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前世。

云州的冬日,风格外凛冽,年关将至,刺史府格外热闹,往来的丫鬟小厮络绎不绝。

这裴刺史品味不错,姜锦潜入这座府邸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误入了江南水榭。

听她小声地这么说,一旁的裴临挑眉看她,问道:“你只是山中的猎户,如何能知江南水榭是个什么模样?”

姜锦默了默,犹豫间还是说出了口:“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幻想的美梦,我对自己很小时的经历有印象。”

“那时我似乎是被一个女子牵在手里,她带着我,在这样的亭台里学走路,还指着池子里的莲花教我认颜色。”

说完,姜锦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轻垂眼帘,给自己找补道:“不过,或许只是一场梦了。”

“你想要寻生身父母,便是因为这段记忆。”裴临笃定道。

“是啊。”姜锦叹气。

那一段模糊的记忆实在是太美好了,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洇透着暖意融融的气息,让她发自内心地想要靠近,想要捕捉。

正是腊八,角门后和廊前的护卫也去讨酒喝了,姜锦同裴临对视一眼,默契地收了声,两人相携而上,几近无声地翻上了房顶。

房檐上冷风刮过,他们踏瓦无声。裴临若有似无地往身侧投了一眼,流露出细微的赞赏。

姜锦的武艺介于野路子和正经学之间,不过飞檐上瓦的本事没怎么习得过,还是和裴临敲定了这场刺杀的事宜之后,才再从他这儿现学了几日,便已经有模有样了。

刺史府热闹至极,无人在意房顶上的两团暗影。

“之前探听到的消息没错,”裴临单手握着剑柄,冷然的目光往底下一扫:“云州百姓都知道,刺史裴焕君极其重视腊八节,每年这一天,都会在各处施粥济贫,也会在家中举办家宴。但他本人从不参与这天的事宜,只会独自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待到翌日天亮。”

姜锦的视线同样盯着最后那个还没出院门的家丁,低声道:“所以这是最好的机会。”

裴临微微侧身,看向她坚定的侧脸,道:“谋害朝廷命官,这是要推到菜市口砍头的重罪。姜娘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会后悔,”姜锦同样转过头,道:“我做事从来不会后悔。”

“只为了一句遗言?”裴临忽然道:“有没有人说过,你颇具侠气?”

姜锦低头笑了,没有任何娇俏的意味,映衬着被潇潇然吹起的发丝,有点洒脱。

她的眼神停在裴临的眉心:“那你呢,裴大侠?”

知恩图报,说到做到,虽然嘴巴硬了点,但是人还是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没再多言,没来由的有些亡命天涯的感觉。

轻悄的脚步越过精巧的屋檐,他们安静无声地潜入了裴焕君的后院。

这一天在刺史府是特殊的存在,偌大的内院空无一人,无论是裴焕君自己的家眷、抑或是丫鬟小厮,全都去前院吃席去了。

姜锦和裴临畅通无阻地一路潜行。月光昏暗,屋内似乎也只点了一盏并不明亮的蜡烛,烛影摇曳,将一个跪坐着的人影投到了窗格上。

从身形来看,似乎便是裴焕君了。

两人不再迟疑,这回连眼神都不必交换,两柄剑静默无声地齐齐出鞘,直杀了进去。

屋内正中,摆着一座简陋的祭台,墙上挂着一张女子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衣装华贵、发髻如云,眼波流转间满是上位者的威严气度,教人望而生畏。

而堂堂一州刺史一身粗布麻衣,就这么枯败地跪坐在她面前。

见有人闯来,裴焕君仓皇回身,趔趄着要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不是躲剑,而是去收那幅画像。

一个文气的、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在地上连滚带爬,实在是太滑稽好笑,然而来杀他的这两个人都不是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分心的。

剑尖寒光扑簌,逼得裴焕君瘫倒在地,掌根撑在身后往后倒,惊惧之下他抓起磕到他后脑勺的香炉,拿在手上护住面门。

几息间,烛台被打翻了,祭坛也倒得彻底。黑黝黝的暗色里,裴焕君撞上那两双过于专注的眼睛,惊叫道:“不知哪里得罪了两位好汉!不求好汉饶命,只求让在下死得明白!”

裴焕君这话说得确有水平,若是他说饶命抑或喊人,姜锦的剑根本不会停。

可他只是说要死个明白。

见姜锦动作一顿,裴临了然,他往窗外望了一眼,没有收剑。

“没人听得见这里的动静,还来得及,”他说:“你来决定。”

姜锦从来没有对人动过手,最多杀过山中的野兽,她握紧花了大价钱找铁匠私下打的这把新剑,努力稳住不断发汗的手心,冷静开口:

“我养父与你有仇,我替他来报仇——”

说完,她便又要劈剑而下,裴焕君见状,豆大的冷汗一颗颗往下掉,他缩着脖子拼命往后,大喝道:“你养父、你养父是谁?我……我怎么……”

忽然间,他像是灵光一闪,突然喊道:“姜游!你养父姓姜对不对!”

姜锦的神色这才出现了一丝松动,她问裴焕君:“你想说什么?说下去。”

裴焕君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悬在他喉咙前的剑尖,打着哆嗦把它推开一点。

“姜游是我旧友,你是他什么人,怎么会替他来杀我?”

“我是他女儿,”姜锦冷笑一声,“裴刺史,你扯谎也要扯得像样一些。”

听到姜锦嘴里说出这句“女儿”,裴焕君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忽地一缩,他声音仍打着颤,可是面上的神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女儿……他的女儿……”裴焕君脸色忽而一变,他庄重地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直起腰背看向姜锦。

他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问:“姜游怎么会让你来?他人呢?”

姜锦默了默,答:“死了。”

裴焕君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继续道:“怪不得……”

这个时候,他瞧着终于有了一点一州刺史的威严了,说道:“且听我说,小姑娘。我与姜游乃是积年损友,他叫你来,大抵是要将你托付于老夫,免你继续一人流落山间。”

“我知道,说起来未免荒谬,但是你养父平素是个什么性子,你应该心中有数。”

姜锦心下微动,却仍未尽信,她刃尖反转,重新抵上裴焕君的咽喉:“既是友人,他如此不担心你死在我剑下?”

裴焕君看起来也并不为老友的亡故而伤心,只淡淡道:“他只会觉得,若是连你都杀得了我,那我死了也活该。”

“不过……”他眼神晦暗,“他大概也没想到你有这么出息,这很好。”

两人对峙的时候,裴临始终在一旁注视着裴焕君的动作,见他撑在地上的右手似乎在摸索什么,裴临蓦然回头,一把推开姜锦。

被揭下的画像背后,嗖的一下放出若干冷箭,好在裴临反应及时,两人堪堪避开。

裴焕君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他乐呵呵地说:“你……们,很有本事,连我的习惯都探听得一清二楚,说真的,刚才我差一点便没命了。”

他的态度比刚才命悬一线时更要友好,“不过,这里到底是我的地盘,除了这几支箭,我也一定还有后手的。”

姜锦一手搭在裴临的肩上,她将将站定,握紧了手中剑,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焕君笑了笑,道:“我有后手,却不打算伤害你,这不恰恰印证了我方才的话吗?姜游确是我旧友,他吃酒的时候要配几颗花生米我都知道。”

说完,裴焕君把藏在袖中的手都露了出来,以示诚意,旋即竟真的一点一点开始口述他记忆中的姜游。

姜锦扣得死紧的眉头微舒展开了些,裴临见她剑尖逐渐往下,这才收剑入鞘。

裴焕君似乎想向前走几步,被裴临的剑鞘挡下,他冷冷道:“退后。”

裴焕君眯起眼打量他一会儿,道:“我好像见过你,你是裴家的人,是也不是?”

裴临并不屑于提起自己的身份,只轻嗤了一声。

鼻孔里出气其实已经算是回答他这个问题了,裴焕君的目光更为深邃,又看向了姜锦,“你比姜游想象得要更出息。”

直到这个时候,姜锦其实依旧没太回过神来,方才还在刀光剑影、生死之搏,眼下也没有什么认亲认友的温馨氛围,她仍旧紧绷,开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裴焕君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不急,终有一日,你会懂的。”

——

起于荒唐玩笑的刺杀草草了结,前世今生多年过去,姜锦依旧记得自己那时的错愕。

裴焕君没有胡言,他将姜锦好好安顿了下来,甚至收她做了义女。

对她这个故交养女,算是仁至义尽了。

只可惜,就在她战场上中箭的那一年,刚刚升任、要去长安赴职的裴焕君,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路上。

姜锦心下叹惋。

她看着眼前这一世的裴临,听到他居然说想帮她,讶异之余,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裴临本来就是恩仇必报的性格,上辈子为报她救命之恩,连刺杀一州刺史这种事都敢陪她一起做,这一世,他当然也会想早点报恩,了结这桩牵绊,免受她挟制。

两个人一起目标清晰地去做一件事情,实在是培养感情的温床。

姜锦这辈子不打算再留出这样的机会。

她说:“多谢崔公子美意,不过,一把好剑已经足够报偿。”

“寻亲之事不必崔公子挂心。月余后我便会去云州,等到那时,崔公子是留在这处陋屋再将养几日,还是先行离去,都是可以的。”

裴临看出了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眉梢微动,他忽然道:“姜娘子不必急着拒绝,我能给的东西,一定是你拒绝不了的。”

姜锦疑惑。

死都死过一回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一定拒绝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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