这个味道。不过我不讨厌酒,只讨厌发酒疯的醉鬼。”
这样啊……陆怀海仰脖一饮而尽。
他说:“喝过了,我不是醉鬼。”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没什么逻辑,谢苗儿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怀海,神情复杂。
没有醉鬼会说自己喝醉了的。
她怎么瞧着这么不对劲啊!
她没猜错。
有的人喝酒上头快,有的人酒劲来得慢。
陆怀海显然属于后者。
谢苗儿还来不及再思考,杂糅了酒气的男人气息已然潮涌般将她吞没。
他猛然站起,支起手臂,把她堵在了墙角,让她动弹不得。
这人怎么这样,明明脸都没红,怎么醉得这么厉害。
谢苗儿哭丧着脸推他,“你这是恩将仇报!”
“那又如何?”他终于开口,俯身啃在了她的脸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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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真的是啃。
谢苗儿能清晰感受到他的犬牙自她脸上磨过, 她被吓懵了,眼睛都不敢眨,后背死死地抵在墙上, 恨不得把自己糊进墙里。
不过, 糊墙上他只怕也会把她抠出来。
“你……你清醒一点!”谢苗儿艰难地把手挤出来, 拍拍他的脸,试图把他弄醒。
结果他居然说:“我很清醒。”
沉稳的声音就在耳畔,听起来煞是能糊弄人, 然而谢苗儿是不会相信这醉鬼的话了。
但凡他还有一丁点理智, 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肆无忌惮咬人的举动的!
她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牙还挺尖……
有点疼。
“陆怀海,你再这样, 我……”谢苗儿一面推他,一面威胁:“我就要生气了。”
然而她越推, 环在她腰间的臂膀收拢得越紧。
谢苗儿眼角都被他逼出了泪花,她挣出几分力气捶在他肩上,道:“陆怀海,你松开!”
他从来都很在乎她的感受,从来没有如此冒犯过。
或许是醉意放大了他的攻击性,叫他心底逾矩的念头都跑了出来。
这回,任她怎么推搡, 陆怀海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薄唇缓缓停在她的面颊, 嗳昧地反复摩挲自己啮咬出的那一点牙印。
分明只是亲亲脸, 单拎出来并不是多么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可谢苗儿却被弄得神思恍惚、双颊飞红,若不明就里的人看了, 只怕要以为她才是吃醉酒的那一个。
炙热的掌心沿着她的背脊一路蜿蜒, 谢苗儿掐着陆怀海肩膀的指尖都在发麻, 她深呼几吸,勉强维持着冷静。
不行。
他喝醉了,可她没有。
她不能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至少……至少不应该发生在他们都不清醒的时候。
这样她会后悔的,他也会。
谢苗儿微微扭过头,避开他比上次拙劣不少的追吻。
她紧咬银牙,狠狠踩了陆怀海一脚。
她用了劲,耳畔随即便传来他的闷呼,扣在她背后的手也终于松了些,谢苗儿以为这一脚把他给踩醒了,决定趁胜追击,又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陆怀海!你快放开我。”
有作用。
不过是反作用。
醉意没有影响到陆怀海敏锐的反应,谢苗儿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便已被他牢牢攥住,反扣在墙上。
危险的鼻息拂在她的耳际,犹如清风点在湖面,带起酥麻的阵阵涟漪。
他问:“我是谁?”
谢苗儿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堪堪从中捕捉出一点苗头,又气又好笑。
怎么这种时候,他还在意她叫他什么!
她试探性地改口,用没被他制住的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脖颈,道:“潜渊?”
他没回应,只捏起她的小尖下巴,居高临下地“嗯”了一声。
旋即再度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不容拒绝。
他完全不需要章法,攻城略地的本能就已足够把谢苗儿逼得缴械投降。
风茫茫,缱绻的月也静悄悄。
直到她额上沁出薄汗,眼尾微红蓄满了泪,他才终于舍得判她缓刑。
这厮居然还抓着她的手腕,谢苗儿气急,摸了摸自己微肿的唇,又给他一脚。
这次他早有防备,她抬腿的瞬间,陆怀海直接挟她的腰把她提起来,竟让她踩着他的鞋面站住了。
今晚他给她的惊吓,比这一年里都要多,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踮起脚。
她还没来得及适应陡然“长高”寸余的自己,倏尔,陆怀海居然动了起来,就这么揽着她转过身向后走。
谢苗儿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她胡乱抓着他的肩膀,听见他对她说:“乖。”
“乖……”谢苗儿想凶他,酝酿了半天,终于想到该怎么骂人:“乖、乖你大爷。”
好不容易骂出口,下一瞬,她便被陆怀海一起带倒在了榻上。
谢苗儿立时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可他却突然闭了眼,除却还搂着她,半点动作也无。
她几乎想去门口打一挂鞭炮,庆祝酒劲终于战胜了陆怀海。
可很快,谢苗儿便发现高兴早了。他似乎是睡了,但扣在她腰上的手依旧箍得死死的。
他们的姿势着实扭曲。
她的腰往上都垫在他胳膊上,谢苗儿尝试性地抬起他的小臂,反倒被他再度收拢到了怀中。
“我又不会飞。”谢苗儿不满地嘟囔。
可是陆怀海这样,怎么看也不像会放开她的样子,她索性作罢,开始在他怀里拱,试图调整一个舒服的睡姿。
谢苗儿心里憋气,本不想管他,只想让自己躺得自在些,可见他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想他为了腾出一天假来,近来忙上加忙,她终究还是没忍心。
谢苗儿将上身斜撑起一些,单手搂住他的脑袋,把枕头垫好。
怕他又发酒疯,谢苗儿无意间哄孩子似的摸摸他一丝不乱的后脑勺,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动作真的起了效用还是如何,他扣住她的手居然松了下来。
谢苗儿发觉他的变化,心道:还真是倔,连醉了都吃软不吃硬。
早知这样,刚刚还踩他做什么?
她就该一个劲给他顺毛。
和陆怀海斗智斗勇许久,谢苗儿也倦了,她张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合上眼眸的前一刻,却叫她瞄到了他怀中的一角帕子。
谢苗儿眼尖,一眼便瞧出来这是她之前随手递给他的。
她伸手从他散乱的衣襟里把帕子抽出来,冷哼一声,把它收走了。
——
翌日,晨。
陆怀海起惯了大早,连宿醉都没办法让他晚些醒来。
他甫一睁眼,就见谢苗儿窝在他怀里,整个人背过去,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而他的手臂正搭在她身上,还从她身前垂下,死死地抓着她窝在胸前的手。
陆怀海:……
昨夜的记忆涌现如潮,夹杂着宿醉后的头疼。
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的陆怀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他几欲遁走,然而谢苗儿还枕在他的大臂上。
她睡得正酣,身上被他染了酒气和旁的气息,陆怀海定了定神,侧过身去看她。
衣领裹乱了,还好,衣带是完整的。
他甚至可以从她半散开的领口,瞥见藕色的小衣。
非礼勿视,陆怀海匆忙偏过头,收回眼神。
他想揉一揉自己生疼的头,又不想猛然抽身把她惊醒。
陆怀海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被压得发麻的胳膊往外抽。
好在她并没有醒。
他一时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她。
要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都也罢,偏偏他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脸颊和唇瓣的触感,也记得她的抵抗和生气。
平生第一次,他是如此的束手无策。
算了……晚些再向她赔罪。
今日还得上值,陆怀海去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官服,溜之大吉。
谢苗儿睡得不扎实,他抽开胳膊的时候,她差不多是半梦半醒,等她彻底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昨夜欺负人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跑了,一句话也不给她留。
他把她当什么了?
如果说昨儿谢苗儿还是只有些气恼,那么现在她便当真上火了,差点迁怒来叫她起床的月窗。
月窗才进来,就被屋里的酒气骇了一跳,她赶忙打开窗透气,道:“这是怎么了?”
谢苗儿郁闷地直捶枕头,她说:“我……算了,哼。你去帮我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我才不要再和这种人同居一室。”
月窗微讶,然而她很有眼色,知道眼下显然不是探究的时候,只道:“奴婢知道了,我先侍候您起来,一会儿就去收拾。”
起身后,坐在镜前梳妆,谢苗儿瞧那衔月的玉兔簪子都刺眼起来,她又哼了一声,把它收进了妆奁,不打算分它眼神。
月窗更是惊讶。她知道这支玉簪是陆怀海送予她的,平常十日里有五六日谢苗儿都喜欢戴它,怎么……
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些,更不敢说什么了。
气归气,谢苗儿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陆家三房的陆檀珠,婚期也定在了七月里。两个姑娘间当然不能厚此薄彼,她的婚事也要费心操持,是以陆家一行人没功夫多待,用过午食,便要启行回去。
得带人送送他们。
走前,老夫人拉住谢苗儿的手,与她到一旁说话。
“总要有立身之本,”她既是以长辈的身份叮嘱,也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你之前在经营的生意,不要因为到了这边就放下了。否则还不如回台州待着。”
谢苗儿很感念老夫人对她如对自家小辈般的态度,她说:“您放心,我虽然……我不会一门心思扑在旁人身上,原也和布坊的程掌柜商量好了,这些日子在着手往这儿开店的事情。”
和陆怀海还怄着新鲜的气,“虽然”后的半句她不想说。
老夫人不轻不重地拍拍她的手背,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有事情尽管让他帮忙,他既是你的夫君,有什么也是应该的。”
夫君……谢苗儿脸一僵。
陆老夫人把她的表现理解成了羞赧,没再说什么,寒暄两句后,便在墨晴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苏氏已经上了车,她倚在窗沿,望着谢苗儿这边,同轻竹道:“说来,她还真是个小福星,总觉得她来了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轻竹笑着附和她,给她打扇子。
暑热炎炎,谢苗儿没在外面多待,很快也回去了。
心里有事,加之天气闷热,下午的时光在炽烈的天光云影里被拉得漫长。
谢苗儿恹恹地坐在廊下乘凉,手头上拿着牙行送来的几张薄纸,上面记着几处正在售卖的铺面情况。
就这么挨到了傍晚,她知道陆怀海快回来了,心里一面有些抵触就这么再见到他,又忍不住想着他。
七八月太阳落得晚,而陆怀海今日直到太阳完全坠下,月亮升至天边,依旧没回来。
谢苗儿等不到他,愈发烦躁。
左右月窗已经把另一间屋子收拾好了,她憋着气,没再管他回不回来,径直去歇下了。
夤夜,过于明亮的月轮掩过了星光,谢苗儿侧卧在床上,手指绕着方帕子,辗转难眠。
过于安静,总觉得少了什么。
她睡不着。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的叩门声,似乎就是为了打破这样的僵局而出现的。
听到声音,谢苗儿立马坐起。
她猜到来人是谁,却磨蹭起来,叩门声响过三遍,才走到了门边。
厢房的门栅格子是用宣纸糊的,月色很好,把他的身影完整地投在了上面。
“是我。”他说。
谢苗儿声音很闷:“你来做什么,又来发酒疯不成?”
“哪还敢?”陆怀海轻轻叹气:“登徒子是来给你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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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谢苗儿倚在门框上, 指尖点着长方的窗格,摸他的影子,“哼, 知道自己是登徒子就好, 我可不敢让你进来。”
她喜欢同他亲近, 喜欢用亲密的方式证明彼此的心意,可这不代表她愿意被他强迫。
但说气其实也没多气,毕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 而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也要紧紧地抱拥住她,她甚至是有一点窃喜的。
真正让她郁闷的是, 陆怀海清早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他又想当闷葫芦了不成?
所以方才卧在床上,谢苗儿心里其实在想, 要是陆怀海还不来找她,她一定要恶狠狠地凶他一顿。
陆怀海不知,他悄悄躲过了一场“腥风血雨”。
他犹自在门外踟蹰,想要推门,却见她袅袅婷婷倚在了门上,身影被月色和半透的宣纸染上了古朴的颜色,像极了美人图里走出来的仕女。
分明只和他隔了薄薄的一扇门, 却莫名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陆怀海默默收手,他站定在门前, 就这么和她说着话。
“我不进去, 只是来和你赔罪,”他沉声道:“昨夜是我冒犯, 生我的气, 是应该的。”
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就这么两句,还是酝酿了小半天的结果。
隔着门,谢苗儿都能听出他话语中的认真和生涩,也不知是哪个字戳中了她,她唇角弯起,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门外的陆怀海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她发髻低垂,瞧着有些沮丧。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顿了顿,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不搅扰你,早些休息。”
说是这么说,可他却并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门里的谢苗儿歪着头,看他还伫立在廊下。
不知为何,从他墨影般浅淡的轮廓里,她竟捕捉到一丝患得患失的气息。
是错觉吗?
门扉上的“仕女图”忽然动了,紧接着,合页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挽着低髻的少女站着两扇门之间,她叉着腰,肆无忌惮:“你是要给我当门神吗?”
“未尝不可。”他说。
谢苗儿睨他一眼,作势要关门,他也不拦,就这么认真地看着她,一副任她宰割的架势。
只怕她不说话,他当真可以在守一整夜。
朦胧月影下,他凝望着她的眼睛亮极了。靛青的袍子衬得他身形清隽、有如寒松。
谢苗儿望了望天。
夜空中只有月亮,是因为万千星子都落到了他眼中吗?
不争气的心又开始砰砰作乱,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游移,不敢和他对视,生怕陷得更深。
谢苗儿扭着手指,去拉他袖角:“夜风凉,进来陪陪我。”
陆怀海垂眸,这才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指尖。
谢苗儿压根没想和他置什么气,充其量只是想闹别扭,他伸手了,她就这么任他握着。
“你手好凉啊。”谢苗儿随口道。
陆怀海道:“方从衙门回来,冲了凉,稍加清醒。”
谢苗儿微讶,她带上门,挑亮了烛火,道:“才回来吗?”
陆怀海“嗯”了一声,余光扫到了桌上那条被随意丢开的帕子,眼神微黯。
走神的瞬间,谢苗儿已经凑到了他眼前。
她指了指自己唇角微小的破口,嗔道:“喏,你要怎么补偿我?”
说是发脾气,其实更像撒娇。
然而陆怀海八风不动,他正色道:“酏醴误事,我不会再沾。”
他从未喝醉过,哪曾想第一次失控就是在她面前。
她不喜欢,日后不碰便是。
谢苗儿撒娇的动作都顿住了。她知道,他从不食言,既这么说了,便会如此去做。
然而她却突然升起了一个怪念头,问道:“那以后,合卺酒你还喝不喝?”
确实很怪,陆怀海难得地哽了一哽,他说:“看你。”
“什么?”谢苗儿一时不解,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后,耳根都红了,“你喝不喝合卺酒,谁说和我一定有关……”
陆怀海冰凉的指尖试探性碰了碰她的脸颊,见她不躲闪,才轻轻抚上她的唇角,话音坚定:“只会与你有关。”
遇见她之前,他从未想过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她的出现点亮了不同的颜色,这一切只与她有关,也只会与她有关。
重诺之人许下的诺言总是格外动人。
谢苗儿眼睫轻颤,似乎在消化他方才的话。
看着她,陆怀海心想,她其实真的很好哄。
哪怕他真的欺负了她,她也不会把他推开,而是委委屈屈地朝他跑来。
越如此,他越后怕。
若昨夜酒劲再足一些,他再昏头一些……
一时的欢愉之后,恐怕真的要把她给推远了。
想到这儿,陆怀海说:“昨日,是我轻狂,轻纵了你的感受。”
见他知道她心底那点委屈是因为什么,谢苗儿便也不委屈了,她说:“好啦,翻篇啦。你既答应了不喝酒,那以后我可要管着你,什么理由都不行,合、合卺你也只许喝白水。”
她实在可怜可爱。
怕再唐突于她,陆怀海只好勉强控制住把她摁进怀里的冲动,道:“好。”
谢苗儿抬起手背,掩过唇边的呵欠。她挪到陆怀海身边,要他帮忙拆头发。
她不会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连头发都精心盘好没舍得拆。
当然,陆怀海也不会告诉她,他特地换上靛青的袍子,是因为她昨日多看了两眼。
弯弓搭箭是他强项,解女子的发髻不是,谢苗儿耐心等了一会儿,便开始嫌他笨手笨脚,索性自己一把扯掉了簪子,任乌发随意披洒在肩头。
摸头总是可以的吧。
陆怀海稍加思索,伸手揉揉她的发顶。
谢苗儿目睹了他陷入思考的短暂时分,沉默了。
见她沉默,陆怀海抬起的手一僵,他以为这样的动作同样触及到了她的禁区,正要说什么,却被忽然逼近的谢苗儿勾住了脖子。
陆怀海愕然,道:“你……”
“潜渊,我喜欢和你亲近,”谢苗儿伏在他颈畔,轻声细语:“你不许退。”
面对触手可及的宝物,占有才是人的本能,退后是违背天性的选择。
谢苗儿能感受到他面对她时的小心翼翼和珍重。被他珍重,她……很高兴。
陆怀海若有所思,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啄她一口。
谢苗儿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道:“恭喜你,学会啦!”
陆怀海哑然。
再松开彼此时,两人间的情愫脉脉涌动。
已无需再分辨是谁先多不舍地看了谁一眼,谁又悄悄勾起谁的小指,陆怀海已经吹熄了烛火,拥谢苗儿躺下。
白日里打蔫的谢苗儿现下精神得很,早没了睡意,她窝在陆怀海怀里,好奇地问他:“最近都在忙什么?”
“核清清勾册,力逮缺伍士卒。”
说起这些,陆怀海的声音沉重了不少。
谢苗儿其实心里大致是有数的。
卫所的立意自然是好的,不废朝廷粮米,军户平日耕地种田、自给自足、参与训练,等到战事来临,又随时可以上战场杀敌。
然而经过数十年变迁,实际的情况早已背离了邕朝开国皇帝的初衷。
军户受上下两层盘剥,往上,往往被上官随意役使,该发放的月粮被可口,早不足家中所需,更有甚者还需交纳月钱,供上挥霍,甚至比普通农户更难活,往下,军籍又非随意可勾销。
到如今的年月,军户逃亡者众,勉强留下的,也已大多改业为他,做贩夫做走卒,反正就是不当兵。
积弊如此之深,练兵又谈何容易,陆怀海了解越深,越觉棘手。
“万事开头难,”谢苗儿也只能安慰道:“慢慢来。”
她不需要凭借自己那点先知先觉的所谓本领指点他,因为就算没有她,陆怀海同样也可以出色地解决这些事情。
“嗯,”陆怀海没有告诉她,或许没有多少时间慢慢来了,他说:“唯募兵一道,纵只能解一时之患,也好过坐以待毙。”
讲完他的事情,他又问起她最近做了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安静而平和,渐渐的,话音悄悄消失了,一夜好眠。
只不过,一夜好眠的只有谢苗儿。
能够在清醒的时候和她同床共枕,陆怀海起初自然是愉悦的。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他失策了。
抱她睡觉简直像上刑。
软玉温香就这么贴在他怀里,望梅止渴渴上加渴,她的均匀浅淡的呼吸,就像片片羽毛,拂落在他心尖,简直难以忍受。
好容易捱到天亮,陆怀海溜之大吉。
走前还做了件不甚体面的事情,“不经意”地把他得而复失的那条帕子收入了袖中。
待谢苗儿起来,见那帕子不翼而飞,猜到发生了什么的她笑得不行。
她懒得很,自用的东西才不自己动手做,那帕子铺子里降价十文钱三条,她买了一打,也难为他把它当宝。
不过话说回来,除却爹娘,她也就给他绣过东西了。
她亲哥哥眼馋许久,也没从她这捞到过一针一线。
谢苗儿闷着坏,把剩下的帕子全搬陆怀海屋里去了,期待着他回来时的反应。
作者有话说:
正文预计30w左右,至于是左一点还是右一点看剧情推得咋样
ps:最近非常想写番外,另一个平行世界那种,27的陆将军死后,身穿到俺们苗苗身边,伤痕累累大将军x病美人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有点像孟德尔某个遗传定律,AB和ab重组成Ab和aB(等等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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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陆怀海甫一到指挥使司里, 就去经历司找人要来了这两年,与勾军有关的往来公文。
经历范知节是台州人,乡党间难免多几分面子情, 两人交往得很客气。
范知节遣小吏去搬公文, 朝陆怀海道:“陆佥事稍候, 不若喝杯茶坐坐。”
“多谢。”陆怀海端起茶盏,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范知节并没有去忙他自己的事,而是在陆怀海对过坐下, 似乎有话要说。
“陆佥事……”
陆怀海抬眸看向他, 道:“范经历有话不妨直说。”
范知节抱了抱拳,随即道:“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我只想问一句,陆佥事如今是什么打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两人却都知道说的是什么。
首辅柳载上书乞骸骨,三去三留,皇帝终于答允,赐金放还。
中庸的柳载,是动荡不安的朝局中最后的定海神针。
众人心中有数,柳家如今大势已去,眼下数位阁臣中, 唯吴渐鸿和苏明伦有一争之力,他们背后又都和那两位皇子有丝丝缕缕的联系……
“你我远离京城, 有无打算, 并不重要。”陆怀海道。
交浅言深是大忌,范知节不意外他的回答, 他瞄了一眼门外, 见无人, 才道:“远离京城,也非桃源呀。咱们的陈大人是个老滑头,指不定哪天有点什么事情,就把咱推出去背锅了。”
越是隐秘的话,越要敞开门说。
陆怀海放下茶盏,瞬息间,范知节的意图已经被他在心里盘了一遍。
其实他说得没错,党争不是远离京城就可以避免的。柳载的中庸能拿捏那么多年,也只因为他曾是帝师,换个人来,制衡也无法做到。
有的时候,妄想绝对中立只会死得更快。
范知节这种时候找他说这种话,恐怕是有心同他攀上关系,给自己找个靠山。
然而让陆怀海觉得好笑的是,所有人都把他当作安王直系,连台州知府孟乘都不例外,前几日来信委婉地问过他的用意,但实际上,自离开京城后,他同安王并未再有联系。
见陆怀海默然,没有接他话茬的意思,范知节也不觉得尴尬。
这种事情哪是随便一示好就能达成的?范知节不动声色地道:“近日南坊新开了家酒楼,味道不错,晚上陆佥事可有空?不若我们去浅喝两盅。”
说着,他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据说还有花魁在那儿做酒娘子……”
都是男人,不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陆怀海眉峰轻挑,道:“哦?在下听闻范夫人,六月才为经历你诞下麟儿。”
陆怀海一向冷淡,范知节没想到自己不过提了点酒色之事,就直接碰了软钉子。
他心道怎会如此,难道过往陆怀海的纨绔名声、和家中不睦都是假的?
这马屁是哪里拍歪了?范知节摸了摸鼻子,打哈哈:“家私小事罢了,陆佥事别在意,不过想邀你喝两杯。”
后堂,小吏抱着文书走来,陆怀海站起,朝范知节道:“不必了,在下不胜酒力。范经历还是多想想,怎么面对妻儿才好。”
他没了再敷衍的兴致,带上文书便走了,招呼都懒得打。
这段时间,明里暗里的收拢、排斥,从来没少过,陆怀海见怪不怪,只波澜不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像尘世中的苦行僧,耳畔的纷纷扰扰从来影响不了他。
午后,指挥使陈英去校场找到陆怀海,说及募兵一事。
无非两个意思:
一是募兵已获都督府首肯,二是既由陆怀海全权负责,那便和他这个指挥使无干系。
没一句话出乎陆怀海的意料。
为防备北边蒙古入侵,腹地军力极弱,如今卫所废弛,十不存一,调边兵作战非长久之计。
而近来安生不久的沿海再度风声鹤唳,时有小撮倭寇作乱,当地逮到了活口,拷问之下得知倭国再度内乱,这火只怕早晚又要烧到邕朝来。
如此情境,募兵训练早晚要从稀事变为成例。
陈英调了两个熟悉本地的副手给陆怀海。
陆怀海沉吟片刻,道:“陈大人,既是募兵,不若舍近求远,从旁地募集乡勇。”
越是富庶平坦的地方,人的性子越温和,若长时间训练倒也无妨,只是如今,哪有那么多时间可堪教化。
陈英狭长的眼睛微眯,没同意也没拒绝:“陆佥事自行决断便好。”
他确如范知节所说,是个滑不溜丢的老油条,话里话外一点责任也不想沾染。
不过,这样的态度,陆怀海求之不得。
他翻阅军籍册,从中勾了原籍金华义乌一带的名字出来,观察着他们训练时的表现,从中择了几位,让钱五德特调他们出来,给他们加练。
自打上回造访,被陆怀海毫不客气地落了脸之后,钱五德安生许多。
他生怕陆怀海报复,夹起尾巴做人,但见陆怀海虽常冷着脸,但公事公办,并没有因为私节迁怒他的意思,钱五德反倒真的心服口服了。
听他下令,钱五德应是,又问道:“陆大人,可还有旁的吩咐?”
陆怀海无暇琢磨他是个什么想法,只要能为他所用就好,他道:“这些人,长兵短兵都要练,记下他们的表现报予我。”
理清头绪后,差不多已是日暮西斜。
天色不早,昨日就忙得很晚,今天陆怀海不打算多待,拍马就回去了。
他很清楚,现在这些事情不过是开胃小菜。恐过不了多久,就有硬骨头要啃。不是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有机会陪在谢苗儿身边。
马儿似乎能感知到主人的归心似箭,撒开蹄子跑。
它的鬃毛在傍晚的暮光下,红得近乎透明,陆怀海伸手捋了一把,忽然想起之前谢苗儿摸着它,眉眼弯弯地和他讨论应该给它起什么名字时的场景。
她说:“它可是你的宝驹,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她的爱屋及乌似乎连马都没有落下,当晚翻了一宿书,最后给它起了个气派的名字,叫赤风。
只可惜是活了两三岁都没有名字的马儿本尊,并不知自己叫什么。
“赤风——”
听见沉缓的马蹄声,谢苗儿从屋里走了出来,热络地迎上来摸摸它的头。
赤风已经很熟悉谢苗儿了,虽不知她这是在叫它,但还是伸着脖子凑到她手下,乖得很。
陆怀海就牵着缰绳走在赤风身边,见状,把缰绳抛到马背上,拍拍手,不咸不淡地开口:“就知道叫它。”
谢苗儿笑眯眯地曲解他的意思,道:“赤风给我摸脑袋,你给吗?”
对于她才摸了马头,还被赤风激动之下舔了一口的手,陆怀海敬谢不敏。
谢苗儿悄悄在马背上把它的口水擦回去,作势要摸陆怀海,被他连拎带提地带去盥洗了。
柏舟极其乖觉地抓稳时机,牵马回马厩。
月窗正带着小丫鬟一起打扫马厩,见柏舟牵马来,顺口问道:“大人回来了?”
“嗯,”柏舟牵马牵出了技巧,已经会熟练地运用巧劲和它斗智斗勇:“月窗姑娘,你昨儿还说大人和小夫人闹了红脸,都分房睡了。可我瞧他们好得很啊。”
月窗便道:“是啊,昨儿闹别扭,今早就好了。”
柏舟目瞪口呆,“这这这,还算闹别扭吗?”
月窗煞有介事地道:“一看你便不懂了吧,男女之间,这不叫别扭,叫情趣。”
一不小心被她把真相给勘破了。
——
夏日炎炎,晚饭用得简单,只有两碟子青菜一碗水豆腐,配上一尾蒸鱼,甚至称得上简朴。
陆怀海不重口腹之欲,谢苗儿要嘴馋一点,不过天气热,晚上也没什么胃口。
草草用过晚饭,陆怀海要谢苗儿把之前给她的袖箭找了出来。
“我来教你怎么用。”
谢苗儿疑惑道:“我记得你已经教过我如何发箭。”
陆怀海不知从何处也掏出来一把,“不过皮毛,带你练练准头。”
明明是同样玲珑的小弩,她拿在手上像个玩具,可在他手上却显得很有威胁力,让人不敢近身。
当然,陆怀海就算不拿这家伙,也没哪位敢来招惹他。
意识到这点的谢苗儿肩膀一耷,不免有些沮丧,可很快她就直起身,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她不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子,之前是形势所迫浅浅学了防身,陆怀海原以为这回还要多嘴劝几句,没想到她会这么有兴致。
面对好学生,陆怀海微微一笑,道:“来。”
院中桌椅都已撤了,院墙根下的枇杷树树干上挂了个草耙。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周身散发着一股可靠的气息,引得谢苗儿浮想联翩。
他会怎么教她?
会先示范一番他是如何百发百中的,再紧握住她的手,指引她如何去做吗?
可惜,谢苗儿只猜对了一半。
陆怀海确实走到了她身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抬起小弩,便撤开了自己的手臂。
随即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定住这个姿势,保持一炷香。”
“一炷香!”谢苗儿瞬间僵住。
然而陆怀海见状,鼓励性地拍了拍她的背,道:“不错,就是这样。”
幻想中的氛围并没有出现,陆怀海就这么把她撂这儿了,转身去练自己的剑。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可偏偏他还有余力一直盯着她,若发现她偷懒懈了劲,便会拿剑鞘平滑的那面敲她。
见谢苗儿嘴撅得可以挂油壶,陆怀海失笑,他说:“这种袖箭,无需什么力气,但却要拿得稳才行。”
“我拿得稳。”谢苗儿要强,闻言,把背绷得直直的。
她自己才同他说了要好好学,可不能被他小瞧了。
陆怀海能瞧出她身上蓬勃向上的劲头,暗自点头,可反手又轻轻敲了她肩胛一下,提醒道:“这里别出力,否则等会就直不起腰。”
谢苗儿想瞪他,可人已经潇潇然转到了她身后,她甚至分不清带起她发梢的是夜风还是他的剑气。
她抱怨:“你的剑不出鞘,就是专门来敲我的不成?”
抱怨归抱怨,谢苗儿知道学东西肯定要吃苦的,所以尽管她拿着小弩的手已经有些发颤,可终究还是稳稳地悬在半空。
她坚持得比陆怀海预想的要久许多。
青烟袅袅,最后一截香灰终于也在晚风中滑落到香炉里。
谢苗儿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点火星,见它坠落,松了口气,刚要垂下胳膊,陆怀海却更快一步走到了她身后,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就这么直直往前。
似乎是要从她眼神的方向调整姿势,他的侧脸贴在她耳后,带着灼人热意的呼吸,拂在她的后颈。
谢苗儿痒得要起鸡皮疙瘩,她不自在地要耸肩,想把他蹭走,却被他制住了。
“别动,”他说:“往前看。”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仿佛进入了狩猎状态的猛兽。
看不见他的眼神,谢苗儿没有安全感,刚想歪脑袋看他一眼,就被他发觉,把脸给扳回去了。
“盯住箭簇。”
“手微倾。”
“别松,往前。”
对于他的话,谢苗儿本就相信到几乎盲从。
何况他眼下说得如此认真,一字一句有如准绳,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眼前只剩那一点寒芒,连陆怀海离她如此之近都没心思顾及。
他松手的瞬间,谢苗儿心领神会,扣动弓弦,短箭霎那间刺向前方——
打中了草耙,离中心却还有一截。
见状,谢苗儿不免有些沮丧:“我还以为……”
他托着她的手,她都打不中靶心。
若她自己来,恐怕能打中靶子都不错了。
这个姿势摸她发顶格外方便,陆怀海顺势薅她一把,道:“算是不错。”
袖箭不似正经弓箭,是个力气活,它是否能射中,全看射出时拿得够不够稳,若不稳,那射出的箭,自然也没有准头。
所以他方才才苛刻地让她定姿。
谢苗儿放下袖箭,揉了揉酸胀的手腕,道:“我不会难过的,你不用安慰我。”
木头做的小玩意,并不沉,可是托这么久还是压得手腕生疼。
陆怀海挑眉看她:“所以在你心里,我是会为了哄人说假话的人?”
谢苗儿小小声地说:“不是。”
“知道就好。”陆怀海的温言软语只出现了四个字,很快嗓音便又强硬起来:“来,练过这筒箭,我再教你旁的。”
还教旁的?谢苗儿抗议:“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说辞!”
陆怀海却突然话锋一转,道:“想随我一起吗?”
谢苗儿被他弄得微怔,继而道:“你是要去哪里……”
陆怀海没有讲明,只问:“你想不想随我一起?”
谢苗儿想也都想就点了头。
她当然想。
她想陪他。
已经不用陆怀海再解释了,谢苗儿自己便已明了。
他会护着她,但同样希望她有自保的能力。
谢苗儿捏紧了拳头,随即又重新操起袖箭,道:“我不会做你的拖累的。”
“你不是拖累,”陆怀海随意拿起自己那把没上漆的袖箭,单手一定,弓弦轻振,短箭立时正中靶心,“你很有天赋。”
他说的是实话。
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是却能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学着新东西,上手很快,又能沉得下心。
得了陆怀海的夸奖,谢苗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一筒箭二十余支,她一点没偷懒,一支一支慢慢来,除却偶尔还要陆怀海敲一敲纠正姿势,几乎已经不需要帮忙了。
起初还会脱靶,再往后,就算没射中靶心,也没再偏到哪里去过。
谢苗儿右手都快脱力了,她额头上沁着汗,亮闪闪的眼睛直视着陆怀海,大有他不夸就不罢休的意思。
陆怀海目露赞许,可是谢苗儿总觉得不对劲。
这个夸夸的眼神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就像看他手底下操练的兵卒。
陆怀海犹自顺着这个方向夸:“可造之才,不错。”
谢苗儿沉默。
谢苗儿揭竿而起:“累死了,我要休息。”
陆怀海望了望天色,认真道:“嗯,不能揠‘苗’助长。”
谢苗儿还没来得及窃喜,就听他补充:“我们明早继续。”
她假装没听见,径自朝后院走:“月窗、月窗,你烧好水了没有?”
掩耳盗铃。
陆怀海轻笑,跟上了她的脚步。
——
谢苗儿动作很快,陆怀海回房时,她已经翘脚坐着床沿,手上拿着本书在看。
他一进来,她就把脸藏在书后,只露双眼睛,笑意多的要溢出来。
陆怀海觉得莫名其妙,眼神往旁边一扫,就见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一打帕子。每一条都滚着妃色的边,角落绣着只粉蝶。
和他早上顺走的那条别无二致。
陆怀海:……
见他眉心皱起,唇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谢苗儿瞬间舒坦多了,胳膊的酸痛都不翼而飞。
她笑他:“十文钱三条,想要都拿去好啦。”
陆怀海什么也没说,只和她一起坐定在床沿,趁她没注意,把她手里的书抽走了,反手伸到她腰上挠她痒痒。
谢苗儿边笑,边抓起只枕头打他的手,“你这是恼羞成怒!一点也不君子!”
陆怀海不紧不慢地把枕头也提走,等她没东西可挡了,肆无忌惮地捏了捏她秀气的鼻尖。
“这么有力气,明早别忘了和我一起起来。”他说。
听见明天要早起,谢苗儿就装傻,把脸埋到他背上,从身后环住他。
他寝衣上淡淡的皂角香很好闻,她猛吸一口,声音闷闷的:“起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好累哦,你今天得给我揉揉。”
她的撒娇和讨价还价从来不惹人讨厌,反倒让人忍不住心疼。
若换了旁人遇上她的攻势,只怕也根本硬不下心肠叫她去做事,奈何她面对的是陆怀海,郎心似铁,只硬邦邦地把她绕在他腰上的手抬开,还道:“坐好。”
“嘁,”谢苗儿不情不愿地起来,坐在他跟前,把手伸给他:“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陆怀海垂眸,拉着她纤细的手腕,一点一点给她往上捏。
她左手手心自伤留下的痕迹还在。
纵使用了再多淡疤生肌的好药,也总需要时间治愈。
陆怀海揉捏得很轻,谢苗儿一边安然享受着他的温柔,一边歪着脑袋思考。
她忽然说:“潜渊,你从前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她不过学了一晚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不止胳膊,站久了腰都是酸的。
那他呢?
他这一身本事的背后……
想到那狗皇帝不仅要他死,还要废他武功,谢苗儿恨得牙根都痒痒。
陆怀海动作一顿。
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也会推己及人想到他。
陆怀海答:“还好。”
谢苗儿软软地倚在他肩上,道:“你骗我,肯定很累,你晚上胳膊腿肯定也很痛。”
“不一样,”他说:“我是男人。”
“那也会痛。”谢苗儿忍不住了,还是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左肩,道:“若我那时也在就好了。”
陆怀海问她:“你在会如何,劝我不要练了吗?”
谢苗儿蹭在他肩膀上摇头,“不会,但是我可以给你揉揉呀。”
仿佛心尖最软的地方被她捏在了手心,陆怀海喟叹一声,道:“我觉得,还是不要太早遇见你为好。”
谢苗儿立马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损人心志。”
陆怀海说着,给她按捏的动作依旧没停。
陆将军的好本事,让他连给她按摩都是轻重得宜的。
好吧,谢苗儿不反驳他的说法,只道:“我只是想早些认识你。”
早些认识你,也好叫你看到我小时候长什么样。
“过往无法回溯,多想无益。”陆怀海道:“好了,早些睡,明日我喊你。”
怎么又绕回早起了?
谢苗儿不理他,整个人栽倒在枕头里,闭上眼佯装睡着了听不见。
装都装不像。
轻颤的眼睫被人落下一吻,立马抖得更厉害了。
——
静好的时光悠长而短暂。
时年冬月,大股倭寇登陆东南沿海。
不同于从前来犯的散落几撮,这回,他们乘战船渡海而来。
乌压压的铁甲与长刀如洪峰一涌而至,连下十数座卫所。
也在这个冬月,浙江都指挥佥事陆怀海临危受命,率军直击龙山所。
第74章
七月末, 酷暑难耐,燥热不堪。
“生意不好做啊……”
台州的一处茶楼里,人影稀疏, 店小二眼见着比来喝茶的客人还多, 个个耸眉耷眼、愁容满面。
谢苗儿和程远道坐在二楼, 商议着布坊的事情。讲着讲着,话难免又绕到了最近的倭患上。
“小掌柜也能见着,最近形势不好。我们这儿都还算好些, 平湖、海盐那边, 听说把总和县丞都被倭寇杀了,城中血流成川。”程远道说。
谢苗儿听了, 倒吸一口凉气:“竟有如此猖狂。”
“这几年不都是如此?”程远道压低了声音,道:“通倭的人太多了, 之前朝廷调来御史巡抚浙江,可斩海盗、除奸商又如何,还不是反被官僚攻讦,到头来落得个自尽的下场。”
他说的这人谢苗儿昔年读史时就知晓,可眼下从认识的人口中,这样鲜活又轻描淡写的说来,她忽然一阵恍惚。
程远道没想太多, 以为是谢苗儿到底年纪小,听到这种事情于心不忍, 于是转移话题道:“算了, 日子还得过,生意也还是要做。”
毕竟, 除了被贼寇杀死, 还有一种死法, 叫饿死。
谢苗儿道:“徐徐图之吧,不急于一时。”
再谈了一会儿,两人便各自离开。
陆怀海去了金华募兵,谢苗儿这一趟回台州,是自己来的。
谢苗儿往身后一望,见陆怀海派来保护她的那两位还在,心下安定。
陆家二房的陆檀珠要出嫁了,谢苗儿替陆怀海捎礼回来。
而且,无论是布坊还是一双弟妹,她都没办法抛下,书信如何也不够,谢苗儿想着自己奔波辛苦些,总是能都看顾到的。
她在台州约莫带了一旬,再回去时,在马车里颠簸的晕车又犯了的时候,谢苗儿心想这回一定得让他教会她骑马了。
清早,她回到他们的家,一看马厩的草料里,有赤风打过滚的新鲜痕迹,就知陆怀海比她早回杭。
不过小别重逢,还是得等到晚上。
傍晚时分,谢苗儿支着腮,坐在郁郁葱葱的枇杷树下心不在焉地打算盘,说是在核账,不如说是在打发等待他的漫长时光。
听见沉缓而坚定的脚步声从院墙外一点点靠近,谢苗儿忙站起,抖落了身上不知何时飘落的几片叶子,扬着笑跑到门槛边。
“回来了。”陆怀海说。
也不知是在说她还是说他自己。
他和她总是在傍晚时分见面相处,就好像从早到晚,就只有这一点时间是属于彼此的。
谢苗儿下意识想奔过去抱住他,却发现他身上还穿着盔甲,愣住了,不知从何下手。
柏舟从陆怀海身后丈余走了出来,他笑说:“中午我回府拿东西,见小夫人到了,和大人知会了一声,哎呀,大人就等不及了,刚刚甲都顾不上脱啊,就要上马。”
赤风咴鸣一声,附和柏舟的话。
见陆怀海绷着脸,似乎很有要踹他的冲动,柏舟机警地往旁边一闪:“大人,小的先牵马进去。”
一人一马溜之大吉。
谢苗儿一动不动,原本灵动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陆怀海。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他本就生得高,宽肩窄腰,甲穿在身上也不显得粗壮,被他直挺挺的身板一衬,愈发英气。
简直像门神上的人物走下了凡间。
才想到这儿,谢苗儿就在心里默默纠正了自己。
不对,为了吓鬼,门神都是面目狰狞的,可他很好看,才不像门神。
陆怀海的视线同样在谢苗儿身上梭巡,他皱着眉说:“你瘦了。”
他本想揉她的脑袋,但想到自己手上有汗也有泥,便只好想想。
“有吗?”谢苗儿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肉明明还在呀。
“有。”
陆怀海说着,以掌握拳,虚虚揽在她肩头,拥她一起往里走。
谢苗儿能感受到她后脑抵着的肩甲的灼然热意,不用多问,就知道他肯定是马不停蹄地在校场练了一整天兵,才让这寒铁做的甲都被晒得发烫。
“我帮你吧。”谢苗儿说,没等他同意,手已经伸向了他的甲胄。
粉衫粉裙的小姑娘微伏着身子,埋头服侍他卸甲,陆怀海微怔,喉结无意识地滚了一滚。
还没来得及细想,他便已自觉地张开了臂膀。
谢苗儿偏着头,似乎对于铠甲的构造很是疑惑,陆怀海也不提醒她,任她削葱似的的纤纤十指在他坚硬的铠甲上摸索试探。
“我确实是好福气。“陆怀海突然道。
谢苗儿刚摸到胸甲的搭扣,闻言,仰头狡黠地看他:“当然啦,陆大人一回来,小丫头就忙不迭来伺候你了。”
陆怀海眼神微闪,低头,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苗儿听清他说什么之后,立马恼了,“谁要你伺候!”
她涨红了脸,“你……你无耻。”
陆怀海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免得只你伺候我,占你便宜。”
“呸,”谢苗儿啐他一口,“不要脸。”
陆怀海唇角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往上弯,终于忍住了没再逗她。
再逗怕是要咬人了。
谢苗儿不说话了,埋头为他解甲,反倒更认真了些,陆怀海本还疑惑着,待身上甲胄被她尽数除去后,突然就吃了她一记粉拳。
原来想的是赶快卸完好捶他。
谢苗儿推他走:“我饿死啦,快去盥洗。”
陆怀海失笑,脚步却不由快了许多。
哪怕只是小别,重逢时没有拥抱也总觉得少了什么。
所以等他清清爽爽地出来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了她。
“补上。”陆怀海说。
谢苗儿亦是终于有了心落到实处的感觉。
闲月如水,树影已经被拉得很长,两人和街巷中所有寻常夫妻都没什么区别,正对坐桌前,用着清茶淡饭。
“你回来几日了?”谢苗儿问。
“也就昨夜,”陆怀海说着,很自然地给她挟菜,“清减不少,多吃一点。”
好不容易把她腮上养出些肉来,出去一趟,又都没有了。
谢苗儿已经习惯了把“食不言”置之度外,她道:“坐马车坐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想学骑马。”
陆怀海筷子一顿,他说:“只要你起得来。”
学了小半个月的袖箭,谢苗儿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困。
谢苗儿道:“哪有那么多懒可以躲嘛,我还是想学的。”
陆怀海却忽然给她提供了另一个思路:“其实,只要你不执著于我身边,回台州去,便无需受这颠簸之苦。”
他不会劝她不顾及那边的人和事,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会轻纵责任的人。
他只会劝她放下他。
谢苗儿不依,她连碗都搁了,正色道:“潜渊,你不用替我觉得辛苦。我不愿与你分开。”
见陆怀海不语,谢苗儿索性蹭到他身边,问起其他事来:“才安生没多久,怎么倭寇又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了?”
这些事情,怕她忧心,陆怀海很少主动与她说,不过她既然问了,想必是从旁处听闻,那倒还不如他说清楚。
“乔允通,”他问:“还记得吗?”
谢苗儿当然记得,她甚至听到这个名字就绷直了背。
“半年前有人劫狱救走了他,此人逃到了广东,和之前一样,假借经商之名,建巨舶,收购丝绵、布匹,乃至硝石、盐铁卖到倭国,正值倭国内乱,他很快就在那边站稳了脚跟。这一次,便是他同倭国南朝的怀良亲王同流合污,抢掠沿海。”
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到乔允通发家的时候了,可谢苗儿这时早就不是旁观者的心态了,她倒吸一口凉气,道:“他可真是命大。”
陆怀海其实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直接了结此人,而是为了知晓他同党的下落,把他交予了唐知府。
当时这么做,原是以为与他打交道的倭寇是隐患,想要把他们一起铲除,没料到的是,这乔允通本人才是最危险的人物。
“真是祸害遗千年……”谢苗儿说:“那就放任他如此作乱吗?”
陆怀海的话音中满是嘲弄:“首辅之位还有的争,再加上个虎视眈眈的掌印太监,不知要撕扯到什么时候。只要打不到京城,谁又有空顾及呢?”
抵御外侮,权衡的不是哪个将领更合适,而是哪位是谁的麾下,派去谁才好彼此制衡。
谢苗儿愈发沉默。
打不到京城?那可未必。
历史上,倭人打到过陪都南京,也曾一度流窜到京郊作乱。
见陆怀海眉宇间是浓重的郁色,谢苗儿出言安慰:“就当是在磨剑。”
陆怀海抬眸,古井般漆黑的瞳仁安静地凝望着她,等她的下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卫所之兵难当大用,此时纵派你去,手下无得力兵将可用,又如何胜呢?”
“蛰伏总是难熬的,可只有潜得下深渊,才有腾跃的时候。”
“好。”听完,陆怀海摩挲着自己的虎口,应道。
其实论私心,谢苗儿并不想看他冒着刀光剑影去打仗。
纵然她知道,前后这些年的战争,他或许受过伤,可都是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可是她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太多事情的轨迹,她没办法不担心他的安全。
可是她也知道,他始终在等一个机会。
她一面希望他崭露头角的机会快些来,一面又希望这一天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只不过,时事不会因为她的意志而转移。
冬月,阁臣苏明伦因不礼敬仙师,触怒皇帝,牵扯起期年旧案,墙倒众人推,逐渐被甩脱了权力漩涡。
被推到安王身前的吴渐鸿及浙党甚嚣尘上,内阁余下的几位相比之下毫无一争之力,首辅之位虽还未被授给吴渐鸿,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在浙江总督卢时泽的举荐下,陆怀海临危受命,任参将,镇守宁波、绍兴两府,担当此地防务。
启行的当日,陆怀海没有多问,只与谢苗儿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随他同去。
谢苗儿换上了蹩脚的男装,和他共乘一骑。
抵达营地后,几乎没有任何休整的时间,战讯便已传来。
九百倭寇流窜至观海卫龙山所。
龙山所地处咽喉,是倭船往来的必经之地,若守不下,省城杭州危矣。
军帐中,谢苗儿沉默着,帮陆怀海戴甲。
不同于之前轻便的皮甲,这回是真正的全副武装。
为他穿戴好后,谢苗儿本想牵动嘴角,朝他笑一笑,可她却发现,她笑不出来。
陆怀海在给自己系护手,垂眸看见她比哭还难看的脸色,什么也没说,只是骤然捧起了她的脸,重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暴风雨前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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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军帐不隔音, 乱哄哄的脚步声就在他们的耳畔。
从来没有亲得这么凶过。
没有任何暧昧的意味,纯粹是在发泄情绪。
谢苗儿初时没反应过来,僵硬着任他施为, 可她很快就回过神, 踮起了脚尖, 纤细温软的手腕紧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以同等的炙热回应着他的啃咬。
唇舌辗转,他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证明着什么东西。
可供厮磨的时间不多, 短促的缠吻过后, 陆怀海松开了她。
他快步往外走,没有再回头, 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谢苗儿本能地想伸手拉住他,但是理智让她没有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连眼神都不敢在他身上多逗留。
谢苗儿抿了抿发麻的唇, 尽力平静地道:“保重。”
陆怀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义无反顾地走出军帐。
帐外的脚步声渐渐淡去,除了清点人数和最后的发号施令,旷野中鸦雀无声。
不多时,帐外走来个瘸腿的少年,叫吴聪。
七月时陆怀海去浙东募兵,此地民风强悍, 村与村、巷与巷间时常火并争斗,他每到一个地方, 制止一场火并, 就从一处募集士兵。
这吴聪就是那时被陆怀海的人救下的,若非如此, 恐怕不止瘸一条腿。
他人机灵又识字, 陆怀海便将他留作亲兵。
吴聪抱着花名册和账册, 探头探脑地走进了营帐。
谢苗儿才缓过劲来,她深吸一口气,道:“东西放下吧。”
男装不过草草掩人耳目,其实都知道谢苗儿是女子,没人怀疑陆怀海有断袖之癖,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没人敢对他带个女人来有什么话讲。
而自他募兵以来,指挥使陈英对此事一直处于不过问不关心的状态。
然而运营一支军队,和开一家大商号也没什么区别,一毫一厘,都需要盘算清楚,都督府的人,都与这股势力那股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人好用,陆怀海索性懒得费心,把一应庶务交予了谢苗儿。
没有谁比她更值得信任。
吴聪轻手轻脚地把成箱的书册放在了桌案上,他人很伶俐,走前把册子分门别类地全部搬好排开。
谢苗儿本就心乱如麻,亟需做些什么来排解自己安定不下来的情绪。
她盘腿坐在案前,沉下心去看一列列密集的小字。
如此机械重复,直到夜深人静,营中火把都已经熄灭。
谢苗儿眼前一阵阵发白。
空寂的夜里,她的心仿佛整颗被他带走了,她难以自抑地挂念着他。
谢苗儿拉出了系在她脖子上的红线,把小小的玉观音合拢在掌中,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是他生辰那天,她强拽着他一起去庙里请来的,他俩一人一只。
上苍既将她送到了他身边,也一定会佑他安康的,谢苗儿想。
谢苗儿原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然而过于激动的情绪耗费了她的精力,她刚随意地斜卧在一旁的矮榻上,眼皮就控制不住地往下垂。
很快,她便陷入了绵长的梦境。
这种似梦非醒的感受,谢苗儿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遥遥望着陆怀海的身影,她蹙起了好看的眉。
不对。
他的戎装是她亲手所披,它的形制如何她记得清清楚楚,谢苗儿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梦中所见的他,身着的甲胄并不是那一身。
谢苗儿恍然明了,原来梦中的场景并非预演,而是历史中的那一个他,亲身的经历。
那眼下便不是长平二十四年了,谢苗儿心想。
山顶的一缕清风,吹到半山腰,足以掀动风起云涌,历史中的这场龙山所之役,是发生在二十五年,她这阵风的出现,早就推动历史的车轮,足足转早了一年。
——
长平二十五年,夏。
海盗头目乔允通伙同手下诸人,率大批倭寇作乱江浙,猖獗日盛,浙东骚动。
他们抢掠了大批财物,结果却因内部分赃不均而从内自乱,总督卢时泽趁机使人离间,海盗首领自相残杀,这批倭寇,被时任副总兵邹若扬带军击溃。
同年十一月下旬,未得渡海逃离的倭寇九百余人流窜至慈溪,攻至龙山所。
几乎是初出茅庐的陆怀海被授予重任,率兵伏击。
同时,总督卢时泽采纳了他的建言,先集中优势兵力,围歼倭寇。
除却陆怀海率兵两千,卢时泽同时还命若干参将、副使各率兵马,协同对敌,以保万无一失。
龙山所险要,且倭人凶猛,即使军力数倍于倭寇,依旧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形势。
凛冽的寒风中,倭寇趁夜来犯,一路杀至龙山所赵家楼。
陆怀海率军已行至附近,一声令下,命军队放缓行进、稍事休息,远远望去,受倭患之扰的赵家楼早已燃起熊熊火光,竟把漆黑的夜空照得半边都是通红的。
哨兵悄然回报,前方大约有千余倭寇。
比之前得到的消息中人数略多一些。
手下军队分明数倍于敌方,陆怀海却没有掉以轻心。
他曾经参与台州知府孟乘的募军,那时孟乘所率皆为乡勇,在人数倍于倭寇的情况下,都只是惨胜。
那一次,他们遭遇的倭寇还是些散兵游勇,大多是在倭国就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这一回来犯的,却是在倭国内战中活下来的南朝士兵。
而陆怀海手下的,却是草草接受训练便扛起武器的卫所士兵。
其余人麾下人马是差不多的情况,是以运筹作战时,只为这一撮倭寇,卢总督就调来了近万的兵马。
时机差不多了,陆怀海一声令下,率军冲向了赵家楼,侧翼的把总得信,配合他一起冲锋。
守在赵家楼的倭寇却纹丝不动,好像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似的,直到即将被团团围住,倭寇才终于从东西两面分头冲来——
他们不退也不守,手持倭刀,似乎只知进攻。
陆怀海身先士卒,下令阵前的弓箭手开火。
倭寇再凶悍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不受伤,但他们极度野蛮,倒下的同胞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冲锋往前。
这伙人果然比他之前在宁海遇到的更凶残,陆怀海瞳孔微缩,见己方阵前快要坚持不住,命人擂鼓,大部队连同听到号角声起的侧翼人马一齐包夹。
然而短兵相接比两军阵前对峙,更容易暴露卫所荒芜下邕军的疲敝,即使做了万全之策,用足够的人马压阵,弱点却依旧在这时暴露在了倭军面前。
先前陆怀海虽不似其他人一般,觉得卢时泽调来近万军马是小题大作,但未免也觉得他过分小心。
眼前的形势让他瞬间明白了一切,但此时并不是分心他顾的时候,陆怀海全神贯注在敌方的阵型上,试图从中寻找破口。
一如他之前那般。
散兵游勇有散兵游勇的优势,他们乱成一锅粥,各自为战没有首领,纵然杀了几个他们的小头头也影响不了什么。
但这一次,他们既是有组织地前来,擒贼先擒王一定是对的。若不先杀倭首,以邕军如今的质素,恐很快连人数优势也要没有了。
可惜的是,不止陆怀海会这么想,敌人亦然。他足够亮眼的身手和杀招同样引得了倭人的注意,总有人牵制在他周身。
邕军早生退缩之意,陆怀海半步也不得退,主帅若有半点不敢往前,恐怕兵卒畏惧之下早就要逃光了。
陆怀海尚还要分出余力去看顾战局,转而他踏马飞身向西面,直直堵在后退的邕军前,沉声怒喝:“再退者斩!”
陆怀海的一举一动被倭首看在眼中,见他为堵逃兵,将后背短暂地朝向了他们,欣喜命令部下朝他放箭——
陆怀海早就等着这一刻。他佯作分心拦截逃军,余光却始终看着乱局中的对面,电光火石间,他踏着架起的弓/弩和不知敌友的肩膀,猛然飞身向前。
箭矢破空朝他刺来,没入他的披膊,他却像感受不到痛一般,张弓搭箭,直冲向倭首的面门。
“嗖嗖”两声,头戴金银牛角的两名倭首应声倒地。
侧翼的把总处处受制,可此刻却依旧以身稳住阵型,配合陆怀海重新集合几度溃散的邕军,打得倭寇四散而逃。
收拾残局时,陆怀海直接劈手拔出了他左边披膊上中的箭,连眉都不曾皱一分。
和他一起作战的孙姓把总叹为观止:“陆大人,你未免也太勇猛了,让军医帮你好好处置处置吧。”
“一地的伤病败将,我这只是小伤,让军医先救命去。”陆怀海淡淡道。
意识始终悬在他们之间的谢苗儿拳头都捏紧了。
他骗人!怎么可能是小伤?
她看得分明,那是连披膊都能穿透的箭!
然而战局突变,无论是陆怀海还是谁都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的时间了。
逃窜的倭寇和其余陆续再度登岸龙山所而来的倭寇汇合,仍旧试图攻打慈溪。
浙江巡抚派副总兵邹若扬和陆怀海追击,他们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继续激战。陆怀海的肩伤没有休养和好好医治的时机,一贯用左手剑的他重新用起了右手。
谢苗儿试图安慰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曾经的经历,现在的他,已经和这场梦境中的遭遇大不相同了。
历史上,陆怀海足足管了一年多屯田,才终于在这场战役中崭露头角,因为起步并没有太高,所以这时他手下的兵卒皆是卫所士兵,直到龙山所之役后,他才再开始募兵练兵。
这一回,进程被提早了许多,他能指挥的人马无论如何也比之前要强上许多。
他……一定会好好的。
这场梦似乎没有结尾,谢苗儿再醒来时,已然记不清楚走到了哪一步。
醒来后,还有不知多少个日夜要等候,她几乎是麻木地数着日子过,唯一能让她打起精神的,就是前方偶尔能传来的军报和消息。
过年的时候,他没有回来。
正月十五,到夜里,他也还是没有回来。
不比在府中,营地里条件有限,谢苗儿学着煮了一锅蹩脚的汤圆。
吴聪兴高采烈地端着碗来,又害怕地端着碗走了。
有这么可怕吗?谢苗儿失笑,盛了两碗出来,可氤氲温暖的热汽里,她的眼泪却扑簌簌地往碗里掉。
他在哪里?
他还好吗?
有没有受伤?
纷乱的脚步声自军帐外传来,谢苗儿以为是又有军报送来,她慌忙擦掉挂在脸上的眼泪,抽抽鼻子,低着头往外走,一头磕在了硬邦邦的铁甲上。
她下意识捂着脑门,错愕抬头。
十五的圆月下,有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人物名字比较多,不过看完记不住的名字都是走过场不用在意:D
打仗的剧情有参考一些真实的战役,不过写的很浅薄,也不用太在意:P
第76章
辗转多月、风餐露宿, 陆怀海清减了很多,轮廓愈发棱角分明,像一柄已经出鞘的青霜剑, 叫人不敢直视。
少年将军眉目凛冽、似有寒霜, 淬过了血与火的眼瞳, 却无比温柔地望着她。
谢苗儿微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
她想,理应高兴的, 不是吗?
可当心心念念的人, 天神下凡般出现在她眼前,此时此刻, 她心里却只剩下满腔的委屈。
她没有提枪纵马、保土守国的本事,不能随行, 能做的,唯独这样等着他。
而这样的等待,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路奔袭,陆怀海纵是铁打的,这么久风里来雪里去也该锈了,他没注意许多, 用右手直接揽住谢苗儿走回营帐。
站定后,煌煌的通明灯火下, 陆怀海才发觉谢苗儿沮丧的表情。
他皱起眉来, 当即问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谢苗儿收拾起琐碎的愁绪,向他扬起一个笑脸:“陆大人威严, 谁敢给我委屈?我只是见你回来, 又高兴又意外。”
没必要叫他知晓她那星星点点的小心思, 徒惹烦闷。
不必陆怀海说什么,谢苗儿已经走上前,开始为他卸下沉重的甲胄。她很乐意做这件事情,哪怕聊胜于无,她也总归替他分担了一点身上的重担。
谢苗儿嘀咕了两句:“寒冰似的铁疙瘩,也不知你怎么穿得住。”
每当她解开一处的麂皮绳,陆怀海便会极有默契地伸手托过,不至于真让她举着“铁疙瘩”放下,他轻笑一声,道:“保命的东西,再沉也穿得。”
穿脱甲胄,自有亲兵负责,然而不知为何,陆怀海却更乐意让她帮手。
只剩最后一层直缀棉甲,谢苗儿正欲替他解开,却被他伸手拦住。
陆怀海道:“不早了,你先休息。”
谢苗儿鼻尖微耸,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狐疑地扫了一眼,发现摘下的甲胄上并无血迹。
若她有双猫耳朵,只怕此时已经警觉地立了起来。
谢苗儿抿了抿唇,指尖指着他的左肩,道:“你受伤了。”
是笃定的口气,而非问句。
果然还是瞒不过她,陆怀海感叹:“没想瞒你。”
谢苗儿动作一顿,旋即还是把手伸向了他的棉甲:“你的信中不曾提及。”
为教她安心,传回的军报中,他总记得给她捎回一张半张纸来,大多数时候只有寥寥几言,但确实能称得上是信。
陆怀海往后退了两步,道:“并无大碍,不过路上颠簸,难免伤口愈合不好,看着骇人而已,不想吓到你。”
他根本不回答她的问题,谢苗儿气得想跺脚,她说:“你不告诉我,不就是瞒我吗?你坐好,我去叫军医来。”
“放心,”见她挂心自己,陆怀海心情很难不好,“已经叫了,人马上来。”
随军的大夫大多是身强体壮的青年人,否则别说救人了,只怕他自己就要死在途中。
军医前途了了,封侯拜、相论功行赏是军士们的事,与他们无关,但他们却同样要背负掉脑袋的风险,所以真正医术高明的大夫鲜少有愿意当军医的。
陆怀海的伤也就同其余兵士一样,只草草处理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正这么说着,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柏舟撩起门帘,领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走进来。
老头是坐镇营中的大夫,姓李,军户出身,所以才在军营中留得住。
谢苗儿腾地站起,把陆怀海身边的位置留给了李大夫。
陆怀海使了个眼色,柏舟便走到谢苗儿旁,道:“小夫人,大夫要给大人治病了,我们出去等着就好。”
谁料李大夫一边打开他的药箱,一边低着头说道:“且慢,别都走了,留个人给老头子打个下手。”
谢苗儿不愿意走,这可不就是打瞌睡有人给送枕头?
她搬来把高脚杌子,忽视柏舟疯狂的挤眉弄眼,就这么坐在了李老头的药箱旁边,陆怀海对面。
见陆怀海还要说什么,谢苗儿闷着声音说:“我帮不到你什么,让我为你多做点什么,就当是让我心里多点安慰,可以吗,潜渊?”
陆怀海本是怕血腥的场面吓到她,闻言,他默了默,想说什么,顾及有外人在,便没有开口。
李大夫却像感受不到这奇怪的氛围似的,他使唤谢苗儿道:“去洗三遍手,再把这些东西和你的手都拿酒擦过。”
谢苗儿照做,一边偷偷用余光去觑陆怀海那边的情况。
他解了半边上衣,露出左边被棉纱布扎得严严实实的臂膀来。
李大夫一层层地把纱布除去,然而纱布上红褐的血色,远不如陆怀海肩上一直没好的箭伤触目惊心。
谢苗儿慌乱地收回目光,清洗器具的动作越发快了。
他怎么还是中箭了?看起来比梦里还更严重。
李大夫边察看他的伤处边皱眉:“沾染脏邪,已经发了疮疡。”
战场上不比此时在营帐中,没那么干净,陆怀海神色淡淡的,并不意外,他只道:“该如何处置?”
李大夫从谢苗儿微微颤抖的手中拿过银刀,又命她拿布巾去揩拭他肩上往外渗出的血。
他说:“为今之计,唯有剜去久愈不合的血肉,辅以疮药,再谈其他。”
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而李大夫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朝她道:“拿酒,给他把伤口旁边都擦拭干净。”
哪怕这样的伤出现在自己身上,她可能都更下得去手一些,谢苗儿努力稳住呼吸,尽量轻柔地按大夫说得去做。
肉/体凡胎,岂有不痛之理?尽管咬着牙,闷哼还是从陆怀海的齿缝中溢出。
可看到谢苗儿紧张得睫毛都在抖,却还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骇人的伤口,他忽然觉得,这七分痛也只有三分了。
他甚至还有心同她说:“别怕。”
谢苗儿都没精力回他,直到擦好了,她把布巾丢进盛满了滚水的铜盆里,看着刹那间就变色了的水,眼眶一红,才道:“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叫我别怕。”
李大夫好悬没被他俩酸倒了牙,心道或许刚才该强硬地把那小厮留下打杂才是。
腹诽归腹诽,他很快便收拢心神,细小的刀刃朝向那已然模糊不堪的血肉,开始动手。
陆怀海闭着眼,感受冰凉的刃锋划过腠理,忽听见李大夫讶异道:“怪不得伤一直不好,原是箭簇还有一小节断在了里面。”
李大夫把犹带着血的金属碎片挑了出来,还凑到陆怀海眼前给他看。
“未必是箭簇,也可能是碎裂的披膊。”陆怀海分析道。
听到他这个仿佛谈论别人身体一般的口气,谢苗儿就牙痒痒。
军医见得最多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外伤创口,李大夫也不例外,他动作很快,念叨着“真是命大,这都没伤到心脉”,一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处置好了。
他叫来谢苗儿,把已经分好包的金疮药交予她,道:“你记着,今晚每隔半个时辰,为他换一次药。每回都要像方才一般,濯净手,听明白没有?”
谢苗儿用力点头,应道:“我明白。”
李大夫没有多留,转身就走,还有内服的药方要抓来给人煎。
帐中只剩谢苗儿与他了,陆怀海朝她道:“过来些。”
谢苗儿以为是他伤口哪里又不好了,慌忙凑近,问道:“怎么了?我去把大夫再叫回来。”
陆怀海伸手拉住过度紧张的她,道:“别走,有话同你说。”
“方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反问她:“可还记得?”
谢苗儿有些茫然,她一心牵挂在他身上,哪还记得自己随口说过什么。
陆怀海了然,他平静而郑重地开口:“你已为我割舍良多,毋需再多做什么。”
谢苗儿这才恍然想起,她嗫嚅道:“我……我……”
他的天地和未来始终那么广阔,相比之下,她难免怀疑自己给他的牵绊是否是一件好事。
陆怀海眼眸深邃,仿佛能从她秀丽的脸庞中,洞察她的内心一般,“谢苗,你很好。”
谢苗儿有些招架不住他灼然的目光,扭过脸去,转移话题道:“你倒有力气,不疼了?”
“看脸色,可能疼的是你。”
陆怀海不过随口一句玩笑,没想到谢苗儿居然认真思考了起来,她说:“其实我有在想,若是我能替你受伤就好了。”
陆怀海一滞。
他冷下脸来,道:“胡言乱语。”
他陡然转变的神色叫谢苗儿吓了一跳,她自觉失言,想要描补,却被他强揽住腰坐到了他腿上。
“若这样的伤出现在你身上,我只怕会发疯。”陆怀海一字一顿地说着,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肩,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忽闪的眼中。
谢苗儿不得已和他对视着,她眼睫轻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是随口说说,我才没那么好心,替你受难呢。”
见他脸色依旧沉沉,谢苗儿便知这个说法也哄不过他,转而撒起娇来。
她很注意撒娇的方式方法,绷直了腰,不曾碰到他伤处,只跟扭股糖似的抱着他右胳膊蹭来蹭去。
“这么说也不对,”她说:“帮你受伤不行,帮你分担一点点痛还是可以的。不过只能是一点点,再多我也吃不住了。”
她的话说得天真,可是陆怀海怎么听,都能听出里面的真情实感。
他心道,一点也不行。
见陆怀海脸上乌云散去,谢苗儿刚放下心,却听得他越发低沉的声音响在耳际。
“别乱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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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她撒的娇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灵动的眼睛一眨不眨, 用小勾子似的眼神把他定住,说些半真不假的正经话,再蹭蹭他抱抱他, 最后用哄人的好听话收尾。
陆怀海瞧得分明, 可依旧被她这套浑然天成的娇气吃得死死的。
他无奈地叹口气, 道:“别乱蹭。”
谢苗儿唬了一跳,手扶着他的胳膊,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我蹭痛你了吗?”
哪里是痛与不痛的问题?陆怀海哑然。
只是有某些事情上, 她还是白纸一张, 实在不好同她解释。
陆怀海专心扮演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道:“一点小伤, 我又不是豆腐捏的。”
听到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谢苗儿心里就不舒服, 说话就开始夹枪带棒:“陆大人哪里是豆腐捏的,分明是石头做的,不会伤也不会疼呢。早知这样,我还替石头疼个什么劲儿呀!”
她这阴阳怪气的劲头实在可爱,陆怀海没忍住,额头抵住她的鬓角,低低地笑。
抬眼时, 见她的拳头已经捏了起来,他赶忙收声, 拉起她的手腕, 飞快地在她手背上啄吻一口。
“这么说,是不想你太担心, ”他话音温柔, 说得随意。
见谢苗儿目光滞忪, 陆怀海轻笑一声,拍拍她的背,示意她起来:“我有些饿了,帮我叫人下碗面来。”
为了赶在元宵先行回来,他路上连干粮都没顾得上垫一口。
往他怀里撞的小姑娘脸上的泪痕,让陆怀海很庆幸自己在今夜赶了回来。
否则,月圆人不圆,她该有多难过。
好不容易重聚,他没有问她那几滴眼泪是因何而流,谢苗儿也默契地不和他提及漫长的等待里的煎熬。
他们刻意只说开心的俏皮话,仿佛这样就可以掩过分别的酸楚。
听他说饿了,谢苗儿懊恼道:“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你是赶路回来。不用麻烦旁人了,我给你煮就好。”
陆怀海奇道:“如此有长进?”
谢苗儿骄傲地挺了挺胸脯,自信满满:“当然。”
外面风大,陆怀海没打算让她顶着寒气出去,恰巧他扫到一边桌子上摆了两只碗,碗里有些疑似汤圆的东西,看起来没有动过,于是道:“夜里冷,既有现成的,不必麻烦。”
谢苗儿动作一僵。
“呃,”她试图带过这个话题:“汤圆都冷了。”
“无妨,比在外喝风饮露好上许多。”
谢苗儿继续挣扎:“这是我才学着包的,味道不好。”
听见是她的手艺,陆怀海更是要尝,而谢苗儿却还是扭扭捏捏地拦着他,叫他心生警惕。
他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是用眼神在拷问她:“一个人,盛两碗做什么?你想和谁一起团圆一起吃?”
她又不知他今夜能回来。
谢苗儿被呛住了,意识到他莫名其妙喝起了飞醋,她眨眨眼,道:“多的那碗,自然是给你留的。”
陆怀海的神情更加古怪,“谢苗,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苗儿不解地“啊”了一声,很快,便听见陆怀海换上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语气,对她说:“你可知,什么女人会给没在的男人留一份吃食吗?”
谢苗儿懵懂地摇摇头。
她总是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时候不灵光,陆怀海扶额:“新寡的寡妇,才会给亡夫供饭。”
他严谨地补充:“要供三年。”
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之后,谢苗儿霎那间瞪圆了眼,她慌忙摆手:“我……我不是……我没有咒你的意思!”
说着,她端起碗,就要把里面的东西倒掉。
陆怀海强硬地接过碗,“既是供给亡夫的,亡夫尝尝又如何。”
谢苗儿脸涨红,和被冷风刮了一整夜也无甚区别,她巴巴地扒在桌沿,嗫嚅道:“不好吃。”
碗里的汤圆看起来有模有样,除了煮破了两只。
陆怀海不重口腹之欲,瞧着碗里有模有样的汤圆,觉得难吃不到哪里去,于是没理她,拿起瓷勺舀起只形状最规整的送进嘴里。
可咬破汤圆内馅的时候,他沉默了。
几乎囫囵咽下之后,陆怀海搁下碗,问她:“放的什么馅?”
谢苗儿掰着指头数:“陈皮、山楂、枸杞……”
她越说声音越低:“糯米不好克化,我就想在馅儿里放些助消化的东西。”
闻言,陆怀海愈发沉默。
到底是她亲手做的。
纵然如此,他还是转而舀了勺汤。
谢苗儿却已经抱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尝,她不好意思地开口道:“你别把我眼泪吃进去了。”
陆怀海一时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可很快,他便想起了刚刚她眼尾的泪痕。
帐外月明千里,她独自坐在帐中,抱着自己做的蹩脚的汤圆,垂泪等他回来。
在这样一个日子里。
没看见的眼泪比看见的更触动心肠。
陆怀海心下百感交集,放缓了声调对她说:“别担心,我不会死得如此轻率。”
所以他愿意死得“重于泰山”是吗?
谢苗儿扬起秀气的眉,想呛他,艰难忍住了。
陆怀海却忽然不紧不慢地问她:“后悔吗?”
在扑朔迷离、望不见尽头的等候里。
自记事起,陆怀海就记得陆家的女眷们是如何等候自己的丈夫,如何在日日的牵肠挂肚中渐渐麻木,如何在琐碎的生活中滋生不满和嫌隙。
所以他从前并不想娶亲。
不想重蹈覆辙是其一,不想拖累旁的女子是其二。
可是等他真的遇到了自己的私心,他才发现,他无法那么理智地权衡。
可若她真的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了厌烦……
而谢苗儿定定地望着他,道:“我有过很多后悔的机会。”
陆怀海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但我不后悔,”她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瞧他:“何况,我现在就算后悔了,你难道就舍得让我走了?”
被她看穿,陆怀海反倒更坦然:“你知道就好。”
“所以……”谢苗儿放低了声音说:“你也不许后悔。”
在知晓我的来处之后。
陆怀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轻而郑重地应了声。
——
谢苗儿式的汤圆实在无法裹腹,陆怀海最后还是草草用了些旁的吃食垫补。
因为每半个时辰都要上药,两个人都没有囫囵的觉好睡,索性一起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说得困了累了,就眯眼休息一会儿。
分别没有磨灭他们的亲昵,反教他们更珍惜彼此。
谢苗儿迷迷瞪瞪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惦记着他,到最后再要爬起来时,便被陆怀海搂着肩膀按住了。
他说:“睡吧。”
望着谢苗儿娴静的睡颜,他想,他得好好活着。
总不能真让她做寡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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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天光熹微, 谢苗儿刚刚醒转,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趴在陆怀海身上时,意识还尚未回笼。
她半睁着眼, 就着这个姿势摸摸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有点扎。
谢苗儿手指顺着他的下颌继续往下滑, 停在了他的喉结上。
鬼使神差的, 她扬起下巴凑过去,亲了亲他喉间的凸起。
男人的喉结在她唇下微微滑动。
陆怀海声音喑哑:“醒了?”
谢苗儿以为他没注意她的小动作,缩了缩脖子, 伏在他胸膛上点头。
这一觉睡得草率, 帐中的小榻本就只是为了暂歇设置的,不甚柔软, 并不适合两个人一起休息,然而谢苗儿却睡得很香, 直到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才恍然清醒了些。
她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往他胳膊上缩,道:“我有没有压到你伤口?”
她不该挤着他一起的。
陆怀海垂眸看着她,“未曾。”
她的睡相介于老实和不老实之间,说老实吧,她的胳膊腿一直牢牢的搭在他身上, 说不老实吧,整夜里她也没动弹, 只把他当成夏天里抱的竹夫人了。
不过, 虽然她那缎子似的长发笼在颈间实在有些热,昨夜陆怀海同样是好眠。
她的存在, 就像洞房花烛之于有情人, 金榜题名之于寒窗客, 让保土守国有了更真切的意义。
没有人喜欢鲜血和伤痛,可只有趟过它们,才能让软玉温香安稳地落在怀中。
而谢苗儿犹自懊恼着,“每回想照顾你都不成……”
陆怀海的冷硬心肠早在见到她起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托着她的后脑勺,教她重新倚到他的怀中。
他很珍惜难得的温存时光,并不着急起来,“你照顾的很好。”
和之前的半梦半醒不同,眼下谢苗儿是清醒地依偎在他胸口。
她悄悄伸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试图消解一点热意,免得隔着中衣都把他给烫到。
耳边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谢苗儿想入非非了好一会儿,看着他左肩裹着的白纱,试探性地问道:“潜渊,你……你是左利手吗?”
陆怀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从哪里看出来的?”
“还在台州时,我记得你最初明明是用右手拿剑,可你从宁海回来之后,改到了左手,我觉着奇怪,就多留意了一点。”
很多时候,他下意识用的都是左手。
“原来谢姑娘这么早,就对在下情根深种。”
光听他的口气,还是很正经的。
如果不是谢苗儿亲眼看他唇角是如何弯起,又如何悄悄放下的话。
索性在他面前早就和矜持没了关系,谢苗儿理直气壮:“是又如何?还不许人喜欢你不成?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可要逼供了。”
她是懂分寸的人,或许正因为知道他不会介意让她了解更多,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陆怀海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偏就是不开口,等她来逼问。
谢苗儿把他的小心思瞧得分明,她冷哼一声,一口咬在他喉结上,手还大剌剌地掐在他腰间。
她的“冒犯”确实有一点超出陆怀海的想象,他轻笑道:“谢姑娘……着实冒犯。”
才咬了人的谢苗儿有些心虚,手交叉在胸前,防备着他可能的报复,结果,陆怀海只是低下头,轻轻亲在她的眼眉。
“好在我是正人君子,”他装模作样地道:“否则一定让姑娘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调笑归调笑,有的事情,她既然提及了,他也不会瞒她。
“我确是左利,”陆怀海放平了语调,手轻覆在她的手背上:“与寻常人有异,不是什么好事。儿时父亲为了把我这一点矫正过来,花了不少力气。”
他不是一个喜欢吐露心声、剖白自己的人,这样晦涩难言的回忆,唯独和她说得出口。
陆怀海没有明说,但是想到陆湃章的行事作风,谢苗儿猜测,恐怕这个“力气”真的是“力气”。
她反握住他的手,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本也无妨。不过在真刀真枪、命悬一线的时候,这下意识间的一点反应,还是很要命的。”
谢苗儿了悟,她说:“所以你那一次回来之后,就改回了左手。”
陆怀海“嗯”了一声,重新把她的手蜷起,包进掌心。
这人怎么这么执著要握着她,就像不肯让别人压在自己爪子上的猫。
谢苗儿哭笑不得,不过她没有说煞风景的话,而是正色道:“所以你更要好好养伤,否则岂不是影响你用剑。”
说着,她骨碌一下爬起来,去净手拿药了。
陆怀海本想说,这点伤影响不到他。
之前还未好好处理的时候,也没有妨碍他左手拿剑斩敌。
示敌以弱,用这一箭换来局势的转机,在陆怀海看来,是合算的。
不过他若再说这种话,恐怕要真惹毛了她。
——她对于他身体的执念,远胜他本人。
是以陆怀海极其识相地没有开口,安然等着她来帮他换药。
两人都不是久睡之人,磨磨蹭蹭了这么久,外面天居然还没大亮。
柏舟在外面小灶上看着药,脑袋一点一点的,见陆怀海神采奕奕地走出来,震惊极了。
这这这……
柏舟忙道:“大人,我一会儿把药给你送去。”
“嗯,”陆怀海道:“晚些吧,不急。我还有军务要理。”
他先行赶回来,大部队由两个副将领路,大约比他会晚上个一日半日。
没成想,大部队还没回来,朝中新派来的总兵就先不请自来。
陆怀海正在大帐外耍了套枪——本该起来就练的,不过谢苗儿若见他受伤了还不自在,只怕要捶他,所以他改换阵地悄悄练了一会儿。
有小兵来通传:“陆将军,丁总兵来了,想要见您。”
吴渐鸿任新首辅,汲汲营营这么久,一朝上位,当然要大刀阔斧地在重要的位置里换上自己的人。
陆怀海不知武昌伯丁彦是何时和他攀上的关系,只知他被任为了浙闽总兵官。
不过他知道,于他而言,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或者说,这是一件吴渐鸿极力促成的好事。
邕朝重文轻武有年头了,将领在外作战,掣肘良多,然如今,陆怀海却有一个相对而言极为宽松的环境。
浙江总督卢时泽虽为人奸猾,依附宦官,不过他胸有丘壑,是做事的人,对陆怀海极为赏识;同僚中,陆怀海与台州知府孟乘、副总兵邹若扬经此一役一见如故;而现在,连新来的总兵都堪称“同党”。
既是要见人,行头还是要换的,陆怀海换上绯色官袍,大跨步去了与会厅。
堂中,丁彦已然在此地等候。
见陆怀海来,丁彦微眯起眼打量他,旋即上前,哈哈笑道:“陆佥事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倒叫我不敢认了。”
陆怀海朝他拱手,神情中却不见热络,唯有疏离,“未知丁大人来,有失远迎。”
“不必客气,”丁彦邀他在对面坐下,道:“今日我来,并不严谨,只是想和陆佥事聊聊。”
除却军务,当然无甚好聊。
陆怀海一板一眼地说着,把丁彦几回明里暗里试探他和安王干系几何的话都推回去了,丁彦郁闷,也只好真的和他聊这个。
倒也符合他总兵的身份。
“唉,过了缙云之后,还是太可惜了。”丁彦感叹。
朱家楼后,原本邕军一路势如破竹,倭寇再度试图登陆,却也只吃到了败仗,结果这样的局势只维持到了缙云。
再往后,倭寇且战且逃,陆怀海和其他将领一样率兵追击,不料邕军的大部队被倭寇设计引入山岭,中了埋伏。
这样的战局其实并不稀奇,也并不是不可以化解,战场上,常胜将军也没有说一点亏都不吃的。
但是,问题在于邕军久不作战,遇到如此场景,自己就先乱了阵脚,意外袭击之下,纷纷丢盔弃甲地逃了,军纪根本起不到作用。
邕军人马皆是溃不成形、伤亡惨重,若非陆怀海和孟乘所率军伍没有乱,尚有一战之力,从出海口堵截住泰半倭寇,让他们没有机会逃出海,挽回了局面,否则,情况不堪设想。
可惜之外,陆怀海思考更多,他说:“依靠这样的军伍,注定无法肃清倭寇。”
两人足足谈了半个多时辰,走后,丁彦才发觉一个问题。
他此行想探陆怀海的虚实,没探着,反叫陆怀海把他对于浙闽的了解如何探了个清清楚楚。
当真是……丁彦终于提起了十足的警惕,不敢再把陆怀海当成个年轻的武夫来看。
——
好不容易回来了,谢苗儿和陆怀海也依旧没有太多时间见面。
谢苗儿想和他长长久久,一朝一夕如何,她没有那么在乎。
她非丝萝,得缠在谁的枝干上才可以存活。
若感情只能牵系在朝暮相处里,分别就要枯萎凋零,那又有何意义。
谢苗儿为此患得患失过,可每一次别后重聚,他们都不曾无话可说,源自惺惺相惜、彼此懂得的感情,反而在短暂的相处里显得弥足珍贵。
这让她不再害怕离别。
三月里,陆怀海寻得一日闲暇,携谢苗儿一起骑快马回了趟台州。
猎猎的寒风刮过,谢苗儿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说:“你已经教会我了,我可以自己骑。”
想了想她那匹和她气质很相配的小马,陆怀海一噎,道:“怕不是我都回去了,你还在路上。”
好吧,他说得有道理,谢苗儿把脑袋又缩了回去。
风里,她忽然听见陆怀海叹了声气。
若有似无的话音顺风飘过她耳边,“苗苗,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名正言顺?”
作者有话说:
如果是女主和男主要名分,我:打咩!打咩!
但是如果男主和女主要名分,我: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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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起伏的马背上, 谢苗儿抬头。
陆怀海的眼神平静如昔,专注看着前方,并没有分给她, 让她几乎以为方才那句话是自己听错了。
谢苗儿捏住他的领子, 问:“你唤我什么?”
他没说话, 下颌微收,轻轻点在她的脑袋上。
太亲昵了,爹娘兄姊也不曾这么叠字叫她, 想到是陆怀海板着脸这么一叠声喊她, 谢苗儿就更别扭了。
他只说了那一句,便再没开口。
谢苗儿绕着自己的手指, 若有所思。
他是自傲的人,不能容忍自己被拒绝, 索性用茧将自己层层包裹。无论是对家人也好对朋友也罢,他从不主动向外释放他的诉求。
只要不索求,就不会被拒绝。
其实很幼稚。
虽然在她面前,他松弛许多,也不介意向她袒露些许他的情绪了,但他的秉性未移,这样的改变, 其实都是建立在他知道不会被拒绝的基础上的。
成婚一事,她的回答模糊不清, 所以自那次以后, 他再未提及过。
肯定是有旁的诱因,否则, 以他的性格, 不会陡然间提起未知她意愿的事情。
谢苗儿想得明白, 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她默然许久,轻轻叫他:“潜渊,可是发生了什么?”
陆怀海恍若未闻。
谢苗儿眼珠一转,起了坏心思,抓着马脖上随风翻动的鬃毛,故意大声道:“赤风——”
她闲暇时花了点功夫,教会了这倔强的马儿认自己的名字,是以当她喊这么一声,赤风高昂起头,迎风吹了个响鼻,以示回应。
谢苗儿奖励似的摸了摸它,极其刻意地嘀咕:“你看,马儿都晓得要理人。”
陆怀海腾出只手,敲她的脑袋,无奈道:“你要我说什么?”
说就算你不想更进一步,我也无可奈何吗?
“再喊我一声嘛。”谢苗儿说。
陆怀海叹气,“苗苗。”
酸甜的情绪漫溢心中,谢苗儿窝在他怀里,重重地“嗳”了一声。
尽管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瞧不见他,谢苗儿还是闭上了眼,她说:“我……我还没想好……”
这样的态度,除了拒绝还能是什么呢?
“好了,”不知是夹杂着料峭春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怀海的声音冷了许多,他打断了她:“不必多言。”
尽管早有预料,但他仍旧无法理智地去听她的抗拒是为了什么。
毕竟,不愿可以有很多理由,愿却只需一个原因。
谢苗儿被他的话冻得打了个哆嗦,她心尖发紧,却还是艰涩地开了口,决定解释一下:“因为……因为我想暂且离开一下。”
陆怀海的仕途逐渐步入正轨,直系上官都是自己人,他显而易见地越发忙了起来。
这种忙,于他而言当然是好事。
从前还需要谢苗儿帮手的庶务,渐渐的,也有朝廷派来的正式的人手来做了。
不同于之前在杭州,她还有自己的事情可做,也可随意走动,随他一起的这几个月是在军营,出去不便,无论是生意还是别的什么,谢苗儿都已经搁置许久了。
若非百无聊赖,也不会干出强按着马儿认名字的事情来。
陆怀海依旧没什么反应,谢苗儿以为是风声太盛,又或者她声音太小,没叫他听见。
那不如就算了吧……
她其实也正处于矛盾和纠结之中。当初是她主动纠缠他,要随他一起来,可现在她却反悔了。
这样言而无信的自己,让谢苗儿很是沮丧。
可是、可是……
她如果就此什么也不干,每日光等他回来,未尝不是一种甜蜜。
可这样的甜是裹着砒/霜的蜜糖。
谢苗儿勉强打起的那点勇气瞬间弥散,她悄悄直起背,不敢再贴着他。
她没想到,以陆怀海的耳力怎么可能没听清。
她话音刚落,他便手心发力,猛然勒紧了缰绳。赤风仰天剧烈地咴鸣一声,大步改碎步,三两下就停住了。
谢苗儿没靠在他身上,马背突然的起伏让她惊呼一声,稳不住身形,差点就要摔下马去。
四下是无人的旷野,草木林立,谢苗儿心如擂鼓。
而陆怀海什么也不说,只强硬地把她拢回了怀里。
“我的意思不是……”谢苗儿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忙道:“我不是要始乱终弃……”
“我知道,”陆怀海沉声道:“我说了,不用解释。”
真的不用吗?谢苗儿心跳得很快,可他眼下明摆着不想听,她也只好作罢。
或许她挑了一个不合适的时候。
谢苗儿难得的茫然了起来。
——
他们回了陆府,用过比年夜更丰盛的、迟来的团圆饭。
谢苗儿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陆家人态度的变化。
她和他们从前相处再熟稔,也不可能越过亲人的范畴。然而这次回来,她却隐隐感觉,苏氏她们对她更亲近了,看她的眼神也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打量。
就像是……
谢苗儿懵懵懂懂,不知为何。饭后,陆怀海依旧沉闷,只攥住她的手,要牵她一起出去。
苏氏瞧着,调侃他们:“真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一时也不敢放。”
谢苗儿尴尬极了,若只有苏氏在还好,偏偏陆老夫人和陆湃章也都在桌上。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结果这时,陆老夫人突然发话:“好不容易回来,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吧。”
什么事情?谢苗儿下意识仰头去看陆怀海,只见他眉头紧锁。
他答道:“孙儿自有考量。”
陆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俩一眼,没再说什么。
陆湃章问:“什么时候走。”
陆怀海答:“用过晚饭便走。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一会回。”
谢苗儿就跟提线木偶似的被陆怀海拽着走,他大步流星,她得步子迈得飞起才能赶得上。
一直走到假山后的四角亭,陆怀海才终于停步。
今日归家,他当然没穿累赘的官袍长衫,只着了件再简朴不过的青色常服,在早春斜映的光影下,他的身形几乎要和背后横斜的竹影融为一体。
他松了手,退后两步。
“席间的调侃,别当真,”陆怀海淡淡道:“是我草率,当自己已经站稳脚跟,不在乎所谓规矩礼法的束缚,就送信告知家中说打算娶你。你既有旁的考量,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
他的话又急又密,很是不同寻常。
谢苗儿索性什么也不讲,闷着头,直接拦腰抱住了他。
陆怀海没推开她,却也没有回应这个拥抱,他绷着脸,道:“又来这招,我不会中你的计了。谢苗,松手。”
“我不,”谢苗儿才不依:“不把你定住,你一会儿被我气跑了怎么办?”
陆怀海睨她一眼,“你还知道我会生气?”
他虽然这么说,脸上却实在看不出什么气恼的痕迹。
谢苗儿一直酝酿着要何时何地同他开口说分别才好。
原以为背对着他时,看不见他的反应才讲得出口,可她现在想想,这话反而要看着他的眼睛说才对。
“不要生我的气嘛,我的意思只是暂时、短暂的和你分别。你每回归来,我们都可以再见的。”
陆怀海的声音越发低沉:“你以为,我是没办法把你捆在身边,所以才生气的吗?”
“不是吗?”
他忽然使出不容抗拒的力度,强行把她圈在他腰上的手臂移开,不许她再靠近。
陆怀海气笑了,“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的人。”
谢苗儿呆呆地抬起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双手无处安放,想再次伸向他,却又不敢。
她嗫嚅着:“我……”
陆怀海本不欲解释自己的做法,但眼前的这个小傻瓜已然想左了,他若不说,指不定她会想些什么。
于是,陆怀海终于还是道:“正是因为我打算送你离开,才想同你早日安顿下来。”
“我不需你随军,为我付出这么多,你有你想做的事情,我亦有,纵使千山万水迢迢不得相见,我们也是在一处的。”
作者有话说:
17的更
18的大概率比较肥
大约下个礼拜可以正文完结大婚,这段时间可以白天来看我或者干脆等完结,晚上可能写的比较晚_(:3」∠)_
宝贝女鹅女婿的感情还可以再上一个level!
要面对一些现实问题了,他们现在在摸索适合的相处方法
第80章
陆怀海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是以这样的几句, 已经算他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了。
震惊的神色犹停留在谢苗儿脸上,她怔怔地望着陆怀海,一浪高过一浪的情绪在她眼底翻腾。
他有太多的正事要做, 除却今天, 这段时日里,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机会和他完整地相处过。
谢苗儿当然是为他感到高兴的,她总不可能盼着他郁郁不得志。
可是两相对比之下,她觉得愈发难受。
军营不比外头, 不能随意出入不说, 过于浓重的异性气息也让她很不适应,在这里, 她无从施展,始终是格格不入的。
但是和他能见面的时候不多, 她希望和他短暂的相聚里,他们都是欢欣的。所以纵然烦闷、纵然无所适从,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
而这些刻意隐藏的细碎情绪,他全部都看出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为她考虑得这么多。
多到让他可以违背他自己的心意。
他分明不舍她,却也不愿让她如此这般迁就着他,为此, 甚至可以主动提出与她分别。
见谢苗儿纤长的眼睫抖得厉害,陆怀海以为她被他凶到了。
他想, 他手上沾过不少血, 沉下脸来,大抵是很吓人的。她没见过这个架势。
于是, 陆怀海放缓语调, 道:“不是训斥于你……”
谁料他话还没说完, 谢苗儿又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扑。
她嗓音清越,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潜渊,你真好。”
转眼间,束手无措的就变成了陆怀海,他哑然,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又突然“好”了起来。
然而这回,他到底硬不下心推拒她,手终于还是落下了,紧紧贴在她的背后。
“可你太好了,”谢苗儿埋在他心口说:“我……”
他就像天边的月亮,越是光华璀璨,她越不敢攀折。
他若没有这么好就好了,谢苗儿偷偷地想。
若如此,她可以坦然怀揣着自己的秘密,顺水推舟地同他一起,也不会为此感到歉疚和不安。
可偏偏他是一个如此襟怀坦荡的人,再微小的隐瞒也会让她相形见绌。
何况……谢苗儿想,她隐瞒的,可不是小事。
两人正紧挨着,陆怀海很容易察觉到她的局促难安,他轻握住她的肩,把她从自己身上分开些许,正色看她:“是我唐突,没早些和你相商。”
“不过既然如此,也无所谓更唐突一些。”
说着,他将手伸向衣襟,拿出一只玉镯,郑重地交托到谢苗儿手上。
“收好。”他说。
玉镯上还留有他怀中的温热,谢苗儿一怔。
这只镯子为什么瞧着这么眼熟,就好像在何处见过一般。
电光火石间,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自她脑内闪过。
她兄长赠她的及笄礼,那个据说是前朝遗物的玉镯……
谢苗儿瞳孔微缩,愣愣地看着它。
“这是陆家的家传玉镯,”陆怀海把她的震惊尽收眼底,顿了顿。
谢苗儿的心怦怦乱跳,直觉告诉她,他马上会说出很重要的话。
此时此刻,风都不肯搅扰,四下静悄悄,连树叶缝隙间流转的日光都放轻了脚步。
“此物交予你,只代表着我的意愿,并非逼你做决定。”
陆怀海深深望着她的眼瞳,他看起来足够冷静:“我此生认定的妻子,唯有你一人。”
谢苗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
脑海里、耳畔皆是轰鸣一片,握着玉镯的手心一阵阵的发麻。
见她如此,陆怀海奇异地松懈了下来,他唇边漾起浅淡的笑,道:“苗苗,别告诉我,时至今日你才知晓。”
“是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他低头,眼中满是爱怜,轻抚她微微发烫的面颊。
谢苗儿哆哆嗦嗦的,见他游刃有余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没出息,咬了咬唇,就要动手把玉镯套到手腕上。
见状,陆怀海从她手中接过温润通透的玉镯,俯身,替她戴好。
皓腕凝霜雪,把玉的好颜色都比了下去。
陆怀海捏着她的指尖不放,也不知是在欣赏她莹白的手腕还是玉镯,抑或者二者兼有。
谢苗儿赧然,她说:“你放开我,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好。”
他应声松手,眼神却不曾转移分毫。
谢苗儿把手探向陆怀海腰上别着的短匕,将它拔了出来。
春风吹到四角亭中,拂乱了她的烦恼丝,正好叫她捻住了飞到她面前的那一捋。
她用生涩的动作,轻轻挥断了这缕发丝,再把匕首插回去。
她垂眸,纤指拨弄了两下,将青丝挽成结放在手心里,伸向他。
陆怀海迟迟未接。
谢苗儿不解,她微微偏头,目露疑惑:“你……”
陆怀海抬手,将她的手合握在掌中,令她收拢手心。
“既还没有决定,便不必着急回应我,”他目光灼灼,却并没有压迫感,只如春水澹澹,拥着层迭的粼光涌向她。
谢苗儿固执地要把手推给他,她说:“给你。”
手心里,她的手很是用了几分力气,陆怀海招架不住,他无奈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谢苗儿难得的倔强,“结发夫妻结发夫妻,我当然知道。难道你会不知晓,我从来都是愿意的吗?”
陆怀海低低地笑了,任她强硬地把青丝落在他的掌中。
他说:“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什么?”她问。
——明白了你的秘密,似乎与我有关,而且……是息息相关。
明白了,你似乎在等着某件事情的到来。
陆怀海心底的念头藏得很深,他不动神色道:“我会等到与你结发的那一天,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给我一个期限。”
谢苗儿呼吸一滞。
她其实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三十三年的那场结局。
她害怕历史的洪流滚滚而来,而她却只是车辙前一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
可是现在,彼此心意相知的瞬间,谢苗儿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她不害怕了。
她抱着拯救他的想法而来,可她早已经发现,他不需要谁的拯救。
他不再是史书上一个彰显英勇的符号,而是她的枕边人,是真实存在于她身边的有血有肉的人。
谢苗儿咬着牙,终于还是道:“最迟……八年后。”
眼下已经是长平二十五年了。
这样飘渺的期限说出口,谢苗儿自己都觉得太像敷衍的假话。
可陆怀海却极认真地听了进去,他目光深邃,道:“好。”
他会等到他们可以真正毫无罅隙,坦诚相待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一更
有二更,但会很晚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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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回去之后, 陆怀海对她道:“晚些吧,至少和你过完今年生辰。”
能延缓分别之日的到来,谢苗儿当然愿意, 她温声道好。
——因为被早早断定活不过及笄, 她并不喜欢过生, 仿佛这样的刻意忽略,可以让老天忘记她的存在,多活两日一般。
可她在乎他的, 他便也开始记得三月廿五这个有关于她的平凡日子了。
人都是得陇望蜀的。
当谢苗儿无所事事, 他的成长却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她害怕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 无法甘于这样只能静候他的日子;可当别离已然料定,她心里同样不好过。
分明还没有离开他, 她就已经提前开始难过了起来。
不过,廿五前几天,陆怀海就因军务紧急匆匆离开了。
直到她生辰那日,他也没有回来。
谢苗儿微微有些失落。
当夜,吴聪给她送来了一封信笺。
他说:“陆大人走前同我说,如果今日他没来得及回身,就把这封信给您。”
谢苗儿接过, 朝他道:“有劳。”
待吴聪跛着脚出去后,谢苗儿散了髻发, 浓墨般的青丝拢在一边肩上, 她斜坐在灯下,打量着手上的的信。
他……居然会留信给她?
先前他在外征战, 偶尔传回的信, 也都是公事公办的报平安, 并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词藻。
他会在她生辰这天,有什么话想说吗?
谢苗儿既意外,也期待,眼角眉梢早就不自觉挂上了三分笑,她就着铜罩下烛火栅栏格似的光,缓缓将信启封。
里头是薄薄一张纸,被叠了一叠。
谢苗儿拿它出来,笑意很快就换成了惊讶。
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封契书。
“放妾书……”
看清纸上字迹后,谢苗儿愣住了。
尽管再无片语只言,他也不在身边,但谢苗儿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希望她是自由的,不会被任何人所束缚。
哪怕这个人是他。
他们心意相牵,早已不需要普世的关联,来证明彼此间的牵绊。
谢苗儿绕圈抚弄着腕间通透的玉镯,烛火温柔的光影倾泻在她明净的脸庞。乍暖还寒的春夜里,她只觉全身都被爱包裹着,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是暖的。
真好啊。她想。
——
陆怀海再回来时,已是廿七。
他只道:“抱歉,我失约了。”
谢苗儿抿唇,笑着踮起脚,替他摘去鬓边不知从何处沾染的杨絮,“我没那么小气。”
陆怀海像抱小孩儿似的,拦腰把她抱起来掂了掂,“有的时候,我倒希望你小气一些。”
“说起来,你倒是大方,舍得放我走,”谢苗儿故意问他:“怎么,你不怕我从此走了就不再回头?”
她一边问,手一边还不安分地抚摸着他官袍补子上的金线。
陆怀海没回答,只反问她:“那你呢,不在我身旁的日子,可会担心我生出二心?”
闻言,谢苗儿怒目圆睁,作势要从他身上下来,“你敢!”
她知道陆怀海只是逗他,并没有生气,不过是佯怒要他来哄。
陆怀海从善如流地俯身贴贴她的面颊,在她耳边温言道:“自然不敢。”
连同床共枕都有过,可谢苗儿还是会为这样简单的、不掺杂半点旖旎意味的亲昵接触而怦然心动。
她小声埋怨:“偏在我跟前没个正形。”
陆怀海捏了捏她的耳垂,道:“你不也是如此?”
他一向知道,除却在他面前,她一直是能独当一面的。
正如此,若让她只能生活在他的羽翼下,未免太可惜。
两人纠缠厮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舍得松开彼此,正色下来说事情。
陆怀海隐去了机密军务不提,只和她提自己的安排,谢苗儿也从不多问半句。
她不觉得自己这点先知先觉,足够影响陆怀海的判断。
“春汛到来,恐有大批新倭登陆,”他说:“要加紧练兵、固港防,趁还太平,你……”
陆怀海顿了顿,从怀中掏出几样东西,“这是有唐知府和孟知府印鉴的信物,在浙行商,这些足够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刁难。”
“这是我的私印,你也收好。”
谢苗儿垂眸,掩去眼中酸涩的情绪,努力开起玩笑来,“你要这样,我还怎舍得走?”
如果世上有两全之法,让他们不必彼此迁就就可以长厢厮守,陆怀海当然也不会与她长别。
他清楚得很,眼下他们还能时常见面,完全是因为她在原地等候,一旦他们都插上翅膀,往不同的方向飞跃,再想聚头,会难许多。
陆怀海看得出她的难过,却没有安慰,反绷起脸看她:“不舍得也要舍得。谢苗,你难道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谢苗儿眼泪都快要掉下来,堪堪才忍住。
她当然有。
何况她还有堪称宏愿的想法想去试一试,做望夫石固然也是一段佳话,可她不甘心做石头。
石头是影响不了若干年后,那场排山倒海般的风浪的。
谢苗儿鼻尖抽动,她抬起头看他:“以后每旬,你都要记得同我书信。”
陆怀海眼都不眨就答应了,“好,每旬。日后我们将信传至杭州的住处,我会安排好人手。”
“我说的是正经书信,你不许和之前那样,就写个什么‘安’、‘无恙’来敷衍我。”
“好,”陆怀海说:“何况非天人两隔,总有闲暇可见的时候。”
只是艰难些。
“什么天人两隔!”谢苗儿一听就急了:“浑说什么?”
陆怀海轻笑,“放心,不会让你做寡妇的。”
每回提到自己的生死,他总是这样满不在乎,谢苗儿恼得要踩他,“你若……才轮不到我当寡妇呢。”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凶凶他,陆怀海等她酝酿半天,结果只听见她说:“若真有那天,我、我是不会给你供饭的,你……你等着饿肚子吧。”
原本愁云惨淡的气氛霎时间烟消云散。
陆怀海极少笑得如此肆意,他单手支着眉骨,有一下没一下地屈指摩挲着自己的眉心:“为了不吃上你那碗饭,我也得全须全尾地活着。”
谢苗儿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是在笑她手艺不好,她立马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站起来。
她卷着袖子,道:“今晚不许传饭,我来。”
有即将到来的苦涩相比,眼前这一点甜头更甜了。
笑意满盈在陆怀海朗月清风般的眼眉,他整个人竟是前所未有地松弛了下来。
他说:“那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
这顿晚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只有他们彼此知道了。
风吹得正紧,陆怀海如他意料之中那般收到了命他三日后率部前往温港的军令。
谢苗儿想干脆待到送他起行,没成想,陆怀海却做出了她意料之外的反应。
“总是叫你送我,也让我送送你罢。”
春风拂过,情丝绵长。谢苗儿无法不为他动容,她张了张唇,道:“好。”
分别始终在每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上演着。
她乘坐的马车渐渐远去,连缀的珠帘也识相地缓缓落下,阻隔开他们彼此的目光。
陆怀海反复体会着胸口那一点阻滞,试图去揣摩她一次次送他出征时的心绪。
她就像无形时光里的刻度,替他将白与黑划得泾渭分明。
没了她的相伴以后,白日变得短促,更漏后的夜晚,却越发悠长。
几乎转眼间,他便该启行去温港了。
为安备受倭患之苦的百姓的心,这一次,军伍的出征没有提早戒严。
“看,是大官儿——”
“原来驻扎有如此多兵士吗?”
“我的天……”
陆怀海还是那身绯色官袍,背上是陪他浴血的剑,胯/下是共他征伐的马。
他平视着路的前方,波澜不惊地从簇拥的人潮中走过。
唯一要他花点力气的是,赤风是匹活泼的马,他得收拢缰绳,别让它一激动蹿蹄子就飞了出去。
在围观民众的眼中,骑马佩剑的都是大官,人还没靠近时还敢打量几眼,等他们走近,便都不敢直视,垂下了头。
陆怀海平静地扫了人群一眼。
只一眼,他的神情忽然就凝滞了。
他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孔。
她颊边有泪,别过了脸去,似乎在躲闪他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线了。
其实如果不是甜饼的话,我真的觉得已经插满了flag(对手指)
阴间时间还有一更,最近没有办法固定更新时间,情绪到哪写到哪,宝贝们千万别等,我会愧疚的_(:3」∠)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谢苗儿并没有走。
在他目送她离去之后, 她悄悄叫车夫调转方向,暂时回了城中。
她还是想送他,哪怕是在人群中匆匆一眼。
她不愿意把离愁别绪留给他独自品尝。
毕竟, 她走后, 她如今的亲眷她尽可以有机会相处, 她不会孤独,可他却是真正的只能一肩扛起一切。
听说此次行伍出行并不戒严,谢苗儿便放弃了原本定的在城门口附近客栈二楼靠窗的客房, 转而和路人一道, 在路边翘首以待。
远远的,她就瞧见了那抹绯色的身影。
他坐定在马背上, 双眸锐利似剑光,气势凛然。
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淬炼出来的气质。这样的人物, 连多看他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骑着马,缓缓靠近。
谢苗儿有些愣神,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几滴清泪就已经从她眼眶中跌落,垂至了腮边。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眼泪是因何而流。
谢苗儿胡乱抬手拭泪,她顺应人群的反应, 沉默着低下头。
原以为这一次不会再难过的。
她确实不害怕离别了,可是无论分分合合多少次, 也都没办法不为它而落泪。
谢苗儿沉浸在潮涌般高涨的情绪中, 竟没有发觉身边纷乱的动静。
一身绯色官袍的男人骤然勒马,他翻身下马, 大跨步朝人群一侧走来——
围观者以为是有何处冒犯, 畏惧让他们本能地往后拥。
连着被带得趔趄了两步, 谢苗儿讶然中再抬眼时,男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不到丈余的地方。
周遭喧嚣就这么被风干脆利落地带走,陆怀海没有给她回神的时间,不容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出现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就这样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藏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里等着他。
见他走近,都不敢抬头让他发现,只悄悄地往后退。
若他没有察觉,她就要这么掉着眼泪回去吗?
“等我回来。”
陆怀海的举动已是出格,他没有时间说什么多余的言语,只扔下这四个掷地有声的字。
带着薄茧的粗砺掌心没有章法地从她脸颊胡乱擦过一把,在旁人惊异的眼光聚集之前,他松了手,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重新攀上赤风高昂的背脊。
没有人瞧见,他眸中悄然浮现的一点水光。
谢苗儿呆立原地,望着他飒沓的背影坚定地远去,耳畔却只剩他最后掠过的那句话。
他说,等他回来。
她知道,他说的不只是这一次,而是每一次。
没多久,大队的人马就都出了城门,谢苗儿感受到了旁边路人的打量和注视。
他们的眼神并不冒犯,更多的是好奇和揣测。
有大娘已经热络地朝她问道:“小娘子,那位大人……是你的什么人呀?”
谢苗儿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开口:“我……”
旁边有活泛的年轻妇人已经替她笑道:“哎哟,这还用问嘛?一瞧就是人家的郎君了。”
谢苗儿虽然羞窘,可还是大大方方地应下了。
“真好啊,我也是来送我那死鬼的。”
“我也是我也是!”
“唉,我是来送我那不成器的儿,真的是……”
类似的话音层出不穷,谢苗儿有所触动,道:“一定都会平安回来的。”
谁都知道这只能是宽慰自己的话,可是此时此刻,这样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是啊,菩萨保佑,他们一定都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
回去之后,谢苗儿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两日水米不进。
月窗担心得在门边直徘徊,可是谢苗儿关上门前,和她说清楚了,除非天塌下来,否则都不要打扰。
她很少如此明确地强调一件事情,月窗不敢违背,只好惶恐地等待着。
好在谢苗儿没有让她再继续焦虑下去,终于,“吱呀”一声,门从里被打开了。
谢苗儿看起来更消瘦了些,但她的眼中神采分明,没有一点颓靡的意思。
她用这两天,消化了翻涌的情绪,也把要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理得分明。
——
长平二十五年。
四月,春汛到来,倭寇大规模集结入侵,总督卢时泽令陆怀海驰援温州,其自舟山渡海,兼程行进,率部抵达郁江温港,与倭寇鏖战,大挫敌锋,邕军阵亡五人,歼敌数百。
同年六月,倭寇流窜追击埋伏于民居,贼首被陆怀海斩桥下,倭寇增援者众,撤回船舶,走水路进攻,在包围和火攻下弃船逃跑。陆怀海所率邕军小胜不断。
这样的情况,要他每旬一封信送出来,未免太为难。不过他并没有食言,每旬都有写,有空暇便差人几封送出。
谢苗儿读着他老学究般认真的字句,恍然间觉得他仿佛就在身边。
她攒了很多话,都只好倾泻纸上,苦于不知她的信笺要多久才能到他手上,她把信写的事无巨细,漂亮的蝇头小楷书遍整页。
也是这一年,谢苗儿打着算盘,兼并了两家台州当地经营不善的布坊,她留住了其中一家的管事,让程远道带了他两个月,考察了人品与能力之后,将台州的事宜交予了他。
谢苗儿还不敢肖想在寸土寸金的杭州城有什么作为,所以转而和程远道一起去了嘉兴。
风光秀丽、水土宜人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这里在各种意义上,于她而言都不陌生,有人关照,至少起步容易许多。
——倒也算不上走捷径,能在偌大的地界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商号,往背后数,谁还没个靠山呢?
谢苗儿并不避讳陆怀海的余荫。
知府千金唐瑜听闻谢苗儿到了嘉兴,邀她小坐。
本就是泛泛之交,但真的再见,两人倒也都不尴尬。
小叙片刻后,唐瑜看着眼前愈发出挑的谢苗儿,感叹道:“我很难不羡慕你。”
谢苗儿还记得她说她为祖辈守孝,算如今应该也差不多过了孝期,于是道:“你还没有挑到心仪的才俊吗?”
说到这儿,唐瑜笑了,她说:“我已经不想了,逮到谁算谁吧。”
她看着谢苗儿的眼神带着探寻的意味:“你那陆将军,居然舍得……你这般可爱,我若是男子,只怕恨不得金屋藏娇呢。”
谢苗儿哑然,既而道:“唐小姐,你若是个男子,恐怕也是个风流人物。”
唐瑜笑道:“嘴上说说罢了,若我是男子,才不会只能为自己的婚事发愁。”
待离开唐府之后,谢苗儿越发觉得眼下自己的自由很可贵。
世人不会觉得她有何处委屈。
陪伴自己的郎君,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遑论他对她还那般好。
唯独他会替她觉得委屈,要她去过不受桎梏的生活。甚至还把他能做到的,都为她铺好了路。
想到这儿,谢苗儿心中的火焰燃得愈发旺盛。
既然难能可贵,她更要好好把握。
同年末,谢家布坊于台州、嘉兴等三地皆开设了分铺,大有落地生根的意思。
小年前,谢苗儿抽身回了台州,准备陪伴弟妹好好过年。
初一那日,她犹豫许久,没想好自己之于陆家的身份到底如何,只叫月窗捎了一份年礼去。
没成想月窗回来的时候,除却回礼,还带来两个活人。
陆老夫人和陆宝珠。
被找上门来了,谢苗儿还有些不好意思。
不算大的院子里,一下子有了这许多人,瞬间热闹了起来。
陆老夫人自心结打开后,不只是精神,就连身体看着也硬朗了不少。
陆宝珠如今也终于有了些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只不过还是孩子心性。
身后一下子有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要带,谢苗儿开始头痛了。
陆老夫人含笑看着谢苗儿团团转,对她道:“老人家来你的地方坐坐,不会不欢迎吧?”
谢苗儿忙道:“哪敢呀,这就给您倒茶。”
她借口倒茶,溜之大吉,把谢藤和谢莹儿交给郑婆子带出去玩儿了。
陆老夫人此行来,只为了来问谢苗儿一个问题。
谢苗儿听了,忙替陆怀海解释道:“不是、不是,不是他始乱终弃抛下我了。”
陆老夫人面带狐疑,“当真?”
谢苗儿拣着重点说了几句,才勉强打消了她的怀疑。
陆老夫人却还是道:“左右你可以放心,若他敢做这样的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谢苗儿抿着唇,不自觉笑了,“您放心,他得您教养,人品贵重,只怕我变心了,他也不会的。”
陆老夫人听了她的话,老迈的脸上也浮现起笑来。
时空交错的感觉让她百感交集。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的到来没有任何意义,左不过都是一抔虚无,可是到了今天,她忽然对“意义”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对小辈的教育,竟也不知不觉影响到了另一个穿来的小姑娘的命运走向。
陆老夫人拍了拍谢苗儿的手背,道:“不要因为他的未来有什么压力,无论如何,他都是他,你也都还是你。”
这句话没有什么藻饰,只是陆老夫人信口说来,谢苗儿闻言,眼神闪烁,却是认真听到了心里面。
——无论如何,他都是他,你也都还是你。
——
长平二十六年,台州知府孟乘升任浙江按察使司副使,陆怀海第三次上疏募兵练兵一事,终获首肯和朝中支持。
于谢苗儿而言,同样是突飞猛进的一年。
从前不敢肖想的杭州城,如今也敢带着人手去闯一闯了。
她已极快的进度发展着自己的势力版图,却不贪快只图精,什么锦绫绸缎,谢家布坊连一分的产力都不曾分出去,只着眼于丝罗。
布坊终于在这一年年尾,变成了布庄,不再有赖商人购贩,开始尝试着自产自销。
比不上多年积攒的其他布商,但江浙一带,谢家布庄出的罗已经是小有名声。提到软烟罗,都会想到谢家,连北边的商贾,都有专程坐船来收购的。
六月,她名义上的继母杜氏,服完了三年苦役,原本清秀的面庞泛着苦色,然而慈母心肠终究还在。
谢苗儿顾虑着谢莹儿还小,需要母亲,杜氏也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了代价,没有再说什么,允准杜氏回到了谢家台州的宅院中。
说起来,除却这里,杜氏也无处可去了。乡下的杜家亦在那年诬告案中被诉,算计着卖妹妹的杜大郎几乎被败得家破人亡。
而昔年陆虹藏于谢苗儿床底箱笼里的话本们,也是在这一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陆虹的丈夫赵熙因病早逝。赵家儿孙众多,一个儿子的早逝并不足以牵动他父母多少的情肠,反教他兄弟们觉得少了人分爷娘的钱,加之陆虹还未有子息,他们连赵熙这一房的产业,都开始染指了。
气急之下,陆虹寡也不守了,卷起嫁妆包袱就回了陆家。
母亲陈氏日日都觉得她们母女命苦,一个劲的哭,寡妇二代陆虹遭不住,直接跑路。
这两年她总算不是虚长年岁,没再干出半路要人搭救的事情来,顺利到了杭州,找到谢苗儿这里。
她诚恳地握着谢苗儿的手道:“苗儿姐姐,我什么都可以学,算账也好打杂也罢,你给我一个机会吧。”
谢苗儿心中忽地生起了和老夫人那日极为相似的感触。
原来她的出现,当真可以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无论是当时守寡被婆家冷待,被布坊接纳做工的文二姐文英,还是如今的陆虹。
她的出现,至少让她们有了不同的选择。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下去,谢苗儿经常辗转于各地,因为坐马车太难受,她竟也硬生生把才入门的骑马的本领练得越发纯熟。
除却能见到陆怀海的机会实在不多以外,一切仿佛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她是忙碌的,陆怀海亦然,两人甚至时常月余才有机会看见彼此的通信。
这么久以来,他们堪堪见了三面,加起来拢共五天。
见不到面的时日里,谢苗儿每回难以成眠时,都要读他的书信。
枕边的信纸越攒越高,恰如思念,厚厚一摞。
长平二十七年,陆怀海调任独守一路的参将。
武将看实权,职位反倒不是最重要的,此时的他军功在身,朝中赏识,为让他有施展空间、厚积薄发,才没有继续升调,只等浙地升任的空缺。
陆怀海一时风光无两,众人的讨好和不曾间断过的溜须拍马中,他沉得下心,紧练新军、兴造战舶、备战水师。
也是这一年,倭船百艘、倭寇近万,自象山登陆,声势浩大。
陆怀海布下天罗地网,亲自统领主力,直击他初出茅庐时保卫过的宁海。
这一次的阵仗实在是太大,城中人心惶惶,谢苗儿亦是胆战心惊。
好在他的信就算迟,也总能送到她的手中,教她知道他还是好好的,谢苗儿心里才稍微安定一些。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陆怀海此行九战九捷,可在他率师回程的途中,却受到不得出海、只能负隅顽抗的一小撮倭寇埋伏。
这起子人当然对时局起不了什么影响,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是打赢,而是取陆怀海的性命。
一时不妨,陆怀海身中流矢。
这些年大伤小伤他都受过,这点伤原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倭人歹毒,在箭簇淬了毒。
昏沉之间,陆怀海叫来亲卫,取来他提前备好、防备着这种情况的书信,佯作无事,如常派人送去杭州宅邸。
第83章
陆怀海受伤中毒的事瞒得很严, 除却军医和寥寥几个亲卫,未再有人知晓。
趁着毒性还未完全发散,为安军心, 陆怀海如常出现在众人面前, 照样着几十斤的甲, 顶着烈阳天检阅兵士。
不过,再如何,他也是人不是神, 回帐中, 强撑着力气解除了甲胄后,转眼间便倒下了。
军医一面为他把脉, 一面扼腕叹息:“大人,您这是为难我。”
陆怀海倚坐在矮榻上, 他支着额角,双眸微阖,却怎么也掩不去其中浓浓的倦色,原本浅淡的唇色也已变得有些乌青。
“会死人吗?”他问。
军医婉转道:“虽是剧毒,但箭簇上能沾染的量不多,处理也还算及时,死是死不了的。”
哦, 那就是死不了,但是得遭罪。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陆怀海其实也有数。
只是有些可惜。
原本这场战事结束后, 要去左军都督府一趟,前些日的信件中, 谢苗儿说她这段时日在杭州, 陆怀海想着正好能再见一面。
但眼下他的状况, 还是莫要见面,让她徒增担忧好了。
她最爱胡思乱想。
军医见他若有所思,道:“陆大人,您可别操心了。属下为您施针,将毒性发散出来,免得入理太久、累作沉疴。”
这毒虽不能见血封喉,但钝刀子割肉同样不好过。
施完针,辅以汤药后,陆怀海吐了两回血。
从前受伤,他都是越伤越精神,越伤越清醒,难得如此意识昏沉,连说话都需要废上些力气才行。
他叫来柏舟,吩咐道:“取桌下右边抽屉的暗格里最上面的两封信,和桌上那两封一起,送去杭州。”
见柏舟把忧心忡忡写在了脸上,陆怀海不免想起之前那回,分明是让他不要告知谢苗儿,却被他听成把人给叫来。
于是他警告道:“莫要自作主张。”
柏舟的表情微妙的僵住了。
他确实在想要不要偷偷把找人将小夫人接来照顾大人。
陆怀海没有要人守夜的习惯,只让柏舟出去前吹熄了烛火,只留下他床头的那一盏。
许是因为身体变得脆弱,精神也无法再紧绷,他也不得不体会了一下病骨支离的感受。
明明头昏脑胀,却怎么也睡不着。
陆怀海撑起点气力,靠在床头,捧起她从前的信来读。
信笺上除却墨香,也沾染着几分她的气息。
她的字迹是如此鲜活,鲜活到仿佛人就站在他面前。
今日告诉他她又在哪开了铺子,准备大展身手,结果到了翌日,却又胡乱写道“明天再开始用功吧,茶馆里来了新的说书先生我得去听一听”。
她无疑是开心的。
那些经商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她总是一笔带过,从不细说,仿佛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只浅翻了几页纸,他便又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
忧心血渍污染信笺,他匆匆放下它们,倚坐在床栏,重新闭上了眼,任摇曳的烛火,将他的眼睫投影下一片细密的阴影。
点墨般漆黑的瞳仁里,眷念阒然无声。
——
时光仿佛一场绵延无期的雪,越积越厚。
很快又过去了两年。
长平二十九年,入侵浙江一带的倭寇在陆怀海与其他仁人志士的期年努力之下,基本上被荡平。
于浙遭受致命打击的倭寇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选择乘船南下,直至福建沿海地区。
福建沿海诸卫缺额严峻、兵员严重不足,沿海防备形同虚设,别说战船,在多年海禁之下,连能出海的大渔船都找不出来几艘,恐怕最像样的,还是河畔青楼楚馆招徕嫖客的画舫游船。
海盗头、战争贩子乔允通同样也瞄上了这样一块肥肉。
早两年在陆怀海手上讨不到好的时候,乔允通便改攻福建,祸乱此地,窝点都占据有十数处,连当地官府都拿他们毫无办法。
威名赫赫的陆怀海奉命转战福建,拜访当地巡抚,着手布置策略。
他所率军队已经是一支合格的武装力量,将下足有七千人,这给陆怀海的战略选择上增加了许多余地。
不同于起先时大多以防守和被动出击为主,这一回陆怀海决定抢占先机,主动进攻倭寇巢穴。
其中最大的那个倭寇巢穴在兰屿,一处地势险要的岛上。据探子来报,乔允通本人似乎也常于此处驻扎。
陆怀海决定先行拿下这里,结果,他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生活艰难,此地与倭勾结的奸民实在太多。
从前的战事中,陆怀海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等情况。只是像眼下这般,整座镇子中大半壮劳力都里通倭寇的,确实是他第一次遇见。
勾搭倭寇的奸民听闻陆怀海率军前来,他们自知若倭倒,自己会受清算,个个负隅顽抗,甚至胜过了倭人。
兰屿本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陆怀海稍加思忖,调整方式。
先打,把一部分人打服,令他们意志消沉后,再放出消息,及时迷途知返者不予追究,瓦解他们的力量,再从这些人嘴里去探查倭寇的兵力和守备情况。
几番辗转,陆怀海清剿了福建几大贼寇巢穴,次年,正要班师回浙时,一撮倭寇从沿海长驱直入,竟逃过了数道防线,直接攻至陪都南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陆怀海又被派去了南京。
朝中恨不得把陆怀海劈成几份来用。
陆怀海亦是无奈。
就像一只木桶,只要它还有漏洞,源源不断地往里面灌水只能解一时之困。
想要堵上漏洞,无非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强军酬国,加固海防。
但加固海防并非一日两日就能做到,这件事既需要钱,也需要人。
倭寇抢掠多年,加之海禁,沿海生民谋生都自顾不暇,除却一些相对富庶的地方,其余的城镇,那是钱也没有人也没有。
战事之余,陆怀海思索起了更长远的问题。
然而他虽有兵权,但兵权之外的其余实权却寥寥。
——这也是邕朝制衡武将的手段之一。
况且海禁是祖制,说句冒犯的,当今皇帝年老体迈,并无极出色的才干和能力,这样的人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越是会抓牢严苛的陈规不放,用这种祖宗律法来给自己的政权做支撑。
这两年间,安王和平王斗得愈发凶猛,仿佛这样,皇帝就越能获得慰藉一般。
陆怀海也在这两年里起起伏伏,然他泰然自若,只为报国酬民,不曾因为这些起伏动摇心志。
陪都之患解决后,陆怀海返回福建,继续治倭,整饬海防。
先前再度逃窜的乔允通卷土重来,率众驾船百余艘一路流窜回福建,劫掠闽南沿海诸镇。
这一仗,足足从三十年冬打到了来年夏至。陆怀海及邹若扬等将,率军合围,水陆齐发,终定此次倭患。乔允通见大势已去,走投无路,跳海自杀。
然而,京城的风雨欲来也终于真真正正地影响到了陆怀海这里。
长平三十一年六月,才被任命负责多监管南赣两府,管辖地区横跨浙、闽、赣等多地的陆怀海收到了来自京中的旨意。
——职位未动,然实权尽被瓜分泰半,受他管辖的,唯余福建的邵武、福宁府。
三十一年末,低谷中的陆怀海终于有空过一个好年了。
谢苗儿知他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放下手中所有事情,赶往福建找他。
自他离浙后,两人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陆怀海比谢苗儿长两岁,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他的威严日盛,早已成了真正不怒自威的大将军,唯独在她面前,还记得收敛神色,问上一句“别来无恙”。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谢苗儿目光灼灼:“陆将军,别来无恙哦?”
说着,她还动起手来,似乎是要亲自“检查”一下他有没有哪里受伤。
陆怀海能随意拉开五石弓的一双手忽然就没了缚鸡之力,连姑娘家都推不开,被她怼到了墙上。
分别不曾让他们变得生疏,他们不曾粘在一处,却都一直飞快地成长着,紧贴的心也更能体会彼此的情感。
玩闹好一会儿,谢苗儿才亲亲他的唇角,放过了他。
看着她也早脱去了稚嫩的脸,陆怀海扬了扬眉,意气更盛:“你高了。”
相较同龄人,谢苗儿生着张娃娃脸,连带个头都长得晚些。陆虹明明比她小,在早两年的时候,她与她一起出去做生意周旋,旁人都觉着陆虹比她要年长。
还好她还是长了个子的,谢苗儿拽着陆怀海的胳膊作比,兴致勃勃道:“看,我是不是与你更相配了?”
她似乎话里有话。
陆怀海望着她明净秀丽的脸庞,心中的感慨难以言说。
仿佛就算哪一日天地都颠倒了,她也依旧还会是这般笑语盈盈的模样,站在天的尽处朝他挥手。
夜幕降临,两人不谈其他,只平平淡淡地一起用了顿饭。
谢苗儿看出了陆怀海似乎有话要说,坐在桌前静静等他开口。
她隐约能猜到他想告诉她什么。
凉如水的星夜里,他对她说:“我已决意,向京中上疏,就海禁一事,痛陈利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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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陆怀海面色平静如常, 仿佛说的不过是明天吃什么这样的小事。
他看起来心情尚佳,还有心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的小动作, 不过是为了刻意转移着自己的目光, 避开她的眼睛。
陆怀海自知可能会为这件事情付出多少代价, 也想好了最坏的可能下,如何尽量保全家人。
唯独对她束手无策。
按邕朝律法来说,谢苗儿已经不是他的什么人了, 当年那笔糊涂的身契早已做了废纸, 说句难听的,诛九族都诛不到她头上。
可如果他当真有了不测, 感情的代价,难道要他下辈子再偿吗?
聚少离多了这么些年, 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局,平心而论,陆怀海都为她感到不值。
两人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坐在他对面的谢苗儿,虽有心理准备,但当她真正站在命运的路口时,却还是难免恍惚。
曾几何时,她把一切都想得很轻易。
她以为只要努力在他心中争取一点分量, 成为他的朋友,让他能听得进去她的话, 等到了分叉路口的那天, 劝他不要走上死路就好了。
早先,知晓陆怀海与安王私交甚笃的时候, 谢苗儿一度为之扼腕叹息。
她想, 为何陆怀海就不能再多等两年?只要再过两年, 安王继位,他有何等的谏言说不得?
到后来谢苗儿才明白。
站在后来者的角度,她才知道再过两年,这样的乱局会被终结。
可陆怀海如何能知呢?
他不知这场无休止的争斗到底谁是赢家,混乱的朝堂究竟哪日得以清明,抑或者,会不会清明;
他也不知这样打了又乱、乱了再打,劳民伤财累及国本的战争到底会绵延到什么时候。
见惯了鲜血与刃锋的人,想要结束这一切。
时移世易,别说改变他,谢苗儿自己的念头,都早已在潜移默化中转移。
行商数年,她看尽了世情百态,终于明白生活原来不止她眼前所见的一种。
她渐渐懂得,他坚定地去做一些事情的理由。
趋利避害、权衡利弊,这都不是陆怀海的作风。
他不会因为谁的三言两语而动摇,也从来不需要谁居高临下的“拯救”。
想清楚了这些之后,谢苗儿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坦然。
她所钦慕的,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早知如此,那还有什么好为之困惑、为之忐忑的呢?
如果爱不足以改变结局,那这一次,她愿意陪他重蹈覆辙。
谢苗儿抿了抿唇,伸出双手,轻轻包拢住他正叩击桌面的指节,温柔而坚定地道:“好。”
闻言,陆怀海愕然抬头,撞进她通明澄澈的眼神。
他一直知道,哪怕世间万物阻他,她也会坚定地站在他这边。
但这一次不同,他以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理解他近乎飞蛾扑火的举动。
所以说这番话之前,他有想过谢苗儿的反应会是如何。
震怒或是哭求,都不像她的作风。
或许,她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向他陈清利弊,劝他不要这样去做?
他没有想到,谢苗儿会像眼下这般平静地轻握住他,温声道好。
陆怀海疑心她没有听清,不由问道:“你可知,我说了什么?”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谢苗儿的话是用气音说的,差点就淹没在窗外呼啸的风声里。
轻柔的嗓音,伴着铜炉里炭火蹦裂的碎响,和他说起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你保卫过的地方,我总想着找机会多去看看。二十九年你打下的兰屿,我今年也去过了。”
“兰屿前面的那个村落,村里人都很热情,就是太穷了些,听河边洗衣服的大姐同我说,她的邻居家,三个男丁都凑不齐两条裤子,有的村民实在忍受不了,又悄悄出海做海盗去了。”
陆怀海静静听着谢苗儿主导的话题,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她想对他说,她都懂的。
打跑了倭寇之后,沿海也并没有那么容易过上好日子。
北边防备蒙古入侵,东南沿海又要加固海防,钱从何处来?当然是从百姓的口袋。可若不加固,倭寇乃至其他海盗又会席卷而至,烧杀抢掠。
海盗在某种意义上,和倭寇并无区别,对自己人下手并不会手软。
日子过不下去、不想被海盗劫掠的人,只好加入了海盗的队伍。
这样的剧情,轮回得实在太快。
不用过多久,第二个、第三个乔允通就会出现,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安宁何日能至?
谢苗儿继续道:“不瞒你说,前两年的时候,有通倭的商人找到过我,想邀我一起‘做生意’。”
“我想,商贸本就该是互通往来的,所谓海禁,短时来看确实建立了一道对海的堤防,可堵不如疏,长久下去,反倒叫更多人铤而走险不说,还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她的话有着远超她身份的见地,与他的想法几乎是不谋而合。
陆怀海突然对谢苗儿道:“本朝开国皇帝,文成武治,无不强悍,后世子孙对其遗制莫敢不从,尤其是今上。”
更冒犯的话没有直说,但谢苗儿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先帝无子,如今的皇帝是捡了漏的宗室子,少年时曾被讽名不正言不顺,越是如此,越要抓紧所谓祖制不放,来证明自己的正统。
要这样的一个人去推翻他的倚仗……
“普天之下,怎么可能唯我一人知晓这些利弊?”陆怀海叹道:“多的是聪明人能懂。只可惜黎民苍生,做了政治博弈的筹码。”
他的话听得谢苗儿心里酸涩异常。
——所以,你就要在天平的这一端,以身为注、加重筹码吗?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道:“既然他们不仁,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博弈,那我们不妨也用对待政治博弈的手段来对付他们。”
对错,已然不重要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陆怀海及时打断。
他说:“别多想了,我不会让你卷入这场浑水中。”
他自己能否全身可退都未可知,怎么可能将她搅和进来。
谢苗儿早料到了他会是这种反应,她也不争辩,只冷不丁哼了一声。
他说不管就不管,怎么可能。
她偏要搅进去,难道他舍得捶她不成?
陆怀海把她眼底的小心思看得分明,很想在她脑门敲上一敲,但确实没舍得,最后也只揉了揉她的发顶。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原本沉重压抑的心情,竟不知从她哪句话起就松了下来。
她的存在,就足以为他分担许多。
谢苗儿趁势把住他的手,托住他的手心在自己的脸颊猛蹭。
她说:“你得好好的,我们……我们还没有成婚呢。”
谢苗儿的衣袖恰好滑落一截,露出皓腕上那只玉镯来,陆怀海眉峰微抬,提醒道:“动作有些刻意了。”
做生意多了,多长了八百个心眼的谢苗儿瞪他一眼,“就是要叫你瞧见,免得有的人翻脸不认呢。”
心眼或许长了,这小性子是一点没变。
陆怀海熟稔地拉她入怀,任她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轻声对他说:“陆怀海,你不许死。”
谢苗儿相信,总有两全之法的。
这一世他的轨迹,已经同她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了。
他只需要一点时机,就可以大放光华。
这一次,更高的起点让他潜得更深,跃得更远,肃清倭寇的时间点比历史中还要早上一年多。是以,原发生在三十三年的这场变故,于三十一年末就出现了。
这样的早,是一件好事。
触怒皇帝、惹来忌惮又如何?蛰伏、藏拙、示弱,都不是办法。若只把整件事当做一场博弈,那只要大树本身足够根深叶茂,皇帝亦撼动不了它。
不过……
谢苗儿知道,世事未必尽如人意。
可那又如何?
纵然真的是重蹈覆辙,她也认了。
陪他黄泉路上不孤单,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做贼心虚似的去觑他的神色。
还好他听不见她的心声,谢苗儿想,要让他知道她竟有这样的想法,怕是要真的生气了。
而陆怀海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但她方才的言语却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他垂眼俯视着她的脸庞,眸色深沉,里面的情绪浓重到几乎要滴落下来。
神情冷峻的陆怀海摩挲着她的脸颊,忽然道:“这句话,你很早之前就同我说过。”
是吗?
谢苗儿茫然抬眼,正想问一问自己是何时说过的,转眼间,男人宽厚的大掌便已托在她的后脑勺上。
他俯下身,以吻封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搞定,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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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武昌伯府邸。
午后, 丁彦手捧书卷,在书房中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他身后是一面巨大的博古架,上面摆着各色文玩, 用一种近乎奢侈的方式将书房里外隔开。
“伯爷, 有人求见。”小厮恭谨地站在门槛外传话。
丁彦随手搁下书卷, 问道:“何人?”
小厮答:“是陆同知。”
陆怀海去年升任的都指挥同知。
“嘶,他不是才被削权,哪来的心思找我, 莫不是有了走动的心?”丁彦犯了嘀咕, 不过还是同小厮道:“引他去前厅等我。”
等他到了前厅里,却发现陆怀海并不是孤身一人前来。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丁彦眯了眯眼, 他记性很好,很快就想起是在何处见过她。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 他们依旧感情甚笃的样子,然而他并未听说陆怀海有妻妾。
丁彦心里转眼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陆怀海起身,朝他拱了拱手,道:“丁大人。”
共事多年,丁彦已经知道陆怀海此人的脾气,是以并不同他打机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的来意:“陆同知今日有何贵干?”
“并非我有什么事由, 今日我只想给丁大人引见一位朋友。”陆怀海道。
丁彦简直是一头雾水,他说:“陆兄, 你这……恕丁某不能理解。”
莫不是他自己有话想说, 抹不开面?
不对啊,那也没有如此行事的……
陆怀海不似开玩笑的样子, 他竟真往后退了两步, 而他身后的谢苗儿大大方方地走上前, 朝丁彦递出了自己的名帖。
“丁大人,这是我的名帖,小女姓谢,曾同丁夫人有过几面之缘。”
丁彦手微顿,狐疑地打量她:“谢氏布庄,与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夫人曾与他提过一嘴,搭上这谢氏布庄的春风,入股做了些生意。
邕朝不许官员经商,然而俸禄不足以过活,对手中有权的人来说,这些禁令并没有什么约束力。
不过丁彦生性谨慎,即使官员经商圈地已成约定俗成的风气,他也从不直接经手,大多假手夫人嫁妆的名义。
他果然是有数的,谢苗儿不紧不慢地道:“正是我的产业。仰赖丁夫人关照,做成了些买卖,今日冒昧上门,是来给您带这一季的分红。”
这句“正是我的产业”真是掷地有声,陆怀海垂眸,掩去眼中破坏氛围的笑意。
这气势满满的姿态,果然……和在他面前时是完全不同的。
而丁彦脸上的讶然夸张到做作。
他惊叹一声,然后道:“竟不知谢掌柜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不过,也可以见得,我确实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该联系底下人的,谢娘子尽管去就是,怎地如此劳动,还麻烦陆同知跑一趟。”
句句都是软钉子,谢苗儿没回应,只往左让开两步。
丁彦这才发现,她身后是两只不大不小、几尺见方的桐木箱子。
谢苗儿打开了第一只桐木箱。
堆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出现在他面前,丁彦脸色霎时就变了,“谢娘子,你可知,贿赂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
谢苗儿笑笑,道:“这是您夫人入股的分红,您是一家之主,替她检阅把关,有何错处?”
还没完,紧接着,不等丁彦回答,她又打开了第二只。
这回,里面堆的,就是货真价实的真金了。
再不为财帛所动之人,被这么一晃眼,恐怕也要倒吸一口凉气。
谢苗儿抢在丁彦开口前,道:“今日如此唐突,我若说毫无目的,丁大人怕也不会相信。”
看着丁彦眉头紧皱的样子,她其实心里很想笑。
如果不是顾忌着陆怀海的面子,恐怕已经要将她赶出去了。
因为丁彦此人的墙头草身份,再加之是他去给当时在狱中的陆怀海宣旨,谢苗儿对他不免有恶感。
不过,谢苗儿早已经想明白了,如今再见到此人,她的心中了无波澜。
世上有几人不是墙头草呢?多想无益,能让墙头草为己所用就好了,以利相诱,以势迫之,都是办法。
丁彦其实甚少这样同年轻的女子以平等的姿态对话。
他手捏着名帖,却没看在说话的谢苗儿,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后面好整以暇的陆怀海身上,他皮笑肉不笑道:“陆同知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陆怀海已经坐下了,甚至还给自己斟起茶来,“丁大人见笑了,陆某如今只是吃软饭的闲人,也就能做一做牵线搭桥、哄小姑娘的事了。”
谢苗儿悄悄朝后蹬他一脚。
二品大员吃软饭?他可真说得出口!
丁彦便道:“明面上是削权,实际上……我想陆同知不会不清楚。”
在场三个人里凑不出一个二傻子,丁彦的话没人不明白。
陆怀海风头最盛的时候,受到的攻讦也从没少过,批他的折子摞一摞估计可以比他本人还高。
皇帝日薄西山,两王相争愈发激烈,不管是安王出于对旧友的保护,抑或是首辅吴渐鸿的爱才之心,陆怀海被调离权势漩涡,暂避锋芒,实则是一种保护。
但凡他愿意随波逐流,身家性命都不会有半点危险。
至于沿海情势……既已不在他的管辖,那又与他有何干系呢。
谢苗儿眼神微黯,继而重新对丁彦道:“无功不受禄,我若无所托,只怕丁大人也不敢受这些阿堵物。”
丁彦正把玩着手上的名帖,他道:“在下虽不是清廉之人,但谢娘子,还是找错人了。”
火候差不多了,谢苗儿保持着脸上的笑,朝他道:“丁大人话说得有些早了,您手中的名帖还有第二页,可以多翻看一眼。”
丁彦的耐心也快到了极限,他不耐烦地伸指往后一翻,看见上面隽秀有力的字迹的瞬间,瞳孔陡然一缩。
只这一眼,他就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攥起厚实的纸张,一行一行往下看。
怎么会?
他私底下同许维坚的接触,唯独最亲信的两个幕僚知道,怎么会被这个小女子捏在手里?
写得如此事无巨细,连他何时就仿佛早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一般。
谢苗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她做足了准备,适时开口:“为人臣子和为人妻子的道理,其实很相仿。一臣侍二主,总不是能摆到明面上来的事情。”
丁彦反手合上名帖,他止住变幻的神色,猝然抬眼看向谢苗儿:“与谢娘子有何干系?”
都被人指得这么清楚了,丁彦当然没有再对这些事情的真假再多说一句。
他只想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所求是什么。
平生第一回 用这样先知先觉、堪称有点……卑劣的手段威胁人,谢苗儿其实不是一点纠结也没有。
不过这样的对话,她在脑海中早推演了多遍,面对丁彦这样的人精,她也是不惧的。
谢苗儿道:“与丁大人有关,那便够了。吴首辅还远没有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这时有二心,恐怕两面难讨好。”
她观察着丁彦的表情,决定再抛出一剂猛药:“何况……丁大人,原也是简在帝心的纯臣吧,却私底下同柳首辅的门生相接如此之深……”
丁彦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裂缝。
她说得没错。
表面上,他早就倒入了吴渐鸿麾下,但他所做的一切,背后其实都有着老皇帝的影子。
——皇帝不会允许党争超出他划定的范围,浙党及安王一脉中,丁彦就是那个用来制衡他们真正势力发展的棋子。
这件事情,谢苗儿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
所以,相比什么两面派,更致命的是,他见皇帝老迈,已经在为自己寻找后路。
皇帝多疑,他可以接受原就不在他掌控中的人肆意妄为,却无法接受他好好的棋子不听使唤,有了旁的心思。
“我只问,你想要我做什么?”丁彦一字一顿地说,连眼角的纹路似乎都在瞪着她。
谢苗儿心情放松许多,她脸上的浅笑犹在:“两面下注有什么意思,不如赌一把大的。”
“你在威胁我。”
谢苗儿毫不避讳:“是。左右一旦被揭发,也没有哪一面再有您的立锥之地了不是吗?”
她顿了顿,道:“丁大人放心,只需要您做一件事情就好,一件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事情。”
……
丁彦亲自送两人出去。
陆怀海一直关注着谢苗儿,所以很容易发现,丁彦的目光早从他这儿转到了她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出声打断:“不必送了,丁大人。”
丁彦哼笑一声,道:“陆同知,论心机深沉,我自愧弗如。”
谢苗儿笑眯眯地盯着陆怀海的后脑勺,安心看他被冠以“心机深沉”的名号。
等到坐上回去的马车,谢苗儿刚想如释重负地松下口气,脑袋还没倚到陆怀海肩上,就被他托了起来。
陆怀海正色道:“我有话问你。”
谢苗儿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怎么啦?你不是答应我了嘛,先不管旁的许多,先信我一回。”
“我知道,这些我不会问,”陆怀海已经隐约猜到,她应是“提前”知晓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不许她的视线移向别处,捏着她尖了许多的小下巴,令她扭过脸正视他,“我只问,你私底下同安王有了多少接触?”
纵然她早知道了一些事情,单凭商贾的力量,她又如何拿到丁彦与旁人私密的书信往来?以至于让他一点都不挣扎,直接就被她拿捏住了?
她一定借助了旁的势力。
谢苗儿脸一白。
糟糕,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吗?
她往后缩了缩,道:“不算多的……何况,你本就被视作他的党羽,我无论是行商还是坐贾,都背靠着你这颗大树,自然也难免与他的人有接触到的时候。”
陆怀海什么也没说,正当谢苗儿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的时候,他忽然欺身逼近,把她直接摁在了车厢壁上。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抓牢了手腕,狠狠堵住了唇。
这是一个不容抗拒的吻。
侵略性极强的气息有如山风浩浩,铺天盖地,没打算给她一点喘息之机,就这么将她抛上云端,可紧接着却又松下劲来,让她坠落在层层叠叠的温柔里。
谢苗儿下意识闭上眼,任他的唇舌撬开她的唇瓣,反复厮磨。
等到她被亲得七荤八素,陆怀海才略放松些,转而用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角,低声问道:“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谢苗儿嘟囔,“你兵法学得真不错,还会对我用美人计了。”
陆怀海拧拧她的鼻尖,道:“避重就轻,也算实话?”
谢苗儿人在车里,本就是晕晕乎乎的,再被亲一顿她可受不了,于是她慢吞吞地道:“也还好啦,我……安王借由我的商队便利,和浙商往来,我再借用他的人打探一些事情,各取所需罢了。”
陆怀海默了默。
一切,不会像她说得这么轻巧。
见他瞳孔愈发幽深,谢苗儿忙道:“只这些,真的只这些,我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本事。”
陆怀海轻垂眼睫,堪堪掩住眸底深沉的欲色,声音却莫名有些哑了:“我何德何能。”
谢苗儿一愣。
她张了张唇,终于还是把真话掺在玩笑话里说了出口:“你上辈子是个大好人,行善积德,所以这辈子才有福气遇到我。”
陆怀海轻抚她的后颈,道:“不知羞。”
可他并没有反驳她的话。
他揽着她的后颈往前,与她额头相抵,胡乱在她脸上蹭了一把。
薄薄的小胡茬划得谢苗儿痒兮兮。
她顺理成章地往下滑了滑,缩回他的怀里。
她想,一定会不一样的。
——
长平三十二年,三月初七。
战龙山、护温港、诛乔允通,数年间抗倭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都指挥同知陆怀海上书谏言,于破祖制、开海禁一事,痛陈利弊二十余条。
朝野哗然。
翌日早朝,乌压压的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气氛沉闷到极点。
除却陆怀海外,浙闽总兵、武昌伯丁彦,南赣总兵邹若扬,右佥都御史孟乘等,亦在今日集体上疏,恳请皇帝细察熟虑。
近年来,皇帝贪服丹药,身体早不如前,此时此刻,坐于高台之上的他耳畔轰鸣一片,奏疏上苍蝇大的字在他眼前花作了一团,叫他看不真切。
衮冕遮蔽了他的视线,皇帝眯起眼睛,想要看清奏疏上写了什么。
横看竖看,却只能从中看到一个意思。
这些人想造反,想要颠覆他的统治,想叫他从上面滚下来。
他勃然大怒,劈手将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扫落。
怪异的响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大殿,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安心做聋子。
这本应该是皇帝最希望看到的场面。
他喜好玩弄权谋,把所有人当成棋子儿看待。
不会表达自己意见,为他操控,才是好棋子。然而棋子失去了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装聋作哑,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曾经,树倒猢狲散,陆怀海那道振聋发聩的奏疏,没有激起朝堂上的半点波澜,似乎没人在乎山海间东南那一角的生民如何。
那现在,皇帝的震怒当然也激不起风浪。
他已经老迈,据说每回上朝前都要服药,否则站都站不稳。
眼下局势如山倒来,两个皇子中谁占了上风已然明了,这个时候,不发表皇帝想要听到的意见,皇帝又能如何?可若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日后才是真正要命。
连一向明哲保身为重的武昌伯,都不知被谁说动了,上书声援,怎叫其他人不犹疑?
寂静的朝堂上,终于有人迎着老皇帝的怒火,缓步向前。
是安王。
皇帝没有召他上前,可这不妨碍他径直往前走。
安王俯下身,一本一本拾起散落在地的奏折们,一旁的小太监乖觉地接过,整理好后放回了案前。
老皇帝的手在打颤,他得用一只手在袖底强握住另一只手才可以不抖得那么厉害。
他往下扫视了一眼。
他已经分不清朝中人与人面孔之间的区别了。
“平王呢?”老皇帝开口,尾音带有怒气的余韵。
安王勾唇,语气平和而诚恳:“他生病了。”
在皇帝开口说下一句话之前,他便补充道:“像父皇的其他儿子一样,生病了,病得很厉害。”
“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也是会病的,”安王压低了声音,让他的话只有他自己和皇帝才能听见,“就像父皇,当年再如何威武,眼下也老了。”
旁边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得很安静,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你……你!”皇帝目眦欲裂,他想抬起手直指安王的面门,却发现他如今连这点的力气都不再有。
纵他能抬起手,亦撼动不了朝堂中这颗根深叶茂的大树了。
他昏花的瞳孔微微扩散,瞬息间,吐出一泡血来。
安王惊道:“父皇!父皇——来人,传太医,扶皇上回后殿!”
语气是实打实的关切,眼睛中却连演出来的情绪都懒怠有。
手忙脚乱中,今日的朝会散了。
安王嫌恶地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污血,反手把锦帕丢开了。
为了这一天,他谋划了太久。
示敌以弱的小把戏,难为平王那个蠢货信以为真,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他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也得亏他的好父皇喜欢玩这一套制衡的把戏,把自己的儿子玩得就剩这么点,他连对手都寥寥。
安王眼神一扫,旁边的宦官便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那些掺了好东西的丹药,自不必留。
皇帝吐血,一病不起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过,祖制终究是祖制,皇帝也还是皇帝,所有上书的人,包括陆怀海在内,均被留职查看,暂待不发。
只是,早已把病榻上老皇帝架空了的安王意愿很明显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偏袒,事情便到此为止。
同年四月,皇帝病危,无法主理朝政,主动禅位给安王。
新帝以雷霆手段重整混乱的朝堂,“严厉斥责”了一番胆敢僭越祖制的武将们,尤其是带头的陆怀海。
祖制是你说冒犯就能冒犯的吗?不像话!
新帝将他们尽数革职,然却不提人补他们的缺,只道让他们继续戴罪立功,更是复了陆怀海对于金华、台州以至福宁、南安等十余府的防务管辖权,把他一个人掰几半来用,罚他必须兢兢业业,整饬戎务。
与此同时,官办的市舶司仿照前朝,于淮扬先行设立,由巡抚直接照管提点。
被动封闭了九十多年的邕朝海域,终于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而至情至孝的新帝本人,正在太上皇床头侍奉汤药呢。
太上皇并没有病到失去意识,相反的,他很清醒。
道士们为保证丹药的效果,在里头加了五石散和朱砂。
他早已成瘾。
而他的好儿子十分孝顺,总记得要在汤药中给他添上一点。
分量把握得恰到好处,既让他无法戒除,又让他陷入在抓心挠肝的痛苦中。
一边灌药,新帝一边道:“父皇,您可得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能太早登仙。”
他慢悠悠地说:“我的朋友,就快要成婚了,您若这个时候崩逝,岂不是要耽误人家?”
作者有话说:
虽然知道大家是来看谈恋爱的但还是短暂努力一下搞了搞事业(?)
苗苗:狗皇帝,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还有个小尾巴,搞完就美美大婚斯哈斯哈感谢在2022-06-22 01:07:31~2022-06-24 01:4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煎蛋的蛋黄 5瓶;小看怡情、Demons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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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尘埃落定的那天, 谢苗儿没忍住,痛哭了一场。
这一世,他不再是天际匆匆划过的流星, 一闪即逝。
属于他的篇章, 会有更多辉煌的可能。
那样锥心刺骨的痛楚, 他也不会再经历。
困扰她多年的梦魇,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
断了线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坠,谢苗儿一边哭一边抬手擦泪, 可哭着哭着, 她忽然又笑了起来。
夙愿得偿,应该高兴才是。
——她不仅想让陆怀海活, 还想让皇帝死。
这个念头的强烈程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
那样一个忠奸不分、残害忠良的人, 凭什么可以安安稳稳地手掌天下大权,想做什么做什么?
就因为他是皇帝吗?所以赏也是恩罚也是恩?
她甚至觉得,这个脑子和心眼一起坏掉的皇帝,连采纳陆怀海谏言的资格都没有。
迈出了开放第一步的皇帝,经过历史的检验,也是功绩一桩,她可不想后世再想起长平帝, 把他和明君等同!
谢苗儿觉得他不配。
一点也不配。
她把目光转向了安王。
反正已经在一条船上了,也无所谓捆绑更深。
其实对谢苗儿而言, 知道历史会走向何方, 并不是她敢做出这样冒险举动的原因。
微小的改变,就足以引起不知名的风暴。皇位之争的赢家最后到底会是谁, 她并不那么笃定。
但是她相信, 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历史中安王继位后, 改号宣乐,虽然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他那些混不吝的行径,但在轻浮浪荡的事迹外,没人会否认,他是一个中兴之主。
文治武功,他并无超然卓群之处,然他知人善任,擅用能臣,不忌讳权柄下放,和他的父皇完全是两个极端。
正因如此,谢苗儿才敢有那样冒险的举动,不担心日后惹来什么祸患。
她做了两件事情。
浙商行会打算送两个道士进宫,以讨好沉迷神仙术法的皇帝,她出重金,整件事便由她操办。
事实上谢苗儿也没有做什么,正常从知名的道观里挑人,只不过,“一不小心”让这俩道士知道了五石散的妙用。
再然后,她浅尝辄止地帮了安王几回,换来几个好用的人手,截获了丁彦的往来密信,再以此威胁他,帮忙牵了些线、搭了些桥。
朝堂之上,所谓党争和流氓地痞打群架也无甚区别,打群架比的是谁人手多、谁武器利,党争亦然,套了个唬人的皮,实际上,还是比谁党羽多、谁势力大。
谢苗儿使了一个偷换概念的小花招。她并没有让丁彦去做什么明确立场站边的事情,只不过是让他游说了一些人,一齐声援陆怀海那封谏言的奏疏。
至于他的行为落在其他朝臣眼里,是否等同于对安王的态度,就不受她影响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当赞同的声音足够大,那么反对便是一件值得斟酌的事情。
不过谢苗儿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充其量算小小的推波助澜而已。
这些年,虽然不常见面,但她和陆怀海始终保持书信联络。
可他不是轻易把情绪宣之于口的人,纵然思念也很难付诸纸上,军中生活枯燥乏味,也不像谢苗儿一样有大把琐事可以分享。
所以陆怀海予她的书信,有时候更像公文,会一板一眼地和她讲他的戎务,还有他做决定时思考的过程。
透过笔墨,谢苗儿对他的认识从未间断。
她能够察觉到,他的行事作风,已不似史书记载中那般过于刚硬,带着不管不顾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世间在乎的人事多了许多,过刚易折,已经是离他很遥远的形容了。天时地利人和,他终于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这一回,他本就不是孤立无援,在知他上书的当日,孟乘、邹若扬等与他同袍而战的故交,同样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真正决定陆怀海命运走向的,是他自己。
谢苗儿想得入神,感慨良多,眼泪不知不觉已经干在了脸上。
她吸了吸气,重新去洗了把脸,又喊来月窗,为她好好地梳妆打扮。
属于她的分岔路口,也该来了。
谢苗儿难得如此郑重其事地要她为她妆扮,月窗闻言,打起精神来,拿着牛角梳为她通着头发,边梳边感叹:“您的头发生得可真好,又黑又亮。”
谢苗儿安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其实她的头发不是这样的。
她一直生着病,心脉无力,连带头发也枯黄毛躁。
小姑娘爱漂亮,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于是,星牖花了很大力气,替她的小主人寻了很多法子来养她的头发,才终于让它乖顺许多。
可是谢苗儿人都恹恹无力,再如何将养,也没办养出太健康的头发丝儿。
月窗不知她的心事,她的手伸向妆奁,问道:“今儿用哪根簪子好?”
谢苗儿指尖轻抚过那支衔月的玉兔簪,月窗心领神会,拿起它,还道:“奴婢清晨听柏舟说,陆大人有要事要走动,不过应该午前会回来。”
她确实在等他。
谢苗儿轻垂眼睫,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时值春日,她换上了衣橱中最鲜嫩的裙衫。
杏白的窄袖,淡粉的比甲,配上滚了三道绣边的百迭裙。
后院里种了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杏树,谢苗儿在树下摆开了小桌,慢吞吞地沏着茶。
她已经遣人和门前的小厮说好了,等陆怀海回来,就叫他来这里找她。
微风徐来,吹散了天边的云彩,日光愈盛,把单薄的杏花瓣儿照得几近透明。
她粉云般的身影,几乎要和花树融为一体。
陆怀海走来时,映入他眼帘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朝她步步走近。
苦等的人来了,谢苗儿只矜持地抿唇笑笑,示意他坐下,为他斟茶。
茶满七分。
她甚少梳这样繁杂的髻,是以倒茶的时候,纤长的颈子显得有些僵硬。
陆怀海看出了她的盛装,问道:“今日可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平日在你面前总是太随意,”谢苗儿语调轻柔:“也想叫你瞧瞧,我打扮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几片杏花刚巧落下,谢苗儿有所察觉,微微偏头,正要抬手去拂,却被陆怀海起身抢先一步收入了掌心。
见谢苗儿愣愣地看着他,陆怀海轻笑,呼地一下吹走了掌中的杏花瓣,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看,还贪这一眼两眼?”
他正说着,却见谢苗儿低下头,手也缩回了桌下。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紧接着,便将刚摘下的玉镯轻轻放在了桌上。
谢苗儿不自在地缩了缩,可是她还记得保持仪态,重新收起下巴,挺直了腰。
可眼睛却没有再看他了。
她说:“潜渊,我有话和你说。”
陆怀海盯着她交叠的手背,道:“你说。”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十指紧扣着彼此,试图获取一点支撑。
“这只镯子,我见过的,”她说:“在九年前。”
闻言,陆怀海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紧攥瓷杯,瞬间明了她想要说的是什么。
谢苗儿都做好了被他打断的准备,但他没有,只看着她,一言不发。
惶恐不可避免地萦绕在她心间。
平心而论,如果有人带着对她的全部了解,一点点走进不设防的她心中,等她知道真相,恐怕很难不介怀。
她害怕将一切说出口后,他会就此远离。
仿佛只要她不踏出这一步,什么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可她的理智知道,他不该一直被她瞒在鼓里,他有权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做出选择。
所以,谢苗儿给自己设下了最后的界线。
等一切尘埃落定吧,她想。
她最初的愿望,不只是看着他渡过难关吗?
是她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来越贪心的。
谢苗儿不敢再看他。
她垂下眼眸,无比清晰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一字一顿,事无巨细。
她害怕到指尖都在抖。
她怕自己被当成怪物,她怕自己的心意不纯洁。
她不敢想,陆怀海听了这些,会是什么表情。
不知说了多久。
面前汝窑的小茶杯里,落满了一层藕荷色的花瓣。
久久听不见陆怀海的回音,哪怕是质疑她发梦、或是斥责她的话都没有。
谢苗儿揪紧了自己衣角和袖摆,瑟瑟地抬起头来。
他目光宁静,难以从中读出任何情绪。
谢苗儿喃喃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就算对她已经无话可说,那关于他自己的部分,他都半点不震惊吗?
“有。”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谨慎感染,陆怀海的声音也放轻了。
是个人都会觉得她说的这些话太荒谬。
可偏偏这样荒谬的话,正好能将她这些年露出的端倪串联起一条完整的线。
原来这就是她保守多年的秘密。
原来就是这样的身世,让她不敢和他走到最后。
陆怀海单手支腮,深深望向她的眼睛:“我很高兴你能同我说这些。”
谢苗儿呆住了,眼瞳忽闪。
她没有料到,他居然还能说出“高兴”二字。
可是这句话,她怎么听怎么像临别赠言,总觉得他下一句就会是一棒子下来。
谢苗儿还是怕,从袖中探出一截指头,把玉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她说:“是我倚仗对你的了解,欺骗了你的感情,我们的相识本就不是建立在公平坦诚的基础上。所以,如果你不能……我……我是可以接受的。”
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陆怀海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拾起那只玉镯,细细打量。
片刻后,他才道:“我从不信天命,不过眼下,我倒真有些信了。”
他的话在她心里转了几道弯,谢苗儿也没懂,她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得陆怀海继续道:“如此说来,我们理应是天作之合。”
说着,他朝她招招手,温声道:“苗苗,到我怀里来。”
简单的话语却有着再坚定不过的力量,谢苗儿一怔,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地朝他走了去。
意识到自己被抱坐在他腿上之后,谢苗儿眼圈忽然就红了。
这个时候,他轻抚她的脸颊,对她说,没关系。
——你只知我死在了二十七岁那年,那从此以后的我,于我于你而言,都是陌生的。我们还有许多年,可以重新认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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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谢苗儿猜想了许多他的反应, 却唯独没有料到,会听到他会这样说。
他的生平起伏,她作为看客读来都泪满衣襟, 可他却好像并不在乎, 对此只字未提。
一开口, 便是在安抚她的感受。
属于他的温热鼻息,和时不时飘下的杏花雨一起拂落在她的颈侧,谢苗儿眼眶湿润, 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陆怀海捧起她的下颌, 指腹擦过她泛红的眼尾,道:“想哭就哭。”
她没有言说, 但他可以想见,她那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会是何等的无所依从。
谢苗儿仰起脸,大团大团的花影映在她澄净的眸子里,把她眼中浓烈的情绪遮掩了大半。
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哭腔,“不能哭,今天脸上搽粉了,会化掉。”
正在认真伤心的小姑娘,却因为施了粉黛这种原因倔强抬头不敢掉眼泪。
可爱得要命。
陆怀海轻声喟叹, 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的脸,旋即道:“你是想叫我心都化掉吗?”
感受到圈在她胳膊上的手越来越紧, 谢苗儿不自在地扭了扭, 她说:“我……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谢苗儿轻咬下唇,“我是因为你未来的成就, 才对你另眼相看。”
她才说完, 又开始咬嘴巴, 陆怀海伸出拇指,把可怜的唇瓣从她糯白的齿间救了下来。
他说得漫不经心:“你心悦的,是眼前人就够了。平心而论,我对于你说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尽管你说,我就是他,他即是我。”
谢苗儿眉心微蹙,以为他不相信,“并不是我发了癔症胡言乱语,我说的都是真的。”
陆怀海道:“想要凭空编出一个人的事迹,没那么容易,况且你的尾巴也早露了出来。”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腰末。
什么尾巴?谢苗儿把他的手打掉。
“朝夕相处的,只是我们而已,”陆怀海心平气和地补充:“我不会活在故纸堆里,你也是。”
谢苗儿恍然,她的视线终于敢落在他的脸上。
是在风霜刀剑磨砺出的鲜活面孔。
她终于没忍住,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指尖停在他的眉梢,缓缓摩挲。
陆怀海不闪不避,任她抚弄,点墨般的瞳仁微颤。
谢苗儿忽然很有狠狠吻住他的冲动。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就着这个姿势,谢苗儿闭上眼,微张着唇碰上他的。
她第一次在两人的唇舌交锋中,掌握如此彻底的主动。
她学着以往他的亲法,轻轻舔咬,原本停在他耳畔的指尖渐渐下移,从他的后颈起,嗳昧地一路延伸到他直挺挺的脊背。
草木葳蕤,枝繁叶茂,亲密的爱人在花树下交吻。
还没到燥热的天气,可结束这个似乎要绵延到地老天荒的亲吻时,谢苗儿的额上都沁出了薄汗。
她撑在他的肩头,鼓起勇气对他说:“你做好名正言顺的准备了吗?”
陆怀海垂下眼睫,重新为她戴上那只玉镯。
他说:“荣幸之至。”
谢苗儿低头,看着它傻笑了一会儿。
真好。
她没有注意,陆怀海再抬眼看她时,眼中翻涌的晦色。
听他重重叹气,似乎是想把她放下来,谢苗儿非但赖在他腿上不走,还缠着他说:“男人心海底针,才说呢,这就要把我给撂下。”
因为某些特殊原因,陆怀海终究还是把怀里的宝贝疙瘩挪开了。
谢苗儿不满:“腿都不给坐了。”
她越是开心,越喜欢撒娇,陆怀海已经把她的性子摸得透透的,见状,不动声色道:“我只是怕情难自禁罢。”
压在谢苗儿心头多年的大石已经没了,她沉浸在兴奋的余韵中,说出来的话尾音都是飘的:“什么情难自禁?”
陆怀海叹气:“你很快会懂的。”
谢苗儿没明白,她嘟囔道:“很快是多快?你老是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
“快了,等我们成婚……”陆怀海压低了喑哑的声音,道:“你会知道,什么叫情难自禁的。”
——
被动赋闲的陆怀海心态非常平和。
如今的结局比他预想中要好太多。
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好也可以好好筹备与她的婚事。
然而朝堂风云转瞬突变,老皇帝转眼间变成了太上皇,大势所归的安王顺利继位。
重情重义的新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因言获罪的武将们,该放回哪放回哪去,让他们“戴罪立功”。
对于老朋友,新帝更是毫不吝啬,他安排给陆怀海的管辖范围,甚至还隐隐超过了之前他所统御的界限。
旨意到来的那天,传旨的宦官甚至还塞给陆怀海一封新帝的亲笔信。
信上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不足挂齿。
陆怀海一向内敛,极少出现什么大的情绪波动,然而这一次,他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啪地一下,把信反拍到了楠木桌上。
谢苗儿得知后来找他,闷笑着说:“认命吧,你就是劳碌命。”
陆怀海瞥她一眼,没说话。
他的眼神实在是有些幽怨,谢苗儿轻咳两声,走到他身边给他顺毛:“能者多劳嘛,难不成我还会插翅膀跑了不成?这段时间,我们都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
陆怀海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道:“我等不及。”
可此生唯一的大事,纵然他等不及,也不愿轻率相待、草草了事。
他要给她最好的。
心上人心心念念要娶她,谢苗儿如何不欢喜?
她大大方方地朝他笑,“好事总是多磨。”
陆怀海攥她的手在手心,照她手背啄了一口,道:“陪我写一封信。”
谢苗儿“嗳”了一声,见他铺陈开宣纸,她便极其顺手地替他磨墨。
这样的配合让她感到很新奇。看他舞剑倒是多,他提笔、她磨墨,还是头一回。
陆怀海笔走龙蛇,言简意赅的回了新帝一句话——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宣乐元年,东南沿海的倭寇基本绝迹,冒出苗头的海盗亦被狠狠打击。距离百姓安居乐业,还有时日要走,然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正如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终会从熹微转向灿烂。
两人的婚期,就定在了这年的六月初六。
作者有话说:
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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