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街上宵禁刚解,隐约有木头轱辘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
昨日舟车劳顿、思虑过度,到夜里自然少眠多梦。姜锦起身时还是很困,直到走到堂屋,闻见一股子麦香才彻底清醒过来。
凌霄倒是早就醒了,此刻她正和薛然一起坐着吃早饭,见姜锦揉着眼睛走来,她扬手笑道:“姐姐,你来得正好!还是热的。”
桌上摆着豆腐脑和麦饼,想来是从才经过的小贩车上买的。
从未安定过的世道里,能有这样太平的一隅,确实让人心安,姜锦微微一笑,说道:“我还未净面,一会儿就来。”
用过了早饭,几人各忙各的。薛然到底岁数还小,凌霄要送他去寻他师父,回来以后,她还得去医馆延大夫来再给凌峰看腿。姜锦亦是要出门,她要去一趟节度府,同薛靖瑶回禀此番探察到的东西。
三个人两匹马,转过两个路口便分道扬镳了,此番去云州路途遥远,姜锦没舍得骑俏俏去,此时一人一马走在街上,没来由的还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味。
姜锦骑得很慢,还有闲心拿马毛辫辫子。
俏俏爱俏,平素可宝贝它那一身油光水滑的鬃毛了,玩儿它的毛它是要生气的。
可或许是分别久了,它对姜锦的包容程度高了很多,等她辫到第五条的时候,才开始扭头凑到她手背边上,用温热的咴鸣示意自己的不满。
姜锦轻笑一声,又开始一条条地解。
卢家的府邸已然映入眼帘,她翻身下马,摸摸还没拆完的小辫子,请门口的小厮通传去了。
一会儿便有人请她进去,姜锦礼貌地拱了拱手,跟在小厮的身后往里。
偌大的府邸一如既往的井井有条,内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姜锦放慢了脚步。
威严冷肃的中年妇人依旧端坐于上首,她腿脚不便,平素很少出去,都是召人进来。
姜锦向她行礼,片刻后,薛靖瑶放下手上的卷宗,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敷衍地寒暄过两句,便开始了正题。
她问:“可查到了你那义父有何异样?”
姜锦昨夜难以成眠,大概也有琢磨今天该怎么答复为好的原因。
她默下的裴焕君书房的那幅画像,交给了顾舟回帮忙探听,为免横生枝节,没打算再告诉旁人。
姜锦开口,道:“大概的情形,相比大夫人您派来此番随行的部下,已经同您回禀了。裴刺史在境内畜养奴隶、私采铁矿,想来……确有不臣之心。”
薛靖瑶淡淡嗯了一声,道:“范阳这边之前购入的硝石等物,查明确实有一笔之前的单子来自云州,后又不了了之,同你查到的情形吻合。”
顿了顿,她又道:“除此之外,在裴府里,你可还有其他线索?”
在聪明人面前演戏可不轻巧,姜锦索性垂下眼眸,道:“他隐藏得很好,连至亲的家眷都是不知道他的底细的。他的书房平素便不许人近前,我原想着悄
悄潜入探听一二,没曾想反倒触发了机关,差点被人撞破。”
薛靖瑶的目光下移,她发觉了姜锦右肩微微有些不自然,问道:“受了伤?”
姜锦点头,没有否认,“是我太冒进。”
说实话,此番姜锦主动请缨查到了东西,已经超乎了薛靖瑶的预期,至少此刻,她已经确定了裴焕君想做什么,若真发生什么变故,她这边也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薛靖瑶点点头,没再多问,遣侍女去拿伤药来,道:“到底是女郎,皮肉之上仔细些,小心留疤。”
见她态度如此,姜锦放下了心来。
今日来回禀不过是走个过场,具体的情形,想来薛靖瑶派去和她一起的手下早已如数奉告,而她的言辞大概和他们的说法没有出入,所以薛靖瑶也未疑心什么。
侍女已经转身拿了伤药回来,姜锦接过,随口道:“多谢大夫人挂心,是小伤,不日我便可以归营。”
听她如此说,原打算下逐客令的薛靖瑶忽然玩味地牵起唇角,道:“这人呀,上了年纪记性果真不好。瞧瞧,有的话,我差点都忘了问了。”
她顿了顿,才道:“你既是裴焕君的义女,又为何不倾向于他?他打算利用你,说明你自有可堪利用的价值,何必在范阳,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挣那点军功呢?”
闻言,姜锦抬眼,正对上薛靖瑶直视而来的目光,道:“说实话,大夫人问的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考虑过。”
薛靖瑶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不避讳地接话,挑了挑眉,继续追问:“哦?那你考量的结果是什么?”
“战场上风险虽大,可一毫一厘都是自己挣来的,”姜锦大大方方地坦言道:“我不想为人棋子,受人摆弄,天大的好处我也不要。”
姜锦还有一点没说。
——凌家的血仇。
两辈子都是裴焕君害得凌霄至家破人亡的境地。荒唐的是,他可能都记不清楚,那道出于谨慎下达的灭口指令。
于他而言,这和走在路上踩死几只蝼蚁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哪怕有泼天的的好处在前,姜锦都不可能与裴焕君再有干系了,遑论与之为伍。
薛靖瑶仍在穷追不舍地问:“沙场之上搏命,不也是赌吗?纵有天大的富贵在前,也不心动?”
这话其实问得有些咄咄逼人,姜锦的回答却依旧坚定,她只道:“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
试探至此,薛靖瑶嘴边的笑终于有些真切了,她摇了摇头,叹道:“执拗也是优点呐。休息几日罢,下旬起,直接去找刘绎。”
她提及的刘绎算是她的副手,范阳的城防诸事在外皆由他掌管。
姜锦眉梢微动,听出了她的未竟之意。不像是单纯让这位刘将军给她安排新的差使,而是要让她直接去到他手下了。
说这话的时候,薛靖瑶同样也观察着姜锦的反应。
她虽有惊讶,但却并不惶惑、亦不推辞,而是干脆利落地一抱拳、俯首应是
只是利用什么劳什子身份,还是太暴殄天物了,薛靖瑶淡然一笑,道:“莫要辜负。好了,若无旁的闲话,今日就到这儿吧。”
姜锦复又行了礼,未再多言,很快就退下了。
走时,姜锦仍旧琢磨着这突然的重用。
这两年,卢宝川依旧骁勇善战,可实际上,他的眼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为后路计,薛靖瑶才会在这段时日里,不断地擢升非世家出身的子弟、安插人手,意欲多安排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先前抵御突厥之时,姜锦自信自己的表现算是可圈可点,如今更是主动与云州划清了界限,这么一想,会被重用也并不意外了。
节度府并不奢靡,纵深却长,因为这里不只是居所而已,很多时候,也承担了沟通政要的功用。姜锦想着事儿,还未走出这里,半路上,忽然被一个小丫鬟给拦住了。
小丫鬟极其迅速地收回了胳膊,同她道:“姜娘子,我家少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姜锦抬眼一望,便见不远处的六角亭内,是裴清妍袅袅婷婷的身影。
小丫鬟眼巴巴地看着姜锦,可她却未有移步的意思。
姜锦其实大抵能猜到裴清妍在想什么。
她是官宦出身的女儿,自然不傻。来了这么久了,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身处何等处境。
卢宝川几乎是独力支撑,若当真失明了,他日的境地其实很难说,毕竟惦记着这个位置的人,何止十指之数。
裴清妍不知这个坎过不过得去,又无前世那般的感情积淀,想着给自己多寻些退路,以备他日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正常。
只不过就算没有之前的龃龉,姜锦也没想过做谁的谁的靠山。
见姜锦似乎要走,并未应邀,裴清妍有些急了,她提起裙裾快步走了过来,唤道:“阿锦姐姐!我……”
她的话和她的步子一样急:“我……你还是记着我先前的错处,不肯原谅我吗?”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姜锦只是选择不计较而已,此刻听裴清妍开始揭自个儿的短,她垂眼笑笑,道:“卢少夫人,我有一句话想提醒你。大夫人不是傻子,人心浮动与否,她自是看得出来的。”
这不算威胁,薛靖瑶若连自己府上发生了什么都掌握不清,还如何掌管一城。
裴清妍有多少小动作,她一定是都知道的。
裴清妍身形明显一僵,双手在袖底紧握成拳。
她从上月起察觉自己盲婚哑嫁的丈夫似有眼疾,他发现了她的试探,坦诚相告。
她当然是怕的,怕到时候他一朝失势自己也遭殃。
裴清妍低下了头,她看着自己的小腹,道:“我也不想的。可是……大夫人劝他同我圆房,尽快生个孩子出来,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薛靖瑶的想法其实很好理解,一来通过安插人手,加强对范阳的掌控力;二来,她会故技重施,就像当时扶持年幼的卢宝川坐稳位置一样,想办法让
他的血脉立起来。
只可惜……前世,卢宝川的眼疾彻底发作,会比他们料想中都早。
听裴清妍一说,姜锦便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急切了。
拆人姻缘总不是好事,哪怕只是因缘际会之下的影响。她叹口气,还是决心替卢宝川解释两句。
“你是觉得,卢节度同你有外心?”姜锦委婉道:“或许有旁的缘由,譬如……猜疑再多,也不妨直接问问他。”
她知道缘由——
卢宝川样貌生猛,用兵狠辣,所有人就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好武嗜杀,是天生的领兵之人。
但其实并不是,若非当年孤儿寡母被逼得没有路选,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和母亲的话,他其实大概不会选择这条路。
卢宝川的原话姜锦记不清了,意思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前世他们还算熟悉,忘了是哪日,总之他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过,并不希望自己以后的儿女,也被强逼着只能走他的老路。
只可惜姜锦眼下同他不再熟络,这话不好和裴清妍明说,否则解释不清楚。
于是她琢磨着,又补充了一句:“卢节度为人如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坚定一些,不用太担心以后。”
说到这儿,已是仁至义尽。姜锦没再管裴清妍到底听没听劝,径直离开了。
风雨欲来的感觉始终盘桓在心间,这种时候,只有手头有事才不会觉得心慌。姜锦几乎是一刻不停,从卢府离开,便策马出了范阳城。
她要去一个地方。
她要亲自去追溯那枚玉扣的来源。
早先,薛靖瑶派人查清了玉扣的主人和来由,还说那对庄户人家的夫妇,模样上与她是颇有几分相似。
在昨晚回想起姜游临死前的话后,这个疑影愈发困扰着她。
他确实话少,平素也不着调,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混不吝的意味,可是他临走前,望着她的眼神做不了假,那确确实实是一个长辈对孩子该有的慈爱。
那时的姜游,当真有心情开一个这样戏谑的玩笑,留给马上就要独自行走在人世间的孤女吗?
两辈子了,时至今日,姜锦才终于察觉,所有的故事,似乎都是在裴焕君三言两语化解那场荒谬的刺杀之后,才开始的。
如果裴焕君说的是假话,抑或者,只是他以为的真话……
姜锦猛然发现了这个致命的关窍。
自始至终,她似乎都陷入了思维的怪圈。
她笃信重生的裴临知道了什么隐瞒了什么,笃信裴焕君酝酿着一个天大的阴谋,更是要利用她的身世去做什么文章。
裴临有所隐瞒不假,裴焕君怀揣反志亦不假,可他们知道的,就一定是千真万确的真相吗?
想及此,姜锦眉梢一凛。
如果……
如果姜游是真的希望,她能够杀了裴焕君这号危险人物,而那枚玉扣,也千真万确,是她襁褓中遗留的信物呢?!