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县。
前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山野间白茫茫的一片,这样艰难的光景连路都难寻,遑论去找一座孤坟。
裴焕君遣来的随从见状,不免都有些退缩。
“多谢诸位今日冒雪前来,”姜锦能感受到他们微妙的情绪,她没有犹豫,坦然走到了众人的跟前,拱手一礼:“山路难行,我走在前面开路,诸位小心些。”
虽说他们都是听裴焕君吩咐来做事,但怎么说都是在帮她,姜锦的感谢倒也发自真心。
这雪天里做事辛苦,有她这样的态度,底下人的怨言消解不少。
两个率队的中年男子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和姜锦走在前面,倒也没有真的只让她一个小姑娘去前面清雪开路。
姜锦长于山野,在这里,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方向。积雪对她不是阻碍,很快就带人寻到了地方。
当时条件简陋,连碑都未立一座。如今……多年未见的故交能做到这个程度,姜锦心底还是感谢裴焕君的。
算风水、选址、动迁……迁坟不是件易事。这么些人也不可能在山中过夜,天刚要擦黑,姜锦便撺掇着大家都下了山。
他们领头的人早就和里长家联系好了住处,不过,姜锦没有和他们一起过去,她还是循着山路,回她那山脚下冷锅冷灶的破屋去休息。
离开不过旬余,姜锦倒不至于觉得呆了十几年的家变得陌生。只是……
犹有积雪的粗陋窗前,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里,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侧坐在窗边,他单手支腮,闭着眼睛,像在休息,又像是在等谁。
啊……
姜锦脚步一顿,心情复杂。
她不意外裴临会在此等她,因为他们原就约好了今夜相见。
一灯、一人、一屋,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可她瞧了就是不顺眼。
不顺眼到想给他两拳。
前世,她数不清这样等过他多少次。
孤衾对孤灯,她对他残存的希冀也就在这样的寒夜里一点一点冷掉了。
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他等她的时候。
姜锦自嘲似的笑笑,她加快脚步,推开了自家的蓬门。
裴临只是在闭目养神,听见蓬门被推开的声响,他骤然睁眼,眼神锐利如剑,可却在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骤然和缓了下来。
裴临施施然站起,朝她叉手一礼,道:“比预估的时间回来得早些,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只好借姜娘子地盘稍歇。不请自来,是在下冒昧了。”
姜锦未置可否。她放下手头上的镐头,在屋里翻出另一盏旧油灯,凑到裴临面前那一豆火光前,点亮了它。
她才从湿冷的屋外进来,睫毛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寒气凝成的水珠,可是她周身的气息却比外面的寒气还要冷,一言不发,倒叫裴临一时有些愕然。
他偏头,望向她手中被挑亮的灯火。
憧憧火光里,眼前人的轮廓和他记忆中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影子渐渐重合。
裴临指尖微动,像是读懂了什么。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他低声问道:“姜娘子的玉扣,可还在否?”
姜锦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努力压下心头的无名火,劝诫自己,不要把上辈子的情绪牵扯进来。
裴临千般好万般不好,那也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不该迁怒眼前一无所知的他。
姜锦手持油灯,往后退了两步,道:“未曾离身。”
她果然足够理智,很快就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察觉到姜锦语气的微妙变化,裴临没说话。两人各自怀揣不同的心思,都未再多言,就这么摸黑出发了。
老天赏光,夜里没下雪,只略有些风。
山路难行,裴临始终走在前面开路,将风都挡下不少,姜锦疑心是自己自作多情,却还是不免多嘴问道:“裴公子的伤都好全了?”
这声裴公子刺得裴临耳朵疼,他却找不到理由叫她改换称谓。
再开口回答时,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倒真像灌满了冷风:“小伤,有劳姜娘子挂念。”
可真嘴硬。姜锦心下感叹,眼睛却没忍住多瞄了裴临两下。
他单手举着火把,火光从上往下氤氲,很容易把人的脸照得崎岖,好在他轮廓生得极好,暖意融融的光影反倒为他棱角分明的线条,增添了些许柔和流畅。
没来由地给了姜锦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张面孔她自然熟悉,但这股少年身上蓬勃的朝气,却已经在她记忆里消失很久了。
姜锦状似不经意地挪开了眼。
是夜,两人一起去拜访了一位居于深山的老玉匠。
他曾在长安谋生,经手过的玉器不知凡几,拿着姜锦递过去的玉扣,左看右看,最后只道:“无甚稀奇。这东西大抵是子母扣里的子扣。除此以外,无甚稀奇。”
无甚稀奇这四个字他重复了两遍,足以看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锦也不失望,因为她本就没对此行抱有多大的期望。
前世,在这只玉扣遗失之前,她就顺着这个信物找寻过许久。
找了那么多年都了无所获,怎么可能一遭重生就迎刃而解?
是以,姜锦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白跑了一趟而失落,她甚至有心情对裴临道:“也算有收获。不过,或许这本来就是我养父故去前开的一个小玩笑。怕我一个人活着没意思,要给我寻点念想。”
裴临眉心几不可察地微蹙着,他忽然开口,带着试探的意味:“听你语气轻松,倒像是不甚在乎自己的身世,又为何执意追寻?”
说罢,他自觉不妥,改口道:“抱歉,在下冒昧了。”
姜锦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
整夜未眠,翌日晨,姜锦倒也不困。
裴临道要同她晚些一起回云州,她没拒绝。
实在也是没什么好拒绝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也不能买下官道,不允许他走不是?
迁好坟、立好碑,姜锦的心事算是又了却一桩。
回去的路上,她心情松快了许多,单独骑着她那匹马——还是之前初到云州,城门外他干脆留予她的那匹。
裴临同样驾马走在一旁。
裴府的家丁们不是都会骑马,他们分了两辆马车回去。
骑马比驾车快,两人一起走在了前头。只是冷风瑟瑟,吹得这一路毫无并辔而行的美感。
姜锦缩着脖子,问裴临:“裴公子一会儿可有闲暇,帮我一个小忙?”
求之不得。
裴临波澜不惊地道:“姜娘子直说便是。”
他把“姜娘子”三个字咬得死死的,仿佛这样就是在回馈她冷冰冰又生疏的那声“裴公子”。
给姜锦一百个心眼子她也听不出裴临这弯弯绕绕的心肠,她反倒高兴地抚掌,道:“那好。我们先不急着回去,裴公子陪我去附近的镖局走一趟吧。”
“镖局?”裴临来了点兴趣,扬眉看她,“姜娘子有东西需要押送?”
姜锦坦白道:“我身无长物,只有一条性命值得宝贝。此去范阳总觉得不踏实,故打算雇两个人护送我。我一个姑娘家孤身前去,怕那镖局的人搪塞敷衍,所以有劳你帮忙,充个场面。”
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姜锦顿了顿,继续道:“雇人的银两,还是当初那张银票散开的。”
其实不用解释这么多,裴临便心知肚明,她为何会这么做。
她在做准备。
做这一次没有他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