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侯景

凤州,梁泉县。

山洪咆哮着汇入汹涌的故道水。

东畔原野上,一望无际的百姓正在瓢泼大雨中前行。丁壮推着独轮车,妇人抱着孩童。

有人用扁担挑着几只鸡鸭,手里牵着一头羊,身后还跟了两条黄狗。

有人拽着两个牛犊,破口大骂。

也有似乎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士大夫,抬头任凭大雨冲刷。突然,一个瘦成皮包骨的老头倒毙在泥潭里,儿子拍打着老父亲皱巴巴的脸,痛哭流涕。

“乱兵来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众人回头去看。

铁索桥上,大群身穿褐衣的武夫正嗷嗷叫着飞快渡河。将领们望着雨幕下的原野,指指点点。军士分成数股,追赶上来。他们轻装去甲,饱食终日,动作麻利,宛如一群狮子。

“儿走了——”儿子停了哭声,放下老父亲的遗体,抱起两個孩子拔腿就跑。其他百姓也顾不得家产了,在嚎哭声中加快脚步。

被丢弃的女婴坐在泥潭里哇哇大哭,大群骑卒呼啸而来,踏作齑粉。

被扔掉的猪羊齐叫。

失去主人行踪的黑狗到处张望。

“噗!”苍髯的头颅飞起,老妪瞪着眼睛,看着一边的小孙子。

少年拿起柴刀,搏斗武夫。

“咔嚓!”骑卒掠过,顺手一刀砍掉他的脑袋。

女人尖叫着被踩在脚底,任凭身上的兽兵们肆虐。一个个男人被打跪在地上,被兽兵用绳子串成一条线抓走。运气好,能在填壕的过程中幸存的话,将来说不定能加入他们,成为兽兵的一员。

敢于反抗的人被杀死在地上。

兽兵潮水般席卷原野,铺天盖地的感义军正在执行洗城。最近风声非常紧,大队蕃汉游骑兵、斥候频繁入境,出现在两当县、三松山、骷髅川一带,并与他们爆发数十次血腥交锋。

圣人将兵五万来讨!

这让早就打定主意远走汉中快活的感义军立即加快了离开进程。凤兴两州民生凋敝,贫瘠不堪,留之无益,不如挪窝去富庶的兴元府。但在这之前,他们需要制作肉脯,收拢“耗材”与粮草,做好后勤准备——然后再直奔褒水,渡河南下。到今天,洗城已进行了五天五夜,城中民无复遗类。

撤往汉中途中的粮食,应是够了。

至于兵马。

衙军、镇兵、支州兵、团结兵万余甲士。

加上他们临时抓来的大量壮丁,足足三万余人,贼势滔天!

南面兴州,还有几千野兽正在“干活”,忙完不知会选择与主力军合流还是去哪。

这些都是满存的兵。

其实也谈不上,他也不见得能控制不了这些杀材。这里面的人,有的是跟着满存入关勤王然后被带到凤州的代北杂胡。有的是诸道兵围困黄巢期间,满存接收的巢军降卒,或泾、灵、夏、陈诸镇溃兵。有的是满存在神策军为将时统领的禁军,移镇凤州后,随他到任。

有的是凤翔逃来的余孽。

这里九成的武夫,服役十余年,不知上阵厮杀过多少次。他们并不喜欢满存,因为大帅残暴好杀。但满存同样反感众军,从外宅郎入蜀也只带了亲信的,能掌握的两千多人。

桥头上,一群将领脸色阴沉。

“抢了多少粮食?”

“贱民跑太快,只掳回男女2200余口,牛羊猪狗数百,鸡鸭猫千余。”

“朝廷讨伐之师到哪了?”

“停驻黄花,继续冒雨挺进的话,下午就抵梁泉城。”

“王师驼马十余里,辎重肥厚的不得了,不如集结精兵迎战圣人?”

若是能战胜,便一路杀奔京畿,谋入长安。凤兴两州的百姓被他们横征暴敛快十年了,除了做肉脯,填壕,已无价值。

不如去抢圣人!

留后周宗良却不吭声。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清楚感义军内部有多混乱,造反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造皇帝的反,入长安。还是造大帅的反,跑去攻打邻藩。好好在凤州屯田养民,老百姓富足了,不就有财货了吗。偏要干这杀头勾当!隔壁作乱的岐兵被屠戮殆尽,真就不当回事。觉得山高皇帝远,朝廷式微,收拾不了你们这万余人?

可惜,自己晓得利害,军士却听不进去,尤其是那些脱胎于巢贼的食人狂,与野兽的区别也就是披着一张人皮;可惜,群情骚动,带着自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这世道,疯了。

周宗良越想越气,额头青筋条条绽开,瞪着诸将愤怒的骂道:“狗奴!天杀的贼胚,娘胎里的贱种!某被你们这群蠢猪害死了!某早说了为一都头则愿足矣。结果你们日夜鼓动,逼着某做这留后,要去打汉中。如今大军刚出发,王师就来讨,去留两难,奈何?”

“周宗良!”浪荡都兵马使王遇竖眉大喝道:“军中岂你一人可为留后乎?不要不识好歹。”

他是巢将出身。

黄巢败亡后辗转逃到凤州落草,后被满存招安。原本他打算自己挑头,但又怕自己巢贼的出身会引起朝廷注意,被围剿。然而没想到,推了周宗良依然是这结果。现在周宗良不想干了,再拖下去怕是要被他伺机逃走……

念及此,王遇凶相毕露,其余诸将也纷纷手抚刀柄,呆滞地盯着周宗良。一个个圆睁着的双眼不约而同的失去了焦距,就像斗鸡眼,似乎正在进入某种极端状态。

“留后懦弱,言行难堪节度使,杀了他。”同样是巢将出身的骁雄都兵马使李公迪怒声道。

“大伙都还没慌,留后在怕些什么?”

“没说的,宰了留后算球,切成肥肉片子带上。你看他那大肚腩,能熬十几升油膏。”

“嘻嘻,吃他。”

“留后就是我们立的,捞不到财货酬谢大伙也就罢了,临到打仗还说风凉话,要留后何用?当初真是瞎了眼!还不如跟着满存入蜀抢王建。”

“未闻杀帅,吾辈但诛一懦夫耳。”

嘭!

鼓噪中,周宗良暴起发难,将一小校扑倒,面目狰狞道:“老子先吃了你!”直接就着脖子撕咬,啃的满嘴鲜血。

“留后果尔反邪!”骁雄军使李公迪大叫。

数十军校哗啦啦涌上前,围住周宗良劈头乱刀斩。肉渣血沫迸溅到兽兵们的嘴脸身上,但他们不为所动,神情亢奋的狂砍。在一片铛铛铛的嘈杂声响中,防御留后薨。

不离谱,这还是武夫们的基操。

乾符六年,河东都虞候张锴、郭昢捉拿几个犯法的武夫坐牢。于是太原内外诸军鼓噪而反,焚城池,杀群众。节度使李侃被逼的没办法,曲从乱军,下令收斩锴、昢。临刑之日,锴、昢对围观群众感慨说:奉命平乱,这是我们的错吗?

军士们觉得也是,复大躁!

“下令”复锴、昢官职,又冲入官邸当着李侃的面把试图管教军士的文官、牙将三十余人剁成烂泥,随后又分头行动将三十余人的家族屠光,以绝后患。

这还是十年前的事。

到这会,感义军只杀留后周宗良一人,还算讲理吧?毕竟留后骂了他们几句……

杀完周宗良,武夫们提着血淋淋的脑袋问道:“谁欲为留后?带我等迎战王师或亡汉中。”

闻言,浪荡军使王遇、骁雄军使李公迪等全都低下头。不当留后,尚可站在人堆里跟着大伙作威作福。当了节度使,不就成了那个被摆布的玩具了?

“骁雄军使李公迪,曾事黄巢为将,斩首泾原节度使程宗楚,立之,终定大事。”

“王遇从黄巢作贼二十余年,转战南北,攻覆两京,愿奉之为主。”

“白头军使薛滔……”

兽兵们七嘴八舌推举了好几个人,但无一例外,都像那遇到天敌的鸵鸟,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一群窝囊废!”兽兵们黄色的浓痰吐到李公迪鼻子上。

“俺想当感义军留后。”旁边,一小兵举手道。

就这样吧。兽兵们心累,懒得再纠缠。若是这人太拉垮,不听话,或者骂人,再换一个即可。

“留后叫什么名字?”

“侯景。”

“我等拜见留后。”大伙随意拱手喊了几声。

“你们刚刚对周公那样残忍,现在我来统领你们,你们会听从命令吗。”侯景阴冷的问道。

“这个自然。”

“对的就服从,错的不从。好的听,坏的不听。”

“好!”侯景点头道:“那我现在下令,列队。”

李公迪、王遇、薛滔等人连带在场的小兵们迅速站好队。

“王师人多势众,锐气正盛,吾属出则必败。但我军缺粮,洗城杀民而食,守城亦是求死。我意从了诸位心愿,暂避锋芒亡汉中。前次得报,兴元军主力随杨守亮入蜀未归,仅两千余老弱留守。一战而取之,则以当地财富,训兵务农。内结豪强,外修邻藩,事天子以臣节,谁能害我哉!”侯景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中气十足的说道。

“敬受命!”训兵务农什么的,兽兵们不懂,他们只在意是不是去汉中快活。凤州这破地方,谁爱呆谁就呆吧!

“留后请上马!”几个小校按惯例牵来战马将侯景扶上去。

远处,几个打伞的幕府文职直摇头。

杀官废主,变易主帅,如同儿戏,都是些什么破事!

这年月,一介小喽啰甚至目不识丁的大头兵、土匪当刺史称节度使的,简直就是过江之鲫。

钦化军境内一渔夫突发奇想,想当官,跑到城里对着武夫们一通猛猛拍胸脯,众人立刻将刺史抓来斩了,拥渔夫为主。什么出身不重要,认不认字也无所谓。机会一到,只要你胆子大,画的饼被武夫接受了就行。要是再有几个好兄弟加盟,前途不可限量啊。

——————

景福元年九月初三,在大散关休整两日后,雨势稍有停歇,圣人下令全军带上十日干粮,继续南下。辎重基地就设在大散关了,民夫们不再随行,大军只携带了部分骆驼、骡子、挽马、驴4000余头及相应马夫,用以驮运兵器、重甲、箭矢、药材、干粮、豆料等物质。

至于四个骑军都的8000匹战马,那个不是拿来搞运输或负重的,是战士。要随时保持体力,要爱护马匹。

初三下午,大军抵达黄花县,已是空城。斥候来报,感义军已渡过故道水东遁。

今天是追不得了。

军士冒雨从大散关挺进至此,没人掉队,没人开小差,没人闹事,不枉圣人这一年来的苦心经营。作为统帅,也要为大家考虑,照顾大家的感受。急着杀敌建功而强迫疲劳的士兵出动,既不符合人情,也非兵法。

反正天气糟糕,雨水不断,道路泥泞,乱军早一天也跑不了多远。更何况,圣人还有4000骑卒,一人双马,就是让一百里又如何!

“报!游奕使没藏乞祺麾下五路斥候回禀,乱军洗城梁泉县,所过已无复人烟。”

“知道了。让他尾随乱军,在大军跟来之前,不许擅击。”圣人叮嘱道。

对于感义军的暴行,他已经不似以前那样瞠目结舌。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也以最快速度来救人了。之后能做的就是彻底铲除这帮人,连同他们的基因从族群中永久消失。如此,就是一笔功德。

“陛下,臣之前给您讲的事情可还记得?”趁着吃饭的时间,扎猪走过来,小声问道。

一路上扎猪给圣人讲了许多野外追逐战的注意事项,听得圣人头晕。好在他前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魂穿后带来了:“你问吧。”

“乱军半途迎战,意志顽强,我军三攻而不胜。”

“骑卒居于左右殿后,使敌不敢追杀,步兵以纵队徐退。不偃旗,不喧哗。鼓噪叫喊者,即行射杀之。”

“野外扎营,如何警戒营啸、夜袭?”

“行军在外扎营,选灵巧、矮小、擅奔跑者,早晚巡逻於营寨附近的山谷河水。为防劫营,兵力、粮草几何不可被士卒知道,以免被俘,被捉生,为敌获悉;其次,士卒在营中不准走动,以免洞察营寨结构。不许聚众说话,以免互通有无……”圣人答道。

“打了败仗被缀尾追杀,又该如何?”

“全军溃散的大败。主帅须换马,骑骆驼或者驾驴,不可骑战马,笨重易颠倒……”

“雨雪夜间逃命,分不清地方,找不到方位,怎么做?”

“每至一地就要遴选向导。”

“敌人穷追不舍,与圣人越来越近,怎么逃命?”

“上山。”

“附近的山都记住位置了吗?”

“记住了。”

“来不及上山怎么办?”

“……”

扎猪不惮其烦,一口气问了几十个问题。见圣人对答如流,才勉强放心,随后又将一些重要事项再次细细讲了一遍。

他确实很喜欢圣人——没有故主李司徒那种对身边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臭脾气,会体恤人,宅心仁厚,性格温柔,敏而好学。也不歧视他们蕃人,跟他睡觉,都不嫌弃脚臭。总之,和圣人相处起来很舒服,故而扎猪也愿意教——虽然圣人现在只是个小小的京兆太守,但他相信圣人的潜力。

一番叮嘱完,扎猪喝了口马奶,道:“不是臣不相信,只是想听圣人给臣讲一遍。”

九月初四,雨停,天空阴沉。大军拂晓出发,取道留坝县,从北面截击乱军。至午后,大队主力已过汉留侯台。一条身穿红衣黑甲的军士长龙走过崎岖的山道,踏上开满野花的原野。

却道天凉好个秋!

初五,大军在北栈河东岸的乱石河谷休整了一夜。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再往前二十余里,便是大名鼎鼎的褒水。而乱军不知带了多少辎重,一百里不到的通衢大道爬了三四天还没到。妈的,不会是知道王师在前面拦路,又绕路跑了吧?

初六拂晓,敌情终于至矣!游奕使没藏乞祺披头散发的汇合过来,身上被砍了三刀,副使阿摩难更是衣服都不见了。原来敌军中途忙着抓人,抄略粮草,故而行速缓慢。

“乱军一路裹挟男女,已众至数万,不可计数,其战兵强劲,我们吃了亏,斥候死伤两百多人,俺更是险些被捉生。”没藏乞祺怒气勃发,咬牙道。

诸将哄笑。

“没藏氏行不行啊,真丢人呐,不行回山上放羊吧。”龙捷都十将细封硕里贺摇头道。

歪日……圣人闻言眉头一皱。

“乱军最迟中午便到褒水,敌众我寡,还请圣人暂避。”赵服听到也是吃惊,劝道。光是乱军核心主力万余战兵就够打的了,如今还夹着许多百姓,一个不小心,就是大败亏输!

“内兄莫要焦虑。”虽然圣人也有点慌,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能看出来,但他还是强自镇定的宽慰大舅哥。

不同于岐山、渼陂泽、长春宫三次多少包含投机取巧成分的胜利。这一次,王师14000名战士,而对方的核心骨干也是万余身经百战的积年悍卒,几乎没有空子给你钻。

圣人真正的考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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