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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街上的喧闹, 已经全然传不进陆怀海的耳朵了。

他全神贯注地等着她开口。

就像皲裂多时的土地静候一场甘霖。

谢苗儿没明白他为何如此郑重其事,但陆怀海的紧张感染到了她,叫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见她浑身似乎都绷直了, 表情也凝住了, 陆怀海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有多么突兀, 他不着痕迹地把右手背回了身后,左手接过了她托着的定胜糕。

氛围悄然消解,陆怀海试图弥补自己的唐突, 补充道:“我的意思……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没做的, 趁我还在,可以告诉我。”

这样的描补生涩得要命。

但也许是他身后的万家灯火过于瞩目, 又或者是谢苗儿急于解决这个话题,尝尝这前朝的定胜糕和流传后世的做法有和不同, 她并没有识破他生硬的转折。

“唔……”谢苗儿歪着脑袋想了想。

其实如果有机会,她最想做的是跟随陆怀海一道出发,更近一点地感受他即将立下的伟业。

然而她知道,这样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莫说她如今只是他的妾了,就算她是他的妻子也……

想到这儿,谢苗儿脸颊微红,跟摸了什么烫手山芋似的把脑子里的念头飞速丢开来。

什么妻子不妻子的?她在想什么。

历史中的陆怀海无妻无子了无牵挂, 他注定不是会为感情所耽之人。

陆怀海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她回音,他叹了口气。

果然, 是他太唐突太贪心。

他没有多言, 默默打开了纸包。

纸包里头是六只花形的定胜糕,淡淡粉色让人瞧着没有什么食欲, 不过这种东西本就是讨喜用的, 很少人在乎它的味道到底如何。

谢苗儿瞧出了他的沮丧, 虽然这沮丧很细微,大概就和躲在云层后的朦胧星光差不多,可是这样的陆怀海,却依旧是她这段时间从未见到过的。

她难免有些讶异。

转而谢苗儿想起来眼前的还不是杀敌无数的陆将军,此时此刻的他不过比她略长两岁,她便不觉得奇怪了。

她知道这一次投军,他会大展身手、初立军功,还会在这几个月里结识良师益友。

可是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将一意孤行,独自踏上没有家人支持的路径。

想到这儿,谢苗儿的心隐隐有些酸楚,她打起精神来,试图开解陆怀海。

“小少爷,你不用担心,你的武艺那么高超,这一次肯定可以大放异彩的!”

陆怀海愈发沉默了。

她以为他在担心什么?

可是她的眼神太过虔诚,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他,而是一尊活的战神。

小姑娘崇拜的神情确实满足了陆怀海小小的虚荣心,毕竟没人会不渴望被认可、被相信,何况是一直期待着凭借自己建功立业的他。

所以,他没有把跑偏的话头拉回来,干脆就着夜色蔓延的时机,胡乱在谢苗儿的后脑勺上揉了一把。

做了“坏事”要跑是人的本能,陆怀海和上次一样,快步越过了谢苗儿身边,走在她前面,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谢苗儿无暇顾及他的举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摸脑袋了。

她不依不饶地追在陆怀海身后,边追边念叨:“小少爷,你要相信你自己!我同你说,就……”

陆怀海被她念得眼前一黑,他终于放缓了脚步,臭着脸和她说:“你是要整条街的人都晓得,我明日要离家出逃了?”

说着,他顺手从纸包里拿出一块定胜糕,塞到了她喋喋不休的嘴里。

一点也不好吃,那个大娘骗人!谢苗儿把糕从嘴边拿下,继续上个话题:“小少爷,你是不是心里没底呀?”

陆怀海睨她一眼,谢苗儿立马就把话吞回去了。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心里没底!

她的小表情着实生动有趣,陆怀海忍不住又想逗逗她,“谢苗,你缘何如此笃定我会一战告捷、马到成功?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会死。”

说这话本是想逗她,可是说到后面,陆怀海自己心里起了些莫名的阻塞。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在战场上遇到意外。

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陆怀海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耻极了,分明他刚刚还为她满心满眼的钦佩而窃喜,转念一想,却又希望她能更关心他的安危。

陆怀海很是不能适应这样温吞的自己,他垂眸,掩去了眼中变换的情绪。

谢苗儿却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他的问题。

刀剑无眼,谁都是□□凡胎,纵然她知道陆怀海此去的结果是好的,那这一次,他会不会受伤?

谢苗儿发觉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不免愧疚,她盯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那块定胜糕,放低了声音:“早知道,我就再买一包安福饼了。”

陆怀海当然不会指望一块糕点给他带来什么好运气,可听她这么说,心里还是不由软了下来。

他拿起一块定胜糕送进了嘴里。

两人慢慢地走在俗世烟火里,分食同一包糕点。

时值夏日,夜里凉风习习,谢苗儿无法再心无旁骛地欣赏街景了,她聚精会神地扫视着街边的小摊小贩,终于,叫她找到了她的目标。

没一会儿,谢苗儿便又捧着新买的平安符来送与他:“卖它的婶婶说,这个是庙里开过光的呢!”

陆怀海接过,指腹无意间擦过了她的掌心,他说:“寻常男子与姑娘出门,好似都是男子送姑娘东西。”

谢苗儿扬眉看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糕点、平安符。你呢,谢苗,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他问她。

谢苗儿还真有想要的东西,她腼腆一笑,既而道:“等你回来,带我去看一看沧海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还无缘得见传说中“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象。

“好,”陆怀海不假思索地应下,“若非府城不临海,今夜便可以带你去看。”

有了他的许诺,谢苗儿笑得眉眼弯弯,她说:“那,小少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天色不早,等在布坊门口的小厮连晚饭都已经解决了,才把两人给等回来。

陆怀海和谢苗儿彼此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没有,他们的相处却比来时更融洽、更亲昵。

就像半空中悄悄来了又走的晚风,捉不到它,但当它轻飘飘地吹过,便都知它来了。

回到小院后,两人的举动和往日无异,陆怀海依旧练着他的剑,谢苗儿依旧拨着她的算盘珠子。只不过离别已经是箭在弦上,同往日无异的举动里也隐藏着无法言说的脉脉温情。

他总是忍不住往那扇长格窗里窥视,每每又都正巧能撞见她春水般漾漾的目光。

是夜,两人各自歇下,隔着一层薄薄的帐帘,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都知道谁都还没睡,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后半夜,谢苗儿也没睡着,说不上心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听地铺上的他呼吸渐次平稳下来,忖他已经睡了,动作极轻地撩起帐帘一角,悄悄看他。

浓郁夜色中,他英挺的眉和浓密的眼睫看不真切,仿佛水墨画被洇开的一角。

谢苗儿放下帐帘,钻回自己的枕榻,终于合上了眼。

也许是白天里经历的事情太多,谢苗儿很累了,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不知想起了什么,谢苗儿陡然坐起,极快地拢好衣衫,打起帐帘就要下床。

地铺上没有人,也没有残存的温热。

她趿着寝鞋,直接推开门,奔到了院中。

空无一人,架子上的剑也不在。

和每一个他离开后的早晨都没有区别,可是谢苗儿望着,却觉得心里酸酸的。

他竟已经走了。

走时……都没有再和她道声别。

月窗瞧她头发也没挽就出来,忙道:“姨娘,奴婢服侍您梳洗吧。”

谢苗儿艰难地咽下喉咙里酸涩的感觉,咬了咬唇,道:“好。”

梳洗好后,谢苗儿拿着瓷器勺儿舀粥喝,瓷勺碰碗的声音不甚动听,弄得她越发心烦意乱起来。

她心里想的全是昨日和他头碰头一起吃东西的场景。

唉……谢苗儿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最后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劝自己振作起来。

过了午后,消息灵通的月窗神秘兮兮地来找谢苗儿。

“姨娘,你猜,昨日诬陷陆小少爷的那个张夫人,下场如何?”

“如何?”谢苗儿接过她的话茬。

月窗为人活络嘴又甜,满陆家的仆妇都叫她混熟了,她道:“虽然三爷不在家,但咱三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平日那是没被惹到头上,这回啊,她直接网罗了那张端的罪证,让若干苦主直接拍到公堂上了!”

“再加上那钱千户,就那张夫人的亲哥,其实也苦于这个妹妹很久了,虽然他们血脉相连,但是平日了这个妹妹因为溺爱独子惹出来的祸端太多,之前张端活着也便罢了,结果人死了,张夫人还要继续作妖,钱千户得知,一怒之下,递信给知县大人,说只求留他这个妹子一条命,除了砍头流放,其他的该打板子打板子,该上夹棍上夹棍,让她吃吃苦头才好。”

谢苗儿心里一惊:“然后呢?”

月窗讲得绘声绘色,给她摆张桌只怕都能去茶楼当堂客:“然后,张夫人就被打了三十大板呢!这还是看在钱千户的份上,否则有她好受。”

“陈知县又顺势给苦主们伸了冤,张夫人啊,受了伤被抬回去,回头还得给她横死的儿子了结冤孽,一桩桩赔过去呢!”

这也是她纵容儿子作恶的报应了,谢苗儿心下略略有些快慰,又问月窗:“那案中其余人等,知府是如何处置的?”

“那做媒的吴婆子悬崖勒马,当堂作证,陈知县免了她的刑罚,只作劝诫;杜家人……那杜大郎同张夫人勾结,被判了流刑,至于杜氏……”

月窗觑了一眼谢苗儿的神色,才敢继续往下说:“陈知县念她受人胁迫,打了她十个板子,判她去服苦役三年。”

谢苗儿“哦”了一声。

这个结局并不出人意料,杜氏不比张夫人,有出息的亲哥在上面担着。

不过,无论是受人胁迫还是怎样,事情她已经做下,谢苗儿不会为她惋惜。

可怜的只有三岁的谢莹儿,“她”的异母妹妹。她才失去了亲爹不久,亲娘又因为服苦役远走。

世事难料啊。

谢苗儿把满腹心神都转移到旁的事情上去,尽量让自己忽略那个已经悄悄离开的身影。

——

起初两日,陆怀海的消失并没有引起陆家人的注意。

毕竟他一直是个混不吝的,早几年他个头还没窜起来的时候,他就敢和他爹叫板,不着家这种事情实在是是家常便饭。

可又过去了几日,苏氏发觉自己的好儿子一直没回过府,心里疑窦横生,遣了轻竹去看西面那小院的情形。

回来后,轻竹道:“三夫人,奴婢问过了,从府衙回来那一晚后,小少爷就再没有去看过谢姨娘了。”

这就奇怪了,苏氏眉头皱起。

自打那谢氏来,他们两人见过面,陆怀海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几乎日日都去,苏氏就差以为谢氏给他下迷魂药了!

这下他怎么舍得抛开她了?

苏氏本能地觉得不对,道:“轻竹,去把谢姨娘叫来。”

轻竹应声。

下晌的功夫,谢苗儿本就在东苑的厢房里陪陆宝珠,见轻竹来唤她,谢苗儿对陆宝珠道:“宝珠妹妹,我先走啦?”

陆宝珠痴儿心性,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姐姐今日怎么要走得这么早,她瘪瘪嘴,抓住谢苗儿的袖子,就要哭出来了。

“不……不要!”

谢苗儿无奈地朝轻竹笑笑,朝陆宝珠道:“宝珠,阿姊的袖子都要被你扯坏了。”

直到谢苗儿同她说,明日再来陪她,陆宝珠才终于松了手,咧开嘴朝她笑。

“这个时候你倒是能听懂了,”谢苗儿哭笑不得,她起身,掸了掸裙摆上沾染的草叶。

轻竹在一旁瞧了一会儿她们的相处,倒是明白了为什么痴痴傻傻、甚至时常发疯的陆宝珠,唯独喜欢和谢氏一起玩。

所有人,哪怕是陆宝珠的亲娘苏氏,在对待这个小傻子的时候,都难免会有一种看轻她的感觉。

因为她傻,所以很多东西不需要同她解释。

但这个谢姨娘对陆宝珠,却是全然平等的姿态,她会和她蹲得一样高,去观察花坛里的蚂蚁,也会和她一起丢羊拐,数大树。

连她走时说的那句“明天再来陪你”,轻竹听了,也不觉得是谢姨娘为了脱身随口对陆宝珠的敷衍。

和傻子相处得这么融洽,也不无谢苗儿本身就单纯得像白纸一张的原因。

毕竟,孩子是最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善意的。

轻竹不免感慨,给谢苗儿引路时也就好意提醒了一句:“谢姨娘,你可知小少爷他去何处了?夫人一会儿会问你。”

谢苗儿不知她看自己和陆宝珠玩能想得那么深。

算着日子,陆家人应该发现陆怀海消失得不对劲了,谢苗儿其实猜到了苏氏唤她是这个原因。

不过她还是感激轻竹善意的提醒。

东苑正屋里,苏氏正襟危坐,打量着才进来的谢苗儿。

在陆家待了数月,她看起来倒比之前才来时更坦然了。

苏氏鼻子出气,冷冷哼了一声,她开口问道:“谢氏,怀海已经多久没去找你了?”

谢苗儿老实回答:“六七日是有的。”

苏氏见状,猛地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道:“你早知道他要走,是也不是?”

她发起怒来,整张脸的走向都是凌厉上扬的,颧骨显得愈发高了。

谢苗儿不会说谎,也不打算说谎。

她若说不知,只怕苏氏和其他陆家人会更加担心陆怀海的下落。

所以,谢苗儿坦然答道:“是,三夫人。”

可苏氏再问她陆怀海去了哪去做什么了,她就一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埋着头装鹌鹑。

苏氏鼻子都快气歪了,她指着谢苗儿,斥道:“从你进府起,我对你不可谓不宽仁,你便是如此报答陆家的?”

谢苗儿知道,其实苏氏说得没错。

纵然她来时还未经事,不懂妾在门户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这段时日里,从旁人的言语和其他人的故事里,她也渐渐明白了。

苏氏作为主母,对待儿子的小妾确实算得上极其宽仁。

不立规矩,没有晨昏定省,一应衣食供应从不短缺她的,甚至前日里得知那杜氏去服苦役,谢家那对小儿无人照应,她还主动问谢苗儿需不需要她从府里点个嬷嬷去帮手。

即使苏氏对她的好,有陆怀海同她亲近的原因。苏氏想着修复关系,也想从她这里着手。

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苏氏做了这么多,无论如何谢苗儿都感念她的好。

所以眼下她越发为难。

见她沉默,苏氏动了真火,怒道:“你既铁了心和他一条心,便替他去跪祠堂吧!”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通传:“三夫人,老夫人她来了。”

苏氏正在气头上,闻言也不得不收敛起怒火,见陆老夫人走来,她迎了上去。

“老夫人,您今日怎么有心情走动?”

谢苗儿侧身,给老夫人让出一条路来,却不妨被她略显粗砺的手钳住了手腕。

陆老夫人直言来意:“夏日暑气重,多吃些清火的东西。”

苏氏勉强道:“好。”

陆老夫人斜着眼看了一脸疑惑的谢苗儿一眼,朝苏氏道:“她不像我们,是吃过北边的风沙的,这小身板,跪得住吗?”

苏氏深吸一口气,道:“老夫人,您这是……”

陆老夫人道:“我老人家待着无聊,想找个年轻孩子陪陪我。”

苏氏笑得越发勉强,她说:“婆母,你这样是把我架在火堆上了,倒让我平白做了坏人。”

陆老夫人却不接她的茬,自顾自嘀咕着:“咦,时辰是不是快到了,我得快些回去,把药喝了……”

说着,陆老夫人强硬地牵住谢苗儿的手,拉着还远在状况外的她一路从东苑离开,去了正院。

谢苗儿这下比之前被苏氏诘问还要惶惑,她不解问道:“老夫人,您这是……”

陆老夫人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想跪?”

谢苗儿讪讪地摇头,傻子也没有自讨苦吃的。

不过被陆老夫人这么一瞥,她倒觉得更亲近了些。

陆怀海的眼睛,其实生得很像老夫人。

谢苗儿问道:“是小少爷先前同您说的吗?”

陆老夫人已经在摇椅上阖上了眼,她摆了摆手,道:“否则呢?你在我这呆几日,等她火气下去再说。墨晴,领她找个住处。”

一副无力多言的样子。

墨晴知道,老夫人如今精力不济,没兴趣和小辈多说什么,她走到谢苗儿跟前,道:“姨娘,您随奴婢来。”

谢苗儿应声,同她走了。

她只同陆怀海一起来过正院一次,眼下还有些不适应,好在墨晴健谈,也没有让谢苗儿感到太局促。

“这间卧房一直没人用过,不过奴婢先前已经找人拾掇好了,姨娘直接住下就好。”

空荡的房中,满是陌生的气息,墨晴退下后,独自待在这里的谢苗儿就蔫了下来。

她开始想念那个小小的、逼仄的院子。

也有点想陆怀海了。

陆怀海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做多说少。

他料到了她会夹在他和他的母亲之间为难,所以提前同陆老夫人说了这个情况,今天老夫人才能及时来解围。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悄然为她打算好了。

想着想着,谢苗儿的心里越发空落落的,还好墨晴去把月窗也给她叫了来,不至于让她独自在这里枯坐。

陆老夫人神智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她只管把谢苗儿接了来,并没有再管她的意思,翌日,谢苗儿整饬好自己,正要迈出正院的门槛,就被墨晴拦住了。

墨晴问:“姨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谢苗儿道:“我要去东苑。”

墨晴不解,“老夫人接姨娘来,就是为了躲三夫人的火气,姨娘何苦还要去东苑?”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谢苗儿唇边是淡淡的笑,她说:“我答应了二小姐,今儿要去陪她,不能言而无信。”

陆宝珠在家中行二,大房的陆虹在三个姑娘里年纪最大,二房的陆檀珠比陆宝珠小几个月,行三。

墨晴不懂她的坚持,不过见她去意已决,也没有多嘴。

东苑的人见谢苗儿来,更是讶异,正在同小丫鬟交代事情的轻竹见状,甚至快步走了近来,道:“姨娘?”

谢苗儿复述了一遍自己的来意,轻竹沉默了,她说:“好,姨娘稍等,奴婢去通传一声。”

轻竹心里感慨万分,人都是有心的,于是她和苏氏解释时,也难免带了些偏向的色彩:“……谢氏便是这个意思了。”

苏氏睨她一眼,“你的胳膊肘也往外拐了。”

轻竹听她还有心情同自己开玩笑,便知自家夫人的邪火去了大半,她忙道:“夫人,您明知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觉得,难为二小姐能多个人记挂着,最近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可见那谢氏是用了心的。”

苏氏如何不知呢?她叹了口气,心里其实有些庆幸昨日有老夫人拦着,没让谢苗儿去跪祠堂。

但谢苗儿并不知晓苏氏态度松动了,她的印象里还是昨天她勃然大怒的样子,可即便如此,她也依旧守着和小傻子的诺言,宁愿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来践诺。

这么一来,苏氏也没脾气了,甚至还隐隐有些惋惜谢苗儿门第太低,否则……

最后苏氏对轻竹道:“你叫她进来吧。”

谢苗儿如愿赴约,陆宝珠开心极了,拍着手带她去看她新发现的蚂蚁窝。

其实谢苗儿不全是因为“爱屋及乌”,因为身子孱弱,寻常小孩儿时常做的娱乐她是几乎一样都没沾过,眼下借着陪陆宝珠的名义,她倒是悄悄补上了自己儿时的缺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如水的过去。

白天还好,谢苗儿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要陪陆宝珠,要打理布坊的出入账簿,还有养在外面的弟弟妹妹要她劳心。

她如今太招眼了,不是很方便出府,只好时常让月窗出去,总要她替她亲眼看过了谢藤和谢莹儿好好的,她才安心。

占了人家的身子,替她照顾血脉至亲也是应该的事情。

到了夜里,不再有那么多琐事来填补她空缺的时间了,谢苗儿便会难以自抑地想起陆怀海来。

其实苏氏的火气早过去了,她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如何,也隐隐猜到了他去做什么了,她知道怪不到女人头上。

但是老夫人这边没有提让谢苗儿走,谢苗儿也就干脆一直留在正院里。

——她怕回到有和他一起生活过的痕迹的地方,会让自己彻底沉沦在思念之中。

平生第一次,谢苗儿感受到了牵肠挂肚的感觉。

他此行还顺利吗?有没有被人为难?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有没有受伤?

与此同时,她又很为自己难过。

陆怀海的世界很大,有金戈铁马、风霜刀剑;

可她的世界却那么的小,只有眼前的四角天空。

就像雀鸟,它会停在树梢,却不会永远在此驻足。

见谢苗儿一脸怔忪地望着不远处的树影,像是要把那儿的夜空望出个洞来,月窗不由出声提醒道:“姨娘,你……是想小少爷了吗?”

谢苗儿没有讳言,她不觉得思念难以启齿:“是。”

月窗怕她过于伤春悲秋,想坏了身子,便道:“时辰不早了,姨娘,奴婢服侍您盥洗吧。”

谢苗儿收敛目光,把漫游的神思拉了回来。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夤夜,乌云弥漫的时候,谢苗儿做了一个梦。

——海岸,东南方向,大批大批的倭人正在登陆,卫所废弛,县城的驻兵形同虚设,倭寇挎着长刀,十数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整座县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抢够了的倭寇寻找下一个目标,半途中,一支奇兵有如天降,将他们生生堵截住了。

年轻气盛的英朗男子手持长剑,直扼他们的咽喉。

正是陆怀海。

作者有话说:

提一下,俺们苗儿梦到的,是没有她的平行世界的陆怀海,并不是脑电波跟现在的小陆打了个视频通话_(:3」∠)_

明天新章发布前的2分评都有小红包,啾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城于安 48瓶;阿小锅同学 12瓶;狗式面包 9瓶;小看怡情、沐子觅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谢苗儿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她的意识伴随着陆怀海一路来到了台州府的宁海县。

她终于见到了海是怎样的, 虽然是在梦境中。

可谢苗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里海岸曲折蜿蜒,时有成群的鸥鹭从天际掠过,冲向海面捉鱼吃。

生活在这里的人却远没有它们这么自在。

邕朝开国皇帝治统帝驾崩之后, 海禁有所松动, 并不复昔年片板不得下海那么严苛, 沿海的渔民趁势重新操起旧业,治理此地的官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把他们的活路堵死。

但是因为近来倭患频发, 海防收紧, 正是渔获丰沛的好时节,却无人下海打渔。

不过, 即使海禁不收紧,眼下也没人敢下海了。

海岸萧条, 残破的渔船被随意抛弃在岸边,随处可见断肢残骸,原本凝固的暗红的血,被咸涩的海水冲刷成了诡异的淡粉色。

而海边的数座村落,早在熊熊烈火中化成了齑粉。

见到如此惨状,匆忙赶来的一行人皆是捏紧了拳头。

——为抵御外侮,台州知府孟乘, 于当地募集乡勇上千人,紧急练兵后, 孟乘亲自带队迎击。

“大人, 宁海县沿岸过于曲折离奇,倭寇没有组织、抢了就跑, 跑时还烧村隐瞒行迹, 他们太过零散, 我们却不能这么去追。”幕僚同孟乘说道。

知府孟乘眉头紧皱,令部下原地待命。

安逸多年,东南沿海的军户早和农户没什么区别了,只知种田,遑论逃者甚众,如今不知有多少是吃空饷的,连人都凑不够。若非如此,孟乘也不会打募兵的主意。

他们一路追来,几座小县城都已经被劫掠一空,只捉到了几十个倭人。

这样追下去不是个办法,孟乘问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道:“潜渊,你有何看法?”

陆怀海化名陆潜渊,加入了这支队伍。他身手很好,弓马刀剑无一不精,在其余仅仅匆忙训练了月余的人当中,可谓是鹤立鸡群,很快就吸引了孟乘的注意。

“只能做出取舍,先对付最凶的那支。”陆怀海道。

这个初出茅庐的后辈和他的看法不谋而合,孟乘点头。

孟乘太清楚手下这群人的质素如何了,渡海而来的倭寇皆是武士,如果和他们一样化整为零,那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接下来,他、陆怀海,及几个幕僚以海滩为沙盘,收拢分析了倭人的行进方向,盯上了最凶狠的那批,咬了上去。

赶路途中,这段时间同陆怀海单方面熟稔的一个小伙感叹道:“也不知能不能活着拿到赏银,潜渊兄,你怎么光啃干粮啊,不吃点鱼脯?”

他叫曾维,话多得要命,不管别人有没有回应他都能自己说下去。

如果不是路上看到过河里的鱼啃噬泡囊了的尸体,陆怀海也是很愿意尝一尝鱼脯的味道的。

曾维知道他为什么不吃,故意笑他罢了,“要我说啊,你还是太娇气了,这鱼脯又不是才做的。”

说着,他一口把手上的东西包了。

“唉,也不知我能砍几颗脑袋,换多少银子。家里穷,我都二十好几了也没娶媳妇,就等着这次博一博。”

这是曾维加入募兵的原因,也是除陆怀海以外绝大多数人来搏命的理由。

为防倭寇,海面戒严,城中的宵禁时辰越提越早,地没法好好种,生意也做不下去,出海捕鱼更甭提了,但是饭却还是要吃的,加入募兵便是一个办法。

足足跋涉了三日后,前方哨兵来报:“大人,倭寇已经杀到了连盘所了!”

孟乘问:“他们约有多少人?”

哨兵答:“二百有余。”

是个硬茬。然而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倭寇见官军来,抢够了的他们就要出海逃窜,但见身后的追兵不似先前那些县城中的守备一般窝囊,一路紧追不舍,倭寇竟干脆不跑了,转而回过神朝他们攻来!

倭人胆子奇大,手持长而窄的倭刀,兵分两路,在倭酋首领的率领下朝孟乘的队伍猛冲。

倭寇们越离越近,他们的头发梳得醒目而怪异,排头的身着盔甲,配着阴沉的天色,气势汹汹的他们有如罗刹恶鬼。

孟乘下令:“所有小旗,变换队形,两面包夹。”

弓箭手和零星几个拿鸟铳的很快排成横队,在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中冲在了最前面。

擂鼓冲锋,短兵相接,陆怀海在孟乘的信任之下担当了类似“总旗”的身份,身先士卒带着五十人冲进了倭寇群侧翼。

一夫之勇难敌万军,善用兵者方才难得,然对面的倭寇多是他们国中的穷凶极恶之徒,原就以寇为业,即使邕军倍于他们,可在前月里他们还是农夫和渔父,纵使孙子在世,抓着这样一副牌,恐也要头皮发麻。

几度快被冲散了阵型,陆怀海勉力支应,左支右绌之际,他抓稳时机飞身跳上一块巨石,张弓搭箭,忽而转身射向了离他最近的那名倭酋。

嗖的一声,那倭寇头目应声倒地。

陆怀海的冒头吸引了更多倭人的注意,他压力愈重,却始终咬紧了牙关不退不屈,受他感召,他率领的五个小旗愈发勇猛,竟活生生地从倭寇群中撕咬出了一个破口。

孟乘见状,大喜过望,命其余小旗朝陆怀海所在的破口猛力冲锋。

身在阵中的陆怀海心中已无一丝旁的念头,他眼中除却他的剑,只余鲜红一片:

这一剑斩下,是倭人的血从颈项中喷涌而出;

这一剑侧挥,砍断了倭人的臂甲。

陆怀海知道自己大抵也是流了很多血的,不然为何天灵盖都在发麻?

一柄倭刀横过他的眼前,陆怀海向后微仰过身,致命的寒意从他鼻尖堪堪擦过,他旋身还击,一剑捅进了倭刀主人的肚腹之中。

与此同时,另一抹鲜红占据了陆怀海的视线——

路上还在同他插科打诨,笑说要削倭寇脑袋换钱娶媳妇的曾维,已经被倭寇砍掉了头。

没有愣神的时机,陆怀海飞快地从倭人的肚腹中把剑拔出,砍断了提着曾维脑袋的那倭寇的胳膊。

倭寇很少遇上认真打仗的邕军,否则也不会出现十几人就占一城的荒唐事,骤然遇到比他们更生猛的狠人,一路且战且逃,终于是溃不成军。

局势大好,孟乘下令乘胜追击,不叫这批倭人有机会出海。

眼下的局面比孟乘预想中的惨胜要好上太多,他走到已经脱力、全凭一柄剑支撑着身体的陆怀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等回去后,我会亲去劝你父亲的。”孟乘道。

他身为台州知府,之前和陆湃章当然也打过照面,见了老子就能猜到儿的七分样貌,见这“陆潜渊”身手了得,有勇有谋,孟乘理所当然地想到城中传扬的陆家趣事,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样的将才,若被耽误,岂不是大不幸?孟乘起了爱才之心。

陆怀海听见了孟乘的话,他知道自己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毕竟,这正是他的所求,不是吗?

可是他看着曾维头颅上大睁着的眼,陡然失语,一句礼貌回应孟乘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从颈项中迸出的血,终于让陆怀海看见了战争残酷的底色。

孟乘见状,叫人来扶他,“扶他下去休息。”

孟乘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早了。

在战场上被吓破胆的人多了去了,或许他应该等等,看他能不能挺过去,若经历过这必经的一遭,仍旧道心不改,才是可造之材。

营帐中,当晚,陆怀海发起了高热。

他背上被横砍了一刀,伤得不算重,但是却感染了。

悬于世外的谢苗儿急得要命,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军医粗糙地给陆怀海处理伤口。

被砍裂开的背甲提他挡去了大半力道,但是背甲裂开产生的碎片却沾在了伤口上,军医正在给他挑出来。

伤患多,军医少,所以军医的动作只求快不求稳。

陆怀海裸着脊背趴在榻上,闭着眼,一声不吭。

谢苗儿心酸得要命。

原来他从这时起,就这么能忍痛。

翌日。

陆怀海已经重新站起身,他走到了孟乘面前,自请带队,追击余下的小股倭寇。

——

这一次的梦比上回的后劲还要更大,谢苗儿足足在梦中陪他度过了五个多月,等她从梦中醒来,已经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谢苗儿的心如擂鼓,一点要缓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从来讲究的她第一次醒来后没有及时梳洗,而是默然倚坐在床头发呆,直到月窗都开始担心她这个时辰还不起是不是生病了,谢苗儿才张开了滞涩的唇,艰难道:“我没事。”

月窗很有分寸,没有多干涉她的事情,只道:“好,那姨娘,我去把粥再热一热。”

谢苗儿“嗯”了一声,把自己蜷起,脑袋深深地埋在了自己的膝头,一如她从前难受时一样。

不过从前她更多的是身子不舒服,这样窝着,会让她感觉心口的疼痛不那么牵扯得难受。

但眼下,这个动作却无法缓解她心头的酸楚和滞胀。

谢苗儿想,她实在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因为他是陆怀海,所以他就理所应当的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吗?

梦中,亲眼见到同袍的头颅被敌人提在手中后,陆怀海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睁眼到天亮,直到身体的倦意战胜所有的意识后,他才终于能够睡着。

他不是战神,他是人。

谢苗儿深深地吐出一口郁结之气来。

算着日子,离陆怀海回来还有一段时间。

可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抱紧他。

作者有话说:

前面判案的写错了应该是知县,修改了一下,明天早点更,也会肥一点,异地恋我真的一天也受不了啦!飞快拉时间条命令他们速速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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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正因倭寇频发, 忙得脚都不沾地的陆湃章,收到了苏氏从家中捎去的信。

他们夫妻自陆宝珠被拐之后,便不睦已久, 只能维持着表面情。陆湃章知道, 苏氏是怨怪他当年对家里事不上心。

家家有本糊涂账, 一年一年这样过下去,到如今两人之间的隔阂越发深了。

是以,陆湃章当然不会觉得苏氏寄信是因为记挂着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陆怀海又做了什么坏事?

陆湃章拆开信一看, 果不其然, 信的内容是有关他的好儿子的。

陆湃章再定睛一看,咦?这一次居然不是他捅了什么篓子。

看到这儿, 陆湃章的情绪就稳定了很多,再往下读到陆怀海被钱五德的亲妹构陷时, 心态都十分平和。

随便吧,那知县从来欺软怕硬,不敢对他的儿子如何的。

读完信之后,陆湃章有些怄气。

他把信纸反反复复地翻了好几遍。

他出公差不着家,若是家中不去信也罢,关键苏氏这信来都来了,也没有捎带手给他哪怕一句半句的关心。

原本陆湃章也不是偷不出空隔几天回一趟家, 但是这封信弄得他心里不爽,于是干脆就住在了公衙里不回去了。

几日后, 陆湃章又收到了信。

两封。

第一封是苏氏的, 她告诉他,儿子跑了, 去向不明, 快去找找;

第二封是打过照面的台州知府孟乘的, 他告诉他,你儿子在我这儿,他自告奋勇前来应征,陆兄你看如何是好啊?

陆湃章:……

他知道孟知府正在募兵抗倭,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募着募着,居然募到他儿子头上来了!

陆湃章是个暴脾气,他知道孟乘在何处练兵,于是直接去马厩牵了他的高头大马出来,拉紧缰绳,就要去逮陆怀海。

奔出去没多远,陆湃章在马背上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如此行事。

陆怀海已经大了,翻年就要十八,他这个做老子的管得了他一时管不了他一事,除非把这小子腿打折,否则他永远有机会钻出去。

倒不如宽纵他一次,左右在孟乘手底下,翻不出什么花来。

且陆湃章觉得,他的儿子并不和他一样,从小就是和爷兄在军营里长大的,并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见过最血腥的画面也许就是小时候乡下人杀年猪,从未曾见识过真正战场上的残酷。

这次撞过南墙,以后便不会再那么犟了。

想到这儿,陆湃章调转马头回了官衙,给孟乘复信,直言随陆怀海去吧,随后陆湃章和上司知会了一声,直接快马加鞭地回了台州府城,当天下晌就到了陆府。

这件事情在信中不方便详说,还是得回去一趟。

陆湃章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门口的小厮,先去正院找他老娘。

也算赶了巧了,陆老夫人才发完一场疯,墨晴和几个小丫鬟低头不语,正拾掇着地上被砸烂的物件。

因为老夫人病的缘故,屋内摆设是没有诸如瓷器和玉石之类的东西的,大多是木质的,只不过陆老夫人未出阁时就不是娇娇女,木头摆件她眼下发起疯来也是能打碎的。

墨晴直起身,道:“三爷,您怎么回来了。”

陆湃章站在院中,稍有迟疑,他问:“你去看看,老夫人现在还清醒着吗?”

墨晴应声,没一会儿便出来回话:“三爷,老夫人请您进去。”

陆湃章点头,越过满地狼藉,步履稳健地走了进去。

陆老夫人坐在红木椅上,微垂眼眸,手支着太阳穴,一副累极的样子。

她说:“回来了?”

“嗯,暂且回来一趟,”陆湃章道:“儿子有事要和您说。”

待他将陆怀海前去应征,孟知府传信问询及自己如今的盘算都说完,陆湃章忽然发现,老夫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陆湃章便懂了,他无奈道:“母亲,你又帮着他瞒着我这个当爹的。”

陆老夫人咳了两声,说话有点上不来气:“我瞒什么了?你们也未曾问过我。”

自己亲娘如此说话,陆湃章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道:“那您先歇着,我去和苏氏再说一声,免她担心。”

陆老夫人极不耐烦地摆摆手,赶儿子走。

前脚陆湃章走,后脚陆老夫人便让墨晴去把谢苗儿找来。

在丈夫故去后的这些年里,陆老夫人早习惯了独居,到夜里,哪怕是墨晴她也不要她近身,所以墨晴晚上都是和其他下人一样歇在倒座房中。骤然间院子里多出个谢苗儿来,老夫人还怪不适应的。

索性现在陆怀海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她也不必躲在正院了。

陆老夫人想在在谢苗儿走之前,趁机试探试探她。

毕竟时至今日,她还不知道她的芯子,到底是从哪来的。

谢苗儿被丫鬟领了过来,听人说老夫人正在书房等候,一路走了过去,发现老夫人气色挺好,正在窗前写些什么。

见状,谢苗儿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而老夫人透过窗扇瞧见她,却先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谢苗儿没有迟疑,径直走了过去,福了一福:“老夫人。”

陆老夫人眯眼打量她:“你瘦了许多。是这几日在正院里吃得不习惯?”

谢苗儿摇了摇头:“不是的,就是我有些择床,歇得不是很好。”

当然,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那场漫长的梦境,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随后的每一天夜里,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陆怀海来,担心他的安危,担心到难以成眠。

如此一来,自然会消瘦许多。

陆老夫人便道:“那好,今日你还是迁回去吧。怀海如今的去向,他爹娘都知道了,你也无需再在我这老婆子这里躲风头。”

“多谢您近日来的关照,”谢苗儿道,她并不意外,陆怀海的事情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说话的时候,她不经意瞥见了老夫人所书的内容。

是一串整齐的、她不认识的字符,连起来就像道观里的符篆。

谢苗儿不免有些好奇,“老夫人,您这是道家的符篆吗?看起来有些像平安符的画法。”

当然不是在画符念咒,陆老夫人在宣纸上写的这一串是英文。

在邕朝几十年了,陆老夫人把这里的情况早就活透了。这个不存在于她历史认知中的朝代极其肖似明朝,她所处的时期,已经偶有名不见经传的传教士渡海来到这片土地,只不过都没什么作为。

所以她选择写了几个英文单词,如若试探出不对劲,她也大可以说这些是从传教士那学来的东西,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谢苗儿的答复出乎了陆老夫人的意料,她一直冷眼瞧着谢苗儿,却始终没有从她的表情中发现一星半点的惊讶。

谢苗儿好像真的以为她所写的是某种不知名的符咒,若非陆老夫人笃信自己那日的判断,不相信同一个人会在短短两天内发生那么大的改变,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不是疯了是傻了。

陆老夫人不着痕迹地将这个话题掩过:“不是,是我从前学的几句番邦话罢了。”

谢苗儿对此兴趣缺缺,她并不知道陆老夫人心中百转千回的想法,很快便退下了,和月窗一起收拾东西回去。

小住这些日子,除却衣物和两本账本,谢苗儿就剩一本历书需要带走。

——她每日都在翻来覆去地算,距离记载中陆怀海回来还需要多久,干脆弄了本历书来日日划圈。

月怜这段时间独自守在小院,无聊到脑门上都要长草了,见月窗和谢苗儿回来,兴高采烈地出来迎。

“姨娘,您可算回来啦!”

谢苗儿温和地朝她笑了,月窗倒是教训起妹妹来:“可有偷懒?有没有好好打扫?”

月怜便不服气:“今儿太阳好,我才把被褥都搬出去晒了。”

月窗瞪她:“瞧瞧,都什么时辰了,天都快暗了,还不收回来等着被褥惹潮气呢!”

说着,她揪着月怜的耳朵收被子去了。

谢苗儿站在院中,看着眼前熟悉的草木,分明没离开多久,她却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院子东边的角落,之前总是倚着一把剑;

院墙凹陷处的石缝,他总是从那儿蹬一脚再翻上去;

这儿他练过剑,这儿他和她一起用过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不在,却好像一直都在。

谢苗儿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月下潇潇然收剑入鞘的身影。

她轻叹一声,回到卧房里,把历书摆在了镜前最显眼的位置,把将将要过去的今日圈掉了。

夏意渐渐褪去,秋风悄然而至,院墙上的薜荔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没多久便全黄了,枯败得极其迅速。

这里的秋天来得又急又快,谢苗儿添衣不及时,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月窗给她端来碗姜汤,谢苗儿乖巧地喝下了。

喝完放下碗,她又怔怔地望着院中小少爷先前练武的角落,叫月窗看了心疼,她担心地道:“姨娘,小心多思伤神。”

谢苗儿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现在并不是很想他了。”

只是在等他回来。

有尽头的等候并不是十分磨人。

月窗以为是她嘴硬,于是赶忙贴心地转移话题:“姨娘,方才三夫人允了吗?”

谢苗儿点头,道:“允了的。三夫人说,我每回出门都要和她知会未免太过麻烦,说以后初一十五,我出府前不必再问,直接和轻竹说一声就好。”

无论是布坊还是弟弟妹妹,这段时间谢苗儿都没少花时间去操持。

生意重新做了起来,布坊的收息逐渐回到了和谢爹生前差不多的水平,因谢苗儿和程远道打理得宜,甚至还有将要越过的趋势;

三岁的谢莹儿生过一场病,是带她和谢藤的那个嬷嬷嚼舌头让她听去了,谢苗儿知晓后换了人,把小小的异母妹妹抱在怀里安抚,阴差阳错间倒让她更依赖谢苗儿这个不常见面的姐姐。

人一旦有事做,日子总是能过得很快。

历书上的圈儿越来越多,转眼间,凛冬已至,霜意冰寒。

谢苗儿定定地看着历书,画下了最重的一笔。

如果一切发展没有出岔子的话,算上宁海县到府城的距离,这两日,不,最早明日,陆怀海便可以回来了。

比陆怀海回来得更早的,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当晚,月亮甚至还影影绰绰的悬在空中,雪竟就这么来了。

不同于京城常飘下的鹅毛样大雪,江浙一带的雪并不是那么像雪,又因为是初雪,下得不大,盐粒子似的,小些的雪粒飘在空中时便快化了。

谢苗儿打着一把竹骨伞,正走在从角门回小院的路上。

角门在东小院在西,她需要从前院横穿过去。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冰冻的门轴吱呀呀地响,看门的小厮打着大大的呵欠拉门,继而惊喜奔走道:“小少爷,小少爷回来了!”

不知是靴子里灌进去了雪,还是脚像被灌了铅,谢苗儿忽然一步也走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24号的更新~因为明天上夹子所以今天早点更了,25号还是晚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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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门外, 她在梦中都要与之相见的人,就这么站在茫茫雪色和月光里。

雪下得越来越密,他披着件银灰的大氅, 低头同小厮说着什么。

谢苗儿站在浮雕的影壁后, 怔怔地望着他。

他身形挺廓、眉目依旧, 只是眼中已经多了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或许是冰冷的风冻结了谢苗儿的思绪,她看着不远处的他,已经浑然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看见她了吗?她要提起裙摆奔过去, 再对他说一声好久不见吗?

十七八的男儿还未长成, 一别半载,他高了不少, 如果她站在他身边,已经需要用点力气仰头看他了。

他变得……有些陌生。

毕竟, 他们分开的时日早就长过了相处的时候了。

谢苗儿胡乱地想着。

夜色是最好的掩藏,没有人注意到影壁后她微茫的身影,小厮已经飞快地从她身边跑过,边跑边朝内院喊:“三爷,夫人,小少爷他回来了!”

回来了。

她来到这个朝代的所有意义,就要擦身从她的身前经过。

谢苗儿低着头, 毫无意识地将手中的伞柄抓得死紧,紧到指节都已泛白。

那片浸过了风雨的袍角, 停在了她的伞前。

“很晚了, 回去吧。”陆怀海说。

伞面遮挡了谢苗儿的视线,她的心怦怦乱跳, 正欲把伞举高些好看看他的时候, 他已经俯下身, 钻进了她的伞中。

陆怀海的眼睛很亮,发间沾着许多要化不化的雪粒子,裹挟着寒气一起钻了进来。

谢苗儿被唬了一跳,她还没来得及消化他的猝然逼近,手心中紧握的伞柄已经被他抽走了。

陆怀海说:“我来。”

谢苗儿直起脖子,仰面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看她,寒星般的眼瞳始终定格在脚下的路上。

谢苗儿有些委屈,她吸吸鼻子,垂下了脑袋说:“你总算回来了。”

撑伞的人脚步一滞,刻意忽略了她话语中若有似无的埋怨,轻轻“嗯”了一声。

谢苗儿走在他的身侧寸余左右的地方,几乎感受不到他身上有温热的气息,只觉他浑身上下就像一块化不开的寒冰,还是刚从冰窖里凿出来的那种。

她问他:“你不冷吗?”

当然冷,下这种要化不化的雪的时候最冷了,稍微有点风,就和刀子在身上刮一样。

遑论陆怀海归心似箭,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连等到下一个天亮的心情都没有,直接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赶在了宵禁前回来。

然而他只轻描淡写道:“冷,所以先送你回去。”

谢苗儿这才发觉这条路是回小院的路,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陆怀海的用词,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她本来想问,那你不回去吗?

可很快,她便想起来,那小院本就不是他的住处,谈何回去?先前他同她暂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同家中较劲。

不知为何,谢苗儿觉得,如今的他应该再做不出来和父亲吵嚷,既而躲进她院中这种事情了。

他成熟了很多。

何况,他已经用他的能力证明了自己,再往后,陆家、他的父亲,也不会再阻他。

陆怀海不知她心中想了许多,他默了默,说:“我还有事要做。”

谢苗儿很快便收拾好了细微的心情,她说:“好。”

既而她又道:“顺路走到这里就好了,我自己先回去吧,你先去和爹娘报平安吧!伞你拿着,我回去很近的!”

说着,谢苗儿就要往伞外跑。

陆怀海正色,直接揽住她的肩膀把人拽回了伞底。

谢苗儿试图挣扎,然而他的胳膊就像铁做的一样,扣在她的肩头,她跑不掉。

感受到她的挣扎,陆怀海稍微松了点劲,但还是把她揽在了自己身边:“跑什么?”

“唔,你不是急着回来要给家中报平安吗?”她非常善解人意地说:“你都冻成这样了,伞借你用用嘛,我直接回去也没事的。”

陆怀海悄悄叹了口气。

她都能猜到他身上冰冷是因为赶着回来喝了冷风,为什么就猜不到他这么做的原因呢?

笨蛋。

陆怀海把伞往她那边再偏了偏,顺便正大光明地瞥了一眼缩在他臂弯里的小脑袋。

算了,至少给了他一个搂住她的理由。

谢苗儿起初还觉得被他揽住的感觉很别扭,可反正也挣不开,他大氅上的气息又很好闻,干脆就任他去了。

风雪中,那小小的一方院子,如世外桃源般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见谢苗儿好好的回去了,陆怀海才终于转过身离开。

雪落在伞面上,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算好听,也不难听。

他把脚步放得极缓,欣赏着落雪的声音,独自走在小径上。

方才忘了问她,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

陆怀海在心里笑自己优柔,脸却渐渐沉了下来。

他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清晨。

走前那一晚他闭着眼睛,却彻夜未眠,她也睡不着,半夜撩起帐帘偷偷看他,还以为他不知道。

再热的天,清早的风也都是冷的,他怕她迎风会掉下几滴泪来绊住他的脚步,所以第二天,他没有将她吵起来,悄悄地就走了。

他们相处的底色总是这样平淡而又波澜不惊的。

直到他上了真正的战场。

回忆蒙上了鲜红的血,少年人初生的悸动被家国大义覆盖。

他忽然为此感到惶惑不安。

陆怀海的理智知道,这种情绪不利于他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硬生生地将它们全都压了下去。

平心而论,只相处了两个来月,也没有经历什么生死大事,他知道自己对谢苗儿有悸动,但远称不上有多么深情。

起初在校场训练时,他还会想起她来,可等真的上了战场,剑刃沾了血,同僚的脑袋和敌人的脑袋一起在泥地里滚,几回他也同样命悬一线之后,他便无暇去想什么难以琢磨的情情爱爱了。

毕竟他本就不是多情的人,甚至对血脉至亲有时候也过于淡薄。

可等这场战役尘埃落定,来袭的这批倭人死的死逃的逃,他滚烫上扬的热血渐渐平复,她的声音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她对他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于是他找来了最快的宝驹,破风而行。

甫一回府,正巧就叫他看见了缩在影壁后的谢苗儿。

见到她的那一瞬起,陆怀海便知自己先前的克制都是无用功,他心头的积雪融化的干干净净,只留下那柔嫩的一点红。

既然克制不了,那便不要克制了,他想。

陆怀海走得很慢,慢到他足够把自己所有隐秘的心思理清楚。

随后,他先去了正院里看了老夫人,再往东走。

东苑里,灯火熙攘,院门大敞。

陆怀海没有迟疑,大步迈了进去。

陆湃章见他来,没多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背,道:“先吃饭。”

苏氏和陆宝珠已经在饭桌上等着了。

陆宝珠近来的情况好了太多,如若不告诉旁人她的病,眼下她看起来和同龄的正常小姑娘也没有什么区别。

陆怀海对于这样的气氛很不适应。

上回一家四口这样同桌吃饭,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在他离家的这段时间,氛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上桌的都是家常菜,因为天冷,多添了一个热腾腾的锅子。

透过氤氲的热汽,苏氏盛了碗汤端给陆怀海。

他接过,“多谢母亲。”

陆湃章道:“好不容易回来,今日自家聚头,就不必讲究什么食不言了。”

话虽这么说,但这对父母和儿子交谈的过程中,还是极有默契地避开了他离家半年这件事情,只偶尔说些不痛不痒的琐事逗闷子。

对此,陆怀海心知肚明,他很少开口,问到他头上便敷衍两句。

晚饭用完了,丫鬟们来撤锅子,苏氏带着陆宝珠也先走了。

很快,饭厅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陆湃章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儿子。

以前他都只是小打小闹,徒有意气罢了。而如今,经历了战场的淬炼,他终于变成了一把开了刃的剑。

“你很好,”陆湃章说:“几日前,孟乘亲自登门劝我。他是爱才之人,你能得他的青眼,说明你确有本事,是我这个做老子的耽误了你。”

陆怀海回得不冷不热:“儿子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实际上做起事来样样都敢,我还不晓得你?”

陆湃章站起身,鼻子出气,轻嗤了一声,陆怀海随之也站了起来。

陆湃章猛然发现,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上许多了,背脊也不再单薄。

这不禁让陆湃章怀疑,自己从前对他的控制到底是好是坏。

“你以白身立下的军功,孟乘已经替你报上去了,不日,该有的封赏你都会有。于公,这次你做得很不错。”

陆湃章从来都是严父,这样寥寥的夸赞,从他嘴里出来已经是很难得。

陆怀海听着,却没什么反应。

因为下面一句才是重点。

“于私,你不告而别,让长辈亲朋挂心,是为不孝。”

陆湃章淡淡道:“你说,不孝子孙,该当如何?”

——

月窗是亲眼瞧见陆怀海送谢苗儿回来的,她憋着笑去调侃自家主子:“姨娘,咱们小少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您,可真不得了。”

谢苗儿拿手背推她,道:“只是赶巧了,我恰好从角门出来,遇上了而已。”

不过话虽这么说,陆怀海回来了,她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晚上饭都多添了半碗。

月窗煞有介事地给她添饭,边道:“哎呀,小少爷回来了,饭都吃得更香了,这几个月清减的肉啊,可算是能长回来了。”

谢苗儿便瞪这小妮儿,不过她的眼神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

月窗是个进退得宜的,知她脸皮薄,略开了开玩笑后便收敛了神色,继续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谢苗儿的心却早就随着陆怀海飞走了,她早早地梳洗好,盘腿坐在床沿打着络子。

她眼下完全无法集中思绪,做不了什么废脑子的、比如说算账看书一类的事情,她又很珍惜自己健健康康的每一天,一刻也闲不下来,所以便做起打络子这种不用过脑的琐事来。

可是打着打着,她的心思也一点都不在络子上,线缠乱了好几回,索性把它也丢开了。

谢苗儿倚在床柱上,透过长格窗望着外头坠啊坠的雪,在想他今晚会不会来找她。

方才和他匆匆走过,她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没来得及对他讲呢。

一直等到很晚,也没有等见他来,月窗都小心翼翼地来敲过两次窗来劝她早些歇下了。

谢苗儿叹出一口白气,等它渐渐消散了,终于还是把自己蜷进了被子里。

虽然本来也没有抱着什么期望,可她还是不免有一点失落。

躺在漆黑的帐帘里,谢苗儿心想,没关系,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明天起来,她可以去找他。

正想着呢,她忽听得一阵激烈的拍门声。

有人在敲院子的门。

谢苗儿惊坐起,月窗已经趿着鞋去开门了。

她问来人:“半夜三更,什么事情要来吵我们姨娘?”

来人是东苑里做事的小厮,他急切道:“小少爷出事了,让我请姨娘过去呢!”

谢苗儿正拢着自己的披风往门口走,闻言,她忙奔了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厮很着急,“姨娘,您随我来东苑就知道了。”

谢苗儿二话不说,跟着他去了。

月窗乖觉,他们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回屋拿了汤婆子出来,塞给谢苗儿,和她一起往东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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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祠堂。

几代人的牌位依次排开, 浓重的郁色中,就仿佛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

陆湃章点燃了烛火,光照亮了祠堂, 然而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并未随着光的到来而消散。

灯火煌煌, 父与子并肩站在陆家历代人的牌位前。

陆湃章分了三支清香与陆怀海, 两人先后敬了香。

“如果不是出身军户,我并不愿走这条路。”

青烟袅袅,陆湃章难得同儿子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陆怀海看着亲人的牌位, 静静地出神。

大伯战死的那年, 陆怀海才三岁,对此, 他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受。

然而他的二伯父和爷爷接连死去的那年,陆怀海已经十一了。

上月里还偷空和他打着马吊的二伯, 笑他抽条太快手长脚长活像个蚂蚱的爷爷,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没了,化成了故纸堆里的灰烬。

陆湃章也想起了故去的亲人。

死去的是他的父兄,失去亲人的悲恸于他而言,比隔代的陆怀海感受到的更为真切。

陆怀海会走上他们的老路吗?

他闭上眼,眉头紧蹙,许久后, 直到香都燃了半截,陆湃章才终于再睁开满是疲倦的眼。

他喝令:“跪下。”

不必再多言, 陆怀海已经干脆利落地跪在了香案前, 在飘雪的天里甩干净了上衣。

陆怀海挺直了腰背,像一根深深扎进了地里的长/枪, 高束起的发丝就像枪尖的红缨。

“十鞭。”

身后的父亲冷冷道。

马鞭有如风刃, 破开寂静, 猎猎地裹向陆怀海的脊背。

陆湃章一分力也没收。

他如今是个只管囤田的闲官,但是从前,他在马背上也能拉开五石的弓。

一鞭就足以把人打得皮开肉绽,遑论十鞭。

陆湃章自觉手腕都被反震得发麻,他的好儿子却十分能忍,吃下了每一份痛,肩膀都不曾颤动分毫,只偶尔从齿间溢出一声闷哼。

十鞭终了,陆湃章将马鞭随意掷到了地上,他说:“抬头。”

陆怀海抬起头,坦然地接受陆家列祖列宗的凝望。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管你,”陆湃章一字一顿道:“你有本事,那陆家的门庭就由你来顶。”

他说得极为认真,“我也累了,等过完年开春了,我便离退,到时由你进京袭职。”

此言一出,确实让陆怀海震惊了。

陆湃章无暇管儿子什么心情,他继续道:“奋力作战、勇于争先,你这次起码是个头功。不过,陆家在朝中无人可以为你运作,与其一级级慢慢熬,不如直接袭职,军功便更能锦上添花。”

都是推心置腹的话。

陆怀海却道:“儿子的前途无需父亲为我割舍,父亲不过四十多,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何须这么早赋闲在家?”

陆湃章脸一黑,本想一巴掌拍他肩上,但见他背上全是自己刚打出来的血痕,忽然就下不去手了,心道自己这次手确实黑了点,便改成了拍他后脑勺,道:“我是你爹,做什么要你小子管?起来。”

陆怀海站起身,烛光摇晃,他忽然发现父亲的鬓边已经隐隐有些发灰,喉头一哽。

陆湃章已经在往外走了,他说:“行啦,回去该上药上药。”

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直到香燃尽,陆怀海才走出去。

已是深夜,各院里的人该歇的都歇了,陆怀海干脆没有披外衣,直接就往东苑走。

左右他院子里也没有丫鬟仆妇,只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厮。

见他光着膀子回来,背上还满是伤,小厮柏舟惊呼一声,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急道:“小爷,您这是怎么了?”

卧房烧了地龙,暖和得很,先前被寒冷麻木了的痛感霎时间便活了过来,陆怀海无心多言,只道:“去给我拿白药来。”

柏舟正要去,又被陆怀海叫住了。

陆怀海稍加思索,道:“还有,这件事别往外说,别让……别传到谢姨娘耳朵里。”

他并非嫌丢人,只是怕她担心,等过几日伤好了再说吧。

然而陆怀海从小逃家就是家常便饭,这次又是一走半年,平常在东苑时也很少依赖仆役去做什么事情,是以柏舟同他这对主仆间毫无默契。

他见到陆怀海满是血的脊背便慌了神,除却要拿药,后面陆怀海补充的那半句他听得不太真切,硬生生把“别传到谢姨娘耳朵里”给听成了“传谢姨娘”。

柏舟听了也没觉得奇怪,直接就往西边跑去了。

他心想,毕竟他是个男人,料理伤处这种事情难免没有女子细心,小少爷要叫谢姨娘来也很正常。

陆怀海打坐在床上,等了半天也没见柏舟回来。

左右屋内没人,背上的疼牵动他面无表情地龇了龇牙。

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陆怀海抬起眼帘,见柏舟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谢苗儿。

陆怀海愣了愣,一时竟不知是他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柏舟的脑子出了问题。

柏舟殷勤地引谢苗儿迈过门槛,又乖觉地退下了,走时还带上了门。

陆怀海赶在谢苗儿走进来前急急披起中衣,素白的系带垂在了床上,他无奈道:“怎么把你叫来了。”

还想瞒着她呢,得,结果把她给请来了。

谢苗儿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又见陆怀海唇色苍白,背后的中衣隐隐还透着血色,她登时色变,眼睛都睁圆了。

“你怎么受伤了?”

方才回来都好好的!

她忙道:“你快把衣服脱了,别把伤口碰坏了。”

陆怀海眉峰轻挑,问她:“你确定?”

谢苗儿急得要跳脚,她捏紧了手心里柏舟方才给她的药:“当然呀,不然怎么给你上药。”

见陆怀海慢吞吞地褪下中衣,露出了结实有力的臂膀,谢苗儿下意识偏开头,讲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快转过去、转过去。”

她别扭又生动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良药,陆怀海唇角微弯,从善如流地背过身去。

谢苗儿深呼几吸,端了绣墩到床边,又仔仔细细地将手洗净,坐在他触目惊心的背后。

满是纵横的鞭痕,叫谢苗儿一丝扭捏害羞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捏着帕子,一点点拭去他背上的血。

她害怕自己把他弄痛了,每个动作都放到慢得不能再慢。

于陆怀海而言,她的小心却变成了一道酷刑——

她为了看清伤处,把脸凑得极近,轻柔的呼吸就这么拂在他的背上,叫他寒毛竖起,浑身肌肉都绷了起来,一动也不敢动。

谢苗儿没察觉到他的紧绷,擦净伤处后,她把金疮药倒在掌心,等到药被她的手心温过了,不凉了,才小心翼翼地翘起指头,用掌根贴在他的背上。

“嘶……”

听见他吸凉气,谢苗儿慌忙收手,紧张地问道:“弄疼你了吗?”

陆怀海微仰起了头,叹道:“你动作再慢些,伤口都要愈合了。”

谢苗儿没反应过来他的揶揄之意,一本正经地回答:“怎么可能。真是的,打得这么狠……”

陆怀海这一背的伤,很容易叫她猜到原因。

总不能是自己摔出来的。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明面上都不能不讲孝道,何况陆怀海这次确实是不告而别,他爹又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动了家法也不奇怪。

只是也下手太狠了呀,这哪像父子,倒像是世仇。

她低着声音嘀咕了一会儿,才发觉陆怀海那句话是在逗她,嘴一扁,干脆把药直接往他背上倒,胡乱拿掌心去给他揉开。

“我怕你痛,你倒还笑我慢。”谢苗儿愤愤道。

可说归说,她是手上动作还是轻轻的,不曾真的用力伤到他,涂药难免刺痛,怕他煎熬,她也默默加快了速度。

柔嫩的手心就贴在自己的背后,她的小心思陆怀海怎么能不察觉?

他其实很少被人照顾,遑论她这般小心翼翼,连多蹭一下都害怕他痛。

有的人的心早已软得一塌糊涂。

等药涂完,谢苗儿的额上已经泛起了薄汗,她却道:“我去叫人把地龙升得热些,你……你不好穿衣,别伤风了。”

她正要出去,突然被陆怀海捏住了手腕。

他侧过身,很快就松了手,“叫柏舟带你去厢房歇下,很晚了。”

省的又要顶着夜风走回去。

谢苗儿眨眨眼,盯着自己的手腕,上完药后她就不看他光裸的脊背了。

她说:“我不。”

这还是陆怀海第一次听她斩钉截铁地拒绝自己,不免有些奇怪,问道:“为何?”

谢苗儿端起了满是血水的盆,道:“你受了伤呀,夜里我要照顾你。”

因为从前自己病着,所以她读过些医书,知道这种皮肉伤疼都是其次的,一旦发起烧来才危险。

她怕他夜里发热。

不等陆怀海再说什么,她已经极快地推门出去了,没一会儿又一阵风似的溜回来了。

“你父亲送了油纱布和伤药来,我给你包一下吧。”

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跑前跑后的,实在像一只忙着扑蝶的猫。

见她如此,陆怀海张了张嘴,说不出拂她意的话,只道:“好。”

包扎的时候,两人不可避免地贴很近,陆怀海难以说明的小心思叫他刻意装憨,任少女摆弄他的胳膊。

唯一不美的是谢苗儿手脚很利索,这样近的接触没有逗留太久。

包扎完,谢苗儿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地拍拍手,道:“好啦,明早再给你换药,希望不会留疤。”

陆怀海问她:“留疤了,会怎样?”

谢苗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不好看了。”

说着,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臂膀。

两人都规矩得很,呆在一个屋子里两个月,连彼此的中衣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这下倒好,她直接连他光着臂膀的样子都见过了。

怪不得他平时穿什么都好看,谢苗儿想。

方才眼睛都不敢看他,这会儿又好意思“偷偷”瞧他了,陆怀海嘴角抽了抽,诱引她继续说下去:“不好看了,会如何?”

谢苗儿一呆,忙找补道:“也不会如何啦,就是有点可惜。小少爷,你想,好好的一块美玉,若是有了裂痕……”

陆怀海甚至一时没察觉她嘴里的“美玉”是在说自己,反应过来后,他终于还是被她天下无敌的思路给打败了。

“谢苗,你……”陆怀海顿了顿,道:“很晚了,休息吧。”

谢苗儿却不依不饶,大有继续进行这个话题的意思:“小少爷,难道我说得不对嘛?多可惜呀,所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她决定趁热打铁,让他意识到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他不在的时候,谢苗儿想了很多,有关于他和他的结局。

他什么都好,就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最后才甘愿用性命去死谏。

——他用命把争论不休的海禁之事撕开了一个豁口,杀归杀,可是在他死后,长平帝依旧采纳了他的谏言,逐步放开海禁,建立了官办的市舶司,两年后新帝继位,更是为他平反,进一步放开了海禁。祖制是需要有分量的人打破的,皇帝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人出现。

只是……谢苗儿想,人都是有私心的,真实的相处下来,她真的无法接受陆怀海再飞蛾扑火似的走向历史的结局。

于是她孜孜不倦地给他洗脑:“小少爷,你就是世上最好的美玉,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玉石俱焚,伤到自己,永远是不合算的。你若受伤了,疼得是你自己呀!”

她一顿猛夸,把陆怀海给夸不好意思了。

年轻气盛的他轻咳一声,正欲转开这个话头,却发现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自己左边胸口。

陆怀海下意识抬起右手,揽住了自己的左肩,道:“没有人会永远不受伤。”

他补充:“战场上。”

他的左肩被白纱缠住,让谢苗儿回想起那一场梦里他流过的血,不禁心头一颤。

见她表情凝重,陆怀海不由缓和了声音。

“我会小心些,”他说:“免得你挂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夫掐指一算、阿小锅同学 10瓶;Iris 8瓶;快躲起来啊、Rainy 5瓶;大橘 2瓶;沐子觅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他的话很温柔, 谢苗儿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她笑笑,道:“那可太好了。”

她没有回避她对他的牵挂, 目光真切得有如实质, 戳在了陆怀海的心上。

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 陆怀海长在一个含蓄内敛的门户。父母不是不爱重自己的亲儿子,只是他们的舐犊之情就像是藏在云后的月光,云层时厚时薄, 只能在天色好的时候, 通过月晕的浓淡揣度这份情有几分。

但谢苗儿对他的好从来坦率而直接。虽然陆怀海分辨不出她对他的感情到底从何而起,又杂糅了几种情愫。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喟叹:“你……”

她确实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谢苗儿没注意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搬了把椅子到床边,把椅背朝向床沿, 自顾自反坐在椅子上,用扒在椅背上的手背垫起下巴。

她说:“现在恐怕都过三更了,小少爷,你本就一路辛苦,快睡吧,我守着你。”

连夜奔袭的时候,途中若是安营稍歇, 陆怀海从来都把守夜的活儿揽到自己身上。

眼下,娇娇的小娘子自告奋勇要守着他, 确实是件新鲜事。陆怀海轻笑:“不想去厢房睡就上来。扒椅子上算什么?”

说着, 他真还往里挪了挪,大有把床榻与她平分的意思。

谢苗儿慌忙收起下巴, 好一阵摆手:“不用了!”

这个时候晓得害羞了?陆怀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说:“刚刚上摸下摸都像个没事人一样, 谢苗,我还以为我出去一趟,你胆子变大了。”

谢苗儿嘟囔道:“那不一样,刚刚是给你涂药。”

旋即她反应过来,拍椅而起,“谁对你上摸下摸了!”

见他还在笑,谢苗儿颊边粉云悄漫,她恼羞成怒道:“早知疼死你算啦,给你上什么药。”

陆怀海收起笑,慢条斯理地伏在引枕上,一副要偃旗息鼓的模样。

谢苗儿便也只好作罢,瞪他一眼,才舍得去吹熄灯。

一室清幽寂静。

谢苗儿趴在椅背上,歪着脑袋盯着暗处发呆。

和陆怀海同屋而眠那么久,彼此的呼吸声早听惯了,她知道,他没睡。

他在想什么呢?

谢苗儿回忆起了自己漫长的梦境。

他好洁,不喜血腥,每每战事暂了,在难得的喘息之机里,他都会极认真地擦他的剑,不让血凝固在上头过夜。

陆怀海并不好杀戮,哪怕砍的是敌人的头,在他眼里也无法等同于砍瓜切菜。

这一切对她来说是梦,对他而言却是切切实实的经历。

谢苗儿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睡了吗?”

“没有,”陆怀海贴心提醒:“睡着的人没有办法回答你。”

难以成眠的情况早非一日两日,陆怀海已经有些习惯了,有时候闭上眼也能清醒到天亮。

谢苗儿突发奇想,“不如,我哼个小调吧。”

分明屋子里两个人都是醒着的,她还是压着声音说话,陆怀海猜她可能是怕吓到鬼。

像是怕被他拒绝似的,不等他开口,谢苗儿就已经放缓了声调,慢悠悠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对韵。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她的嗓音本就柔和,慢下来之后,比春风都能多拐几个弯。

被当成小孩儿哄睡,陆怀海当然是哭笑不得的,可是听着听着,他倒也不想打断她了。

她唱得很好听。

而谢苗儿一边哼,一边回想起娘亲在她病时,是如何哄她入眠的,没多久,她的眼皮发沉,声音也渐不成章,越来越弱,随即便是意义不明的鼻音。

她把自己哄睡着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陆怀海颇有些无言以对。不过,听见她均匀的呼吸,他竟难得的生出了困意来。

他无声地坐起身,在黑暗中静候许久,估摸着谢苗儿差不多已经趴在椅背上睡熟了,悄悄地走到她身边。

她果然睡意深沉,没察觉到他的悄然靠近,仍旧埋着脸。

陆怀海抬起略有些阻滞的手臂,搂住她的腰,郑重地将她抱起,轻手轻脚地要把她放在床上。

就像抱起了一片轻飘飘的小羽毛。

到底是睡着而不是昏倒,睡得再沉也有限度,感受到自己被挪动的谢苗儿鼻尖耸动,仿若察觉到了陌生气息的小兽。

陆怀海呼吸一滞,意识到她的脸颊在自己胸前乱蹭,他瞬间僵硬,跟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被她压在腰下的手都没来得及抽出来。

在手被压麻之前,她总算是安分了下来。

陆怀海抽出手,侧过身躺在她身边,正要闭眼,忽然被她一掌糊在了脸上。

——在梦中的谢苗儿依旧没忘自己的初衷,怕他发烧,下意识探手去摸他的额头。

还好,摸起来不烫,于是谢苗儿翻过身,也把自己侧了过来,继续安心地呼呼大睡。

陆怀海夜视的本领很强,他看着她无意识地贴过来的脸,忽然很想捏上一把。

……艰难地忍住了。

陆怀海闭上眼,久违地平顺入眠。

这次他的眠梦中,不再有血肉模糊的场面,只有微风徐来,柳枝拂面。

——

翌日晨,谢苗儿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宽阔的大床上,身边的被褥有被人躺过的痕迹。

她腾地坐起身。

陆怀海人呢?

谢苗儿有些慌了,眼前的场景几乎和他半年前走时是一样的。

也是一睁眼,房中就只剩下了她自己。

恐慌让她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怎么在床上,开始疑心昨夜种种是她在发梦。

谢苗儿急急往外走。

天光还未大亮,昨天下的雪已经化了,两个小厮正在院中清扫积水,以免冻结成冰。

陆怀海面对着院门,有一下没一下的拿飞镖往墙上的板子上掷。

谢苗儿松了口气,还好,他还在。

既而她警觉地走到了他身边,掐着腰问:“你的伤好了?”

陆怀海一把把手里的镖全掷了出去,“没有。”

他爹下了狠手,怎么可能转天就好,且疼着呢。

谢苗儿扒住他的胳膊,道:“小心把伤口崩坏了。怎么起这么早,要多多休息。”

这段时间,陆怀海习惯了晚上总是只睡上一两个时辰,昨夜虽好梦,但是长久的短眠还是叫他醒在了鸡鸣前。

谢苗儿几乎是把他半架回了屋里。

正打扫着院墙下冰碴儿的柏舟见了,不由道:“一物降一物啊。”

得亏陆怀海没听见,否则飞镖得往他脑门上扎。

屋内,谢苗儿强拉陆怀海坐下,道:“你歇一歇,我先去盥洗,再来给你换药。”

她又忙开了,看起来对自己昨晚到处乱蹭的举动毫无所知,陆怀海坐着,在心里猜想她何时能回过神来。

谢苗儿端着药和纱布再进来时,就已经有些扭捏了,她不仅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在床上,还想起了哼摇篮曲把自己哼睡着的光荣战绩。

她问:“我记得我是睡在椅子上的,怎么跑上了床?”

陆怀海早想好了托辞:“我醒的早,床空着也是空着,就把你放上去了。”

春秋笔法。

他醒得早和后面那句可没因果关系。

他绝口不提昨晚她和他同床共眠的事情,谢苗儿也没想太多,只是愈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说:“我本还想早些起来照顾你,没想到反累你照顾我。”

紧接着便要给陆怀海换药,纱布拆下来,他背后蜿蜒的伤痕隐隐有了愈合的迹象,只不过,在他那道刀伤附近的伤口还是鲜红的,没有要好的意思,于是上药的时候,谢苗儿特地多关照了那处。

陆怀海回头瞧她:“你拿着什么东西?”

谢苗儿给他展示手心里的绢帕,顺带睨他一眼:“省得有些人说我‘上摸下摸’。”

“挺记仇。”

他感叹。

刚换好药,陆怀海在整理自己的衣襟,外头柏舟在敲门:“小爷,粥好了。”

陆家没有哪个院子里有单独的小厨房,不过大都有可以烧水煎药的小灶,煮碗粥不是难事。

谢苗儿去开了门。

柏舟放下碗就出去了,见陆怀海一看那没滋没味的白粥就皱眉,谢苗儿道:“受伤了吃不得发物,喝点清淡的粥也好,这可是我煮的。”

陆怀海扬眉看她:“哦?你何时煮的粥?”

谢苗儿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就盥洗后啊,我把浸了的米倒进了锅里。”

这也不能怪她“好大喜功”。谢家从前到底是钟鸣鼎食之家,灶台上的事情对于贵女们来说,吩咐下人去做,多在厨房盯两眼,便算亲手做过的了。

陆怀海以为她在刻意逗自己开心,捧场地坐到桌前拿起了瓷勺。

滚烫的粥冒着热汽,这要是吞下去,估计能起一嘴燎泡。

见谢苗儿端着她的那碗,一勺勺吹着,边吹还边偷偷拿眼睛瞄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陆怀海问她:“想说什么?”

这么快就被识破了,谢苗儿支支吾吾好一会儿,也没说出口。

陆怀海瞧她又张不开口又眼巴巴的样子,心中警钟大作。

上次,她管他借银钱时就是这个表情。

陆怀海轻叹。

难怪从他回来起就这么殷勤。

这回,他、绝对、不会、再、自作多情。

陆怀海搁下了勺,道:“辛苦你了,你想要什么酬劳?”

谢苗儿眼前一亮:“酬劳,都可以吗!”

自以为看穿了她小心思的陆怀海敷衍地点点头。

虽然他点头了,谢苗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该怎么说出口呢?

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他觉得奇怪?

她忸怩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想要抱抱你,就一下,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陆怀海:看出来她要出对子,还给她喂牌,我真善良

谢苗儿:四个王,王炸!

陆怀海:?

——

摇篮曲节自《翁笠对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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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陆怀海在谢苗儿这里吃过好几个哑炮。

所以当她向他再抛来个什么东西, 他毫无防备地就接住了。

没成想这回不是哑炮。

他被炸了个措手不及。

陆怀海下颌微抬,向来七情不上面的他,这一次, 惊讶溢于言表。

“谢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直视着她的眼睛, 试图从中捕捉她的意图。

他的眼神复杂得很,仿佛要把她给一寸寸剥离清晰似的。谢苗儿一怂,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她果然还是太唐突了吗?

可是她就是……就是难以自抑地想抱住鲜活的他。

在陆怀海不在的几个月里, 在她从漫长的梦境中醒转过来时, 空荡荡的身侧叫她心绪不宁,尽管他现在回来了, 可是心中被掏空的缺口还是没有补回来。

她原本想着,等他归来, 再见到他的第一面,就要紧紧地抱住他。

可是昨夜影壁下的重逢实在是太突然,谢苗儿一点准备也没有,浑身僵硬,直到陆怀海钻到她的伞下,她也只知怔怔地跟着他走。

错过了最佳时机的她再鼓不起勇气来,可是这个念头始终盘桓在她的心间, 她从来憋不住话,方才被他一戳, 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说都说了, 谢苗儿不打退堂鼓,她挺了挺背, 郑重道:“我知道。”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是在向他索取一个拥抱。

气氛凝滞了下来, 窗外的风吵吵嚷嚷地刮过, 然而屋内无人在意。

陆怀海的眸色始终晦暗不明,其中掺杂了许多谢苗儿读不懂的情绪。

可忽然,他轻笑一声,坦然朝她摊开手,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

他怎么笑了!强作镇定的谢苗儿手抖了抖,她伸出食指比了比:“一下,就一下。”

也不知是解释给他听还是给自己壮胆。

说完,她闭上眼,屏住了呼吸,一头往他怀里栽,顾念他背上的伤,连手都不敢多动一下,只虚虚地往他身上……靠了一靠。

像偷灯油的小老鼠,浅尝一口就跑。

彼此身上的热意还来不及透过衣衫在两人之间传递,她就已经挣了出来。

谢苗儿脸红红的,也许是憋气憋的,也许是为自己的“大胆”而羞涩,总之,她说:“好了,我抱过你啦。”

她抱到活的陆将军了!

陆怀海挑眉看她,眼神愈发幽深。

若他是个瞎子,那只怕有人跟他说,刚刚他被风撞了满怀,他也是信的。

他嗓音低沉:“你再过来些。”

谢苗儿尚且沉浸在朝圣得道般的兴奋中,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思考他的表情,天然的信任已经让她朝他走近。

“再近些。”他循循善诱。

谢苗儿懵懂抬头,下一瞬,陆怀海已经猝然贴近,挽弓搭箭的手就这么紧紧地箍在了她的背后,强令她回过神来。

他的举动太突然,谢苗儿反应不及,一双小臂就这么被挤在了她和他的胸口之间,动弹不得。

她未免太纤弱了些,穿着冬衣手臂都有些硌人。陆怀海皱着眉,一面仍旧将她抱紧,一面腾出只手来,极有耐心地指引她把手放下,搭在他的腰间。

谢苗儿当然想躲,可是他的手坚实有力,她若不依,他就强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腰际。

紧张的情绪加倍放大了她的五感,朝夕相处,他身上的气息她当然并不陌生,可却从未离得如此近地去感受过。

一切都仿佛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实在贴得太近,谢苗儿的心已经开始无规则地狂跳了,搭在他腰上的手在轻颤,她眼神闪躲不敢看他,正想低下头去,可是他却将臂弯收得更紧了些,她再低头,就只能贴紧他的胸膛。

陆怀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他能感受到怀中人进退维谷间慌乱的小动作。于是,他无师自通地抬起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肩背以示安抚。

谢苗儿的心情竟真的在他生涩的触摸下平复了下来,她努力踮踮脚,扬起下巴,艰难道:“喘不上气……”

抱得太紧了,她几乎无力呼吸,他身上的热意将她团团围住,让她脑袋都在发烫。

她发烧了吗?谢苗儿晕晕乎乎地想。

她的意识都已经快不复存在了。

若是可以回溯时光,她绝不敢再招惹他了。

可是,可是谢苗儿又想,他的怀抱虽然很紧,但并不讨厌。

要是再抱一会儿,也是可以的。

听了她的话,陆怀海也只舍得稍稍放松一点,任她发间冰凉的钗环停留在他的颈窝和耳际,牵动他残余的理智去往九霄云外。

陆怀海想,他果然不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

反正她早已名正言顺地是他的人了。不论她的热烈和真切因何而起,他都会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

是她自己撞进来的。

陆怀海微微垂首,见小娘子的娇靥近在咫尺,她眉头轻蹙,眼睫在颊上投出小片细密的阴影,好像正在为什么事情而困惑着。

他说:“这才叫抱,知道吗?”

谢苗儿乖巧点头,她的声音已经软了:“我知道啦。”

闻言,陆怀海餍足般揉了揉她的脑袋,终于舍得松手放开她。

谢苗儿何止是声音软了,手脚更是被他抱得没了力气,他一松手,她便往后趔趄了几步。

回过神来,见陆怀海气定神闲的模样,他甚至还有心闲闲坐下,去舀粥喝,谢苗儿忽然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明明是她先主动的,怎么反被她拿捏住了,她不理解!

她酸溜溜地开口道:“哼,看来你是天赋异禀,好的差不多了,那还照顾你什么,我先走了。”

闻言,陆怀海手一松,瓷勺吧嗒一声落到了碗中。

见谢苗儿一脸疑惑地歪头看他,陆怀海一本正经地说:“受伤了,没力气。”

这次谢苗儿就算再天真也晓得他是在故意逗她玩了,她瞪他一眼:“那就不要吃了,反正你也不爱吃。”

她气鼓鼓的样子着实可爱,让陆怀海很想戳戳她,不过今天已经逗她太多次,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磨磨蹭蹭到了下晌,陆怀海还有事要做,他正想和谢苗儿解释一番自己的去向,却见她慌忙地提起裙摆,要往外面走。

陆怀海拦住了她,道:“我出去了。”

谢苗儿“嗯”了一声,随即到:“好,我也要去找珠儿妹妹啦。”

陆怀海本还在思忖下午要不要捎上她一起出去溜一圈,这下倒是不必了。

谢苗儿腼腆一笑:“小少爷,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哒哒哒地跑了,毫不留恋地把陆怀海甩在原地。

隐约间,陆怀海好像听见了她在偷笑?

陆怀海嘴角抽了抽,也走了。

到了晚上,雪又下了起来。这回天上飘下来的总算不是要雪不雪雨不雨的粒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翩然而至,把天地装点成了一场银装素裹的梦。

谢苗儿仗着自己如今身体康健,可算是放肆地在院中踩了一阵雪,也不打伞,任由雪落到她的发间。

最后还是陆怀海黑着脸把她拎了回来。

不过今天夜里,帮他换过药后,谢苗儿说什么也不肯再留在他这儿了。

她义正严辞地说:“昨天是担心你夜里发热,小少爷,你既然无事,我便回去了,告辞!”

这已经是她今日和他说的第二声告辞了。

陆怀海心里不太痛快,便道:“好。”

谢苗儿才没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她心里另有盘算。

这雪下得大极了,估计再过一个时辰就能积起来,到时候她可以在自己的院中堆个雪人出来。

可不能留在这儿,会被他拎回屋子的。

得亏陆怀海不知道,他下午输给了妹妹现在又输给了雪人,不然怕是要更郁闷。

谢苗儿前脚刚走,后脚屋子便冷了下来。

氛围的落差叫陆怀海很不适应。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先前半年里,除却和同僚必要的交流,陆怀海整日不说话也不觉得如何,可感受过她的温热之后,眼下这样的感触便开始让他觉得气闷了。

陆怀海卧在榻上,辗转难安,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或许她真的会下蛊吧,陆怀海轻叹,披上风衣,悄悄地出去了。

他心道,这个时辰,她应该已经睡下。

就过去瞧一眼吧。

寂静的雪夜,小径积了雪,变得有些难行,然而行军时再难走的路也走过了,一点积雪对陆怀海来说确实也不算什么。

只是远远的,他便瞧见了谢苗儿那处院子还亮着灯。

银铃般的笑闹声越来越近。

这是在做什么?陆怀海狐疑地加快了步子。

作者有话说:

就要贴贴,就要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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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东苑正屋。

清早睁开眼, 看见苏氏就卧在自己身边,陆湃章一时还有些茫然。

夫妻多年,曾经也不是没有过柔情蜜意的日子, 只不过相看两厌的时候更多, 为了避免尴尬的场面, 他们已经分床睡很久了。

各不相干,他们就是头顶同一片屋檐的陌生人。

只不过最近两人间的气氛融洽了不少,也难得拌嘴, 昨晚陆湃章头脑一热, 就主动去找了苏氏。

眼下,安然躺着的苏氏仍闭着眼, 许多年过去了,她的眼角早生出了细细的纹路。当然, 陆湃章自己也没好到哪去,脸上该生的沟壑他是一条也没落。

屋外的麻雀清早就开始叫了,苏氏眉心微蹙,缓缓抬起眼睫,感知到丈夫的目光,她在软枕上缓缓偏过头看他。

“盈月。”他喊了她的闺名。

苏氏听了,心里倒没什么特别的触动, 她打了个秀气的哈欠,躺着问他:“你今日不上值?”

陆湃章便道:“左右去了也是点卯, 这几日事情不多, 我既决心要退了,该混的就混混吧。”

苏氏道:“也好。”

“我托人找了个老郎中, 年前让他给宝珠看看。”陆湃章说。

女儿的病一直是他们心头的一根刺, 这几个月来, 她的情况好了许多,夫妻俩的心结才有了解开的迹象。

苏氏应了一声,又问他:“昨儿和你说的那件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急不得,得给怀海好好挑挑。”陆湃章说。

娶妻生子是一件好事情,但提起这件事情,两人面上却都没什么喜色,反有些沉重。

战场上刀剑无眼,陆怀海是陆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说穿了,他们是想让陆怀海早点留后,以防不测。

陆家在台州的地位其实有些尴尬,不上不下的,新妇的人选着实不好找。

陆湃章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翻身下床,他说:“若是在延绥,倒还好些,陆家几代经营都在哪里,彼此知根知底,好结儿女亲家。”

苏氏也起来了,她说:“家世都是其次的,主要得人好,性子还不能太软和,否则压不住怀海。”

陆湃章听了不免讶异,奇道:“他那个倔驴脾气,还给他找个刚强的女子来?怕不是要日日打架。”

“这你就不懂了,一味娇柔的小娘子,他未必瞧得上眼,”苏氏道:“夫妇调和也是有讲究的,不论是一方永远顺着一方,还是两边都倔强不低头,都难以长久。”

她字字句句仿佛都在说他,陆湃章咳了一声,道:“行啦,先寻摸着吧,找个合适的时候先和他知会一声,他主意大得很。”

苏氏懒得像寻常妻子一样服侍丈夫穿衣,她自顾自地顺着头发,边道:“要说你去说,这得罪人的活我可不干。”

“你是他母亲,给他说亲还说不得了?”

苏氏抛出个惊雷:“你儿子心里指不定有人呢。”

陆湃章闻言大惊,他说:“谁?哪家的姑娘?”

苏氏没卖关子,她慢悠悠地道:“母亲之前给他纳的那房小妾,你可还有印象?”

这么一说,陆湃章才想起来谢苗儿这么号人,他皱着眉问:“有倒是有,只不过你这话从何说起?”

苏氏便把陆怀海走后那一阵的事情简单说来,“……就是这样了,你儿子你最清楚,他同我们都从不交心的,而那谢氏非但提前知晓了他的去向,他还特地请了母亲来当救兵给她护法,生怕她受委屈。”

苏氏一顿,又补充道:“前夜你动了家法,当晚也是她去照顾的。”

陆湃章终于察觉出一丝惊异了,他说:“当真?”

这个年纪的儿郎脸皮都薄,何况陆怀海从来倔强倨傲,打落牙齿和血吞才是他做得出的事情,他似乎一直很不耻被人“照顾”,结果居然愿意被人看去他受伤的样子。

陆湃章来了点兴趣,他极度好奇儿子的感情经历,追问:“盈月,那谢氏是个什么性格?”

苏氏稍想了想,道:“外柔内刚的小娘子,性格倒是活泼有趣,不过还是孩子心性,否则也不会和宝珠玩得到一起去。”

这半年来,苏氏和谢苗儿打过不少交道,进退得宜、行止有度的小姑娘很难叫人不喜欢,说话时已隐隐有了偏向。

听到“孩子心性”四个字,陆湃章便懂了苏氏没直说的那句“襄王有梦,神女无情”。

“真是……”

这时候,筝雅走了进来,她同苏氏悄声说了些什么。

苏氏闻言,掩唇一笑,朝陆湃章道:“昨晚,你儿子可是又去找人家了。”

陆湃章陷入了沉思。

论门户,他们肯定是不般配的,而体面些的人家,亦极少有把妾室扶正的。

但是他们同陆怀海的关系好不容易破了冰,直接棒打鸳鸯的事情也做不出来。

苏氏便道:“罢了,还是我同怀海说吧,还是莫要乱点鸳鸯谱,以免世上又多一对怨偶。筝雅,你去把小少爷叫来。”

说到“怨偶”,苏氏就拿眼睛瞥陆湃章,把他瞥得直苦笑。

分明他们也是心意相许才成的婚,怎么又变成怨偶了?

偏生陆湃章还不敢说什么,早年的事情他心中有愧,只好告饶几句,既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不多时,陆怀海来了,苏氏笑着问他:“从哪过来的?”

他坦然落座:“谢苗……谢氏的院中。”

苏氏又问了他几句有的没的,装似无意地提及:“你十八的生辰,是在外面过的,生辰面还没有补上。”

听他说不用,苏氏话锋悄悄一转:“是啊,你如今也大了,一碗面不算什么,不过我同你父亲想着,等年后你去了兵部,在武选清吏司办完袭职手续,领了差使,便是个正经大人,该成家了。”

听到这里,陆怀海终于晓得苏氏叫他来是为了什么。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母亲,我无意娶妻生子。”

苏氏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立马道:“哦?你为何不想娶妻生子,缘由总好同母亲说上一说。”

缘由?

陆怀海本能地抗拒成家这件事情,他甚至都没有去深究是因为什么。

于是,他只道:“身为男儿,未立业何以为家?”

苏氏不咸不淡地驳他:“成家与立业本就无既定的先后可言,全看你自己如何想了。倒不如说……你不是不想娶妻生子,只是有了心仪的人选?”

陆怀海确实没考虑过成婚,尽管在苏氏提到时,他的眼前闪过了一个身影。

婚姻大事实在太郑重,太渺远。

只不过他仍然嘴硬:“母亲,我不想有太多的牵绊。”

苏氏直接戳破了他:“你已经有牵绊了,不是吗?”

她打量着从她腹中托生的儿郎的模样。

他不说话,苏氏便继续道:“我今日找你,不是要为难你什么。”

“说实话,我很喜欢她,左右她当初是因为一些变故才进府,你也是被牵连的,我之前还想过,她家中既然无长辈了,等她再长上两年,我收她做干女儿嫁出去,也算全了这段缘分。”

听到这儿,陆怀海的眼中才终于有了些认真的神色:“母亲多虑了,不管起因是什么,她既成了我的人,我便不会做那始乱终弃之事。”

他好似浑然忘了自己见谢苗儿第一面时说过什么。

——他叫她谢姑娘,说他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她以后若有合适的打算便放她离府。

“瞧瞧,说实话了,”见他说得极其严肃,苏氏轻笑,道:“好了,不逼你,只是同你说说,好让你心里有个底罢。”

陆怀海正色道:“我不想娶亲。”

苏氏只道:“你先不用将话说得如此满。你先回去吧,自己想想。”

——

昨晚玩雪被陆怀海逮了个正着。

其实他并没有说她什么,可她就是害怕。

所以今天的谢苗儿极度乖巧,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成得很彻底,趴在窗槛上托着脑袋看月窗铲雪。

手心痒痒,不知是不是昨天冻到了。

谢苗儿朝掌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

院门外,熟悉的身影走来,谢苗儿朝他热情地挥挥手:“小少爷!”

快瞧瞧,她可是乖乖呆在屋里的。

见她扒在窗沿,晶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想到苏氏方才同他提的事情,陆怀海脚步一顿。

谢苗儿不知他内心风起云涌,她仍旧热切地看着他。

经历了真正的鲜血淬炼,他的身形愈发健朗,厚实的冬衣也没有办法掩盖他的英气挺拔。

银灰的大氅很容易把人衬得老气,可穿在他身上,却是很潇洒的,和这银白的雪天正合宜。

谢苗儿在心里批判了一番后世的画师,连他样貌的十之一二也没有画出来!

陆怀海已经走了进来,见谢苗儿扭头看他,方才心里打的腹稿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谢苗,你……”

他想把家中要他娶亲的事情告诉她,好看看她会是何反应。

谢苗儿已经从窗边起来了,她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浮雪,拿了铁钎子去挑铜炉里月窗埋下的地瓜。

“快尝尝熟了没有。”谢苗儿用铁钎夹给他一个,等他试毒。

被烤红薯打断了话题,陆怀海接过,垂眸轻笑,掰开一半递回她手中。

他的手上有茧,倒了两下便不觉得有多烫,谢苗儿也就直接接过了,不设防的她被烫了一激灵,又舍不得把它丢下,吹着气把它放在了桌上,就着他掰开的地方,一丝丝拈了往嘴里送。

虽然话没说完有些泄气,但是在冷天里,躲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和她分食一只烫人的烤红薯,还是让陆怀海心中很熨帖的。

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不成想,谢苗儿突然发问了:“小少爷,你刚刚想说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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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果然, 在她面前是没有办法有藏过夜的话的。

坦诚的人自有一种力量,面对她,陆怀海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他薄唇轻抿, 道:“家中想让我成家。”

谢苗儿先是一愣。

她记得他在历史上始终没有家室, 何来成家一说?

既而她反应过来了,没有娶妻生子只是一个结果,不代表陆家一直放任他独身一人。

谢苗儿思忖片刻, 猜不到他同自己说这件事情的用意。

于是, 她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是如何想的呢?”

望着她的眼睛,陆怀海道:“我以前从未想过此事。”

在谢苗儿出现之前, 他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陆家家风清正, 不像有的不讲究的人家,家中儿郎身边伺候的一水儿都是漂亮小丫鬟。

偶尔见得差不多年纪的友人沉浸在温柔乡里不可自拔,陆怀海只觉得可笑。

男子汉大丈夫,正该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却让儿女情长绊住了脚,在陆怀海看来是非常匪夷所思的。

谢苗儿察觉了他说的是“从前”,于是她问:“从前未曾想过, 那眼下呢?”

这句话出口,谢苗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揪起来了一点。

她开始有些忐忑地等着他的答复。

缔结良缘, 举案齐眉, 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情,然而陆怀海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条异常艰险的路, 本就不是锦绣前程, 还有什么添花的必要吗?

大伯父的死讯传来时他才三岁, 可怀着遗腹子的陈氏是如何的肝肠寸断,悲恸欲绝,他都还记得。

走回来的短短一段路上,陆怀海想了想,他这种人,注定成不了良配,就像他的父母,期年的分离和怨怼之下,良人也会变成怨偶。

他想做的事情有很多,没有办法为谁停留。

那晚他归府,听到谢苗儿委委屈屈地说他总算回来了,他没有办法安慰她,只能避开这个话题。

他做不到日日去陪谁看山看水看日落。

他能做到的,最多只有快马加鞭,早一天回来。

也仅止于此了。

陆怀海沉默了一会儿,道:“很难说。”

其实谢苗儿能隐隐约约猜到一点原因。

他并不是无情之人。

他的感情藏在波澜不惊的海面下,他不会主动表达,只有暴风袭来,才有机会从海面掀起的一角去窥探。

他是曾和家中闹得不可开交,可在十年后,他为了不因自己牵连到陆家人,硬生生顶着凿骨穿心之痛扛了两个月。

谢苗儿强令自己不去想那噩梦般的场景,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小少爷,你是怕和人有牵绊,所以才不想成婚的是吗?”

怕这个词用得不太好,可是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字眼来形容了。

陆怀海听她一本正经地剖析着他,唇角微弯,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确实没有旁的心思,并没有因为听说他可能要成婚而焦急或紧张,可她又真的是满心满眼都牵挂在他的身上,甚至能发觉他自己都发觉不到的地方。

“你如此说,也没错。”

陆怀海坦然应下她对他的描述。

谢苗儿眉心微蹙,她绞着袖角,说道:“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坏事,也是好事。”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并不是一味空等,等他回来,或者说等到十年后,抉择的路口到来才去阻拦他。

事情从来没有这么简单,她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

她想让他同家中关系更融洽,想让他在尘世间的牵绊更多。

就像她自己从前,沉疴难返,越来越重的病痛让她除了活着什么也做不了,连翻书都要星牖来代劳。

没办法穿着精致的小皮靴把雪踩得嘎吱嘎吱响,也没有办法去尝尝红薯之类不好克化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可她还是活下去了,一直捱到了及笄。

因为她有牵绊。

她憎恶自己孱弱到无能的身子,也眷恋着母亲的怀抱。

她不想让爹娘太过伤怀,所以直到所有人都觉得她快走到太医所说的寿数的尽头,她才硬下心肠,饮下了那碗药。

谢苗儿想,如果他有了更多割舍不下的情绪,等到十年后,他是不是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她不知道,可她想试试。

他们一家人的症结所在便是陆宝珠,她就像一根刺,扎在肉里提醒着他们过去的事情,只要她好起来,冰封僵硬的气氛便总有化开的时机。既然她很喜欢同她相处,和她相处时不发疯,那她就多花功夫去陪她。

除了缺胳膊少腿,其余的病症难免与心有关,别说陆宝珠小时磕坏了脑袋,就算是一个正常的小姑娘,日日被关着,也不和同龄人相处,恐怕也会要疯掉。

功夫不负有心人,陆宝珠的神智日渐好转,苏氏和陆湃章梗着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见陆怀海一直不说话,瞳孔里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谢苗儿斟酌着继续道:“况且,只要活在世上,就逃不开与人之间的牵绊的。别的不说,在你走的时候,三夫人也一直很惦记你……”

陆怀海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故意逗她,他说:“哦,那你的意思是,觉得我该娶妻生子了?”

谢苗儿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都是乱说的。”

“是吗?”

谢苗儿舌头都要打结了,生怕自己改变了什么不得了的进程,急急道:“对,我乱说的!小少爷,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

终于看她急了,虽然原因不明,陆怀海心情还是好了很多,他轻飘飘地撂下句好,然后道:“谢苗,说了这么多,你没有为自己想一想吗?”

谢苗儿不解,“什么?”

陆怀海瞧她一眼,道:“我若娶妻生子,你该如何自处?”

真的是笨蛋啊,连他都能想得到的事情,她居然一直无知无觉。

谢苗儿愣住了。

是啊,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他若娶妻生子,她只是他的妾室,又该如何自处呢?

见她的眉头越锁越死,陆怀海不经意地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放心,我没有这个打算。”

——

私下里,陆湃章和苏氏还是悄悄相看了一些人家,不过他们也没有强逼陆怀海的打算。

一来,确实家中关系的缓和让他们做事前考虑得更多了,原本就剑拔弩张的话,总感觉彼此间的关系再差一点也没什么,眼下好不容易能平心静气地说话了,当然没人愿意打破这样的局面。

二来,陆怀海确实翅膀硬了,纵然他们有心相逼,也难以管到他头上去。

所以最后,有关他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揭过了。

于陆怀海而言,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邕朝武将的袭职不是说爹不干了儿就能顶上这么简单,手续比较繁杂,首先就需要拿到所在卫所开具的文书。

陆湃章把陆怀海给报上去了,所以在家中歇了没几天,背上的伤都还没好全,他便要去训练。在袭职前还有考核要走,直到弓马娴熟,卫所才会开具文书,合格的才能再到巡按衙门里去挂号。

卫所里的训练大多很基础,在军伍里都呆了五个月,这些东西对陆怀海来说自然没什么难度,不过对于一些真正混吃等死的二世祖来说就要命了,校场上日日都有哭爹喊娘的。

哭着哭着,二世祖们精准总结了一条保命的手段。

那就是每日小测的时候,千万要注意不要跟在那陆怀海的身后。

他们本来就是勉强应付,拉弓的时候偷偷借力,打拳的时候偷偷跳招都是常事,若前后都是一样浑水摸鱼的人,那兴许教头还不会发现。

可若是跟在陆怀海后面,在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衬托之下,鲜花都要变成牛粪了!何况本来就划水的他们!

于是几日下来,每到结束要验功的时候,陆怀海发现永远没有人挤在他前面,倒是身后永远有人在为谁站在他后面第一个而打架。

这实在超出了陆怀海的理解范畴。

他不懂,而教头每年却见得多了,有些人甚至今年都不是第一次来,还不知何时能拿到那张证明“素习弓马”的文书。

袭职是很严格的,在卫所里都还好,要是到了都督府里,武艺比试中不合格的人太多了,连选送的掌印官都要受罚,所以可以操作的空间比较小。

有了二世祖们作比较,教头看陆怀海的眼神愈发和蔼,道:“来,你先。”

然后紧接着他又走到队伍后头,喝道:“别吵了,像什么样子。你,第二个,你第三……”

陆怀海乐得当排头,早些完事早回去。

今天也毫无悬念地结束了,陆怀海走在回去的路上,顺手买了一兜子酥油松饼。

他还是懒得走正门。

翻墙都翻习惯了。

可这回,陆怀海刚翻上墙头,还没往下跳,便发觉谢苗儿这院子里热闹非常。

他微眯起眼,往下看。

院子里的人似乎还没注意到他这个不速之客。

谢苗儿拉着陆宝珠背对墙坐在小板凳上,他大房的堂妹陆虹不知从哪里搞了件戏袍,正有模有样地拈着袖子唱:“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陆怀海一脸冷漠。

好家伙,他一共三个妹妹,两个都叫谢苗儿给拐来了。

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她都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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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陆虹抛起了水袖, 不太优雅地连人带袖子甩了一圈。不过她这一手糊弄小孩足够了,谢苗儿和陆宝珠都极其捧场地鼓起掌来。

陆虹嘴角的笑刚勾了一半,脸就垮了下来。

谢苗儿觉得奇怪, 顺着她视线定住的方向, 回头转身, 正好瞧见陆怀海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陆虹飞快地把戏袍扯下,卷成一卷若无其事地往背后藏,没事人似的地跟陆怀海打招呼:“大哥。”

“戏园子都开起来了。”陆怀海不咸不淡地说, 眼睛却没看陆虹, 而是盯着谢苗儿和陆宝珠拉着的手。

那场意外发生之前,陆怀海也是个会被妹妹磨得不行带她逃家去看花灯的哥哥。两个堂妹里, 陆虹性子比较活泛,曾同他还算熟稔, 只不过后来出事了,陆怀海性子淡了下来,兄妹之间的感情早就变成了往事。

而陆虹对于这个没大她几岁的兄长,敬佩之余还有些怕。

说敬佩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主要是因为他敢跟家里对着干,从眼下的情势来看,他还成功了。

陆虹很羡慕, 甚至一度还想取取经。

不过兄妹感情单薄,而陆怀海现下已经有当长辈的气势了, 取经什么的陆虹只敢脑子里想想, 她背着手后退了两步,小声道:“玩玩而已, 大哥, 你可别跟我娘说。”

唱戏在时人眼中是下九流的行当。

陆怀海终于睨了她一眼, “还唱吗?”

陆虹狂摇头:“不唱了不唱了。”

“等我送你?”

陆虹懂了,这是嫌自己碍眼,立马就溜。

溜时不忘将戏服放在窗台上,和谢苗儿悄悄眼神交流了一下。

谢苗儿会意地点点头,结果发现陆怀海正饶有兴致地看她挤眉弄眼,便不好意思了,她揉揉脸,说:“小少爷,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呀。”

她一不好意思就会抿着嘴笑,一抿着嘴笑颊边就有两点浅浅的梨涡。

陆怀海见状,倒也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然后把酥油松饼递给了她。

谢苗儿把松饼和戏服都抱回了屋里,陆宝珠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尾巴。

可是她又始终对陆怀海抱着好奇,一直偷偷抬眼打量着这个同她血脉相连的人。

谢苗儿也发觉了,她拉着陆宝珠的小指,轻声细语地问她:“你认识他吗?”

陆宝珠好一阵摇头,可继而又点了点头。

谢苗儿也不为难她,只对她说:“他是你的哥哥。我和他一起送你回去,好不好?”

陆宝珠摇了摇谢苗儿的手,似乎在说好。

陆怀海当然知道谢苗儿是在帮他化解心结,和她一起送陆宝珠回了东苑。

再回来的路上,似乎是怕他不高兴,谢苗儿还道:“小少爷,你不要难过,珠儿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总有一日她会好起来,认得你是谁的。”

数年前,侍候陆宝珠的婆子同她连着提了好几日花灯节有多么好玩,惹得她兴起,才去央了陆怀海带她溜出去,没成想那婆子压根就是收了贼人的好处,诱导她不说,后面还跟出去给贼人指路,才叫他们得逞。

被救回来后,身边的人陆宝珠越熟悉,她就越不安。

又因为那伙贼人都是异族的汉子,只要是男人,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陆宝珠一概认不出来,见了就失声惊叫。早几年最严重的时候,就连身边照顾她的丫鬟都得穿着大红的衣裙,扑厚厚的香粉,让她知道是女子,才会疯得不那么厉害。

但以己度人地去想,谢苗儿自觉如果是她有个妹妹,自己曾经对她很好,经了变故后她却再也不认得自己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陆怀海却道:“她记不得,是好事。”

谢苗儿沉默了一会儿。

这话也没错,遗忘是她对自己的保护。

陆怀海依然没什么表情,他说:“你很招小姑娘的青睐。”

此番回来,他能够感受到家中气氛微妙的变化,当然,是朝着好的方向。

他的揶揄总是一本正经的,谢苗儿这次也没听出来,她下意识就答道:“你不也是嘛?”

一、二……

陆怀海在心中默数,看她多久能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暧昧的歧义。

这回还不错,他还没数到三,她便急急补充:“我的意思是,你们兄妹都是一样的啦,她也是觉得我这里大夫人抓不着,所以才跑来找我。”

陆怀海未置可否,他说:“陆虹坏毛病多,别和她学。”

谢苗儿反驳他:“大小姐人挺好的。”

这段时间,拜月窗这个交际能手所赐,陆家明面上暗地里,以前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陆家其他两个姑娘一个叫檀珠一个叫宝珠,陆虹的名字显得很特立独行,因为从她出生起就是当男孩养的,名字也起了个男孩名字。

当年还是老夫人掌家,她的丈夫陆振谋也尚在世。

他们的长子陆胜文死时,妻子陈氏怀着孕,一家人都瞒着她,但终究在十月临盆前叫她知道了。

这大夫人陈氏也是个奇人,她确实伤心欲绝,但伤心也没妨碍她思考更现实的问题。

嫁来陆家,她图的就是嫡长媳的身份,这下丈夫身死,她腹中若不是儿子,那无论是世袭的千户还是旁的东西,都落不到她这一房头上了。

她谎称诞下的是儿子,瞒到陆虹六岁才被识破。

在这之前,陆虹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陆怀海也把她当弟弟看。

后面做回姑娘,陆虹也是一身的男孩习气,这两年还算收敛些了。

偷偷学着戏子唱两句戏,比起陆虹从前的丰功伟绩,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陆怀海本还在想要不要提醒谢苗儿两句,但见她眼眸一片澄澈,想到她在陆家也呆了这许久,陆虹的事情本就不是什么大秘密,她估计早就知晓了,便只道:“你自己斟酌。”

谢苗儿点头,“我知道的,我们快回去吧,酥油松饼要趁热吃。”

原来还惦记着这个,陆怀海眼底笑意闪过,温声道好。

谢苗儿边走边缠着他问:“小少爷,你今日在校场训练得如何,顺利吗?有没有拿头名?”

不待他回答,她便已经有了答案:“不对,这都不用问的,你一定是最厉害的……”

——

酥油松饼热腾腾的,配上粗茶,委实比今日的晚饭要香。

吃饱喝足,陆怀海问谢苗儿:“明日有事吗?”

谢苗儿答:“明日是空的,怎么啦小少爷?”

她看起来浑然忘了。

陆怀海把玩着一柄小刀,刀刃在他指尖翻飞,他的注意力却丝毫不在其上,“走前说好了,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海是什么样子。”

谢苗儿一惊,既而惊喜道:“好呀!”

那日不过是他问起,她才随口说了一件想做的事情,却没想到他还记着。

陆怀海心想的,却是这个季节其实并不适合去海畔,只是若一拖再拖,拖到翻年后,他又要进京,再回来便是官身,怕是绊脚的事情会更多。

他重诺,更不愿意拖延与她的约定,说走就走。

“我明日休息,我们快去快回。”

“小少爷,我们是坐马车去吗?”

“不必,”他说:“骑马更快,直接往桃渚去。”

谢苗儿不解:“可是我不会骑马呀。”

她连马尾巴都没有摸过。

“我带你骑。”

听陆怀海信誓旦旦地说,谢苗儿愈发雀跃。

太好啦,明天她就可以去做两件没做过的事情了!

见她兴起,陆怀海明明弯了弯唇,最后却绷着脸说:“开心早了,当心明日起不来。”

谢苗儿哪还听得见他说什么,早拉着两个小丫鬟去翻箱倒柜找她最鲜亮、最毛绒绒的衣裳去了。

陆怀海没吱声,借着端起的茶杯掩去了唇边的笑。

次日清晨。

谢苗儿梳了最简单的双螺髻,髻上头只插了朵绢花。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绑腿穿了双小皮靴,最外面裹了件赤红配白领子的斗篷。

手上还揣着个毛茸茸的袖笼。

她把兜帽一戴,脖子再一缩,浑身上下就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陆怀海打量她,问道:“你这衣服何时准备的?”

谢苗儿骄傲地扬起下巴:“我可是布坊的掌柜,时令布匹我当然都能拿到啦,这个料子挺括,做裙子不好看,我便让她们裁了做骑装。”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和他分析丝罗绢不同之处在哪,陆怀海难得地告了饶,又道:“走吧。”

谢苗儿却叫住了他:“等等!还有件事没有做!”

陆怀海顿足,看向她。

谢苗儿从妆台上拿出一个青花的小罐子,擓了一指头膏脂出来,往自己的脸颊上抹。

抹完,她把罐子递给陆怀海,道:“喏,还没搽面脂呢。”

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飘到了陆怀海鼻尖,对于这种女儿家用的东西,他抵触地别过了脸,“不必了。”

他刚把脸别过去,谢苗儿就眼疾手快地又擓了一坨涂到了他脸上。

下一刻,陆怀海便见谢苗儿无辜地朝他眨眨眼,她说:“早上骑马,风大,会把脸吹得皴开的。”

她振振有辞道:“小少爷,我这是投桃报李,多谢你帮我把布坊赎回来。”

陆怀海确实不懂往他脸上涂面脂和布坊有什么关系,幸好这面脂的香气淡淡的,他不是那么排斥,也只好把它在脸上抹匀了,顺带问她:“投的那门子桃,报的什么李?”

谢苗儿掰着指头分析:“这个面脂是用布坊赚的钱买的呀。“

陆怀海默了默的,道:“这桃够小的。”

谢苗儿从昨晚起就很欢欣,眼下也一直是笑眯眯的,她拽着陆怀海的袖子,说:“那以后我赚大钱了,给你买一车面脂来,涂到一百岁好不好。”

她在心里补充:所以陆将军,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她的话音好似撒娇,但陆怀海想了想小山般的瓶瓶罐罐倒在他面前的场景,心道还是算了吧。

时辰不早,两人没再啰嗦,出了门。

陆怀海早差人备了好马候在门口。

是一匹毛发红棕的高头大马。

谢苗儿忽然觉得自己的斗篷和它的颜色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这马看起来一蹄子能掀翻两个她,谢苗儿有些怕,她犹豫的时候,陆怀海已经翻身上马了。

他下盘很稳,踩住了脚蹬,上身侧向她,示意她拉住自己的手。

谢苗儿咬咬牙,搭住了他的手,倏地他便将她拉起,拦住她的腰把她放到了自己身前。

骤然离开了地面,谢苗儿下意识撑住了马背稳住身形,她紧张地扒住了马儿的鬃毛,惹得它不满地咴鸣了几声。

身后传来一个略显不满的声音:“怎么,马都比我可靠?”

谢苗儿没来由地后颈一麻,极其识相地松了手,往他身上靠。

陆怀海解开了自己的斗篷,把她仔细地围在了怀里,“坐稳了——”

冷风呼啸而过,但谢苗儿一点也不冷,因为属于他的温热气息已然将她团团包裹。

其中还夹杂着一缕她很熟悉的清香。

谢苗儿恍惚抬头,去瞧他的下颌。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的面脂的味道。

好奇怪,就像……就像他和她的气息打碎了,揉在了一起一样。

谢苗儿双颊绯红,她把自己埋进了他的斗篷里,不敢抬头,生怕被他发现。

感受到她的耸动,陆怀海以为是她觉得太冷了,腾出只手,把她往怀中揣得更紧了些。

他轻声道:“娇气。”

谢苗儿小声辩驳:“我不娇气。”

她的声音闷在厚厚的衣料里,瓮声瓮气的。

至于今日所见的风景如何,海天相接处有多么蔚蓝,已经不那么让谢苗儿在意了。

见她微张着唇,若有所思的模样,陆怀海问她:“在想什么?”

谢苗儿在想,她会永远记得今天的。

他为了她随口所说的愿望在风中奔走。

她扭头看他。

他们其实并不能去离海太近的地方,只能在尽量近些的瞭望塔上看一眼。

可是这里风还是很大,夹杂着让她陌生的、在梦中随着他的视角俯视着这片海域时感受不到的腥咸的味道。

狂舞的风吹乱了他额前散乱的发丝,像一场美好到不真切的梦。

谢苗儿看得出神。

就算是梦,她也要把他留住。

她半天没应声,陆怀海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叫她:“谢苗。”

谢苗儿扯出笑来回应他:“嗳。”

陆怀海心下一松,道:“看够了海吗?”

她重新看向广袤无际的海与天,古今文人墨客的词藻与书画,远不如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没有看够。

她的世界原本是四角的,从卧房到堂前,从堂前到正厅,几百步路就是她能走过的全部。

她连能窥见的天地都很有限。

如何能看够呢。

谢苗儿觉得自己很贪婪,她原本想的是,看一眼沧海是何等模样,她便心满意足了,可是等她真的见到了海,她心中的渴求非但没有满足,反倒愈演愈烈了起来。

如果,眼前有一艘巨船,要搭载她去往海的另一边,她肯定会跳上去的。

想到这儿,谢苗儿忽然被自己过于浮夸的想法骇了一跳。

她却没有压抑自己的念想,任由一颗细弱的种子在心中逐渐萌芽。

毕竟在今日之前,她也没想过还有机会看到海。

说实话,陆怀海不知海有什么好看的,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但始终很有耐心地等候着她,直到她终于转过身,对他说我们走吧。

回去的风似乎都更温柔了,漫漫红尘,颠簸的马背上,他们比相依偎的有情人更像有情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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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快过年了, 布坊生意好,谢苗儿经管的事情就更多;还有一双弟弟妹妹要顾念着;而她自己的院子虽小,但也有许多琐事要在年前办好。

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一串串碎碎的连在一起就非常磨人, 谢苗儿有些头疼。

小孩爱过年, 大人就不一样了。要不怎么说年关年关呢,过年就是一道关没错了。

不过她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来一件件去做。

十五那天,谢苗儿和往常一样乘马车出了府。

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久试不中的老童生支起小摊写对联, 佝偻背的老爷爷握着拨浪鼓卖糖瓜,举幡的游医摇着虎撑从巷中走过,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妇人一盆水泼在了他走过的地上。

“什么人呐!都要过年了, 还走街串巷卖你那破烂药丸,晦气。”

“嘿,你这老妇,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病,可别死在我跟前。”

游医和妇人吵了起来,惹来围观者众。

谢苗儿已经习惯了市井间的喧哗,这些零碎的吵嚷并不让她觉得厌烦, 反而会让她有一种置身尘世中的真切感。

布坊里忙得热火朝天,程远道见她来, 快步迎了上来:“小掌柜, 今儿怎么一个人来。”

谢苗儿朝他笑笑:“快过年了,事情多, 常随我来的那丫头也有许多事忙, 我干脆自己来了。”

见晒布场里还挂着许多新布, 几个妇人穿梭在晾起的布匹之间忙碌,见到谢苗儿就朝她笑,谢苗儿便问程远道:“这个时候了,还做新布吗?”

程远道答:“和我们搭过伙的成衣店,有一家接了急单,之前定的布不够,加钱问我们能不能做。”

谢苗儿了然,“既加了钱赶工,那这些日子,也该给她们多添些钱过年。”

程远道便问她:“小掌柜,你觉得加多少合适?”

“五分吧,从公帐出。”

走在晒布场上,程远道又同她说起下一季的打算:“才购入了两台提花机,不过做这些的布坊太多了,我们谢家布坊一向产罗多,春夏才是旺季,等开了春,若是有机会销去远些的地方……”

谢苗儿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好学,从刚接手布坊,连一匹布是如何做出来的都不知道,到现在她自己坐在织机前都能上手。而每回程远道同她聊起布坊的事情,她都听得极认真。

她边听边点头,道:“这些我会好好考虑的。销去其他地方的话,除却买主,还得找稳妥合适的镖局。”

两人聊着聊着,走出了晒布场,谢苗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忙碌身影,同她打招呼:“文二姐。”

坐在提花机前的文英抬起头,她脚踩着蹑,双手拈着纱线,没有挥手的空闲,“苗儿。”

文英仰头问她:“瞧瞧我织得如何?”

三个月前,文英的丈夫去世,她做了寡妇,婆母刻薄日子不好过,谢苗儿知道了这件事情,主动要她来布坊做工。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谢苗儿已经明白了钱是英雄胆这个道理,只要文英自己手里有银子,她婆母便不能如何,若是要仰仗她过活,那只能受委屈。

好在文英自己立得起来,很快就收拾起心情。她本就手巧,学什么都快,繁杂的经纬也难不倒她。

谢苗儿凑近了看,由衷地夸赞:“文二姐,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文英笑起来有些憨,她说:“总不能给你丢脸。”

简单地寒暄过后,谢苗儿便要去谢家看两个娃娃,程远道也是知道的,他还同谢苗儿说起了前两日他夫人去谢家时的事情:“过年了,拙荆想着他们未免孤单,想着能不能把他们接到我家中过几天,小掌柜,你猜怎么着,谢藤那孩子问她,他能不能和姐姐一起过。”

谢苗儿很感激程夫人的心意,“多谢您和夫人了。不过过年哪家事情都多,就不给你们添乱了,我已经同陆家说过,三夫人允了我过年回谢家待几日。”

程远道不免讶异:“这……陆三夫人倒是好性。”

大户人家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这种要求她竟也能应允。

苏氏的宽容谢苗儿是知道的,所以从布坊走时,她打包了两匹时兴的好布送上马车,也没忘说:“这是我要的东西,花销只算我自己的,不走公账。”

程远道点头:“我知道。”

谢苗儿没再多聊,乘车回了谢家。

这座不大不小的宅院里,如今只有一双小儿和两个照顾他们的婆子。姓郑的婆子是谢苗儿买下同她签下了身契的,还有个姓刘的婆子,算是她雇来的,每日来做两顿饭。

谢苗儿刚到,便撞见谢藤拉着谢莹儿从巷子另一边蹿出来。

“姐姐!”

两个小脑袋朝她拱了过来,谢苗儿有些招架不住,摸摸他们的小脑袋。

摸了一会儿,谢苗儿的表情突然怪异了起来,弟弟谢藤已经有她腰高了,他仰头瞧姐姐:“阿姐,你的眉毛怎么在抖?”

谢苗儿在想,小孩子的脑袋又茸又圆,很好摸。

那陆怀海为什么也喜欢摸她脑袋,是也把她当小孩了吗?

她呆了一呆,一手拉起一个往家去,顺便敷衍谢藤:“没什么,被风吹的。”

谢家,郑氏正拿着苕帚扫地,见谢苗儿牵着孩子回来,忙道:“他们没出去玩多久,我正打算把他们接回来。”

谢苗儿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觉得她不做事,于是道:“无妨的,小孩儿也该叫他们多跑跑,就是年边了,多提防些拐子。”

上一个婆子同别人说嘴谢莹儿生母杜氏的事情,让小女孩以为自己没人要了,谢苗儿硬下心发卖了那个婆子,这个郑氏是后来找的,老实很多。

郑氏听了,忙不迭应下:“好、好!下次他们出去了,我就在门口守着他们。”

谢藤一蹦一跳地牵着谢苗儿往屋子里走,她刚坐下,谢莹儿就跑出去了,没一会儿扭扭捏捏地又跑了回来,手上还握着一小捧狗尾巴花。

“姐姐,给——”

小女孩黑漆漆的眼珠里闪着讨好之意,叫谢苗儿看了心酸,她蹲在她面前,接过有些好笑的狗尾巴花,拉着她的手安抚:“姐姐很喜欢。”

谢莹儿这才笑了。

谢藤也凑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阿姐,你今日来了,三十那天是不是来不了了呀?”

家庭的变故让他们早慧,说话的时候总夹杂着不安,谢藤如此,谢莹儿更是如此。

这和从小在父母亲人的爱中长大的谢苗儿是很不同的,同时也让她觉得极心酸,所以她才和苏氏提出了那个不情之请。

谢苗儿朝两个小孩笑,她说:“不是哦,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们说,我会和你们一起过年守岁。”

谢藤还一脸不可置信,他绕着谢苗儿转圈圈,边转边问:“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二十九我就来找你们。”

旁边郑氏听了,插嘴道:“那东家,我把屋子也早些拾掇好。”

许是这次许下了很快就能再见的诺言,分别的时候,谢藤和谢莹儿都没有和之前一样瘪着嘴,谢藤还追着马车跑了一段,兴奋地喊:“阿姐!阿姐!”

就像饮下了蜜糖,谢苗儿心里甜滋滋的。

她也是能做好别人姐姐的人了。

她从前是幺女,她一直很怕自己做不好。

回陆家后,谢苗儿先去给苏氏请安。

轻竹请她进去,还笑着道:“姨娘,三夫人猜到了你会这个时候来。”

谢苗儿的时辰把握得很好,是在晚饭前一会儿,不会显得冒犯,她笑笑:“不打扰就好。”

苏氏瞧谢苗儿身后还跟着两个抬布进来的丫头,道:“你倒客气。”

其实之前谢苗儿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的,还是她给月窗捎了些布坊的边角料做活,月窗委婉地提醒了她。

无论是陆家还是苏氏都不会缺几匹布,一份心意罢了,人的情谊总是在你来我往之间。

谢苗儿便道:“不算什么好料子,不过花样是京中新传来的,图个新鲜。”

交谈了几个来回,差不多到晚饭的点,苏氏意思意思留她用饭,谢苗儿也意思意思推拒了两句才真走。

回去的路上,正巧和陆怀海擦身而过。

冬天,天黑得早,今晚连月亮都没有。

陆怀海眼瞳漆黑,他叫住了她:“谢苗。”

其实不用他叫,谢苗儿就已经顿住了脚,“小少爷,你回来了。”

陆怀海“嗯”了一句,然后道:“这几日,我起得早,所以都回的东苑。”

为了他们这批人能年后顺利起行,所以这段时间,教头要他们去校场的时候越来越早,差不多宵禁刚结束就得去了,晚上也时常加练。

陆怀海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后来一天起来得太早,听见了谢苗儿梦里被他的动静吵得哼哼唧唧,就回了东苑住。

她的卧房小,很难不吵到她。

他能同自己解释这一句,让谢苗儿有点高兴,她说:“好,你快些去休息吧。”

陆怀海原还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好让她搬来,想想却又算了,眼下这样她才是最自在的,于是他只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没再多话,各自转身走了。

等回去了,谢苗儿忽然一拍大腿,她好像忘记同陆怀海说她过年时要出去了。

可是这么一擦身,再往后很快就到了二十九那天,陆怀海愈发忙了,早出晚归的,也没叫她找到时机说。

——

教头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年三十这日把人都搜罗过去操练。不过陆怀海依旧很忙,祭祀祖先的步骤繁冗,他跟着他爹从早一直忙到了傍晚。

快开席了,苏氏差人叫了他们几回,陆湃章这才回去,站在门槛外点了一挂长爆竹,还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陆怀海的肩膀,道:“明年你来。”

陆家人口简单,一个老夫人、两个寡妇和各自的女儿,一对夫妻和她们的儿女,也就堪堪坐了一桌。

往日里做的菜大多是江浙口味,这么些年,陆家人早吃惯了,不过过年这天,年夜饭还是苏氏亲手操办,做的北方口味的。

今年其实比往年更热闹些,但陆怀海却莫名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她。

年夜饭的餐桌上当然不会有她,就像大房二房的姨娘也不会来,她们每年都是自己关在屋子里自己过。

苏氏看出了儿子的心不在焉,却什么也没说,只似笑非笑地给他夹了一筷子排骨,说道:“吃菜。”

吃完饭,各房各自回去守岁,陆湃章去送老夫人回去。

见陆怀海迫不及待要起身,苏氏压住了他,道:“急什么?”

他急吗?陆怀海沉下心想,他确实是有些急的。

上一年,她应该还是在家中,和家人一起过年,今年却只能独自窝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苏氏问:“急着去找谢氏?”

陆怀海很坦然:“是。”

苏氏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这个年纪的儿郎就像干草,沾点火星子就不得了。

不过她还是很平和地同陆怀海说:“她不在府中。”

陆怀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浮动,“不在府中?母亲的意思是……”

苏氏道:“晓得你心疼人家。她自己来求我的,要回去陪幼弟幼妹。既只是名义上是你的妾室,难得过年,我拘她做什么?你也安生些。”

原来如此,他仍旧起身,朝苏氏一揖:“母亲,我先走了。”

苏氏倒没想到哪怕过着年,他也愿意跑,终于还是叹道:“你去罢,我同你父亲说。”

——

往常热闹的巷陌早陷入了寂静,虽然还未宵禁,可年三十这夜,也没谁会跑出去吃冷风。

陆怀海的身影显得格外萧条。

谢家宅院的地契他都见过,他知道位置在哪,骑马循着记忆过去。

马蹄声哒哒,快到谢家所在时,他忽然勒住了缰绳,让马儿走得更慢些。

因为风中隐隐已经飘来了她的声音。

她好似在和小孩儿聊着什么,还伴随着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绽开的响动。

陆怀海骑在马背上,停在了巷子口,正好能看见她的背影。

她还是穿着那件红斗篷,身边的小男孩应该就是她的弟弟。

烟火绽亮,闪耀的光芒带着火星子迸裂开来,谢苗儿害怕得后退了几步,可旋即又兴高采烈地侧过脸凑近了去看。

一直把手上的烟火棒全部点完,谢苗儿才拍了拍手,这时,谢藤突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人小鬼大的他问她:“阿姐,你开心吗?”

谢苗儿眨眨眼,烟火已经燃尽了,可她的眼中还是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弟弟问的不是她眼下放烟花开不开心。

谢苗儿没有回答,而是回身转向了巷子口,朝那儿喊道:“喂,偷听可不是君子行径哦——”

作者有话说:

以后固定十点更~

大家的评论我一直都有看啦,每次看到夸夸都会不好意思哈哈哈哈,夸我我就不好意思,夸主角我就替他们不好意思一下

然后就是这本本质小甜饼,不用担心突然发刀,我有想表达的东西,但也一定会在甜文的范畴里,什么历史的悖论啊时间循环啊平行世界啊都不会有qwq感谢在2022-05-01 21:56:21~2022-05-02 21:5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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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谢家。

三十晚上, 谢苗儿原也没有带着俩小娃娃守岁的打算,最小的谢莹儿吃饭的时候脑袋就一点一点,早早就让郑氏抱下去睡觉了。

不过, 谢藤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 吃完年夜饭, 他不知哪拿出来一把烟花筒,缠着谢苗儿要去放。

谢苗儿问他:“哪来的?”

谢藤的圆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是婆婆给我买的。”

他嘴里的婆婆就是带他们的郑氏。

看得出郑氏很喜欢这对小兄妹了,还会给他主动买玩耍的东西。

京城走过几次水, 因人口密集, 每每皆是死伤者众。后来便有了禁烟火令,到了年关, 京兆尹会派人巡查,大夜里也不例外, 以免发生意外。

谢太傅是个规矩人,尽管京中其他大户人家不乏纵容子弟在家中偷偷放炮放烟花取乐者,但既有这样的禁令,在谢苗儿的记忆里,她是从来没有见过谢家出现过这些东西的。

所以眼下谢藤提起,谢苗儿也有些蠢蠢欲动了。

借着陪小孩的名义偷偷玩儿,她如今已经是驾轻就熟。

谢莹儿已经睡下, 不想吵到她,姐弟俩便走到了巷子里。

这个时候的巷陌静悄悄的, 早过了放炮的时辰, 各家估计都吃过了年夜饭在守夜。

小巷里寂无人烟,相邻的人家间或溢出几声欢笑。

谢藤举着烟花筒, 谢苗儿单手捂耳朵, 把胳膊抻得老长, 拿火折子去点。

谢藤倒是一点不怕,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一点火苗,等到烟火绽开,他几乎是嗷嗷叫地到处乱挥。

自爹娘皆故去后,谢苗儿知道这个弟弟难得如此高兴,此时不免被他的开心感染了。

谢苗儿自己也拿了一支来,小心翼翼地点着,看着一闪即逝的光绽亮再熄灭,心下感慨万分。

谢藤的小手突然抓住了谢苗儿的袖子,他仰头问她:“阿姐,你还好吗?”

他毕竟要大些,早就在旁人的碎语里了解到了谢苗儿的处境,他怕她被欺负。

谢苗儿低下头,看见他手背上浅浅的小肉窝,反问他:“你在担心姐姐,是吗?”

谢藤鼓着嘴,点了点头,“我会长大的,阿姐等我。”

或许是血脉相连的奇异力量,他的童言童语让谢苗儿的心软了下来,她蹲下去摸他的后脑勺,温声说:“好,那等藤藤长大了,要做什么?”

谢藤捏紧了拳头,小肉窝神奇消失,“保护你呀。”

谢苗儿扑哧笑了,可她又觉得小孩的心意值得珍视,立马收敛起笑容,握住他的肩膀正色看他:“好。”

谢藤这么一提,倒真的让谢苗儿思考起了邈远的以后。

等陆怀海越过了那道槛,她好像也没有理由再纠缠在人家身边了。

难道她真的愿意永远安于后宅,去做谁的妾吗?

不可以,哪怕那个人是陆怀海也不可以。

谢苗儿沉吟不语,耳朵却听到了一阵渐弱的马蹄声。

这马蹄声有点耳熟,谢苗儿刚要回头去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就听见谢藤又问她:“阿姐,你开心吗?”

她微微颔首,然后便转过身,看向了巷子口的那一点阴影。

“偷听可不是君子行径哦?”

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倒叫她识破了。

闻言,陆怀海没有下马,而是慢悠悠地骑在马背上,从拐角后朝她走来。

他白天忙于祭祖,穿着一身浅淡的月白色袍衫,到这会儿也没换。

可谢苗儿却呼吸一滞,只觉眼前霎时间就都被点亮了。

她的大月亮来了。

他清冷得有如月光洒落人间的一角,澄净透明。

见陌生人踏马前来,谢藤往谢苗儿背后缩了缩。

谢苗儿侧身拍拍他的手背,低头道:“很晚了,你该回去休息啦。”

谢藤怯生生地从她身后探出半边脑袋,一边打量着陆怀海一边问:“阿姐,他是谁啊?”

谢苗儿想了想怎么和他解释,才道:“别怕,他是姐姐的友人,来找姐姐玩的。”

谢苗儿心道,就让她厚颜无耻地,把陆将军称作自己的友人吧!

谢藤这才放开了揪着谢苗儿衣角的手,他一面有些担心,一面又很听话,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院子。

陆怀海走近、下马,谢苗儿这才瞧见了他的表情。

方才背光,很难看清他的面目。

“抱歉,”见他神情冷肃,谢苗儿下意识绞紧自己的衣袖,道:“我此番回来没有知会到你。”

她自觉理亏,先软了下来。

陆怀海牵住缰绳,定在了她跟前,“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这大过年的,他跑来做什么?谢苗儿有些疑惑,问:“那……”

“可能是来偷听的。”

陆怀海在呛她,谢苗儿一噎,又听见他问:“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吗?”

谢苗儿狡黠地笑了:“不欢迎。”

似乎是怕自己玩脱,她不等陆怀海反应,立马就补充道:“可你不是客人。小少爷,左右这宅子都是你替谢家赎回来的,我们进去再说吧。”

不是客人,那是什么?

……友人吗?

也不错。

眼下陆怀海还无从得知她所说的友人分量有多重。

——不是萍水相逢、因缘际会,而是她病骨支离时唯一的慰藉,遥遥相交的“友人”。

谢苗儿倒没想太多,谢家的院子不算大,她正为应该把马栓到哪里而犯愁。

只有阳面晾衣服的架子下比较宽敞,谢苗儿接过缰绳,要把马儿牵过去。

马儿很不屑地从鼻孔哼气喷她,被陆怀海一掌拍到了头上才老实,乖乖屈腿卧了下来。

谢苗儿看得想笑,趁势狐假虎威摸了一把马儿油光水滑的鬃毛,还问陆怀海:“它叫什么名字?”

陆怀海讶然:“马要什么名字?”

好吧,这很符合他的作风,谢苗儿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她好奇另一件事情:“小少爷,你不会又是偷跑出来的吧?”

陆怀海不意外自己在她心里是这么个形象,毕竟她见他第一面他就和家中闹翻了天,不过他还是试图挽回了一下:“不是。”

那就好,谢苗儿舒了一口气,毕竟是苏氏好心纵她出府过年,结果她转头把人家儿子拐跑了,怎么都说不过去。

她领着陆怀海进屋,给他沏了壶红枣茶:“暖暖身子。”

堂屋没什么冗余的摆设,只有还没收拾回去的椅子,和桌上的两只果盘能看出这儿方才摆了年夜饭。

她在谢家时整个人看起来要松弛很多。

陆怀海低头,浅啜了一口。

谢苗儿给自己也满了一杯,她问他:“小少爷,所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漏夜赶来找我呀?”

来的路上,陆怀海自己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为何如此急切地要来找她?

相比上一次漫长的分别,十数日没见实在是短暂得很。

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他试图剖解自己的内心。

这一回,纵使陆怀海再想骗过自己,也是不能了。

他动心了。

对着一个七窍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的姑娘。

媚眼抛给瞎子看,也是无用功,陆怀海放下茶杯,不提这些。

他食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反将一军:“有人悄悄走了,口信也不留。你说,我该不该来找她?”

谢苗儿有些不服气地辩驳:“你还说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陆怀海睨她一眼:“若是兴师问罪,刚刚就该直接把你扛马背上丢回去。”

想到这般场景,谢苗儿打了个哆嗦,非常识相地认怂:“小少爷,倘若下回有什么安排,我一定头一个和你说。”

这还差不多,陆怀海道:“我最近早出晚归,你也该叫柏舟报给我。”

谢苗儿乖巧点头,道:“我知道的。差不多已经快一更三点了,小少爷,你得留一晚了。”

这个时候是来不及在宵禁前赶回去的。

谢苗儿提起了兴趣,要去给他找住的房间。她兴高采烈地引他去看谢家的布局,“喏,这里通过去就是灶房,这里是……”

方才陆怀海在马背上遥遥看着她,看她像个真正的长姐一样带着幼弟,成熟稳重;而眼下在他跟前,她瞬间又天真烂漫起来,连香案上的供果都要孜孜不倦地同他讲几句是从何处买来的。

当然,聪慧之人偶尔闪过的灵光才叫天真,蠢人不谙世事只能叫傻。

陆怀海薄唇边已经有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而走在前头的谢苗儿却有些纠结。

正屋自谢金福身故后,一直没有人住过,谢苗儿觉得不太好,但剩下的几间要么是阴面太冷,要么是已经有了用途。最像样的居然还是阁楼。

结果最后,还是让陆怀海在她的房中打了个地铺。

少个枕头,谢苗儿把自己用的给了他,自己则拿了件棉袄卷成了一团,垫在颈下。

她说:“小户人家,不比陆府有地龙,只能升炉子。”

枕在她枕过的软枕上,丝织的料子里隐隐夹杂着她的气息,陆怀海只能闭上眼,压住自己的呼吸。

“但在这里,你很开心。”他说。

纵然陆家规矩并不严苛,她获取了她身份能企及的最大的自由,可到底不如她在谢家更自在。

其实这也不是她的家。

细微的伤感像针,谢苗儿明明被刺痛了却难以言说,她只能咽下喉间的滞涩,强笑道:“因为在这儿,我就是老大嘛,一家子都要听我的。”

陆怀海忽然坐起,一本正经地叫她:“谢苗。”

谢苗儿应了一声,在床上侧过身,单手支腮看他。

他问:“……你开心吗?”

在陆家,在我身边,你开心吗?

作者有话说:

Q:请写下对彼此的印象

谢苗儿:大月亮

陆怀海:七窍通了六窍,接不到媚眼的瞎子

谢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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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谢苗儿脑筋转得很快:“果然被你听去了。”

刚刚他果然在听壁脚!

本该随口回他一句开心, 可谢苗儿瞧出了他瞳孔中的认真,没有立即答复他,而是双手撑床坐了起来。

她抬手捋了捋鬓边躺乱了的发丝, 正色道:“小少爷, 你问这句话, 是觉得我哪里过得不如意吗?”

不等他回答,她便顺着继续往下说:“我……都挺好的,除了偶尔会思念家人。”

陆怀海道:“那就多回来看看。”

谢苗儿笑了, 不过这笑泛至唇边却难免多了些苦涩的意味:“好。”

说起来, 谢家在京城,她如今不仅和爹娘横跨百年的光景, 还同他们相隔千里呢。

无论怎样都见不到了。

她显而易见的沮丧了起来。

陆怀海却忽然很庆幸。

庆幸自己头脑一热,没有想太多, 径直就来找她了。

否则等年夜的喧腾过去,等两个小孩睡下,她独自待在物是人非的家中……

实在是有点可怜。

于是他说:“他们泉下有知,见你操持产业,照顾弟妹,亦会感到欣慰,不必伤怀。”

他以为她在为故去的父母伤心, 出言安慰。

谢苗儿还不知道她在陆怀海心里已经是个小可怜的模样了,她抿了抿唇, 道:“我知道的。”

陆怀海的话算是歪打正着。

她本就是将死之人, 爹娘若知道她能活下去,无论是在何处继续, 想必都会为她高兴的。

想到这儿, 谢苗儿心中隐隐的难过烟消云散。

她自我调适的本领很强, 否则也早就在病痛的折磨下沉沦不起了。

她的表情明显松了下来,倒叫陆怀海以为是自己蹩脚的安慰起了作用,他顿了顿,道:“睡吧。”

铜炉里,炭安静地燃烧,昏黄的火光投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等会儿。”

谢苗儿掀起了褥子的一角,摸出个铜板递给陆怀海:“压岁钱。”

陆怀海看着她,眼角一抽:“不必了。”

谢苗儿说:“压在枕头下嘛,这不是寻常的铜板,是在庙里沾过香火气的。讨个吉利正好,以免邪祟入梦。”

见她执著,陆怀海刚要接下,就听她继续道:“晚上我也给藤藤和莹儿啦。”

如果陆怀海没有记错的话,她说的是方才那还没有马腿高的小儿。

她把他也当小孩看了?

陆怀海沉默了,非常刻意的假装没听见她的话,一骨碌躺下,侧身、闭眼。

行云流水。

见他不领情,谢苗儿也没纠结,将铜板收回了手心,嘟囔道:“小心做噩梦哦。”

也不知是谁之前晚上总是睡不好。

许是谢苗儿的气息始终萦绕在鼻尖,今晚,陆怀海还真做梦了,梦见了她。

是一个古怪的梦,他站在浩浩汤汤的江水前,而她撑着一篙小船,风雨飘摇中,要接他横渡去江的对岸。

但他素来短眠,天刚蒙蒙亮就醒了,这场梦戛然而止,他没来得及窥见梦的结尾。

昨夜睡得安稳,谢苗儿也早早醒转,她已经坐起,眯着眼睛发呆。

陆怀海的轻笑吸引了她的注意。

“怎么了?”她茫然地问。

他的声音沙哑:“果真有‘邪祟’入梦。”

谢苗儿丝毫不知他说的“邪祟”是她本人,她急急忙忙地去把手伸到褥子下去摸那枚铜板,“真做噩梦啦?我就说嘛,一定要拿压岁钱压住的。”

有她其实是好梦。

陆怀海没有多话,只在她重新把手心伸向他的时候,说了一句:“新年好,谢苗。”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掌心,拿走了那只铜板。

谢苗儿一愣。

是啊,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她终于回过神,朝他笑道:“四季如意,小少爷。”

旧兮已往,新兮迎来。

——

对于陆怀海三十夜里都要跑出去的恶劣行径,陆湃章非常不满。

不过,差不多五更四点,陆府还没开门,他便策马赶了回来,算算差不多是宵禁刚解就出来。

还算懂点事。

见他若无其事的下马,若无其事地和自己打招呼:“父亲。”

熟悉的心梗感觉又来了,陆湃章冷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知道,还记得回来给您拜年。”

陆湃章就知道前些天陆怀海的正常才是不正常的,不过现在他心态好了许多,阴阳了儿子几句便作罢。

若在以前,陆怀海也一定会反唇相讥呛回去,但是今天他心情非常愉悦,任他爹说什么都是一个字——嗯。

一拳打在棉花上,倒叫陆湃章不适应了。

匆匆赶出来打算制止一场战争的苏氏,见父子俩并肩而行,居然没吵起来,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可真是件稀奇事,一会儿得多上几柱香。

她多瞧了他们几眼,最后只道:“先用了朝食吧。”

吃过早饭,照例需要给祖宗敬香,然后再去拜年贺新。

陆家居家搬迁至此,亲戚关系大多不在这儿,需要去登门拜访的人可以说很少,大多是陆湃章这几年做官时的同僚友人一类。

不过今年,多了一位需要拜访。

台州知府、孟乘。

陆湃章早给孟家递了拜帖,孟乘留好了空等他们来。

孟乘和陆湃章这个老子打过招呼,便把视线投向了陆怀海。

“不错,精神得很,准备得如何?”

陆怀海答:“弓马骑射,一日不敢废。”

简单的寒暄过几句,陆湃章问起此番来的重点:“……这些皆是寻常,他的军功,不知能判个首功否?”

孟乘把自己的消息说来:“放心,总是于千户之职外另有进益的。不过此番京中风云突变,到底还是要谨慎些。”

孟乘为官稳重,自有自己的派系,消息来源不是陆湃章这个安心偏安一隅的人能比的,是以,陆湃章也就继续多问了几句:“风云突变?孟兄此话从何说起啊?”

孟乘压低了声音,只说了四个字:“晟王重病。”

闻言,陆湃章大惊。

当今皇帝这几年被丹药移了性情,多心多疑,没有立太子,只有两个成年了封王了的儿子,一个晟王一个平王,在皇帝的授意和刻意纵容下斗得不可开交,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眼下天平骤然歪向了一边……

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孟乘又道:“谨慎些总无坏处,总之这些事情,暂且也烧不到咱们头上。”

从孟府离开之后,陆湃章又叮嘱了陆怀海几句,随即叹道:“也是不走运,赶上这风雨欲来的时候。你切记,此行速去速回,莫要在京中逗留。”

陆怀海看得很清楚:“高树倒下,砸不到蝼蚁头上,只有我走到更远的位置,才需要考虑在何处落脚。”

陆湃章如何不知?他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

只不过……他叹口气,拍拍陆怀海的肩膀,道:“自己看着办吧。初七卫中终核,开具好文书后,就该去巡抚衙门里报道了。”

对于儿子能不能通过考核这件事情,陆湃章倒是丝毫不担心。

这种门槛都越不过,还想什么以后?趁早到街上卖红薯去吧。

——

谢苗儿待到了初三,便回了陆家。

回来之后,给月窗月怜一人发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封。

小财迷月窗瞬间眼睛就亮了起来:“这多不好意思呀,姨娘。”

若不是她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往怀里揣,谢苗儿还真信了。

她回来后没几天,还收到了程远道递来的信,信中说有笔生意要做,让谢苗儿来拿个准。

原是一京城商贩来收购布匹,需要一批轻烟罗,但是他们原定的布坊出了事供应不及,便找到了谢家布坊。

谢家布坊体量小,不过产的罗在台州还是小有些名气的,再加之程远道为开春早做了准备,所以也能供得上。

不过有个问题是,京商那边急要等不得,但是程远道顾虑没和此人做过生意,他又还需顾及步坊的经营,分|身乏术。但若无人随行,只恐他下了定,到京城之后,吞下后续的款项。

谢苗儿想了一会儿,想到一个绝佳的人选,提笔回信。

但她最后还是把纸揉作了一团,想着再等等再送出去。

于是当晚,谢苗儿去找了陆怀海,把事情同他说清楚了,又道:“小少爷,你看这样如何,正巧你近日也要去杭州,再走水路到京城,不若我也一起,我们两波人,也好互相照应。”

她本人去一趟是最可靠的了,她还可以借机去一趟京城,看看百年后她生活过的地方如今是和模样。

走水路进京起码要两个月,一路颠簸辛苦,再加上她之前说思念家人,陆怀海本还在想要不要让她同自己一起起行。

没想到有这么个妙宗,让她主动和他说起了。

陆怀海不仅答应,他还补了两句:“布匹是不是还需要请镖师护送?若同陆家一起,这笔费用也可省下。”

谢苗儿略加思忖,欢喜道:“占陆家的便宜总是不好的,我去问问三夫人愿不愿意,到时可以分红。算是一起做了这笔生意。”

苏氏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左不过多加派几个人手罢了,说起来这样一路上也更安全些。

于是直到启行那天,谢苗儿都忙得团团转,比陆怀海还忙。

她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连做梦都在打算盘,行装全部拜托月窗月怜去收拾了,她一点也没沾手。

直到出了陆府,和陆怀海共乘一座马车时,她也依旧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时不时把脑袋探出窗外,回头往后看。

陆怀海问她:“第一次出远门?”

谢苗儿这才缩回来,“是呀。”两辈子头一回呢。

才出了府城,车队就被人拦住了。

谢苗儿一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话本情节霎时浮现了出来。

“不会是遇到劫道的吧!”

“不会,”陆怀海道:“劫道也要挑地方的,不是荒郊野岭,他们来送死吗?”

“那……”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嚷:“喂,你这就走了?”

陆怀海连车都懒得下,他打起车帘,道:“李成兰,你来送行?”

“不然呢?给你送葬吗?”

听到陆怀海提起外头那个青年男子的名姓,谢苗儿惊得脊背都绷紧了。

什么?他叫什么?

陆怀海终于还是劳驾下了马车,同李成兰简单交谈两句。

“送葬就不必了,送行还是要来的。”

“你这……”

“不过啊,倒也不必想我,说不定过段时间,我们就在京城见面了。”

陆怀海没当真,李成兰一向嘴上没把门,他哪怕说要在大运河里游个来回他也不觉得震惊。

寒暄过后,陆怀海重新回了马车。

他终于发现了谢苗儿的异样了。

好像从李成兰那厮出现后,她就一直很紧张。

想到了狐朋狗友的那些光辉事迹,陆怀海危险地眯了眯眼,问她:“你认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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