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湃章在家行三,上面两个兄长、老大陆胜文老二陆定峰死得早,都没有留下儿子,所以世袭的职位落到了他这个小儿子头上。
陆大夫人和陆二夫人孀居在家,一心守寡,没心思掺和旁的事情。所以现在操持陆家宅院里大小事宜的,是陆三夫人苏氏,陆怀海的母亲。
苏氏昨夜睡得不好。
昨儿清早起来,得知前一天夜里儿子没有回府,她本想着悄悄地派人去找他回来,不要惊动家里其他人。
没成想还是被丈夫察觉了,最后,竟是在台州卫最大的青楼艳满汀的后门,逮到了正从里面出来的陆怀海。
陆家算不得什么清贵人家,但是家中子弟出去嫖宿无论如何也不是光彩的事情。
陆湃章自然动了大怒,要动家法,苏氏紧赶慢拦也没拦住。
当然,乖乖挨打不是她好儿子的作风,会闹得鸡飞狗跳并没有出乎苏氏的意料。
只不过老夫人前日发癔病,带回来个妾,正好被陆怀海捉了做筏子,把他爹气得两顿没吃不说,到了晚上,陆怀海居然还真的歇在了那小妾院子里。
这让苏氏很是忧心。
苏氏在某种程度上和丈夫立场一致,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不希望他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搏军功,只愿他安安生生地袭陆家的职,但是这不代表她愿意看到陆怀海真的变成纨绔子弟,行事不检沉迷女色。
他们母子间一直淡淡的,所以这种事情,苏氏不打算直接和儿子谈。
就今天清早,苏氏先叫来了那两个妮儿,听她们说昨晚并没有发生什么,才放下心来。
不过那个妾室,苏氏心想,该敲打还是要敲打的,以免她日后心大。
正被苏氏念叨着的谢苗儿一无所知,她跟在筝雅身边,一边绷着脖子走,一边打量着陆家的光景。
陆家人口不丰,府里的院落并不多,许是因为他们本就来自北边,连院子里的假山似乎都要比江浙人家惯用的要更嶙峋粗犷。
她在看新鲜的风景,神情松弛,毫不紧张。
一旁的筝雅一直在偷偷地打量她。
小少爷最讨厌被长辈摆布,众人原本以为他会厌屋及乌嫌弃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妾,结果非但不然,小少爷当晚就按捺不住去了人家院里。
众人都在猜,这个谢氏得是何等的姿容,竟让倔强的小少爷一见钟情?
不过在筝雅看来,谢氏生得是不错,可年纪尚小,还没有长开,撑死了也就三分美丽七分可爱。
谢苗儿被她看得毛毛的,随即放慢了脚步,和筝雅错开两步,避开她的视线。
筝雅收回了稍显冒犯的目光,加快了步子,引着谢苗儿来到了苏氏的地盘。
谢苗儿一脸坦荡地迈过了门槛,朝坐于上首的端庄妇人行了一个礼。
站起的时候,她悄悄抬起眼眸,看向陆怀海的母亲。
是一个眉峰高挑的中年女子,颧骨生得有些高,唇角没有笑意。
陆怀海母亲的生平,史书上笔墨寥寥,除了她出身军户人家以外,谢苗儿只记得她长寿。
长寿到什么地步?她的儿子、女儿,她的丈夫,乃至她的妯娌、侄女侄女婿,全都死在了她前头。
幸或不幸,也许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与此同时,从谢苗儿踏进这间屋子起,苏氏也在打量着她。
不同于谢苗儿小心翼翼的窥探,苏氏梭寻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足足将她上下看了两圈后,才道:“坐吧。”
谢苗儿应声,遥遥隔了一把椅子落座。
谢太傅身为文臣之首,他家女儿的礼仪、行至自然没话说,从进门起的福礼到入座后的坐姿,哪怕是让宫里的女官来看都是挑不出错的。
苏氏见了,心里暗暗一惊。
若非她早知这谢氏的出身,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是个商户女的。
据她所知,谢家不过是个开布坊的,怎么教养得出这样的女儿?
苏氏看着她,嘴角扯出个和煦的笑:“筝雅,给谢姨娘看茶。”
苏氏不笑的时候还好,看着不好亲近,但也不算刻薄,可她一笑,反倒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谢苗儿回她一个笑:“多谢三夫人。”
她低下头,认真喝茶。
见这谢氏身量纤纤,好似只有一把骨头,也就脸上还有些肉,苏氏想起这谢氏家道中落,父亲被害死,如今她发间都只有一只素银簪子,敲打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最后苏氏只道:“这两日在府里过得可还习惯?”
陆将军的娘果然也是个好人啊,还特地关心她。谢苗儿非常感动,她抿着唇,微微点头:“都习惯的,只是昨晚的夜食有荤腥,我……不能用,最后生生浪费了。”
原本的苗儿在父亲死后没多久也走了。
按理说,如今谢苗儿做了妾,也算出嫁女的范畴了,但是她自觉用了人家的身体,占了天大便宜,就应该好好把孝守满。
虽然昨晚只有一道白烧笋鸡是荤菜,但其他的菜她恐是用了荤油,也没有动,最后只吃了那碗白米饭。
长辈当然喜欢孝顺孩子。
苏氏点了点头,说道:“你是个孝顺的。筝雅,一会儿记得和厨房吩咐,单独给谢姨娘做素菜,别犯忌讳。对了,你父亲的丧事可置办了?”
谢苗儿根据原身生前最后的记忆答道:“之前家母带着小妹小弟去了乡下,那日老夫人不仅救下了我,听我哭诉后,还派人将……父亲的尸身收敛,送到了乡下,由家中长辈治丧。”
谢爹是个好人,为了女儿豁得出命,陆老夫人也是好人,为萍水相逢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可是谢爹死了,陆老夫人这样好的老人家,得了疯病。
谢苗儿心里涌出了一股淡淡的伤感。
听罢,苏氏亦有些感慨:“你就是命不好,不过女人总难免命苦,唉,算了,你日后本本分分的,好好伺候怀海,总能过下去的。”
她说着说着,还自顾自叹起气来,谢苗儿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只好一个劲地点头。
苏氏把自己敲打的初衷忘得干干净净,抓着谢苗儿聊了许久。
最后苏氏才道:“既然你是老夫人做主接回府的,如今你也该去正院给她行谢礼。”
谢苗儿重重点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三夫人,我不知去正院该往哪走。”
苏氏道:“小事,就还是让筝雅带你过去好了。快去吧,一般早上老夫人都是清醒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在其他时候都是不清醒的。
谢苗儿谢过苏氏,跟着筝雅出去了。
走到半途,筝雅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她面露赧意:“姨娘,抱歉,奴婢有些肚子疼,沿着这条路往北去就是了,麻烦姨娘自己过去。”
人有三急,圣人都无法免俗,谢苗儿点头,反正陆家不大,知道了方向就好走。
转过最后一个花坛的时候,她忽感觉有什么东西斜斜地从她后脑勺擦过。
未等她反应过来,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发髻顺着风散开了。
发生得太突然,谢苗儿匆忙转身。
“罪魁祸首”手持一把木剑,缩在花坛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是一个小姑娘,看起来也有十来岁了,可她扒着花坛边边的手指甲里全是泥巴,举止与孩童无异,唇角甚至还有一些微妙的亮晶晶。
像是口水。
她长着一双很像苏氏的眼睛。
——
艳满汀。
台州卫最出名的花楼。
起的是艳俗之名,做的是皮肉交易。
正午,澹澹的河面上,飘着几只精致的画舫,甲板上的阁楼都有四五层,每一层的栏杆边都站着朝岸边招手的女子。
波光粼粼,花红柳绿,好不美丽。
与这个氛围格格不入的陆怀海,背着新打的佩剑,沉着脸穿过寻欢作乐的人群。
有一只画舫靠了岸,上面的男女两两相拥,好似一对对野鸳鸯。
当然,其中也不乏野鸳鸯鸯鸯……
陆怀海精准地从人群中看见了自己要找的那位,快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船上那位拨开身边的莺莺燕燕,从船上跳了下来。
他热络地揽住了陆怀海的肩:“昨夜的感受如何?”
陆怀海毫不客气地把他手打开:“你在说什么东西。”
“你不是才纳了妾,正是夜夜做新郎的时候,找我做甚?别告诉我你今天还有精力练剑啊。”
这个人从来嘴上没把门,陆怀海并不奇怪,他在乎的是旁的事情,“李成兰,你何时知道的?”
李成兰李衙内迎着太阳,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从昨夜起就呆在画舫,一点光都不见,眼下一见光,眼角就泛起了泪。
他说:“台州卫谁不知道?你奶奶英雄救美的故事,就快连说书的都要开堂讲一讲了。”
陆怀海有些沉默,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见状,李成兰更要开他玩笑:“走了走了,别叫师父久等。快和兄弟说说,你那妾长什么模样,可会伺候人?”
陆怀海懒得和李成兰这种人纠缠,直接拔剑横在他面前。
李成兰是个混不吝的,当然无所谓,甚至还要把脖子往他剑上比一比:“哟,别是走了心了,兄弟开句玩笑都不成了。”
陆怀海没否认也没承认,淡淡瞥他一眼:“你还是先管好自己腰下那些事吧。”
李成兰见他认真,没再说了。
陆怀海收剑入鞘,心里却因为李成兰突然的提及,想起了他的妾。
清早起来,她望着他练剑的眼睛在发光。
昨晚,她的梦呓里有他的名字。
而他却只知她姓谢,并不知道她叫什么。
陆怀海想,或许下次见到她,应该问一问她的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