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今生(四)

人都被赶了出去,花厅里连只公蚊子都没了,喧闹的场合陡然间陷入另一种诡异的静寂。

见姜锦轻笑着撤下覆眼的纱带,凌霄越过屏风,走到她身边,问道:“姐姐,你这是想做什么?”

姜锦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才道:“这就滚出去了,好没劲。”

凌霄无奈地道:“姐姐都那般说了,以他的性格,难道还会再强留下吗?况且,面首之事……”

姜锦听得懂凌霄的未竟之意。

事实上,裴临今日会出现,就已经足够让人意外了。

在那句“滚出去”后,她还接了好几句轻蔑看低的话语,姜锦亲眼看着他的神色转换,最后又黯然神伤地离开。

姜锦垂了垂眼,盯着缠在指间被她把玩着的黑纱,道:“昨日之言,玩笑之意更多。不过现在嘛……”

她抬起眼,认真地看向凌霄,说道:“我没有和谁厮守终生的打算,但漫漫长夜总归寂寞,今朝有酒何妨今朝醉,我不打算辜负自己。”

这就是不打算开玩笑了。凌霄点点头,应了下来,“我懂姐姐的意思,这一次,会好好找找的。”

姜锦微微一笑,揶揄道:“我没别的要求,就一条,可别再熏香了,熏得我脑仁儿都疼。”

见凌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姜锦随口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凌霄抿了抿唇,道:“姐姐想找,如今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只是珠玉在前,很难没有对比。”

珠玉在前。

这算是客观的评价。

姜锦坦然接住了这个话题,她掩唇打了个呵欠,道:“我当然知道,就刚刚这一屋子会喘气的男人,光论样貌身形,又有谁比得了那位?”

可是旋即,她却又改换起一副轻浮的语气,继续道:“可是没关系,我现在只需要陪我消遣的男人,费不上挑挑拣拣货比三家,能入眼就足矣。”

得了她这句话,凌霄眼神闪烁一瞬,当真忙活去了。

这回是要好好择人,而不是闹着玩儿,自然就没那么快。

姜锦没太留心这件事情,她盯着院墙下没栽好的海棠发了一下午呆,心道,那人可真是有始无终。

不知不觉夜色已经降临,平素行兵打仗的时候很难有什么好觉睡,所以到了这种可以安心消磨的时光里,姜锦通常都睡得很早。

用过粗茶淡饭,盥洗过后,她早早地就回房躺下了。

姜锦刚要闭眼,正要睡下,忽而听到一点水入涟漪般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来人似乎在她的窗前顿住了脚,旋即敲了敲窗户。

姜锦不算是被惊醒的,只是听到这一串动静之后,没来由的,还是有一点儿恍惚。

她对裴临为什么会熟悉到这种地步?

尽管已经三年没见面了,尽管他刻意调整了步伐,可她还是能听出来,这是属于他的脚步声。

姜锦不问他是谁,只道:“来做什么?”

他的脚步一顿,声音却飘了过来,“……自荐枕席。”

嗓音倒是调整得比步伐像样点,若真的眼盲,怕是分辨不出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黑暗中,姜锦无声地冷笑了笑,她在枕畔摸索出那条纱带为自己系上,然后毫不客气地道:“自荐枕席?我听得出来你的声音,早晨在花厅里,你还被我赶了出去。”

“被拒绝了总不甘心,”或许是夜色的缘故,裴临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莫名的意味,“总想着再来一试,想叫将军知道,我与他们不同。”

不知为何,姜锦总觉得他的话说得有些艰难,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一般。

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

他是担心她要与旁人同床共枕,故而破罐子破摔,来……自荐枕席了?

姜锦猜得大差不差。

晨起那出荒唐的闹剧,裴临没有当真,他猜测那大概是凌霄为了给她取乐安排的一出戏。

可到了午后,凌霄那边却真的开始忙起来了,甚至听说,已经在军中才俊的名册里面一个个的勾画,挑选合适的人选。

说实话,人不难找。

以姜锦如今的身份地位,莫说她生得本就标致,便是她真的面如夜叉凶如罗刹,在权势这重最好的迷魂药下,愿当她裙下之臣的人,恐怕都不在少数。

“不同……”姜锦放慢了语调,莫名的竟有些缱绻,“口说无凭,我怎知你是……哪里不同?”

她的话很轻佻,仿佛真的在调戏一个扑上来的面首,尽管他们现在隔着一堵墙一扇窗,连面都没有见上。

裴临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

自尊叫嚣着要他拔腿就走、再不回头,心底却攀升起另一股力量,强硬地将他留在这里。

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后,裴临垂眸,回话的声音很低,“同与不同,将军感受过便知。”

屋内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只不过很快就静了下来。

半晌后,久到裴临几乎以为她没打算搭理他、已经睡下,她却忽然开了金口。

声音淡淡的,仿佛刚才那股调笑的口气是他的错觉:“门没闩,我允你进来。”

没有任何该有的迫不及待的意味,裴临的心情甚至有些沉重,他的掌根抵在门上的花框,似乎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才终于推开了它。

姜锦一身月白寝衣,衣领松垮,就这么闲闲倚靠在床头,朦朦胧胧的月光从门缝洒进来,照得她肩颈处一片雪白。

越是这样,越显得她眉眼处的那条黑色纱带突兀。裴临像是被刺痛了眼睛,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了头去。

连要歇下都不肯摘下眼衣,她……是真的很在意自己的伤处吧。

而姜锦却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裴临。

反正有遮掩,他看不清她瞳孔的神色。

他大概真的做好了以色娱人的自觉,明知她看不见,还换了身新袍衫,鸦黑的长发亦是束得一丝不苟,配了玉质的

发冠。

姜锦不明白裴临心里在想什么,也无意深究。反正他既然有这样的自觉,都送上门来了,她也不介意收下这份“好意”。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与他刻意压抑下沉闷的嗓音截然不同,“带好门,过来。”

裴临依言做了,带上门,而后转身走到她的床前。

尽管在西南精瘦了许多,但是他依旧称得上宽肩窄腰、身形也依旧遒劲,月色掩映在身后,他的影子足以将倚靠在床头的姜锦全数笼罩。

姜锦不喜欢这种感觉,她眉心微蹙,继而冷冰冰地道:“再过来些,到我床头来。”

裴临低声回应:“不敢冒犯。”

闻言,姜锦轻笑了笑,道:“都敢自荐枕席,还有什么不敢冒犯?”

窗框的缝隙里正巧溜进来一阵微风,吹拂得姜锦肩上有点冷,她像是才发觉寝衣的松垮,将它拢了一拢。

不知是那块雪白肌肤消失了的缘故,还是因为方才她又说了那两句刻薄话,裴临终于依照她的吩咐,走到近前。

他一向七情不上面,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俊逸轮廓,姜锦看不出他的心情如何,也懒得揣摩,她只道:“你再过来些,叫我摸摸你的脸。”

她补充,“我瞧不见,你总得让我验一验,看看到底是不是个丑八怪。”

屋里没有点灯蜡,门也关上了,月光透过窗纱映进来,是唯一的朦胧光源。

短短几步路仿若天堑,身形高大的男人缓步走近,他低下头,半蹲在姜锦床前,单膝碰地。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刚够她伸手触碰到他。

姜锦微微倾身侧向他,从善如流地伸出手。

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然而他在男儿里更是如此,他比她要高上一头,所以,她几乎没有从这样的视角打量过裴临。

他的眉骨生得高,长睫轻垂,在眼下投射出一片细密的阴影,显得眼窝愈发深邃。

姜锦闭上眼,用手指代替目光来描摹他的轮廓。

指腹嗳昧地摩挲而过,从发际落下,缓缓抚过他的眼眉。

直到上了手,姜锦才晓得,此刻裴临到底有多紧绷。

紧绷到连眼尾都不得舒展。

确实如此。

裴临骗不了自己。

酸涩之余,他心头还萦绕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期待什么呢?他不该期待自己身份被她揭穿的,因为那样姜锦绝不会再留他,就像她知晓他隐瞒重生时那般。

可是难以自抑的,他却还是期待着她能感受出来是他。

淤积的暗色里,停留在他侧脸的那只手忽然顿住了。很快,裴临便听见姜锦又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终于抬起眼眸,对上她纱带下紧闭的双眼。

她的手仍在下坠,指尖顺着他的鼻骨往下,碰触到嘴唇的时候短暂离开了一瞬。

就在裴临以为她的刁难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她的指腹却又落在了他的

薄唇上,加重了一点抚摸的力度,强硬地牵扯着他的唇角往上。

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取悦到了,姜锦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她看起来情绪并不高涨,这样的笑很难让人感到欢欣,只会让人觉得忐忑。

她漫不经心地开口,声音不大,落在裴临耳朵里却好似惊雷。

她说:“我知道你是谁。”

突然的发难打得裴临措手不及,他呼吸一滞,下意识想抬手去攥姜锦的手腕,可她已经收回了手,此时正歪着脑袋支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

裴临艰涩地开口,“我……”

却很难对她的诘难作出表述。

姜锦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的神情轻松,甚至吹了个口哨,才慢悠悠地道:“我听出来了,你的脚步声……和这两日才来那花匠是一样的。”

裴临额角的冷汗都快下来了,闻言,还来不及松下这口气,便听得姜锦继续调笑。

“外头日子可真不好过,瞧瞧,都把人逼得身兼多职了呢。”

裴临勉强提起一点应付调笑的力气,开口道:“将军好耳力。”

……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与院中的花匠相同,却摸不出他的面孔。

姜锦听不惯裴临这么叫自己,或许有她前世后来总是阴阳怪气地喊他“裴节度”“裴大人”的缘故。

于是她道:“别这么喊我,怪里怪气。我单名一个‘锦’字,随你怎么叫都成。”

不等裴临回答,姜锦便朝他招了招手,道:“喏,床前这么空,你过来坐下便是。”

她的状态很松弛,与白日所见那副乖张的模样大相径庭,裴临感受得分明,此刻见她如此,却分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

裴临记忆里的姜锦并非如此作派。

她脾气不算好,骨子里却最仁善不过,有时甚至会体贴旁人超过了自己,与刻薄二字从来没什么关系。

而今日,她却是喜怒无常,分明前一刻嘴边还挂着笑,下一刻就阴沉下来,发火怼人。

然而这乖张的行事,却还在裴临的意料之中。

她足够坚韧,然而眼下的遭遇却早非常人可以忍受。

目不能视,身处渺茫的虚无与黑暗中,如此情形,更别说拿剑挽弓了,现在她的情况,不会比前世那时更好受。

人在极度没有安全感的时候,那些色厉内荏的表现,不过是保护色罢了。

仅仅只是试图去体会一点姜锦此时的心境,裴临心下就仿佛被刀尖寸寸剜过。

她是骄傲的人,她最自得的就是她那一手野路子出身却能打得人措手不及的剑法,可眼下,她再看不见,所有任她骄傲的底气没有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依旧是他。

若非他自负此生定能改写结局,若他早与她坦诚相告,或许她会在更早时就提防起隐藏的祸患。可以更早探明真正的身世。

谁能说推动今生的她走向这个方向的人里面,没有他的一份?

那不具名的毒悄然化作了魔咒,前世今生,挥散不去。

“这种时候还走神,难不成……你并非真心?”

姜锦察觉了他的分心,忽而叹了口气,“我突然很好奇,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句话,问的是裴临本人。

也不知他听没听出来,半蹲在她床前的男人像是忽而升起了胆量,伸手握住了她攫在被子外的一截皓腕。

他的声音低沉,语气却带着确凿的意味:“……面首。”

姜锦没有挣开他,她只冷冰冰地问:“知道面首是什么意思吗?”

“不过打发寂寞的物件。我不会……顾虑一个面首的自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若到了我床上才悔,小心我一剑刺死你。”

他没说话,没松开她的手腕,反倒越握越紧。

姜锦当然察觉到了。

“如果你愿意……”

她顿了顿,放慢了语调,反握他的手腕,“卧房后的净室有热水,可供沐浴。”

微凉的手心从裴临掌根擦过,纤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一根根滑入他的指缝。

交缠的手指微动,就要十指相扣的瞬间,姜锦忽然抽出了手,缓声道:“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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