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锦眼窝浅,容易掉眼泪,几乎是凌霄扑过来的瞬间,她的眼底就开始泛酸。
“是我。”她说着,抬手也回抱紧了凌霄。
凌霄却猛地松开了胳膊,她挪着身子往后退了些,转而抓住了姜锦的双手,一双亮晃晃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直白看着她。
“姐姐,真的是你!”
姜锦能感受到,凌霄攥着她手腕的指尖都在打颤,便和从前一样,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哪曾想这轻轻一拍,凌霄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见她哭得头都抬不起来,姜锦轻叹一声,努力撑起玩笑的语气和她闲话,“凌霄,你是要把连我这一份也一起哭完吗?”
凌霄抓着她的手背抹眼泪,随即抬头,道:“姐姐,我……我很想你。”
姜锦心念一动,问她:“我走后,你……”
凌霄压根听不得这几个字,嘴巴一瘪,眼看洪水又要开闸,姜锦哭笑不得,赶忙换了话茬,“不提这个不提这个,那你又是何时来的?”
她是嘎嘣一下死得很干脆,可在她过世后,凌霄大抵会很难受吧。
凌霄怔忪了一会儿,她低下头,眼帘轻垂,“今日姐姐守着我的时候,我就有意识了,只是还没有力气醒过来。想到记忆里姐姐那样来救我,我就在猜……”
姜锦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凌霄抬眸,一脸急色,“姐姐,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郎中?”
闻言,姜锦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肩膀,道:“无碍,就是浇了点凉雨,歇一歇也就好了。”
凌霄收了声,她握着姜锦的手,忽然歪着头问她:“那姐姐是看到我也回来,不高兴了吗?”
姜锦抿唇笑了笑,“怎么,我的不开心看起来有如此明显?”
重生于她而言,是消磨遗憾的机会,可于凌霄而言,却是背负着痛苦再走一遍。
前世,凌霄的性格便极度偏激,她把所有的体贴、忠心,抑或是其他能称得上正面的情绪,都只留给了姜锦。
在其余时刻,她的行事都称得上狠绝,若非有姜锦拦着,只怕已经走上了一条极端的路。
在那样的刺激下,养成这样的性子再寻常不过。所以如果可以,姜锦宁可凌霄不要有上辈子的记忆。
只是命运从来容不得她选,她也没资格去替别人选。
姜锦的声音内疚极了:“我很没用,没能提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若是我再早些……”
“姐姐,你又不是菩萨,可以普度众生,”凌霄看起来更紧张了,她忙道:“不对,你就是菩萨。只是菩萨来了,单枪匹马也解决不了。”
姜锦心下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凌霄,你可以告诉我,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总觉得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就差一根线将它们都串起来。你若实在不愿,便也算了。”
事实上,即使再经
历一回,失去亲人的痛苦也不曾减少分毫。
凌霄闭上眼,攥紧了姜锦温热的手心,她咬着下唇,说:“凌家世代在云州附近经营着一间小镖局,前几日,镖局接到了大单子,要我们护送一车东西到范阳,路上遇到了劫镖的,我们……”
“我的父亲护住了我,两辈子都是。前世,我躲在山里藏了半夜,结果被另一伙匪徒掳走了。我……我那时就想去死,可是想到他们还在曝尸荒野,我想尽办法逃了出来,结果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人处理得干干净净……”
仅仅只是听着,姜锦的心尖便一抽一抽地疼,也总算是明白,前世的凌霄为什么会了无生念了。
亲故皆亡,自己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逃出来后却连为他们收敛尸骨都做不到。
她重新把凌霄揽到怀里,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的背,劝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凌霄,他们九泉有灵,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姜锦一面内疚,一面却又有些庆幸,自己终归没去得太晚,至少这一次凌霄没有掉到土匪手中。
而凌霄分明是伤心的,居然还记得回过头来安慰姜锦,她说:“所以姐姐,你也不要再因为我内疚了。那伙劫镖的人身手不凡、人数众多,制装和兵刃瞧着也不像寻常江湖人士,纵然你再提前来,不带个几十精兵也是奈何不了的。”
她居然越说越自责了起来,“不对,还好姐姐没有来得更早,否则真的碰上那伙人,可怎么是好?都怪我从前不曾和姐姐说过这些……”
姜锦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她强抿住唇,把眼泪憋回去。
其实重生回来这么久,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重来一回的意义。
她的遗憾有很多,可在一切划上句点的那个晚上,原本的那些介怀,好像也都没什么值得在意了。
重来这一回,她好像也没有变成什么聪明人。命运给了她这样的机会,但却也没有一点想要眷顾她的意思。
她顿了顿,道:“凌霄,虽然我宁可希望你不记得这些,可是你能记得,我也真的很开心。”
凌霄明白她的意思,她说:“我晓得的。如果真的只有姐姐一个人的话,那也太孤单太寂寞了,所以,上苍也让我来陪姐姐了。”
姜锦的唇边终于泛起了最近难得的真情实感的笑,她摇摇头,道:“谢谢你,凌霄。”
凌霄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肯定,她又道:“姐姐,这一次和上辈子还是不一样的。我……我有个亲二哥,这一次出去接了顺路的私活,没有跟着一起走镖,我要去找到他。”
忽然间,姜锦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什么,她眼睫微颤,道:“你的这个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凌峰。”
凌霄才说完,便见姜锦整个愣住了,像被人点了穴似的,连眼睛都不眨。
电光火石间,两世的细节在姜锦的脑海里飞速串联了起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自认前世今生对裴清妍都没什
么差别,这辈子裴清妍打着让她替嫁的主意,说明上辈子她打得也是这么个算盘。
不过,前世的她不曾有想着离开车队的时候,裴清妍便没有急着下手,直到后来车队被匪徒冲散,流落之下她与那卢宝川定了情,也就更没必要琢磨那歪点子了。
但这一世不同。她挂念着情况未知的凌霄,急着要离开,裴清妍想来是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这才这么早下手,暴露了自己。
同样,是因为她挂念凌霄,想要在去救她时多点人手帮忙,才去镖局雇了两个人来。凌霄的哥哥好巧不巧,正好接到了顺路的单子,没有和凌家送镖的队伍一起同行。
合适的单子没那么好接,所以上辈子,凌峰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凌家其他人一起遭遇了不幸。
姜锦有些激动,反握住凌霄的手腕,说道:“我知道他会在哪,等你腿好一点能走了,我就带你去找他。”
凌霄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姜锦连珠炮似的,把连日来的经历全说了一遍。
听到姜锦轻描淡写地提起那裴清妍给她下药之事时,凌霄的拳头就捏得吱嘎乱响,她气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
姜锦已经感叹过了,所以现下倒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只是道:“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两日要好好养伤,等你缓过来,我们立即就出发去范阳找裴清妍要人。”
两姓姻亲是大事,裴清妍的美梦泡汤,裴家是回不去的,回去了也会被再打包嫁过去。逃?兵荒马乱的年月,这样就是找死,裴清妍想来没那么蠢。
所以,她是一定会走唯一剩下的那条路的。
凌霄乖巧地点头,见姜锦起身,下意识问道:“姐姐要去做什么?”
姜锦道:“去厨房给你要碗热粥来,饿了吧?”
凌霄一掀被子,拐着腿跟在她旁边,“黑灯瞎火的,姐姐,至少我得看着你下楼才放心。”
瘸子担心拐子,聋子担心哑巴。姜锦没忍住,笑得肚子有点痛,却还是没拦凌霄,任她跟着一起。
生意萧条,整个客栈的二楼只零星亮了几盏微弱的灯,若是一个人出来,还真有点让人害怕。
古旧的木质走廊尽头,有一个孤孑的身影立于灯笼之下。
昏黄的火光映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非但没给他增添一点柔和的气质,反倒衬得他愈发冷峻。
是裴临。
他穿着件青蓝色圆领袍,发丝高束、身影萧然,朴拙如存世古迹。
离得越远,姜锦反倒觉得自己越能够看清他了。
这段时日里并肩前行,她的眼睛和他隔得太近,而他的面孔又太熟悉,让她无法不把眼前这位,和上辈子与她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的裴临当成同一个人。
但眼下,她站在摇曳的光影之外,将他还属少年的身形收入眼中,心下便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了。
很陌生。
但她终于有了一点重新认识他的实感了。
而站在她身边的凌霄,却在看到裴临的瞬间倏尔一滞。
姜锦察觉到了凌霄的变化,抬眼看向她。
按理说,凌霄从来都不喜裴临这个人。
在长安之前,凌霄便觉得他太过倨傲自负,配不上她天下第一好的姐姐。
——当然,在她眼里,这世上还没有配得上她姐姐的人。
在长安之后,凌霄更是看不惯他对姜锦的种种作为,没在他面前露出过一点好脸色。
姜锦原以为再见到他出现,凌霄怎么着也会露出点嫌弃的表情。可是很古怪的是,凌霄非但没有,反而深深地望了裴临一眼,眼神复杂。
“怎么了?”姜锦压低了声音问她。
凌霄收回了目光,转而真挚地看向姜锦,道:“没什么,就是……有些意外。”
“是挺意外的,”姜锦感叹:“我……”
裴临听见了她们的脚步声,步子微动,转过了身。
或者说,他原就是在等姜锦。
看到她们并肩出来,裴临倒也没有感到意外,她们本就投契,重来一世也会是很好的伙伴。
他单手成拳,虎口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向前两步,道:“姜娘子,在下有话想同你说,不知方不方便。”
凌霄蹙眉,眼睛在他和姜锦之间转了好几圈,又拽住姜锦的袖子,低声道:“姐姐……”
姜锦眉梢微动,她对凌霄道:“你先回去歇着,难道还真要拐着腿下楼不成?”
她的话比圣旨还管用,凌霄点点头,先回去了。
幽寂的走廊上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姜锦坦然迈步,朝裴临走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不知是光线不足还是什么原因,今夜,裴临的眼睛显得格外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