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修行

说一句“真的”挺容易,但这话好像泡发了的豆子,一不小心就梗在喉咙里了。李无相笑了笑:“咱们可以努力把这件事变成真的。譬如说,我先给你说一个叫做‘怀露抱霞篇’的文章,要是你能先把这篇文章背下来,那我说的这些变成真的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薛宝瓶挺直了身子,睁大眼睛,慢慢吸入一口气:“你、你、你……要……要……教我……西、西、西……”

“修行。但修行有门槛,门槛就是先有个好身体。你慢慢记下我说的这些,然后养好你的身体,我就继续教你。”

薛宝瓶努力睁着眼,好叫眼眶里能容纳更多:“嗯!”

李无相给她说了两刻钟。怀露抱霞篇通篇二百四十六个字,如果是他的话只要一遍就记得住,但薛宝瓶听了六遍之后,只记住了前面的四十多字。于是李无相意识到,薛宝瓶可能并不大适合修行——这些文字并非寻常的文章,而天生有一种奇异力量。依着赵傀和赵奇的说法,“记得快不快”,就已经稍微看得出一个人的资质如何了。

但他仍旧耐心地教她用谐音或者联想的方法把前面的五十三个字记牢了,看着她自己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反反复复念叨着、生怕忘了,才悄悄起身走回他住着的柴房里关上门窗。

脱困之后的这一个多月来,因为极度的饥饿感和体内驳杂的气息,他一直无法再继续修行。但因为赵奇叫他服下的小粒扶元保生丹的作用,现在他体会到了难得的沉静感。刚才跟薛宝瓶反复诵念怀露抱霞篇时,他体内的气息甚至不由自主地慢慢运行了起来,这都意味着,他重新上道了。

于是李无相盘坐在稻草榻上,依着在炉灶中时的模样微微合上眼,轻且悠长地吸入一口气。

在炉中时,他已经修到了“发真种”的境界,这相当于赵奇所说的“筑基”。此时重新顺畅运行功法,李无相发现自己比脱困之前更加精进。

那时候的他还有人身,是将脏腑精气汇聚于皮囊,保持人身上的精气不散,可此时他就只剩皮囊了,皮囊之下还有赵傀的那件以金线织成的宝贝,这似乎直接叫他进入了“发真种”之后的另一个阶段,“解九宫”的境界了。“赵喜”曾说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如果以广蝉子的标准划分,就正是这个“解九宫”将要修行圆满的时候了。

李无相运行真气时,的的确确感到了“九宫真空”——空荡荡的体内,似乎变成了他无尽宽广的经脉,脏腑气血都已化入皮囊之中。但如果是用人身、从“发真种”的境界踏踏实实地修至“解九宫”圆满的境界,他此时的体内应当是真气充盈的。可眼下却像是一座刚刚挖好的大湖,拥有着惊人的容量却空空如也,就连赵奇之前赐给他的那粒丹药,也完全用于清理这座大湖中原本丛生的野草与枝蔓了。

李无相回忆广蝉子中解九宫的修行诀要,试着慢慢吐纳调息、向空荡的体内汇聚灵气。但入定一个时辰之后再出定,他发现自己体内几乎没什么变化——在这一个时辰中自周遭汲取的灵气,只相当于向这大湖中降下了一两粒水滴而已。

按照广蝉子的正经修行法,这座大湖本应被一个人出生时的大部分元阳,或说先天一炁所炼化、填满的,此时再用后天灵气去填补,不知道究竟要填补到什么时候去。但这至少叫李无相安了心——他原本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张非人的画皮之后到底还能不能修行,而现在答案是确定的。那么一件事,只要有明确的解决办法,就并不算坏。

他微微吐出口气睁开眼睛,听到薛宝瓶还在院子里喃喃自语,似乎在背诵他教给她的那五十三个字。他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发现天黑了。

不,不是天黑。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纯粹的黑暗,并非天黑或者闭上眼睛时那种尚且会看到无数飞舞的白点的景象。他敏锐的感知在此刻似乎全被剥夺了,无法分辨自己此刻是在站立着还是端坐着,仿佛他的躯体在这片纯粹而厚重的黑暗中也完全消失,仅余一个意识。

但他完全没有感到恐惧或者惊慌,甚至连惊讶、警惕这样的情绪也没有。相反,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喜悦,一种贪婪的欲望稍得满足时的喜悦,以及,那种已熟悉了的宏大与空洞感。

是外邪。

外邪第一次出现时,是他被困在密室里、闻到赵喜身上的竹纸香、急切地想要找到办法摆脱困境的时候,那时它忽然降临,给予了自己一个确切的“概念”,帮助自己厘清了当时的状况。

第二次出现时是在前几天,他中了赵奇的迷药,在幻境中险些说出自己的身份,当时是他主动向外邪求助,它响应了。

“外邪”这个名字不美好,赵傀也说外邪会叫人发疯,但那两回的经历对李无相而言都是极大的帮助,因此他并不觉得这东西是什么了不得的威胁。相比于他的记忆中,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些刻薄的上司、摆脱不掉的死亡风险,他身上的这个这个“外邪”甚至可以称得上团团和气。

但这些天里,李无相也会思考这么一个问题——

那两次,他都能够体会到外邪那种急切的贪婪,他能确定它是想要什么东西的。为自己提供的帮助,按照他的理解,似乎是对那种索取的提前投资,或者不想叫被它附身或寄居的自己死于非命。

但问题是,如果自己不再向它祈求什么了呢?如果自己一直不理会它的那种索取和贪婪,它会怎么样呢?

现在李无相知道答案了。在两次提供帮助之后,外邪展示了它另外的神通——将自己拉入了这里。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自己被剥夺了除去思考之外任何其他能力。

这种体验并不叫人高兴,但在拜赵奇为师之后,外邪的确是他想要弄清楚的下一件事。哪怕这是一柄随时都可能要落下的刀子,他也得要看清楚它究竟悬在哪里才能觉得安心。

于是,李无相在这么一片黑暗里,幻想着自己做了一个深深吸入一口气的动作,在意识中开口询问:“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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